比起香囊,他在嫁衣上的绣工精进不少,一针一线细细密密,勾描出栩栩若生的花鸟图,红花绿叶,盎然蓬勃,不失端雅绮丽。
这是被全心全意制成的事物,值得被好好珍藏。
“江沉玉。”
施黛问:“你不会一边绣嫁衣,一边掉眼泪吧?”
门外的江白砚沉默好一会儿,嗓音才低低传来:“怎会。”
施黛摸了把鲛泪,脱下襦裙,开始试衣裳。
婚服是上下连裳的宽袖长裙,外罩一件大褙子。她穿得小心,唯恐把哪儿折腾坏,忽而听江白砚道:“我体内的邪气——”
施黛动作微僵:“怎么?”
隔着木门,他的声音稍显模糊,听不出情绪:“邪气不知何时出体,若有那一日,你留于我身侧,必受牵连。”
施黛凝眸。
听江白砚的意思,他下一句话……
该不会是让她离开吧?
“停停停。”
施黛立马制止狗血八点档的剧情展开:“你都让我穿嫁衣了,还打算赶我走?”
江白砚低笑一声。
“没让你走。”
他道:“我做你的替傀。”
施黛:……
每一次,江白砚总有远远超出她想象的言论。
她眉心跳了跳:“你,做我的替傀?”
“嗯。”
江白砚如常应她:“若我为替傀,你所受之苦,皆由我承。一旦邪气缠身,我丧失神智……”
他声音很轻:“不会伤及你。”
替傀术,施黛没真切见过,但对它并不陌生。
江白砚当了邪修多年的替傀,对这类邪术深恶痛绝,到今天,却主动向她提出。
——只要两人绑定此法,就算是侵占他躯体的上古邪祟,也奈何不了她。
施黛毫不犹豫:“不要。”
婚服厚重,被她穿上,透出丝缕寒凉。
施黛望向襟前与袖边的鲛泪,火光掩映下,圆珠光晕流转,有如星河倒泻。
“江沉玉。”
她说:“你为什么从来不考虑自己?”
用泪珠给她做嫁衣是,心甘情愿做她的替傀也是。
不管什么时候,江白砚总把他自己放得很低。
“我想成婚,是因为你。”
施黛道:“没有你的话,这件衣裳就没有意义了。”
门外,江白砚倏然撩睫。
施黛喉音清越,平素脆生生清泠泠,眼下带了决然的冷静,仿似劈开暮色的一抹月华。
她说:“我喜欢——”
三个字堪堪吐露,戛然而止。
紧随其后,是她生涩的、轻柔的音调:“我爱你啊。”
爱为何物?
在此之前,施黛对它的认知颇为模糊。
比起爱意,“喜欢”更简单直白,也更容易说出口。
她喜欢孤儿院里的老师和志愿者,喜欢在雨天一个人发呆,喜欢好吃的好看的好玩的,可要说“爱”,似乎与之并不相称。
这是一种更浓烈的情感,被铭刻于心,像炙热的火。
施黛的尾音犹在耳畔,江白砚倚靠门边,轻抚腰间断水剑。
心绪不稳时抚摸剑柄,是他从小的习惯。
施黛说爱他。
对于这个字眼,其实他未尝洞悉清明。
在江白砚看来,他对施黛怀有怎样的情愫,爱便是如何。
所有的爱意,都与施黛相关。
想来奇妙,他往日对情爱一事嗤之以鼻,而今却贪恋万分。即便施黛挥刀入他心口,江白砚也甘之如饴。
人人都有一死,由她给予的死亡,未尝不是幸事。
江白砚只求,她别憎恶他,别不要他。
喉间溢出近似气音的笑,少年瞳底暗潮汹汹。
“我知道,”他轻声开口,宛如自语,“施黛爱我。”
施黛披好外衫,语调轻快含笑:“当然啦。最爱你了。”
房中没有镜子,她只得低头打量一遍。
长裙略显宽松,好在影响不大,套上外衫,有点儿逸态横生的意趣,飘然若仙。
江白砚看见,应当会开心。
“我穿好了。”
施黛把碎发撩到耳后,露出明耀精致的整张侧脸,压不下笑意:“你进来吧。”
她说得欢快,下一瞬,笑意停在唇边。
——排山倒海的灵气轰然而至,如浪潮席涌,灌满整座宅邸。
一声巨响穿透耳膜,施黛用了好几息反应过来,那是什么东西坍塌损毁的声音。
听上去……像不远处的墙壁,或门。
谁做的?
