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说真实……里面残忍至极的邪术与险境,他的确亲身经历过。
这件事早被他忘了个一干二净,今时今日蓦地提起,江白砚茫然抬眸。
施黛心情很好,笑得眉眼飞扬,朝他晃一晃手里的酒杯。
为了更接地气、博人眼球,原本准备的书名是《骇人听闻!女子竟在院中发现这个!得知真相后,整个长安城都炸了!》。
但她思来想去,觉得以江白砚的性子,大概不喜欢如此浮夸的标题。
赚钱固然重要,她首先得尊重江白砚的喜好,于是问过他后,改成了《寒窗幽话》。
那一串“骇人听闻”,是加在扉页上的小字。
事实证明,酒香不怕巷子深,《寒窗幽话》一经问世,引来话本爱好者的争相采买,销量非常可观。
“我看过《寒窗幽话》。”
孟轲接话:“文采斐然,是近年难得的佳作。”
施敬承跟着夫人一起夸夸:“白砚才思敏捷、剑术过人,实乃文武兼备。”
施黛竖起大拇指:“奇才竟在我身边!”
江白砚:……
不是很懂他们三人在说什么。
他耳尖微热,闭了闭眼。
在场的画皮妖和赶尸人里,有几个看过《寒窗幽话》,没料到竟能见到笔者本人,目露新奇。
席间觥筹交错,人声交织,弥漫阵阵酒香。
江白砚饭量浅,一来不喜嘈杂,二来闻不惯酒气,没过多久吃完放下筷子,告辞去了观星台透风。
从头到尾温润有礼,挑不出毛病。
不远处,沈流霜双目沉凝,微蹙起眉。
半个时辰前,身在观星台上,施云声并未发觉端倪,她却把一个细节看得清清楚楚。
施黛与江白砚不知说了什么,伸出右手,挠在江白砚掌心。
施黛,挠了,江白砚掌心。
以一个微妙的角度,在一处晦暗阴影下。
沈流霜:?????
短暂的刹那,一切思绪离她远去。
紧随其后,是轰轰烈烈的头脑大爆炸。
她妹妹为什么要碰江白砚的手?碰完还笑了一下。
江白砚为什么没有闪躲?他乖僻又傲气,无论和谁不经意相触,都要迅速避开。
她不理解,更不想理解。
但生而在世,理应直面惨淡的人生,正视淋漓的鲜血。
在深冬冷风中直立许久,沈流霜悟了。
在话本子里,这叫互生情愫,意惹情牵。
甚至于,施黛是更主动的那一方。
沈流霜握拳又松开,再握再松。
脑海中思绪百般回转,起先是纯粹的“为什么”。
等疑虑沉淀,她接着想:
江白砚凭什么?因为他那张脸?好吧,抛开成见,江白砚是她见过最好看的男人。
剑术也很强,年纪轻轻,已在镇厄司里声名鹊起。
可他凭什么?
随后忍不住深吸一口气。
这臭小子,摸一摸手而已,居然让黛黛主动?他自己的胳膊难道粘桌上了?!
总而言之,把这个突如其来的发现作为前提,此前很多事情,有了猫腻可寻。
在莲仙一案的庆功宴上,江白砚醉酒后,是施黛送他回家。
追捕画中仙时,施黛落水,江白砚比白九娘子附身的柳如棠更快,从水底救下她。
哦对,江白砚还曾主动提起,要教施黛练剑。
——这小子,该不会从那时候起,就在偷偷摸摸琢磨事儿吧?
沈流霜拳头硬梆梆。
想起施黛轻戳他掌心的动作,沈流霜松开五指。
她能怎么办。
施黛既然主动,沈流霜总不能不分青红皂白去充当恶人。
从前看话本时,她和施黛最讨厌的,就是在主人公之间故意使绊子的角色。
于是纠结再三,沈流霜最后破罐子破摔地想,如果施黛中意,她不介意帮一把手。
下白手下黑手都行。
对于沈流霜百转千回的情绪,沉浸在美食中的施黛一无所知。
临仙阁的饭菜乃长安一绝,精酿的琥珀酒更是讨人喜欢,清甜如甘泉。
施黛喝了两杯,向夜游神们解释快递的具体运作流程,听得画皮妖和赶尸人一愣一愣。
想说的太多,一句话总结:你不发财谁发财。
“落脚取货的栈点,我已经安排妥善。”
孟轲道:“今夜我把一批货托付给各位仙家,烦请送往扬州城,有劳了。”
施黛抿一口琥珀酒,伸出筷子,端详面前的菜式。
是一份鱼脍。
生活在这个世界的原主吃过很多次,对于施黛本人而言,从没尝过。
见她停顿,一旁的宋凝烟问:“黛黛不喜欢吃脍?”
