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小声嘟囔:“我今后给你送礼,肯定挑大件的,让你想放也没法子。”
江白砚轻笑出声。
“再说,我一直在你身边啊。”
烛光落在她眼底,施黛抬头,瞳仁盛满碎金:“你想我的话,直接抱抱我就好了,哪里用得着这块玉。”
轻软的声调有如蜂蜜,无比熨帖地融在心上。
江白砚安静听完,尾鳍贴上她小腿:“好。”
施黛板起脸,故作严厉:“你再不好好爱惜自己的话,我会生气的。”
其实更多是心疼。
她做不到对江白砚发狠,语气一本正经,尾音却是柔软,刚把一句话说完,腿湾传来微弱的痒。
是江白砚小幅度摆动的鲛尾。
“你高兴的时候,”施黛好奇,“它会一直这样摆来摆去吗?”
她见到江白砚尾巴的次数有限,前前后后不过两回。当时两人不如眼下熟络,施黛常有顾忌,举止拘谨礼貌。
到今天,她的态度自然许多。
虽然还是有点儿害羞就是了。
江白砚:“……不知道。”
撞上施黛困惑的眼神,他淡笑道:“我不常化作鲛形。”
也从未有过此般的愉悦。
记忆里,鲛尾往往与疼痛联系在一起。
每当他化出鲛人形态,便是邪修前来剜取鳞片,浸在血水和刀光里,何来欢愉可言。
连江白砚自己也不知晓,原来心生欢喜时,这条尾巴会不受控制地晃。
施黛笑了下:“那就是了。”
好可爱,像小动物一样。
她在意江白砚的伤口,掌心贴上那道刀痕。
鲛人体寒,鳞片通常冷冽冰凉,独独这一处,摸起来是热的。
如同顺毛一样,施黛一下又一下轻抚,出言打破沉默:“鲛珠在发热?”
喉间轻滚,江白砚应她:“嗯。”
“也因为心情好?”
施黛语带新奇:“今天发生了什么好事,让你这么高兴?”
不就是遇上那三个镇厄司的同僚,接着和她吃了桂花糕吗?
她抚摸的力道不轻不重,指尖偶尔压上鳞片,再顺势一勾。
少女的体温比他更热,沁在鲛珠上,让江白砚微微失神。
脊背不自觉绷紧,酥意由尾尖直入小腹,江白砚环上她后颈。
他缓声呢喃:“你喜欢我。”
遇上施黛之前,江白砚从不是患得患失的人,对这四字嗤之以鼻。
世间万物于他若云烟,不值得为此牵动心绪,行于九州时,总怀有恣睢的淡漠。
施黛是例外。
她太好,满身上下挑不出错漏。正如阳光下的灰烬无所遁形,面对她,江白砚的卑劣被衬托得尤其明晰。
施黛耐心回应:“嗯。我喜欢你。”
鼻尖蹭过她耳垂,江白砚声调缠绵:“我很想你。”
自施府离开后,日日夜夜、时时刻刻,江白砚总在想她。
想起那些刻薄的恶语、毫不掩饰的嫌恶,也想起施黛看他的最后一眼,冷淡绝情,像见到厌憎至极的脏物。
然而更多想到的,却是施黛平日笑吟吟注视他的模样,双目明亮,面如满月,迎面望来,好似春风吹过泠泠水泉。
江白砚双臂用力,把她抱紧一些。
他问:“我可以摸你吗?”
施黛心口跳了跳:“可以。”
两人是亲密关系,她能肆无忌惮抚摸江白砚的尾巴,他当然也可以触碰她。
不过……江白砚想摸什么地方?