心脏闷然狂跳,古怪的预感攥上胸腔。
施黛顾不得更多,提起裙边行至门前,没来得及开门,便见门上浮现繁复纹路,以一点为中心,朝房中漫延。
是个困阵。
灵气缠结如蛛网,包围整间小室,把施黛禁锢其中。
房门打不开。
施黛咬牙:“江沉玉!”
江白砚声线沉凝,冷静得异常:“我在。有人来了。”
他掀起眼皮,眺望廊道入口。
入口的暗门被巨力强行震开,与墙体一并碎作齑粉。
灵气源源不断汇进来,似风起水涌,沸沸汤汤,绝非一人之力。
来这里的,不止一个人。
——镇厄司。
施黛何其颖慧,当即猜出门外的境况,用力捶打门板:“你困我做什么?”
江白砚不必回答,她知道答案。
看阵势,镇厄司来了不少人,其中不乏高手。
目的只有一个,围杀江白砚。
无论是生是死,江白砚不可能让她入这滩浑水。
在世人眼中,施黛是施敬承之女、镇厄司前途无量的符师,一旦和他扯上关系,必定为正道不容。
他声名狼藉也就罢了,哪会把施黛拽进泥里头。
这恐怕是上古邪祟安排的最后一场大变。
引正道围攻,令江白砚无路可退,恨意越强、杀念越重,邪祟越容易占据他识海,取而代之。
江白砚走不了。
“若我回不来,你便称遭我囚禁,强留你,是我一人所为。”
江白砚的声音透过木门传来,平静无波:“房契在卧房柜中,下有积蓄可用。你不嫌弃,随意拿去就好。”
施黛凝结灵气,与门板相触,被阵法震退数步。
江白砚有意困住她,阵法精妙玄奥,想必早早做过准备。
她眼眶发烫:“你把门打开。”
江白砚拔剑出鞘。
他和施黛起得晚,又在卧房待了好一阵子,当下天色渐暗,临近傍晚。
暮色沉沉,晚霞是血般的腥红,透入几点微光。
断水嗡鸣不休,识海中的邪气不受控制,又一次撕裂剧痛。
江白砚咬破舌尖,保持清醒:“若我回得来——”
施黛凝神聚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迅速探查困阵的结构。
再复杂,她必须把它解开。
一门之隔,垂目想起那件嫁衣,江白砚没往下说。
刹那寂静后,越来越近的凌厉杀意里,施黛听见他的低语,字字清晰。
第一次,江白砚对她笑道:“我爱你。”
爱之一字,情到浓处是灵丹妙药,亦可化作夺人性命的刀。
此生有幸尝得一回,是甘甜桂花香。
江白砚冷然抬眸,暗道入口处,已有人影攒动。
“邪物。”
为首之人与他遥遥相对,亮出镇厄司木制腰牌:“还不束手就擒!”
日近西山, 斜阳如血。
暗道入口的青年逆光而立,看不清相貌,唯独手中腰牌清晰可辨, 正是镇厄司所制。
曾几何时, 江白砚也有一块。
断水在战意中铮然轻颤, 江白砚面上寂然无波。
镇厄司寻来此地, 他不觉意外。
施敬承知晓他的生辰八字, 也有他过往的贴身之物, 足以供卜筮问卦。
更何况, 镇厄司里的奇人多如牛毛, 一旦全数出手,只怕无人可逃。
江白砚没想到, 他们会在这时候出现。
一门之隔,施黛刚穿上他缝制的嫁衣。
何其讽刺。
镇厄司有备而来,派遣的人数远超预期。江白砚眼风轻扫,目色沉沉。
施黛不喜滥杀无辜,他没想杀人。
原本的打算,是像关押那三个误入此地的年轻人一样,把擅闯者们逐一压制再囚禁,尽量避免事端。
可目前看来——
眺向远处,江白砚面色淡淡, 握紧剑柄。
繁杂的灵气越聚越多, 似千百溪流汇聚入海。这回来了多少人?十个, 二十个,亦或更多?
江白砚懒得去猜。
浮现于脑中的第一个念头, 是绝不能在暗道打起来,施黛身处其间, 宅邸坍塌,会伤到她。
“你今日逃不掉。”
不远处的青年抽出直刀,看江白砚的眼神里,有厌憎也有警惕:“我劝你莫要反抗,乖乖让我们——”
话音未落,凛冽剑光陡然袭来,仅电光石火,直逼他面门!