鱼脍即生鱼片,在大昭十分流行,是宴席间常见的佳肴。
因是生食,一部分人难以接受。
施黛摇头:“没有。”
“黛黛很喜欢吃鱼。”
孟轲了解她的喜好,为她夹上一筷:“你们也尝尝,临仙阁的鱼脍是招牌特色菜。”
鱼脍红肌白理,被切得薄如蝉翼。
施黛一口咽下,肉质轻柔,毫无腥味,鲜美至极。
味道真好。
体验到全新的美味,施黛亮起眼睛。
这是临仙阁的压轴菜,上菜时,江白砚已经离席。
她粗略回想,自己曾问过江白砚吃不吃鱼。
答案是吃。
鲛人生活在水底,最喜欢也最常吃的食物,应当就是鱼了。
“娘亲。”
施黛冲身旁的孟轲小声:“我去问问江白砚要不要尝尝。”
施云声警觉:“我陪你——”
话没说完,被沈流霜一把拉住胳膊。
“去外面做什么?”
沈流霜:“观星台太冷,小孩子待在屋里就好,切莫着凉。”
施云声:?
施云声:???
小小的眼睛充满大大的困惑。
今天下午,是谁拉着他在外面站了近半个时辰?那个人难道不叫沈流霜?
沈流霜神色如常,给他夹去半碗青菜:“出去菜该凉了。别浪费,吃吧。”
猜不透沈流霜的用意,男孩懵懂与她对望,再扭头,施黛座上早没了人影。
而他,不得不埋下头去,苦巴巴啃最讨厌的青菜。
施云声:?
大人,好怪。
推开与观星台相连的雕花木门,夜风迎面,施黛被吹得一个激灵。
江白砚独自立在阑干边,听闻声响,转过身来。
虽然不大好意思承认,但施黛脑子里迸出的第一个念头并非“真冷”。
而是“好漂亮”。
暮色四合,明月当空。
少年人长身玉立,骨架优越,腰身勾成细瘦一笔,眉目笼罩月色与烛火,稍显朦胧。
白衣上的暗色竹纹仿佛能浅浅流动,和昳丽精致的五官一起,猛然撞进她眼底。
实打实的视觉冲击。
见是她,江白砚蹙眉上前,挡在风来的方向:“你出来做什么?”
“新上了压轴菜,是鱼脍。”
施黛拢住斗篷,语气带出一分期待:“味道很不错,你吃吗?”
定定看她须臾,江白砚轻笑:“你特意出来,问我这个?”
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而已,他没想到施黛能记起他。
施黛点头:“你不是说过,鲛人吃鱼吗?”
“嗯。”
江白砚道:“我听到了。”
后面这句话没头没尾,直到听见屋子里传来的笑声,施黛才想明白。
雅间里气氛热烈,客人们说话的音量不自觉拔高,江白砚在观星台,听得见里面的谈话。
所以,他是知道鱼脍上桌的。
施黛想问他进不进去,冷不防地,被江白砚抢了先。
他语气轻轻,咬字清晰:“喜欢吃鱼?”
施黛心下微动。
差不多的意思,他问和宋凝烟问,给人的感觉完全不一样。
面对宋凝烟,施黛可以答得毫不犹豫,不经思考。
听江白砚说出这句话,她莫名有了迟疑:“嗯?……嗯。鱼的味道很好嘛。”
说完觉得哪里不对,想把话收回,可惜没有撤回键。
再眨眼,施黛瞥见蓝光一闪。
江白砚的右手瘦长匀称,肤如白瓷,在月下透出冷意。
掌心微光粼粼,待她定睛,发现是一条蓝色小鱼。
——数日前在西市的胡人铺子里,江白砚买下的那颗宝石。
他的声线轻而淡:“送你。”
施黛抬头:“欸?”
薄唇勾了勾,江白砚笑意疏懒:“你不是喜欢?”
喜欢吃鱼。
当然也喜欢鱼。
他语调太平常,像在谈论今日的天气,而非赠予她价值不菲的宝物。
“这怎么行?”