施黛心觉紧张,见江白砚松开双手,凝望她的面庞。
他伸手,抚上施黛眉间。
施黛是偏娇憨灵动的长相,柳眉细长,往下是浑圆杏眼,好似碧波上的两叶轻舟。
江白砚指腹游移,她的脸颊一点点染上绯红。
他手指修长,生有剑茧,从眉心到眼尾,再到鼻尖唇间,勾出一路酥酥痒痒。
原来只是摸脸而已。
万分克制的动作,毫无逾矩的意思,施黛心里却像猫爪挠过,陷进他如有实质的凝睇中。
仿佛要将她的面孔牢牢印刻于心,江白砚逐一描摹感受,待触及她唇珠,终于压不住渴念,轻轻吻上。
衣物摩挲,细响窸窣,他的低语撩上耳尖:“你也摸摸我。”
受不了这种痒,施黛颤了颤,呼吸骤乱。
江白砚贴在她唇边,吐息像点火,从最初触到的一点漫延燃烧,盖地铺天。
不由自主被他蛊住,施黛抚上鲛尾。
她听见江白砚喉间溢出的低喘。
纱帐罩下重重阴影,水似的悠然荡漾。
不知有意还是无意,尾鳍缠上她膝盖,在袍间蹭弄出道道褶皱。
很糟糕。
意识到场面过分旖旎,施黛耳朵更红,定神看向江白砚。
他瞳孔深黑,握剑时姿容清寒,像久久不化的雪。
当下冰雪消融,全化作清涟水色。
与她四目相对,江白砚嘴角微勾:“你喜欢吗?”
施黛不带迟疑,诚实应答:“喜欢。”
于是身前的人展眉笑开。
“还要。”
尾鳍卷起,勾住施黛腿湾,他道:“你再摸摸。”
江白砚喜欢被她触碰。
柔暖的指腹在鲛尾游走,是令人难以抗拒的蛊惑。
连他的疼痛也喜欢她,伤口被揉进丝丝缕缕的麻,撕裂感伴随快意,绞缠在一处。
很让人上瘾。
他的话语过于直白,施黛勉力保持镇静,点点头。
江白砚穿着上衫,衣袍凌乱垂落,遮掩了几乎一半的尾巴。
注意到她的视线,邀约施黛观赏般,少年伸出右手,自行把它撩开。
衣袍深黑,江白砚的肤色则是冷白,随他动作,墨色上移,露出大片鲛鳞的蓝。
施黛听见自己心跳的轰响。
她第一次见到鱼尾与他小腹交界的地方。
常年习剑,江白砚腹部生有漂亮的紧实肌肉,许是因她的抚摸,呈现紧绷之态。
和皮肤相连的部分,鲛尾是过渡色的瓷白,逐渐往下,染上海水的浅蓝。
腰身窄紧,鲛尾绮丽,滋长出霸道的美感,占据施黛眼帘。
“上面,”江白砚道,“也可以摸。”
施黛:……
她有理由怀疑,江白砚是故意的。
可一看对方的神色,他表情堪称纯澈,面庞笼在柔黄烛光里,瞧不出半点心思。
由江白砚抛下的饵实在香甜,施黛十分从心地一口咬下,食指戳上他腹肌。
与尾巴截然不同,是硬梆梆的手感,块垒分明。
未曾被人触碰过此处,小腹漫出细微战栗,江白砚抿直唇边。
腰腹线条固然好看,施黛更关心他身上的疤。
这里的伤痕比胸口少些,多是陈年旧伤,想来江白砚划伤自己时,习惯往胸膛和手臂动刀。
腹部肌肉触感坚硬,施黛小心划过,途经一道道疤痕:“这些还疼吗?”
她说着余光下瞥,不经意扫过鲛人小腹和尾巴相连的蓝白鳞片。
猛然想到什么,施黛动作停住。
这个位置……
没人说话。
周身寂静几息,空气像被高温熔化的糖,粘稠滞涩。
非常罕见地,江白砚没回答方才那个问题,而是低低唤她:“黛黛。”
他的声音发哑。
施黛蜷了下指节:“嗯?”