青年低低咒骂一声,熟稔挥刀格挡,刀剑相撞,震得他右手发麻,喉中血气翻涌。
江白砚却是容色如常,抬剑挡开另一人的突袭,足步腾挪。
他身法极佳,远非常人能及,白袍如落雪飞絮,难以捉摸。
断水破开窗牖,江白砚自窗而出,看清庭中景象,眉目更冷。
庭院不大,乌泱泱围满人影。
镇厄司应是在宅中寻他,男男女女分散各处,听得动静,纷纷转目望来。
院子里少说有三十人。
看院外和屋檐,也候有密密麻麻的术士与武者,把宅邸四面包围,无路可逃。
没有分毫停滞。
江白砚现身的瞬间,数道杀气自八方袭来,刀、剑、符、阵缭乱生光,刺得人睁不开眼。
毋庸置疑,在场每个人都下了死手。
正如镇厄司发布的悬赏令上,对江白砚并非“通缉”,而是“格杀勿论”。
没人想他活下去。
唇边微扬,江白砚手腕翻转,断水挡下层叠乱流,击溃飞来的灵线与黄符。
剑气大盛,耳旁狂风呼啸。
一柄弯刀当头劈下,势不可当。
江白砚扬剑迎上,剑身轻盈似游鱼,只顺势一带,弯刀便如乱风里的船只,偏了方向。
断水再起,剑身划破冷白银弧,一根偷袭的箭矢被斩作两段,颓然落地。
镇厄司的攻势无休无止,你方唱罢我登场,一招一式皆攻他命门。
江白砚没用全力,挥剑多用在格挡,遽然凌空腾起,如鹘入鹰群,登上东侧守有数名黑衣人的房顶。
宅邸周围被提前设了困阵,扼杀他逃离的一切可能。
感受到灵力涌动,江白砚无声轻哂。
他没想逃,之所以来这儿,只不过因为离暗道远些,即便房屋塌毁,也不至于伤及施黛。
一把长斧落下,九张符箓汇作阵法,兜头而来。
四道铃声起,无数鬼影从铜铃涌出,似恶狼扑食,直扑他面门。
看身法和攻势,都非等闲之辈。
江白砚眉心微蹙,正欲起剑,识海响起喃喃低语。
“你走得掉、活得了吗?”
“他们都想你死。世人就是这般,你若有用,他们待你殷勤万分;你没了用处,便是卑贱的刍狗,人人喊打。”
“世间如何待你,你莫非还不清楚?只需将这具身躯交付于我,我保证,他们活不到明天……不,活不过一弹指的功夫。”
因这短促的迟疑,围作大阵的符箓激起金光万丈,倾落如雨下。
江白砚一瞬回神,凝目避退,仍被几道符光击中,胸口后背划破条条血口。
他没法分神。
长斧紧随其后,烈烈生风,轰然割开空气,声浪似鬼哭。
江白砚一面压制邪气,一面以剑气回挡,撤步之时,咽下喉间上涌的血腥味。
然而邪气愈来愈盛,大有突破桎梏的趋势。
它算准了时机,明白此时的江白砚神识不稳。
庭院中,一人愕然惊呼:“快看,是邪气!”
暮色渐沉,今夜无月无星,烟树迷离,染作浓郁的黑。
众人纷纷抬目,视野中,那抹身着白衣的影子更添冷戾。
少年人的乌发高高束起,沾有湿冷寒气,发尾轻晃,勾出眼尾狭长如刀。
在江白砚肩头与身后,几缕黑烟袅然升起,诡谲莫测。
是邪气。
“快杀了他!”
一人神情大变:“此子留不得……留不得!”
“还不明白吗?”
手持符箓的陌生女子眉间紧蹙,厉声斥道:“你活着,就是罪孽。我若是你,早已自行了断,保大昭平安。”
“算我求你。”
又一人道急忙接话:“你朝四处看看,如今大昭处处是邪祟,所有人过得水深火热。你活在世上,岂不是助长邪祟气焰,与它同流合污?”
“和他废话干什么。”
手持巨斧的男人再度劈来,声若洪钟:“他分明没存赴死的心思,杀了便是。”
江白砚轻易避开斧头,出剑狠辣刁钻,断水刺入对方臂膀,伴随男人粗粝的痛呼,巨斧应声而落。
收剑回身,江白砚眉心轻跳,蓦地抬眸。
不止他,院中数人亦是扭头,面露欣喜之色。
“这气息……”
不知是谁欢喜道:“是施大人!”