施黛摇头:“这是你自己看中的宝贝吧?我不能收。”
江白砚一哂:“我何时中意过这种首饰。”
施黛剩下的话堵在喉间。
当初江白砚买下这颗西域蓝宝石,她就心生过不解,以江白砚的喜好,绝不会看中此类精致的小玩意儿。
如果不是买给他自己——
江白砚道:“是为送你。”
施黛:……
脑子里乱掉一拍。
被一句话打了个措手不及,施黛勉强稳下心绪,气息微乱:“送我?当时就是?”
江白砚:“嗯。”
她在胡商铺子里,因为这颗宝珠驻足过很长一段时间。
江白砚注意到了吗?所以才买下它?
仅仅因为她?
胸腔被陌生的情绪充盈得鼓鼓胀胀,嘴角不受控制扬起来,施黛想压,没压住。
她干脆笑着应了声:“……噢。”
江白砚:“不喜欢?”
施黛:“喜欢。”
想了想,她轻声补充:“蓝色的鱼,很可爱。”
很奇怪。
视线落在小鱼宝石上,施黛心底想到的,却是江白砚的尾巴。
澄蓝的鲛尾,看上去和摸起来,都像水一样。
是比蓝宝石更温柔的色泽。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也是蓝色的鱼。
确实……挺可爱的。
灯火照不到的角落,江白砚的神情有些晦暗。
他挑眉,忽地靠近一步,漆黑的、极具威胁性的影子沉甸甸压下来。
因身高差距,施黛被整个禁锢其中。
垂眸看着她,江白砚笑了下:“可爱?”
因为下一刻,他状若无意地问:“哪里可爱?”
什么哪里可爱?他在问这颗蓝宝石小鱼, 还是化作鲛形的江白砚本人?
施黛卡顿一下:“颜色漂亮, 凉津津的, 小小一块刚好能握在手里——”
江白砚偏了偏脑袋。
施黛:……
施黛挪开眼珠:“大鱼小鱼都很好。”
她及时住口, 再说下去, 就显得奇怪了。
“是么?”
江白砚看她半晌, 轻声笑笑:“水中大些的鱼, 可不温驯。”
他开口时眉眼低垂, 双目敛在睫羽下,是墨一般的黑。
施黛闻声仰头, 恰见江白砚眨眼,薄光潋滟。
江白砚道:“倘若一味觉得漂亮,许被恶兽吞吃入腹,尸骨无存——不妨多留心些。”
施黛一愣,直勾勾对上他视线:“会吗?”
江白砚却是不答了。
“此物是莲仙庆功宴当夜,你赠我梅花的回礼。”
他道:“进去吃鱼脍吧。”
粗略想想,他活了这么久,从没被人评价“可爱”。
或许儿时江家尚在,他是个懵懂稚子时, 曾听爹娘这般讲过。
过于遥远的记忆, 江白砚记不清。
印象里, 旁人对他的称呼,多是“怪物”“孽种”或“疯子”。
进入镇厄司后, 同僚们待他态度好些,皆道他天赋异禀, 可惜性子太冷太怪。
听施黛口中吐露“可爱”二字,江白砚觉得莫名好笑。
他浑身上下哪一点,与这个形容相契合?
可听她说罢,江白砚心情不坏。
往常要靠疼痛才能缓解的躁意,因轻轻巧巧两个字平息下来。
世上大概只有施黛会认为他可爱。
江白砚中断了话题,施黛把蓝色小鱼握在掌心,道谢后,回身推开雕花木门。
盈亮的烛光充斥视野,施黛压下乱七八糟的想法,扭头对他小声说:
“他们这会儿喝得正上头。你酒量不好,如果被谁倒酒,不想喝就别喝。”
她记得清楚,上回大家一起饮酒,江白砚险些一杯倒。
这也是他不擅长的事吧?
“白砚。”
酒意醉人,孟轲双颊微红:“来来来,给你留了鱼脍。”
施敬承帮她挡酒,自个儿两眼朦胧。
见施黛和江白砚进来,施敬承单手掐出一个蕴藉灵气的诀,为二人驱散冬夜的寒气。
沈流霜淡淡撩眼。
很纠结。
此时此刻的她,在“好想拔刀和江白砚拼个你死我活”与“其实这人还不错”之间反复横跳。
思来想去,沈流霜决定找个时间,胡乱编出个切磋的理由,与这臭小子打上一架。
施云声面无表情啃青菜。
菜坏,大人也坏。
“你们出去,”宋凝烟打趣,“怎么待了这么久?”