灯烛噼啪一响,江白砚半阖双眸。
缘于她的抚弄,桃花眼蒙了软纱,濛濛然看不清晰。
旖丽红晕从眼梢烧到侧脸,在气候回暖的二月天里,漾开迷蒙春意。
似是茫然,江白砚未做言语,只伸手将她抱住。
鲛珠滚烫,连带体内的翠玉一并泛起热潮,渗入心间。
“待会儿再摸,好不好?”
气音缭乱,江白砚把她抱紧,像溺水之人拥住唯一的浮木:“很热。”
随他尾音落下, 幽幽冷香缠上来,是江白砚独有的味道。
他坐在床榻,姿态略低, 身形紧绷成将发的弓, 鲛尾亦是没了动静, 不再轻扫施黛小腿。
静止的、驯顺的模样, 看上去人畜无害, 实则是只被困于囚笼的兽, 一旦得以挣脱, 便可展露獠牙。
他的身体确实很热。
鲛人的体温比常人更冷, 施黛早已习惯江白砚偏寒的温度,此刻被他抱住, 却感受到包裹而来的暖意。
由江白砚呼出的气息同样炽热,渗进衣衫,灼得她头皮一麻。
在二十一世纪长大,从小受到无数熏陶,对于眼前发生的一切,施黛有清醒的认知。
江白砚化为了鲛形,但重要的身体构造与人族无异。把鲛尾与双腿类比的话——
尾巴起始,在他腹部之下。
人族男子的小腹下,是什么地方?
刚刚碰过他的右手隐约发烫, 施黛勉强平定脑子里的团团浆糊, 磕巴一下:“你、你还好吗?”
江白砚照旧回答:“无碍。”
他音量极轻, 伴有急促凌乱的吐息。
怎么看都不像没事的样子。
施黛头脑更乱,想说些什么, 又不知道如何开口,好几次欲言又止。
被江白砚抱在怀中, 她看不清对方的神情,悄悄瞥去,只觑到他通红的耳垂,像染血的玉。
寻求慰籍似的,鲛尾蹭了蹭施黛腿肚。
这样的静谧实在难熬,施黛放慢呼吸,想起过去与江白砚相处的情形。
他六七岁就被灭门,后来始终生活在邪修的禁锢下,整日和邪术打交道,跟杀戮机器差不多。
江白砚连拥抱和亲吻都极为陌生,更多的……
应该没人告诉过他。
迟疑须臾,施黛问:“不舒服?”
这回江白砚没答“无碍”。
闷闷的嗓音从他喉间出来,略显喑哑:“嗯。”
施黛:……
她试探性追问:“你知道原因吗?”
施黛想得很开。
她和江白砚既然互表心迹,就是正统情侣关系。江白砚愿意把她送的翠玉放进鲛尾里,她没必要扭扭捏捏,总得为他多着想些。
情侣之间,暧昧亲昵是再正常不过的行为。
没料到她如此直白,江白砚沉默片刻:“嗯。”
他答得诚实:“话本里看过。”
施黛恍然,记起江白砚提及在越州看过的书册时,一闪而逝的犹疑。
他果然是不好意思说书名!
施黛陷入沉思。
她安静了好一会儿,一动不动立在原地,江白砚仍在发热,许是错觉,他身上的冷香越来越浓。
“要不,”施黛说,“我帮帮你?”
几乎是话语落毕的一霎,江白砚仰面看向她。
他颊边绯红未褪,烛光映在眸底,颇有几分灯下看美人的溟濛之意。
施黛被这道眼神看得耳热,眼珠游移一转,复而重新与他对视。
江白砚却道:“不必,我如今……”
他自知个性古怪、与常人格格不入,在越州买下话本,一是知晓施黛喜欢,二是为研学寻常人的活法。
自幼聪颖,江白砚看得快,学得也快——
闲情,意趣,以及男女间的亲昵之法。
他固然想同施黛愈发近密,但眼下,一切都不适宜。
论地点,这处宅邸曾被他当作监牢,囚禁过数名杀手,也堆积过一具具尸体。
论时间——
他体内被邪气侵占,遭到正道满城围杀。
江白砚不愿让施黛吃亏。
双臂环紧她后背,江白砚默念清心诀,在绵延不尽的欲意中阖上眼。
施黛周身萦绕甜香,似是沾有清晨露水的新鲜桂花——
她留着由他相赠的香囊。
“可你不是,”施黛小声,“还是很热?”
