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列出的全是施家人,江白砚非亲非故,格外突兀。
他对灯会兴致缺缺,轻笑道:“上元是阖家团圆的日子,你同家里人去就好。”
施黛下意识道:“你现在,不也是我家里人?”
被一句话噎住,江白砚默了默。
须臾,他低声说:“想邀我一同去?”
施黛没犹豫:“嗯。”
江白砚抬眼:“为何?”
“因为——”
施黛有一瞬的卡壳。
不可否认,她脑子里闪过的第一个念头,是江白砚父亲的忌日。
江府被灭满门,上元节于他成了把剖心的刃。
江白砚习惯自毁,这几天必然心情沉郁,施黛想让他开心一些。
她当然不可能这么说,故意去戳对方痛处。
“上元很热闹啊。”
施黛道:“到处有好吃的好玩的,还可以放花灯。”
江白砚回以一声笑。
“是吗?”
他语调极轻,用了半开玩笑的口吻,仿佛随口一提:“不是因为同情?”
尾音落下,清冽如玉石相撞。
霎时间,施黛怀中的白毛狐狸竖起耳朵,感到袭上脊骨的冷意。
江白砚看出来了。
他素来敏锐聪慧,怎会猜不透施黛的心思——
在她的认知里,江白砚温和守矩、孤苦无依,这样的人,最容易叫人心生同情。
镇厄司里,旁人知他无父无母,偶尔对他展露诸如此类的情绪,江白砚只觉可笑,不曾上心。
当这样的目光出现在施黛眼底,他竟心口滞闷,钝钝生疼。
同情和可怜,是江白砚最不想要的东西。
那让他觉得,在施黛面前,自己如同一条丧家犬。
很难堪。
阿狸拼命摇尾巴示意。
它听得出来,江白砚没打算把气氛闹僵,这话说得像玩笑,施黛只要回一句“不是”,能把话题迅速揭过。
一边想,一边忍不住抱怨,江白砚真够有病,“同情”两个字出口,带了自轻自嘲的意思,等同于往他自己心上捅刀子。
出乎意料地,施黛没说它预想中的那句话。
怀抱狐狸的双臂紧了紧,她略略怔忪,低声道:“对不起。”
这是承认的意思。
阿狸惊得瞳仁骤缩,忘了自己还在摇尾巴。
施黛的想法简单直白。
江白砚骨子里有傲气,既然问出口,一定看出她的情绪。
倘若含糊一笔揭过,这件事只会变成他心里的一根刺,与其别别扭扭,不如直截了当地挑明。
设身处地想想,如果她是江白砚,也不想被人施以同情。
以往在学校里,听说她从孤儿院出来,老师和同学流露的神情,施黛至今记得。
大概也没想到她承认得这么大方,不止阿狸,江白砚亦是微怔。
“我的确想到那些事。”
施黛抿了下嘴唇:“但我邀请你,更多是因为——”
四下静谧,风声歇止。
傍晚的霞光铺陈满地,她长睫颤动,抖落澄澄秋水般的涟漪。
施黛说:“有你在的话,我会很开心。今晚灯会,我想见到你、和你待在一起。”
哪怕孟轲不提起他父亲的忌日,施黛也会前来邀约。
因为对方是江白砚。
她怎能道出这样的话。
心跳慢了一拍,卡在不上不下的位置,惶惶然发涩。
江白砚喉结微动,胸腔深处疼且痒,心脏怦响,一片滚烫。
渴念无法遏制。
他的目光宛如荆棘,在暗处滋生蔓延,葳蕤疯长。
想触碰她,拥抱她,抚摸她。
亦或被施黛爱抚。
无论哪一种,江白砚甘之如饴。
“所以。”
置身于妄念中央,被欲意层层裹挟,施黛一无所察。
似乎有些不好意思,那双圆润杏眼簌簌眨动,在明晃晃的光晕里,重新盈了笑:
“你愿意陪我们……陪我吗?
江白砚更多是怔忪。
施黛惯于直来直往,看他的眼神里有期许和赧然, 瞳仁迎着夕阳, 是盈盈的亮色。
纯粹的、不带杂念的目光。
攀附在她身上的欲望悄然褪去, 江白砚眨眼, 眸底重回沉静。
他轻声答:“自是愿意。”
施黛眉开眼笑:“走吧。你要换身衣服吗?”
时值一年一度的佳节, 多数人得悉心打扮一番, 才情愿出门去。
江白砚只穿了件平平无奇的宽袖白袍。
“不必。”
江白砚不解:“为何要换衣?”