施黛叫江白砚进屋用膳,横竖一句话的事。
他俩却磨磨蹭蹭好半天。
施黛刚琢磨着怎样回答,听江白砚道:“听闻施小姐好鱼,问问她罢了。”
“鱼肉鲜美,奈何刺太多。”
想起从前的事,孟轲插话进来:“黛黛小时候嫌吃鱼麻烦,被卡过好几回喉咙,长大才好些。”
宋凝烟深以为然:“大昭那么多千奇百怪的术法,怎么偏偏没哪一种,是用来除鱼刺的?”
她平日里连路都懒得走,全靠僵尸代步。
如果一切麻烦事,都能用术法解决就好了。
施黛点头:“赞同。”
她和原主是转世轮回后的同一个灵魂,喜好大差不差。她读小学时,也常常囫囵吃鱼,对鱼刺深恶痛绝。
江白砚吃下鱼脍,晏然自若。
鲛人尾巴没有恼人的小刺,口味上佳。
施黛喜欢,他不介意亲自为她脍好。
只是她大抵不愿吃。
这般想着,他隐有失落。
“阿春姑娘。”
曾与阿春见过一面,宋凝烟含笑搭话:“你看我这僵尸,适合怎样的妆容?”
阿春望向她身后。
僵尸们乖乖站在赶尸人椅边,有的苍白清癯,有的枯黑干瘦,宋凝烟这只最显眼,像座屹立不倒的山。
飞僵乃僵尸中的佼佼者,气势冷峻,不怒自威,加之它面部损毁大半,极为骇人。
阿春看得一抖,试探性道:“英武?”
当下众人众妖酒足饭饱,阿春已经放筷。
闲来无事,她温声提议:“我来为它上妆试试吧?”
就等她这句话。
宋凝烟涣散的眼神终于一凝:“多谢阿春姑娘。”
默念法诀,手中化出一支笔,阿春端详身前的大个子。
宋凝烟起身让位,令飞僵端坐椅上。
施黛斜眼看去。
见识过好几次阿春的手艺,再看一回,她仍忍不下惊叹。
随笔尖细细勾勒,飞僵狰狞的五官趋于柔和,破碎的嘴角被画笔填充渐满。
有皎月阁的妆粉,铁青肤色也不成难题,不消多时,一张与从前有六分相似的面孔顺利成型。
长眉入鬓,鼻梁高挺,俨然一副雄姿英发的武将形貌。
桌前围观的赶尸人们缄默良久。
随之而来,是集体爆发的蠢蠢欲动。
“我我我!”
中年女人两眼晶亮:“画皮妖姑娘妙手回春……啊不,妙手天成,劳烦看看我家的小妹吧!”
“乖宝。”
与她相距不远的年轻姑娘慈爱扬臂,抚摸自家僵尸后脑勺,语调幽幽:“你有新样子穿了。”
眉目冷硬、自始至终一句话没说的男人轻抚下颌,破天荒打起精神,审视身后两只壮硕的毛僵。
他们全是行走江湖的老油条,这些年里,赶尸的辛酸唯有自己体会。
因为僵尸怪异瘆人的长相,他们被恶意挖苦过、被客栈赶出大门过、也被数不清的百姓恐惧和嫌弃过。
懂得变通的,出门前给僵尸带上帷帽。
性情固执的,干脆断绝与外人的来往,专心修行。
久而久之,赶尸人成了世俗眼里不合群的代名词,提起来,往往要评价一句“怪人。”
普天同庆,敲锣打鼓。
从今天起,他们的僵尸有一张正常的脸了!
在座的画皮妖不止阿春一个,雅间很快热闹起来。
僵尸与画皮妖皆是出名的妖邪,在大昭可止小儿夜啼,两两相遇,理所当然成了——
经过悉心比对,施黛得出结论。
错不了,是美妆交流大会。
僵尸被逐一上妆,赶尸人们一扫颓唐。
有的兴致勃勃旁观画皮妖的手艺,有的与宋凝烟搭话,对飞僵心生好奇。
“它是我在一座古墓里遇见的。”
右手轻勾,宋凝烟低声:“去。”
话音方落,飞僵自窗牖一跃而出,短短刹那的功夫,上了另一座楼阁的房檐。
不止赶尸人,夜游神们亦是连连惊叹。
拾肆睁圆双眼:“哇——”
拾伍紧跟其后:“好——”
拾陆完美收官:“快——!”