他所言不虚。
如果说方才众人的灵气如溪流入海,当下这股磅礴的刀意,便是海中无可匹敌的潮。
压迫感席卷四野,恰似飓风过境,百草折伏。
聚拢在院中的人们次第退开,避让出一条宽敞通途。
青衣男人从门外行来,长身鹤立,矜贵无双,勾织成阵的灵气映照他面庞,像镀了苍寒的霜。
施敬承。
他手中凌厉生光的长刀,俨然是渡厄。
四目相对,施敬承未如往常展露微笑,只怅然发出喟叹,神情似憎恶,也似失望。
“白砚,你不该不懂。”
施敬承道:“你乃上古邪祟复苏的容器,你活着,它就有机会重生。为了大昭,舍命又如何?”
江白砚面无表情,俯瞰院中百态。
若在春分前,他自是心甘情愿为之赴死。
可春分当夜,他从施敬承口中亲耳听见真相,所得的温情尽是虚假,身旁所有人,都不曾真正看得起他。
在世人眼里,他甚至不算堂堂正正的人。
憎与怨浓烈至此,谈何“为了大昭”。
面对眼前这群所谓的正道之士,江白砚从未想过拯救。
“十年前,你父亲背叛大昭、投靠邪祟,已令我失望至极。”
施敬承沉声道:“你为何要步他的老路?”
他神色悲恸,隐有怒容,听语气,确是义正辞严。
江白砚轻勾嘴角。
半月前,施敬承还正色对他说过:“你爹娘皆是心如明镜的善人,你爹叛逃之事恐有猫腻,待我查明,给你们一个交代”。
原来是精心编造的谎话。
思忖间,脑中又是一阵剧痛,嘈杂的声响越来越多。
“你凭什么为他们去死?”
“这样的世道,有何好护的?你本就不在乎他们,不是吗?”
“杀了他们!”
“杀了他们杀了他们杀了他们杀了他们!”
邪气缭绕,距离江白砚最近的剑客见势不妙,一剑直指他眉心。
邪祟的低喃引来阵阵疼痛,江白砚咬破舌尖,任由血气漫延,勉强保持理智。
他不愿死在这里,也不愿被邪祟侵身。
他还没见到施黛。
江白砚年纪轻轻,已是镇厄司中剑术超群的强者,但面对几十名高手的围攻,任谁都无法全身而退。
遑论有施敬承在场。
分神去抵御一次接一次的袭击,对于邪祟的压制,理所当然随之减弱。
江白砚身后,黑气愈重愈浓,渐渐地,竟凝作树木枝桠般的实体。
“不好!”
有术士眼瞳骤缩,骇然惊呼:“是……是邪祟!它快出体了!”
这声嗓音落下,仿佛是对它的回应,邪气一如纸上泼墨,猛然向四面八方溢开!
上古邪祟的力量何其强大,曾以一己之力摧山捣海。
眼下它尚未完全自由,已掀起狂风汹汹,在众人面上割破血口。
前所未有的撕裂感充斥识海,江白砚因痛意一刹失神,双目腥红,终是咳出一口鲜血。
见他如此,近处几人趁机上前,却见邪气穿来——
霎时间刺破他们胸腔!
轻而易举杀了人,邪气在半空晃荡一下,抖落殷红血渍。
血水似雨珠,滴在檐下之人颊边,惹得惊呼不断。
江白砚濒临失控,邪祟即将出世。
下一刻,吞天噬地的刀光乍起,所过之处,邪气皆作齑粉。
渡厄凝作一道霜芒,淡金咒文若隐若现,斩碎大半邪潮。
施敬承冷眼觑来,杀气大盛。
体内的邪祟不断挣扎,四肢百骸剧痛难忍,江白砚险些握不住断水剑。
“没关系。”
少有地,识海中的低语格外温柔,堪比蛊惑:“我能帮你。”
江白砚咽下血,哑声应它:“闭嘴。”
他这辈子,既不为大昭活,也不可能为邪祟活。
——那他是为了什么?