“过节嘛。”
施黛指指自己的发髻, 步摇随之一荡:“你看我。”
脑袋上堆这么多花里胡哨的装饰, 她都快成违规建筑了。
江白砚敛目笑笑。
施黛常梳交心髻,或把长发随意挽起, 插上一两件花鸟形状的首饰。
少女唇红齿白,不需妆点,自有娇憨姣好的灵动生机。
今日是迥然不同的另一种漂亮。
绮丽明艳,粲然如珠玉。
江白砚奇异地发现,仅是这样看着她,也令他心生欢愉。
“不想换也成。”
施黛不做强求,抱紧怀里的小狐狸:“你穿白衣挺好看的——走吧。”
很神奇。
躺在施黛怀里,阿狸蜷缩身体,悄悄抬起眼珠。
从它的角度望去, 是江白砚轮廓流畅的侧脸。
薄唇微抿, 睫毛勾着点儿细碎日光, 一副温润乖巧的模样。
仿佛方才的恶意和贪欲是梦一样。
施黛这是……把江白砚哄好了?
它恍惚思忖,觉得也对。
听施黛说出那番话, 连它都想帮江白砚应声,忙不迭答应她了。
真诚果然是最大的必杀技。
回忆起江白砚怔愣的神情, 阿狸嘚瑟冷笑。
哼哼,想不到吧,你小子也有今天。
沈流霜早早叫上了施云声,施黛赶到正堂,正巧与两人相遇。
因素来随性,沈流霜穿着件与平日无异的青衣,腰间挂一个钟馗傩面具。
她相貌柔静,对比之下,傩面显得阴森狰狞,平添诡谲锐气。
随时随地带上武器,是每个镇厄司中人的习惯,一旦突发意外,能保证及时出手。
特别是在人群熙攘的上元节。
施云声套着一身黄澄澄的新衣。
看他不情不愿的表情,显然是被迫。
他五官俊俏,喜好玄色,以往一身黑,像只生出利爪的小狼。
穿上这件新衣裳,织金纹路流光溢彩,明耀灼目。
发带也是淡黄色的,绑起高马尾,颇有少年气。
施黛扬眉:“嗳呀。”
沈流霜忍笑颔首,和她交换一道视线。
被两人盯得耳根发红,施云声磨了磨牙。
要不是沈流霜说她和施黛想看……他才不穿这衣服。
“到齐了?”
孟轲与施敬承并肩行来,瞥过江白砚,朝施黛笑吟吟挑眉:“时候不早,走吧。”
傍晚的长安城暮色四合,远山迢迢,吞食半轮金光喷薄的夕阳。
天色尚未黑透,楼阁亮起明灯千盏,长街好似漫无尽头的河流,潋滟火光是水底清波。
施敬承给几个小辈递来自制的符箓,以他体内灵气凝结而成,有保暖之效。
简单来说,是价值不菲的暖宝宝。
甫一出门,施黛就被烁烁灯火晃了神。
街头处处是五颜六色、形态各异的花灯,男男女女丰容靓饰,穿梭其中。
走街串巷的小贩络绎不绝,杂耍班子、西域幻术、牵丝傀儡戏一应俱全,舞乐笙箫声里,当垆卖酒的胡姬言笑晏晏。
施黛斜过眼。
施云声的一双黑眸被照亮,与身后飘荡的淡黄发带相得益彰。
他没见过上元节的盛况,眼眶睁圆,近乎小心翼翼地顾视每一寸景致。
像触碰一件陌生而华美的珍宝。
施黛心底闷了闷。
“今天夜里,咱们要吃元宵、放河灯、看舞狮。”
孟轲道:“你们跟紧我。”
孟轲生在长安,打小是上蹿下跳的孩子王,对这座城熟门熟路。
几人没吃晚膳,填饱肚子是当务之急,由孟轲领路,来到一家元宵店。
店虽不大,聚集的客人却是众多,好几个戴着形状古怪的面具,很惹人注意。
见施云声打量,施黛解释:“戴面具是上元节的传统。你感兴趣的话,待会儿我们去挑几个——狐狸,狼,昆仑奴什么的。”
她记得以前看过的古装剧里,常有男女主在灯会上互揭面具的镜头。
施黛没打算戴。
她得留着一张嘴来胡吃海喝。
元宵很快端上桌,热气腾腾,轻烟缭绕。
圆滚滚的白胖子在碗中浮浮沉沉,个大均匀,憨态可掬。
送进嘴里,皮薄馅多,施云声一口吞掉。
“味道很好吧?”