她碰了碰鲛珠,烫得吓人。
本就是竭力紧绷的状态,被她甫一触碰,江白砚蓦地轻颤,尾鳍扫出一缕凉风。
“不是那种……”
施黛差点咬到自己舌头:“是别的法子。”
现在两人都受了伤,江白砚更是满身血痕,经不起折腾。
她不至于在这种时候拉他入床榻,否则血口裂开,伤势必然更严重。
白纱般的尾鳍无声晃动两下。
江白砚明悟她的言外之意,抬目望来,红潮绽开,勾出含笑的痴。
他道:“你莫嫌恶它。”
施黛:……
她连眨好几下眼,才消化完这句话的意思,和那个所谓的“它”。不得不说,在某些方面,江白砚真的很直接。
面对施黛,他甘愿表露欢心与渴念。
心里乱糟糟,施黛点头。
江白砚把她松开,微垂下头,撩起衣摆。
施黛跟着往下看,他的腰身劲瘦,绷得像一枝竹,偏又格外柔韧,下方被玉白鳞片环绕,鲛鳞渐渐变色,由白入蓝。
彻底变成幽蓝的位置,在平坦鲛尾上,展开一条熟红的长痕。
江白砚道:“这是鲛族腔口。”
腔室用以探出与收纳,确保鲛人在水底行动自如,不受拘束。
不消多时,藏匿其中的内物浑然展露。
耳边静下,唯余若有似无的绵长呼吸。
此物蕴藉浓烈到极致的丑恶欲念,让他心觉难以启齿,遑论施黛。
江白砚撩眼,端量她的神态。
她全无厌烦之色,只有些吃惊,定定垂了眼,面上生出薄红,好似浸染朝露的霞。
下一刻,施黛伸手。
她力道极轻,像拈起一朵柔软的花——
虽然手上的温度比鲛珠更甚,并无分毫绵软,反而如同烙铁,惹人心惊。
与之相触,江白砚喉结滚落,抿直唇边。
被灼伤一般,施黛指尖颤了颤,按捺下心跳如鼓擂,小心攫住那抹幽蓝之中的红。
破碎的气音从喉中淌出,江白砚眼梢红晕更浓,收臂抱紧她。
分不清是痒是酥,亦或是痛楚,令他眸底渐生热雾。
少年的嗓音堪比小钩,牵引热气吐在耳廓,轻飘飘往她心口拨。
施黛听他道:“重些。”
她没忍住自尾椎骨升起的战栗。
烛光落上她侧脸,蒙上珍珠般的薄晕。
施黛屏住呼吸,加大力道的同时,腰间一热。
——江白砚的鲛尾回卷勾缠,环上她大半腰身,尾鳍搭在腰侧,一下下轻摇。
因他这么一缠,施黛被迫前行两步,膝盖贴在床边。
彼此距离更近,江白砚吻上她双唇。
准确来说是舔了舔,带着失控般的迷乱缠绵。
他的呼吸凌杂不堪,心潮定不下按不稳,动作全凭本能。
哪怕是当年被一片片剥去鲛鳞的时日,江白砚也不曾这般乱过。
浑身上下异常敏锐,每次触碰皆如过电,引得指尖发麻。
难以形容这一刻的感受,不似刀锋没入体肤的尖锐刺痛,也不像血肉被剖开的透骨折磨。
由施黛赋予的快意凿开他骨血,流遍四肢百骸,比剧痛更汹涌,也更入骨铭心。
常年刀口舔血,江白砚习惯濒死的疼痛,不畏惧残虐酷刑,独独今日,如同置身一场绮丽梦境,感官皆被放大,久久失神。
灯烛炸开噼啪声响,纱帐倒影徐徐摇曳,拨动人心。
施黛心口怦怦,险些握不住,脱了手。
江白砚的嘴唇从她嘴角挪到面颊,继而毫无章法地下移到耳边,含住耳垂。
像有魔力一般,被它触碰过的角落都生了细小的电流,随心脏剧烈跳动,被送入五脏六腑。
江白砚动了情,吐息炽烫,声线轻而软。
贴着施黛耳廓,他浅浅唤她名姓,一会儿是“黛黛”,一会儿是“施黛”,像在压抑什么,携了少年人的青涩,像张稠密的网,缚得她挣脱不得。
江白砚吻完耳垂,便至侧颈。
起初还是浅尝辄止的触碰,随施黛手上力道渐重,成了吮吻与轻啃,唇齿一并压上她颈窝。
鲛尾也是不安分的,好几次收紧摩挲,环在侧腰上,烫意袭人。
施黛只觉自己贴上一团湿漉漉的火,快被融化。
江白砚轻声说:“喜欢我?”