十六团黑影羡慕乱颤。
感受到雅间里热切的氛围,飞僵转身折返,立在宋凝烟身边。
被夸得高兴,它扬起下巴,刚硬冷峭的脸上浮出一丝笑意。
“僵尸没法操控太久,比不得仙家们周游四海。”
一名赶尸人道:“我儿时有幸见过夜游神,记得诸位仙家身长数十尺,而今为何……”
说着又觉得不可思议,夜游神存在于自古流传的神话里,是活了千年万年的小仙,居然能被拉入伙,实属离奇。
从某种意义上来看,他算不算是……和神仙在一起打工?
好家伙,够吹一辈子!
雇佣夜游神,施黛对此心安理得。
天道又不给它们发工资,想吃胡饼,钱得靠自己挣——
再说,天道碎片还在她家躺着呢。
被赶尸人问起,阿壹从琳琅满目的菜式里抬起头。
从没品尝过此等美味,直至现在,夜游神们仍在吃喝。
很幸福,很满足,感谢临仙阁,感谢施黛和孟轲。
“我们由天地灵气所化,本身是一团气。”
阿壹温和道:“既无形体,可随意变幻。”
阿贰语速飞快:“就像这样。”
夜游神吃下的食物,将转化为体内灵气。
它吃饱喝足,灵气充裕得快溢出来,拍拍肚子,化作一团小黑球。
巴掌大小,圆溜溜,在椅子上肆无忌惮打了个滚:“我小憩片刻,你们吃完叫我。”
阿壹:……
作为夜游神中兄长一般的角色,阿壹保持风度,礼貌微笑:“就是这样。”
临仙阁的酒酿初入口时不醉人,几杯下肚,醉意卷得头脑发昏。
托它的福,雅间里群魔乱舞。
画皮妖极尽炫技,丹凤眼柳叶眉全成了信手拈来的小伎俩,僵尸脸孔变了又变,无一不是倾国倾城。
赶尸人们万分捧场:“神乎其技!”
赶尸人喝得尽兴,操控僵尸在长安城里健步如飞,时而金鸡独立跃上树梢,颇有大侠风范。
夜游神们啪啪鼓掌:“哇——!”
夜游神不甘落后,凝聚形体千变万化,被几个画皮妖轻轻摸了摸,像是害羞,周身的黑雾翻涌不休。
画皮妖们怯怯:“可以变成猫和兔子吗?”
于是桌边出现八只肚皮圆滚滚的猫和八只黑漆漆的兔子。
施黛悟了:这是奇迹僵僵、跳一跳和捏橡皮游戏。
大昭精怪果然欢乐多。
施黛很没出息地遭受诱惑,加入夸夸大军:“好厉害!能变成龙吗?”
阿壹一马当先,凌空而起,与阿贰阿叁分别组成龙头、龙身和尾巴。
施黛和画皮妖一起鼓掌。
抿一口琥珀酒,沈流霜余光飞掠。
果如所料。
江白砚在看那件雪白色的兔毛斗篷。
酒过三巡,宴席持续到夜里亥时才结束。
等敲定好商业合作章程,所有客人散去,施黛裹紧斗篷,乘马车回到施府。
她喝了点儿酒,正是微醺状态,刚要回房歇息,被孟轲忽然叫住。
“黛黛。”
站在施敬承身边,孟轲朝她招手:“过来。”
施黛茫然上前:“怎么了?”
孟轲欲言又止,四下望了望。
夜色已深,沈流霜、施云声和江白砚都已回房,他们三人立于廊下,一派寂静。
“后天是上元节,要出去看花灯。”
与施敬承对视一眼,孟轲低声:“我们长辈不便强求,你记得邀上白砚。他若拒绝……”
话到嘴边,却不知如何说下去。
施黛敏锐察觉不对:“怎么了?”
“他若拒绝,你别追问,给他多带些赠礼回来。这几日——”
孟轲轻叹:“正月十七,是他爹爹的忌日。”
施黛的醉意散了个一干二净。
江白砚说过,他父亲死于江家灭门案之前。施黛没想到,居然在如此微妙的时间点——
上元节是正月十五,与它只隔两天。
这个节日象征阖家欢乐,人们吃汤圆放花灯,祈求团团圆圆。
江白砚不同。
全城欢庆的上元节,每一次到来,都在预兆他父亲的死期。
“此事莫要声张,你知晓就好。”
施敬承温声道:“你与那孩子关系渐近,能帮上忙的地方,尽量帮衬。”
“他——”
施黛张口,片刻问:“他爹爹,是因为什么过世的?”