孟轲眼带得意:“这是我小时候就有的铺子,百年老店,长安一绝。”
她说罢扭头:“白砚觉得如何?”
江白砚:“口味极佳,多谢夫人。”
叫夫人实在生疏。
孟轲纠正:“是师娘。”
唇边抿出浅淡一抹笑,江白砚道:“师娘。”
纯然无害,安静乖巧。
施黛给怀里的阿狸喂了口元宵,瞧他一眼。
在她看来,江白砚很厉害。
从小家破人亡,又被邪修当作替傀,连正常的欢愉都感受不到。这样的境遇放在别人身上,铁定要成极端反社会人格。
江白砚情绪稳定,除了偶尔往他自己身上捅刀子,始终温温柔柔,不见丝毫阴郁之意。
想到这里,施黛心头一动。
他现在,还会做自毁的事吗?
她走了下神,忽然听身后一阵喧闹。
“来了。”
孟轲搓搓掌心:“店里的猜灯谜。”
施黛顺势望去,几个红艳艳的灯笼在墙头依次挂起。店老板抬臂轻拉,第一个灯笼下方展开一张红纸。
纸上用遒劲有力的字迹写下几个大字:
【小白人着黄衣,腰弯弯甜如蜜】。
施黛:……
沈流霜:……
长时间的沉默。
不约而同地,桌前几双眼睛默默挪开,落在那道小小的明黄身影上。
正弯腰低头吃元宵的施云声:?
隐约意识到什么,施云声抬起眼,看清红纸上内容的瞬间,听一名食客扬声道:“我知道,是香蕉!”
施云声:?
你们才是香蕉!
店老板慈眉善目:“答对了。正是蕉子。”
话音落,扯开第二个灯笼下的字条。
灯谜难度逐渐增加,从最初的多人秒答,到后来的全体食客抓耳挠腮。
唯有一人是例外。
一片寂静里,施敬承清润的喉音稳稳落地:“此字乃‘鲜’。”
孟轲兴致颇足:“好样的!再来再来。”
施敬承颔首,扬起嘴角。
待又一个灯笼打开,不等旁人看清谜面,施敬承已道:“此物为‘蛇’。”
孟轲给他喂一口元宵:“为何是蛇?”
施敬承乖乖咽下,不再继续答谜,耐心为她解释谜底。
施云声:……
这是他爹?他怎么觉着见到一只在他娘面前开屏的孔雀。
“厉害吧?”
施黛小声:“听娘说,爹是猜灯谜的天才,天赋冠绝长安城。”
用孟轲曾经的原话来讲,是“上元节一霸”。
施敬承着青衫,一副儒雅文人的打扮,之后接连解开几道最难的灯谜,引得食客们连连叹服。
客人不知他是鼎鼎大名的镇厄司指挥使,其中几个闲来无事,笑着搭讪。
施敬承倒也没架子,和孟轲一道,与陌生人相谈甚欢。
吃完一碗元宵,浑身被热意填满,驱散冬夜严寒。
离开元宵铺子,天色趋于昏黑。出门正对面,是一家衣庄。
施黛提议:“去衣庄看看吧?”
她笑了笑,轻快补充:“新年新气象嘛。”
衣庄名为“子衿阁”,在长安小有名气。
踏入门内,夜风被阻隔在外,施黛饶有兴致环视一圈。
衣匣里的新衣裳还没穿遍,其实她对衣庄兴趣不大。
之所以来这儿,是想给沈流霜和江白砚买几件冬衣。
沈流霜一切从简,性格懒散,因为在镇厄司里经常受伤,干脆囤了十几件相差不大的衣物在家,破一件换一件。
江白砚总穿一身白,对布料也不甚在意,回想他穿过的衣裳,全是随处可见的款式和料子。
孟轲猜出几分她的心思,随店小二转悠半圈,停在一件阔袖梅花纹深绿长裙前。
“这件上佳。”
孟轲:“黛黛可中意?”
施黛若有所思:“大了点儿,适合高些的人。”
那可不,毕竟是按照沈流霜身形选的。
两人心照不宣,孟轲开始双簧:“也是。若要身量更高——”
时机刚好。
两人一齐回头,看向沈流霜。
沈流霜:?