嫩生生的肌肤泛开一泓绯色,施黛下意识应:“喜欢。”
缠在腰上的鲛尾悠悠一摆,用了些气力,似要将她永远留在身边。
江白砚的齿触上她颈间:“多喜欢一点,好不好?”
喑哑的调,呓语般断断续续,能把人逼疯。
施黛右掌一顿,眼睫洒落金粉似的烛光:“……好。”
身前的人蹭过她肩头:“黛黛,再重些。”
被撩拨得心乱如麻,施黛侧目看向他。
生人勿近的凶戾剑意消散无踪,江白砚眼眶绯红,藏有生涩懵懂的希冀,又如兰若寺勾魂的妖鬼,叫人分辨不清。
察觉施黛望来,江白砚眉眼微勾,含出浅笑。
近来春日回暖,常有煦日融融。
翻涌的热意太盛,受她抚弄,终是让花瓣被日光融化,渗出浓稠的蜜,在施黛掌心沾染烤化了的白糖。
眼底滚落莹润水珠,江白砚衔住她耳垂。
仿佛藏匿于雾气之中,茫茫然辨不清方向。
方才的一切成了真假难辨的梦,身在其中,看不真切,江白砚一时恍惚,只记得将他灼烧殆尽的欢愉与温度。
喜怨哀乐,嗔痴贪念,仿似藤蔓疯狂滋长。
心底所念所感,尽是此前未曾有过的陌生情潮。
施黛没敢再动:“你……好点儿了吗?”
俄顷,她听见江白砚应了声“嗯”。
似是难舍,他轻咬施黛绯红的耳垂:“喜欢。”
施黛:……
倒也不必如此直白……算了。
掌心粘稠湿濡,像一场不尽的雨。
她听得赧然,不动声色侧过头去,对上江白砚的眼。
那双眼中噙了晦涩的欲,也有清透的光,粼粼像酒一样,水色潮润,似醉非醉,似魇非魇。
嫣红攀上他薄唇,连唇下那颗小痣也愈发艷丽,形如花枝吐露的蕊,勾着心尖。
江白砚安静看她许久,再开口,嗓音仍是哑:“可有手帕?”
施黛颔首应下,从袖口拿了帕子给他。
江白砚接过,左手握起她腕子,悉心擦拭。
施黛掌中,是他的欲念。
好比绑缚风筝之上的线,他的此种情愫与她交融,唯有她能随心操控,肆意定夺。
明明是丑恶的、贪婪的物事,施黛却欣然接纳,给予温柔。
江白砚温声问她:“可有不适?”
她能有什么不适?手有点酸罢了。
施黛摇头:“没有。”
江白砚抬眸:“你喜欢么?”