邪祟受到禁锢,力量有限,大多用在施敬承身上,与之缠斗。
其余人见状,借此时机攻向江白砚。
他的意识趋于模糊。
邪气侵入识海,千万种声音响起,饱含怨毒。
疼痛从未休止,随之而来,是无穷无尽的恨意、怒意与杀意。
双眼被血丝占据,江白砚吐出腥血,这一回,血液是污浊的黑。
有邪气傍身,无人得以靠近他。
但有施敬承在前,镇厄司众人迅速回神,几声铜铃起,鬼影、行尸、蛊虫、符箓阵法迎面袭来,无需近身,亦可制敌。
灵气密集如网,江白砚遍体血痕淋漓,刚挡下一群噬心蛊虫,身后又有鬼影幢幢,利爪掏向他心肺。
颊边鲜血坠地,隐有嘀嗒声响。
江白砚扬剑转身,瞥见一瞬金光。
是符光。
符法迅疾如电,急袭擦过他身边。
出乎意料地,目标并非江白砚心脏。
黄符引出一线长风,一举击中他身后的鬼影,令其消散无踪。
快、狠、准,绝非失误。
混沌的双瞳恢复一丝清明,戾气褪去三分,尸山血海里,江白砚怔忡抬头。
恰逢暮云合璧,夕阳洒落最后一缕薄光,于山川尽头熊熊燃烧。
映入他眼底的,是片绮丽绯红。
利用符箓登上房檐,身穿嫁衣的施黛立在不远处,微微喘着气,双眼沁出水雾,裙摆鼓荡翻飞。
灵气翻涌,溢散白光,交叠落入她眉间,像幅灵动的画卷,在地狱般的景象中徐徐展开。
跑得太急,施黛发髻乱了小半,碎发绵绵耷下,垂在耳畔。
乌发,雪肤,嫁衣则是极致的红,镶嵌其上的鲛泪朦胧生晕,她似披光行来,燃作炽烈的火。
无比明媚又鲜活。
她解开了那道复杂的困阵。
有人认出施黛,扬声惊道:“施小姐?你为何……”
施黛闭了闭眼,没理他。
江白砚设下的困阵繁复冗杂,万幸,她是个符师。
符与阵有相通之处,施黛闲来无事,也常看与阵术有关的典籍。
她不会舞刀弄枪,想多学点东西,在捉妖时为小队出些力,没料到会在今天派上用场。
没有解阵用的朱砂纸笔,便咬破指尖,以血液绘制图案。
嫁衣宽大的袖口下,施黛缓缓握紧尚在淌血的手指。
哪怕是江白砚,也不能小瞧她。
邪气源于江白砚体内,在一定程度上,受他意识所缚。
当施黛走近一步,它的动作竟凝滞半分。
感受到威胁,邪祟挣扎更凶,如鬣犬撕咬猎物,扑向在场众人,疯狂啃食血肉。
哀嚎声、惨叫声、恸哭声响作一片,鲜血横流不止,四处可见断臂残肢。
人间炼狱,不外如是。
施敬承被邪祟本体拦住去路,靠近不了江白砚,只得咬牙与之死斗。
觑见施黛,施敬承蹙眉怒道:“黛黛!你怎会在此?”
施黛当然也没理他。
她再清楚不过,这个“施敬承”只是邪祟制造的假象,看似光风霁月,内心污浊伪善。
她那位真正的父亲,绝不是这样。
心魔境究竟该如何破解?
直至此刻,施黛仍不知道答案。
摆在她面前的,是不折不扣的死局。
江白砚周身邪气环绕,饶是她,也接近不了。
灵压澎湃,如泰山压顶。施黛顶着痛意前行一步,压下哭腔:“江沉玉,你别——”
大多数人被邪祟吞食,来自镇厄司的杀招减少许多。
一道邪气直攻施黛,不等它动身,江白砚自行将它斩裂。
相距太远,疼痛太烈,神智所剩无几,他有些恍惚,只隐约辨清她的话语。
别怎么?
别向邪祟妥协,亦或别杀人?
他知道施黛厌恶滥杀无辜,自始至终没下死手,可邪祟挣脱他躯体,已屠戮二十多人。
施黛会因此不悦吗?