“姐姐。”
不等她应声,施黛已经黏上前来:“这身衣服适合你。试试吧?”
笑盈盈的,语气像撒娇。
沈流霜哪会不懂她和孟轲的意思,怔了怔,无可奈何轻勾嘴角:“好。”
子衿阁可供试衣,沈流霜被店小二领去里间,施黛眼珠一转。
江白砚缄默立在一边,神情淡淡,心不在焉。
不笑的时候,他眼里莫名透出冷意,像藏匿的刃锋。
施黛:“江白砚。”
他闻声抬头,沉郁的冷色消散无踪。
“你也买一件吧?”
施黛理直气壮:“你看,今天我们都穿了新衣裳。古语有云,一家人要整整齐齐。”
江白砚:……
很有古韵的古语,历史或许可以追溯到一刹那之前。
施黛继续道:“再说,你总穿白色,不想换换别的?”
江白砚:“别的?”
他记得不久前,施黛说他穿白衣好看。
她不喜欢?
“比如黑色、青色、月白色……”
施黛说:“白衣服很好,但试试别的,也许有不一样的感觉。”
她尝试想了想江白砚穿黑。
大概……看上去凶凶冷冷的?
凝睇她须臾,江白砚温声笑笑:“好。你想看什么颜色?”
他说得理所当然,施黛却是一噎。
什么叫“她想”?听起来像——
好吧她确实想看。
“我觉得都行。”
施黛很从心:“你的话,穿什么都好看。”
江白砚唇边轻挑。
跟前的姑娘身着红裙,是极尽奢华的朝霞缎,灿烂如霞,辅以织金流纹勾出细边。
像一幅皎皎明丽的仕女图。
他的眼风轻掠又离开,流转一瞬,探出右手。
施黛随他的动作瞥去,没忍住发出一声“咦”。
江白砚选了件红衣。
——他居然会选红衣?
在此之前,施黛脑子里转了无数种猜测,愣是没考虑过这个颜色。
江白砚给她的印象清清冷冷,白衣疏朗,像一捧清霜。
而绯红秾艳,过分招摇,全然成了南辕北辙的风格。
见她目露惊愕,江白砚问:“不喜欢?”
施黛迅速摇头:“没有。”
“这位公子鹤骨松姿,穿哪种色都好。”
店小二笑道:“我领公子去里间。”
江白砚离去没多久,沈流霜自里间出来。
她身形高挑,因自幼修习刀法,肌肉匀称,谡谡笔挺。
墨绿与她相宜,如荡开的水墨,勾出挺拔的松。
察觉施黛的注视,沈流霜似是微赧,撩起鬓边一缕散落的发。
“好看。”
施黛双手合十:“姐姐……”
她双眼亮晶晶的样子像只小狗,毫不掩饰热切的欢喜,沈流霜失笑,对店小二道:“我买下了。”
施黛飞快接话:“今天我买单。你再去挑一挑别的?”
“流霜这身很俊。”
孟轲弯眉,指向看中的另一件:“白裙应当也不错。”
施云声说不出漂亮话,想着要多多少少夸一夸,让沈流霜高兴,思来想去,憋出一句:“我也觉得。”
沈流霜揉上他脑袋:“手里拿着什么?”
施云声抬臂,露出手中的漆黑面具。
在大昭,此物又称“代面”,有祈福辟邪之效。
子衿阁顺应上元传统,店里陈列有数量众多的面具。他对花花绿绿的衣裳兴致缺缺,一眼看中这个彩绘狼头。
施黛一笑:“是小狼。我帮你戴上。”
迟疑瞬息,施云声乖乖仰头。
面具是成人大小,于他而言有点大。
施黛把面具扣上,绑好系带,细心调整位置。
动作轻柔专注,伴随她周身淡淡梅香,很让人心安。
狼面下,施云声露出两只黑漆漆的眼:“谢谢。”
“这有什么好谢的。”
施黛后退一步,拍拍他脑袋:“好啦。我弟弟雄姿英发。”
施云声没说话,低低哼笑一下。
这声笑若有似无,轻飘飘落在耳边,与此同时,余光瞟见一抹红。
江白砚出来了?