“我们在查。”
孟轲轻抚她头顶:“江家的事……待我们查明,定然一五一十告诉你。”
言下之意,是如今不能透露更多。
“起初白砚来我们家,你对他万般警惕,我和你爹苦恼过好一阵子。”
孟轲笑笑,褪去平日里的风风火火,目色温柔:“你应当看得出,他想为枉死的家人寻出真凶,不惜动用血蛊……这是个好孩子。”
施黛没说话,轻点了下头。
孟轲探出右拳:“还有云声。他归家不满一年,对上元节一无所知——靠你和流霜这两个姐姐啰。”
“注意防寒。”
施敬承记着女儿的热病:“我明日做几张取暖的符箓。你们带在身上,当心着凉。”
蜕去“镇厄司指挥使”和“富商”的头衔,这是一对很寻常的夫妻。
心存善意,温柔体恤,对小辈们的关照和煦内敛,润物无声。
施黛扬起嘴角,右手轻握成拳,与孟轲碰了碰:“知道啦。”
在临仙阁饮过酒,施黛第二天睡得昏天黑地。
正月十四一转眼过去,在长安城喜气洋洋的喧嚣声里,到了正月十五。
大昭最盛大的节日非它莫属,白天没太多特别之处,到傍晚时分,上元盛事堪堪展露一角。
施黛被妆娘摆弄近半个时辰,梳了繁复至极的双环飞仙髻,顶着沉甸甸的头发走出房间,唯恐它什么时候啪嗒掉下来。
阿狸被她抱在怀里,见状强忍笑意,摇了摇尾巴。
施黛担心它在家无聊,趁着过节,把小狐狸带出家门逛一逛。
“小姐这样,姿容是千般好的。”
瞥见施黛抬手扶了扶脑袋,侍女采枝笑道:“上元节的街头人来客往,指不定小姐惊鸿一瞥,寻见个如意郎君。”
施黛对如意郎君不感兴趣,心心念念的,是上元节名目繁多的点心。
她今天中午故意吃很少,把胃口全留在灯会上。
“灯会快开始,你们也赶紧出门吧。”
施黛眉飞色舞,信誓旦旦:“我遇上好吃的,给你们带些回来。”
金乳酥桂花糕和玉露团!
阿狸两眼发亮,摇尾巴的速度更快。
采枝笑着应了声好。
一切准备就绪,施黛的院落距离江白砚不远,估摸着时间,决定先去邀他。
庆祝上元节,施府处处挂有红灯笼,大抵因为江白砚不喜,他的院前冷冷清清。
几枝翠竹探出小院,被风一吹哗啦作响,绿影葱茏,是这里仅存的生机。
施黛呼出一口白茫茫的气,敲响院门:“江白砚?”
顿了顿,试着补充一句:“江沉玉?”
院门应声而开。
江白砚一身白,几乎融进身后的雪色里。
不知怎么,他的脸比中午苍白许多。
视线落在施黛脸上,江白砚略一定神。
她梳了没见过的发髻,发间簪有琳琅珠玉,眉间花钿一点,是殷红的花与蕊,似天边绮丽的霞。
海棠珠花步摇随她动作轻晃,叮叮当当,泠泠作响。
漂亮得明丽又纯粹。
施黛脱口而出:“你不舒服?”
江白砚:“无事,刚练过剑法。”
这并非实话。
他神情未变,安静感受左胸传来的剧痛。
施黛虽在画境中碰过他,令他体悟到前所未有的欢愉,但稍纵即逝,无异于饮鸩止渴。
抚摸鲛尾之后,施黛再未与他有过接触。
甘润的雨露短暂停留,不足以浇灭心头的恶火。
尤其是上元节。
每到这几日,江白砚格外悒闷。
得不到施黛的触碰,他便如往常一般,在手臂划破血淋淋的口。
犹觉不够,再朝胸膛刺上一刀,那是紧邻心脏的地方,痛意越分明,越令他兴奋。
剜到最后,江白砚惶惑发觉,即便有了彻骨的疼,自己仍贪求施黛的抚摸。
这具身体坏掉得足够彻底。
垂眸掩下心绪,江白砚轻勾嘴角:“怎么?”
施黛怀里,阿狸耳朵猛地一抖。
狐狸的嗅觉比人敏锐,从江白砚身上,它闻到淡淡的血腥气。
……他是刚杀过人,还是刚捅过自己?谁在上元节还一身血气?
“今天上元节呀。”
施黛兴冲冲:“一起去看灯会吗?你、我、爹娘、流霜姐和云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