喉中腥甜更甚,透过无数邪祟的低喃,江白砚听见她的声音。
忍不住落下一滴泪,施黛哽咽开口:“……你别死。”
江白砚微怔,倏而一笑。
世间千千万万人盼他去死,唯有施黛,渴念他的生。
其实他是个很自私的人。
贪恋施黛给予的温暖,妄图得来她全心全意的爱与触碰。
知晓施黛对他无意的那日,这份不堪的欲念尤盛——
暗室里的那条铁链便是证明。
他的爱称不上光明磊落,有如阴湿蜿蜒的蛛网,渐渐收紧,将施黛绑缚其中。
只有把她锁起来,藏在独他一人知晓的角落,江白砚才感到病态的、污秽的安心。
可施黛不应被困在那种地方。
她是翱翔于旷野的雀鸟,属于明月清风、苍茫九州,而非一朵被摧折的花。
念及此,江白砚自嘲勾唇。
他贪求施黛的爱意,每每展露在她眼前的形貌,却是如此不堪。
疯狂、暴戾、失控、污浊。
今后旁人论起他的一生,想必是个满手沾血的邪物,可笑又可悲。
一旦与他有牵连,施黛也将被视作异类。
江白砚清清楚楚记得,他爹娘遭人砸毁的墓碑。
邪气汹涌,血流成河。
江白砚静静望她,仿佛施黛是一抹明澈的光,因他而来,在他眼中盛满。
红裙昭昭,照亮她毫无惧意的杏眼,灼亮得慑人。
嫁衣很衬她。
这是他的太阳。
斩裂两道冲向施黛的邪气,江白砚最后一次念她的名姓:“施黛。”
在被邪祟全然吞没、丧失仅存的理智前,江白砚记起,他是为施黛而活,也甘愿为她死去。
不为苍生,只为她。
他的太阳,理应高悬不灭,永驻人间。
妖邪肆虐的山河破碎之地,怎算人间。
断水破空骤起,一泓清光如月。
猜出他的打算,施黛挥符破开散落的邪气,不顾前方黑气愈浓,疾步上前:“江白砚!”
她没来得及。
剑锋刺入心脏,江白砚与她遥遥相对。
他很轻地笑了下,眸中淌出滚烫鲜血,凝作殷红的珠。
他也不清楚,自己究竟想到什么。
也许是落雪之日,有人敲开他房门,赠他梅花一捧,笑问蝴蝶可会喜欢。
也许是静谧的春分夜,施黛在烛光下凝望他,一字一顿倾吐真言:“江白砚这样的人,谁忘得掉?”
又或许,是他曾憧憬过无数回的、同施黛度过的很多很多春夏秋冬。
江白砚想,他没什么好的。
病态,卑劣,只会为她招致灾祸。
夜幕倾覆,笼罩于大昭之上,是梦一般的黛色。
奈何好梦最难留。
“不要再遇见,”血液染红白衣,江白砚对她说,“像我这样的人了。”
邪气凝作黑雾, 盘踞半空久久不散, 渐生遮天蔽日之势, 吞噬大半阳光。
尚是申时, 天色昏暗如傍晚, 仰面望去, 可见邪物掠空而过,发出喑哑啼鸣。
毫无征兆地, 一支箭矢入空,精准无误击穿邪物胸膛。
伴随两声凄厉哀嚎,半空的黑影消弭无踪。
“射中了。”
身着红袍的女子手持弓箭,眉头紧蹙,顺势挽弓:“怎么不带消停的?到底有完没完?”
她这次对准的目标,是从围墙攀爬入院的巨型鼠妖。
青州城内充斥妖邪,孟轲的这座宅邸,是邪气最重的地方。
墙边聚满浑浊不堪的祟物,恶妖蠢蠢欲动, 投下诡谲晃动的倒影, 如暗潮狂涌, 随时能把人吞没。
红袍女子身侧,沈流霜面无表情挥起长刀, 刀锋划破一只恶妖脖颈,血流如注。
漆黑难闻的鲜血溅上她面庞, 沈流霜浑不在意——
在她脸上和身上,早已沾满腥红粘稠的液体。
沈流霜没心思去数,自己究竟杀了多少妖邪。
自从跟随那只白狐狸来到这儿,她的刀自始至终未曾停下。
思及此处,沈流霜凤目微转,看向身后。
江白砚浑身是血,正靠坐廊下,双目紧闭。缕缕黑雾自他体内淌出,正是邪气。
据阿狸所言,他的神魂入了心魔境。
沈流霜半阖双眼,握紧手里的刀。
直到施黛和江白砚的血蛊被解开以前,一切如常。
等他们两人顺利解蛊、回房歇息,不到一盏茶的功夫,总跟在施黛身旁的白狐狸冲入正堂,竟口吐人言,声称大事不妙。
经由它三言两语的叙述,沈流霜才知道,江白砚是上古邪祟选定的复生容器。
而施黛,为阻止他被蚕食心智,主动入了江白砚的心魔。
这个消息给予的冲击太大,与之相比,阿狸是只会说话的精怪这件事,显得微不足道。
在大昭,成精的动物不算罕见。
——至少比上古邪祟质朴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