施黛下意识转头。
施黛无意识一顿。
美颜暴击。
江白砚是偏秾丽的长相,桃花眼天生含情,不笑也带三分艳意。
红衣灼灼,衬得他肩宽腿长,衣物之外的肌肤白到极致,好似薄雪。
像一团火,把视野轰然烫开,漂亮得惊心动魄。
他手里握着条深黑的腰带,正往腰间系,衣袍略显凌乱,神色漫不经心。
施黛缓慢眨眼。
腰带拢紧,掐出精瘦腰线,流水般的弧度——
她的注意力停留太久,心觉不太礼貌,正要移走,却见江白砚掀起眼皮。
微扬的嘴角单薄殷红,唇边小痣是墨色的黑。
他无声笑笑,目光轻轻浅浅,与施黛视线相接。
像桃花在眼尾绽开。
只一刹,江白砚垂头,系好腰带。
施黛:……
怎么回事。
刚刚,好像被鱼钩钓了一下。
施敬承颇觉意外:“这衣裳……倒是合宜。”
孟轲紧跟其后:“花容月貌。”
沈流霜:……
施云声:……
夸不出来。
沈流霜蹙眉:哪里来的狐狸?非得朝她妹妹笑上一笑?
阿狸睁圆豆豆眼:我们狐狸很正经,从不这样!
不对,它堂堂天道碎片,怎么承认了自己是狐狸!
施云声摘下面具,好让自己看得足够清。
谁能想到,小小一座施府,居然藏有两只花枝招展的孔雀。
鼓起腮帮,施云声攥住凶神恶煞的狼面,把血盆大口对准江白砚所在的方向。
咬他咬他。
“之前还不觉得……”
把他上下打量一遭,孟轲福至心灵:“皎月阁近日新制了适合男子的妆品,倘若让白砚用后四处逛逛, 能不能引来更多客人?”
施黛的思路被她带偏:“可行。”
模特当然越漂亮越好。
平日里的江白砚白衣楚楚, 俨然君子之风, 疏离感太强, 只可远观。
当下见他一袭红衣, 施黛默不作声, 偷偷望向江白砚的嘴唇。
很薄, 形状姣好, 是偏浅的嫣红色泽,不知涂上口脂, 会变成什么模样。
施黛只看一眼,迅速把视线摆正,问江白砚:“这衣裳,你觉得怎么样?”
江白砚睇向袖摆。
他没穿过这种颜色的衣裳。
但从另一个角度来说,江白砚很熟悉红衣。
他对繁复的色彩不甚上心,之所以穿白,全因江府尚在时,家中常为他购置白衫。
在模糊的记忆里,爹娘曾夸他貌若玉树, 适合着白。
然而白色最易污损, 一旦落血, 便成了红。
那时他们不会想到,数年后, 江白砚的白衣总被血和泥染得脏浊不堪。
其实他已衬不上纯粹的白。
物是人非,江白砚自虐般把这个习惯留下来。
身在衣庄, 江白砚静静思忖。
他对红色的印象,大多集中在滚烫飞溅的鲜血,不觉得多么特殊。
可看施黛的神色,她应当很喜欢。
细细回想,施黛的衣裙不少是绯色,每当她穿上,皆似蓬勃朝阳,灿灿然一片,惹人注目。
原来如此。
用施黛来做类比,一切困惑有了解释——
红色确实惹眼。
江白砚回答她的问题:“尚可。”
“那就选它?”
施黛说:“今天我买账。”
江白砚笑笑,应一声好:“多谢。”
正值佳节,施黛给施敬承、孟轲和施云声各买了新衣,顺便为阿狸戴上一顶毛茸茸的小圆帽。
用的是在镇厄司得来的薪水。
在孤儿院长大,施黛从小得到的新东西很少。
衣服要么源自捐赠,要么是孤儿院其他孩子的旧衣。毛巾牙刷一类的日常生活用品算是齐全,但仅此而已。
没用过化妆品,甜点是奢侈的食物,更不用提价格高昂的相机和手机。
因此,靠兼职赚到钱后,施黛有了个隐秘的爱好。
用挣来的工资,买些负担得起的小物件。
比如给自己买个巴掌大的蛋糕,或是为孤儿院里的弟弟妹妹送份生日礼物。
诸如此类的欢愉令她满足,仿佛心底空荡荡的一角得以填充。
施黛总是很容易感到开心。
得到姐姐相赠的象牙白圆领袍,施云声火速脱下那件明黄外衫,避免自己成为施府里的第三只孔雀。
换上女儿买来的新衣,施敬承理好衣襟,立于衣庄一侧。
孟轲见他沉吟,挑眉问:“怎么了?”
“黛黛为我买来蓝袍,今早束发的发带却是浅白。”
施敬承拈起架上一条宝蓝竹纹锦带,轻声道:“依夫人所见,这条可合衬?”