施黛噎住。
这个问题要怎么回答?当然不是不喜欢——
她停顿几息,好不容易褪去的红晕漫上耳尖:“还行。”
施黛说:“……喜欢。”
身前的桃花眼因这句话倏然弯起,江白砚拭净她的手,靠近些许。
黑眸被泪意浸湿,尚有潮红余韵,将施黛的倒影整个吞噬,黑沉一片。
“喜欢的话。”
尾鳍在她侧腰勾拢,江白砚道:“可不可以还要?”
江白砚这是显而易见的得寸进尺, 但施黛没有拒绝。
被他用一双秾丽漂亮的眼,雾蒙蒙地看着,恐怕任谁都没办法把他推开。
都说一回生二回熟, 结果施黛第二次也没多么熟练, 只得勉强控制好力道, 不让他更难受。
平心而论, 不管是亲亲抱抱, 还是此时此刻的亲昵之举, 她都不觉抵触。
以往得到的偏爱太少, 施黛与旁人亲近的机会不多。
在孤儿院里, 老师和志愿者偶尔会对孩子们给予拥抱,施黛很期待那个时候。
温暖而密切, 像被人全心全意对待一样。
等施黛渐渐长大,这类接触越来越少。
她成为懂事听话的学生、更多孩子眼中可靠的姐姐,必须变得礼貌矜持,不应再幼稚地撒娇。
听说在很多家庭里,孩子可以尽情地索取拥抱,永远占据父母关切的目光。
施黛只是听说。
江白砚对她似乎有超乎寻常的占有欲,施黛并不反感。
与江白砚一起时,她也在全身心地投入其中,试图与他更加贴近, 不愿让他离开。
这种如潮的爱意, 令她感到前所未有的安心。
事毕后, 施黛被江白砚仔仔细细擦拭右手,随后背过身去, 等他化作人形。
说来奇妙,人形和鲛人形态下, 江白砚的相貌无甚变化,给人的感觉却有微妙的不同。
鲛尾幽蓝,为他本就精致的五官平添昳丽,不似世中人;待江白砚着好衣衫,黑袍冷肃、腰携长剑,又成了清绝孤峭的剑客,窥不出半点旖旎。
——前提是,忽略他眼梢尚存的潮红。
江白砚出了汗,黑袍也被染脏少许,更衣前,先拉着施黛去了水缸边,用清水和皂角为她再清洗一遍。
等他去房中沐浴,施黛前往暗道外看了看。
天色更暗,灰蒙蒙像要落雨,团团浓云堆积如乱絮,不时传来妖邪尖锐的啼鸣,压抑得叫人难以喘息。
玄牝之门即将失守,大昭各地邪潮涌动,局势不容乐观。
不知道心魔境外的真实世界,情况怎么样了。
施黛遥遥仰望半空,不安地皱起眉头。
阿狸说过,心魔境和现实的时间流速不同。她在这儿待了两天,外面没过太久。
真实的大昭也和这里一样,邪祟失控、混乱不堪吗?
施黛兀自想着,嗅到一股骤近的冷香。
江白砚走路极轻,听不出声响。当施黛回头,才发现他不知何时沐浴结束,来到自己身后。
褪下黑衣,江白砚换上惯常的白,立在昏沉沉的阴影里,身姿笔挺,像把劈开暗潮的剑。
施黛展颜一笑:“你好香。”
她很中意江白砚身上的味道,尤其是沐浴后,混杂一点清新干净的皂香。
江白砚轻扬唇角,掀起眼帘。
施黛穿着他的白袍,素面不施粉黛,眉目鲜活灵动,能在转瞬攫住旁人视线。
如同一枝生机勃勃绽开的栀子花,然而身后的背景色,是一片格格不入的、冷凝的黑。
江白砚心知肚明,邪祟藏匿于他体内,一旦冲破禁锢,大昭必将面临灭世之灾。
知晓真相的那一晚,识海邪气横生,江白砚没做挣扎。
在这世上,没什么值得他去留念的人和事。
同僚惧他,百姓畏他,施黛厌他,施敬承待他如师如父,实则把他看作收容恶祟的工具,斥他辱没家门。
他于世人如妖邪,世人在他眼里——
江白砚没把这世道放在眼里。
毫无牵念,便无犹疑。
他自小就非善类,哪怕大昭当真因他毁灭,江白砚不会有分毫内疚。
现如今,他却不想了。
春风自窗牖淌过,撩起施黛颊边碎发。她轻缓抬臂,把黑发别在耳后,宽大的袖边如花瓣展开,露出羊脂玉般莹润的肌肤。
鲜妍的栀子花,理应生长在光耀昭昭下。
为了她,即便是阴湿脏污的荆棘,也愿探出一角,去触碰灼热的朝阳。
“邪气越来越浓。”
施黛靠在窗边单手支颐:“不知道玄牝之门怎么样了。”
她说罢转眸,杏眼敛出薄光,朝江白砚竖起大拇指:“江沉玉,靠你了。”
不自觉轻哂一下,江白砚道:“什么?”