他生得温润清绝,眉间沉淀刀客的浩然之气,温言细语,如清风吹拂竹林。
孟轲很吃他这一套,将发带与衣袍的颜色认真对比:“正好搭得上。”
说罢勾勾手指头:“去里间,我为你绑。”
施云声:……
不是很懂。
施黛:……
她爹只是想在娘亲面前秀一秀新造型,再让她帮忙束个发,他能有什么坏心思。
沈流霜轻抚下巴:“我觉得,这是蓄谋。”
施黛笑着打趣:“毕竟是上元节一霸。”
说话时,她望向施敬承驻足过的置物架。
子衿阁做的是布料生意,不卖翡翠珠钗,发带倒挺多。
下意识地,施黛想起江白砚。
他今天着白衫,发带却是用了深黑,这会儿换上红衣,既有凝绝的内敛,也有艷丽的张扬,搭配正好。
他想试试其它颜色的发带吗?
念头一闪而过,施黛后知后觉,意识到不对。
她怎么处处想着江白砚?
“这个。”
沈流霜的关注点与众不同,拿起架上一团红:“云声能用。”
看清她手里的东西,施云声眉头皱起。
是个被织出眼睛嘴巴的帽子,头顶两只耳朵,红得晃眼。
江白砚的红衣色泽偏深,美得极具侵略性,而此物给人的感觉,可以用两个字概括。
施黛:是虎头帽!
在大昭,虎头被看作英武剽悍的象征,给小孩戴上虎头帽,可以辟邪祛病。
施云声年纪大了点,但……
有谁不爱摆弄家里的小孩。
施黛眼珠微亮,和沈流霜一起侧过头去。
施云声:?
施云声后退一步:“等等……”
反抗未果,双手无力扑腾几下,施云声最终被套上虎头帽。
两只半圆形的耳朵竖在头顶,下面是圆眼睛和大张的嘴巴,因梳有高马尾,帽子被顶得老高。
剑眉沉沉下压,施云声的黑眸亦是浑圆,脸颊微红,表情呆呆。
施黛的感叹发自真心:“可爱。”
沈流霜捏了捏其中一只耳朵:“可爱。”
施云声暗暗磨牙。
比起出来逛街,他宁愿不眠不休练刀三天三夜。
施敬承和孟轲出来,恰好见到这一幕。
孟轲没憋住笑:“这是谁家的小孩?虎头虎脑的,真精神。”
施敬承抚上刚被扎好的新发带:“虎虎生风。”
施黛笑嘻嘻,揪起帽上两只耳朵轻轻晃:“云声,新的一年如虎添翼。”
在子衿阁购置好几套新衣,托店家送去施府,施黛行出正门,睫毛上落了片轻飘飘的白。
她仰头,果见天边墨云冷月,降下纷纷扬扬的鹅毛大雪。
长安这几日时常落雪,地上积雪未消,施黛踩上去,听得一声窸窣轻响:“下雪了!”
“上元节,就得搭上一场雪。”
孟轲优哉游哉:“花灯映雪,景致最佳。”
天色暗了个彻底,相较于傍晚,街头行人摩肩擦踵,热闹得多。
人山人海,小孩最容易走丢,施黛习惯性伸手,牵起施云声手腕:“去买花灯吧?”
花灯铺子不必刻意去找,街头巷尾随处可见。
几人挑了个最大的摊点,堪堪站定,见到几张熟悉的面孔。
“咦?”
统领未司的副指挥使殷柔双手环抱:“指挥使,孟老板。”
目光一转,落在施黛等人身上,殷柔两眼弯弯:“来逛灯会?”
在她旁侧,白轻娉婷而立,笑意温柔。
两人的冬裙一红一白,头顶都挂着个狰狞的兽脸面具。
施黛寒暄几句,眸光一动,瞥见她们身后的人影。
小山般健硕的僵尸探出头来,带着坐在它肩头的宋凝烟。
然后是一张冷峻的脸,头顶两只犬耳悠悠晃,是傀儡师小黑。
紧随其后,传来柳如棠生龙活虎的声音:“好巧,你们也——”
柳如棠蹦出东北口音:“哎呀娘呀。”
缠在脖颈上的白九娘子:“嚯!”
柳如棠再三确认,自己没看错。
她知道今天过节,所有人整衣敛容盛装打扮。施黛的衣着在她意料之中,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