“大昭乱成这样,全是上古恶祟惹出的祸。”
施黛一侧身子靠上窗棂,笑盈盈瞧他:“你要是把它彻底压制,断了它出世的路,不就救了整个大昭?”
江白砚双目沉沉,视线安静凝在她眼底。
这些日子,他听过不少人对他的骂言,“灾星”“祸患”“邪物”“为什么不早些去死”。
只有施黛告诉他,他背负的并非罪孽,而是拯救。
她为何会这样想?
连江白砚自己都觉得配不上。
“你别抱负担。”
施黛坦然说:“那只邪祟从玄牝之门里偷偷溜出来一部分,肯定要找人寄生,不是你,也有别人。”
她道:“你想想,如果它选定的宿主懦弱怕事,三下五除二被它占据身体,大昭早没了。”
时近傍晚,春风悠悠,晦暗霞光在她眉梢流动,像幅不真实的画。
施黛笃定说:“所以,你能坚持这么久,真的很好。”
江白砚的眼瞬也不瞬,直勾勾凝视她。
施黛被他看得不好意思,微扬下巴,勾出一个清凌凌的笑:“我也是大昭人嘛。仅代表我自己,谢谢你压制恶祟这么久,让我到现在还活蹦乱跳。”
话音未落,江白砚用力抱住她。
桂花香与淡淡皂香悄然相融,皆是熟悉的味道,仿佛把两人共度的时日抽丝剥茧,缕缕印刻在心上。
胸腔腾起的情愫强烈又复杂,宛如暗火烧灼着心脏,快将它融化。
江白砚抱得太紧,仿似要把自己揉进她身体里头,血肉交融。
施黛由着他,伸手回抱。
她一向善于换位思考,认真想过,如果她处在江白砚的位置,八成快要崩溃。
被整个大昭厌弃抛却,千千万万人盼他死去,江白砚一定生过自暴自弃的念头,觉得不如死掉吧?
“所以,”施黛蹭蹭他下巴,“你身体怎么样了?邪气有动静吗?”
江白砚轻声应:“邪气如常,暂无大恙。”
施黛不放心:“有异常的话,记得告诉我。”
心魔境由邪祟主导,她不觉得这地方会纯然无害。
邪祟能让那三个镇厄司的年轻人找到暗道、与江白砚发生正面冲突,当然也有其它办法,催生江白砚的恶念。
施黛瞳色微沉。
接下来,它打算做什么?
她正暗暗思忖,没来由地,听见身后传来啪嗒一响。
宅邸里除了她和江白砚,只剩三个被五花大绑的倒霉蛋,不应有杂音才对。
施黛警觉回头,听江白砚道:“无事。是我遣去城中的妖。”
施黛不解:“去长安城里做什么?”
江白砚把她松开,走向门边。
木门虚掩,门外的妖物已不见踪影,地上躺着个硕大的食盒,以及几件被折叠好的崭新布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