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惜看不到。
她兀自思考,短暂地走了神,猝不及防,听见江白砚的一声“嗯”。
施黛循声,对上他微挑的桃花眼。
“施小姐,”江白砚没挪开视线,很轻地笑笑,“想看?”
施黛一愣:“欸?”
施黛一个激灵,赶紧给自己找补:“没有没有,我就随口一说。”
虽然的确有这个念头,但被他开门见山当面指出来,施黛超做贼心虚。
“我极少现出鲛形,不习惯罢了。”
江白砚道:“施小姐若愿意,我可以化形。”
施黛:……
发热的脑袋又开始咕噜噜冒泡泡。
他说她愿意,是什么意思?
这种事,不应该看江白砚本人愿不愿意吗?
江白砚的表情很正经。
和平常一样,眉眼清冷,带出微薄笑意。
施黛却觉得尾椎骨隐隐发麻。
她像咬住一个垂下的饵,心下雀跃,小声说:“可以吗?”
江白砚不急不缓:“嗯。”
两人一来一往,唯独施黛身旁的阿狸睁圆豆豆眼。
江白砚这这这是在干什么?
孔雀开屏……啊不,鲛人开尾?
它身为一只柔弱不禁风的狐狸,目睹全程后,不会被江白砚灭口吧?
“不过,若要化出鲛形。”
江白砚微顿,笑意收敛。
极其少见地,他迟疑斟酌措辞:“施小姐需稍回避。”
施黛微怔,直白发问:“为什么?”
江白砚没应声,轻撩衣摆,露出一角裤腿。
施黛明白了。
尾巴与双腿是浑然不同的构造,江白砚身穿衣裤,没办法容纳鱼尾。
也就是说,他得解开腰带。
这是个隐晦的禁忌边界,被他用恰到好处的动作阐明,不需言语,便足够暧昧。
耳尖似被火点一灼,脑子清醒大半,施黛一溜烟下床:“我去梳头发。”
妆奁在数步开外,她走前没忘带上阿狸,把白狐狸一把揽入怀中。
立在妆奁前,施黛随手梳理乱蓬蓬的长发,隔着一段距离,听见窸窸窣窣的衣物摩挲声响。
很轻,当没人开口说话,格外明显。
吵得她动作呆呆,呼吸微乱。
阿狸眼珠发直。
片刻后,屋内响起江白砚的声音:“施小姐。”
见她一动不动,他笑了下:“好了。”
施黛扭头,江白砚仍是坐在床边的木椅上,从她的角度,只能看见他白皙的侧脸,以及上身一丝不苟的白衣。
还有下方一抹海水色的蓝。
江白砚右臂撑在木椅扶手,偏过头望她,是好整以暇、略显懒散的模样。
好奇心压过一切,施黛迈步上前,坐在床沿。
不知是不是错觉,江白砚肤色更白了些,犹如冷色调的瓷,不含温度。
那双黑沉的眼由此更显深邃,近乎于无机质的冷,因含着笑,平添一丝矛盾的柔色。
白衣下方,是一小截玉白的尾鳍。
江白砚没说话,垂眸伸出右手。
骨节分明的指节微蜷,稍稍用力,把衣摆一点点往上拉。
布料上移,更多的蓝色逐渐显露,施黛心跳不自觉加速。
好漂亮。
尾鳍轻薄如纱,往上是粼粼的鳞片,在烛火下,透出类似珍珠的、泛有轻柔薄光的色彩。
像做梦一样。
施黛很诚实地捏了捏自己侧脸,确认这并非烧糊涂后做的一场梦。
看清她的小动作,江白砚轻笑出声。
施黛不会知晓,鲛人一族并非柔弱无害的造物,而是名副其实的凶兽、杀意盎然的妖。
化作鲛形后,他口中生出尖利的齿,比刀刃更为锋锐,能咬破任何生物的喉咙。
这条鱼尾亦是武器,在水中挥出的力道,足以轻而易举毁坏航船。
鲛人的天性,是毫无怜悯地、迅猛残忍地捕杀一切猎物。
现如今,因她的视线,莹白的尾鳍蜷缩出小小弧度。
视线并无实感,他竟像在被触摸。
施黛一瞬不瞬垂着眸子,噙笑夸赞:“它很漂亮。”
比她想象中更惊艳,叫人挪不开眼。
视野之外,江白砚长睫轻颤。
他忽地道:“施小姐。”
施黛仰头:“怎么?”
房中寂静,她耳边漾开几不可闻的衣物轻响。
江白砚脸色过分苍白,施黛望去,一眼看见他殷红的唇。
轻微上翘,色泽殊艳,张开时吐露温和体贴的话语,声调平缓,却好似引诱:“可以摸一摸。”
手指轻勾,将衣摆再上撩几分,鱼尾向她展露大半。
“施小姐不是发了热病?”
江白砚与她对视,无声笑笑:“它比那块琥珀更凉。”
发烧的滋味不好受, 意识浑浑噩噩,无异于被架在火炉里烤。
冷不防听见江白砚这句话,施黛的表情刹那凝固。
像一股冷泉扑棱棱落进脑子里, 让她感到久违的清醒, 紧随其后, 是更浓更烫的热。
摸尾巴?江白砚的尾巴?她真的可以吗?
不对……跟前这人真是江白砚?他、他该不会是画皮妖一类妖怪伪装的吧?
稀里糊涂地, 施黛想起话本子里吃人心脏的山野艳鬼。
江白砚从容坐在床边, 没出声, 尾鳍轻轻一摇。
宛如无声的问询, 让她尽早回答。
施黛不是扭扭捏捏的性格, 既然江白砚本人不介意,她当然乐于去碰一碰。
这可是鲛人尾巴, 哪怕放在精怪频出的大昭,也算极度罕见的景致,大多数人只能在志怪故事里听到。
谢谢江白砚,人美心善。
施黛觉得,自己应该礼貌性矜持一下,不至于像恶狼扑食:“可以吗?”
施黛默默抬一抬指尖,做好准备。
她显然没藏好情绪,杏眼闪烁光彩,嘴角也是压不下的弧度。
江白砚看着笑了笑:“若施小姐不嫌弃。”
如他所想, 施黛一下子正色:“怎么会嫌弃。”
她探出右手:“我开始了哦。”
江白砚坐于椅上单手托腮, 为方便她的动作, 把鱼尾抬到床边:“靠在这里?”
他垂眸,看施黛一边小心翼翼把手指凑向鲛尾, 一边应声:“嗯。”
指尖轻触一块鳞片,施黛眼睫扑簌簌一晃。
果然比琥珀更凉, 非但没让她感到凉津津的阴湿,反而如春山落雨,舒服得很。
体内的燥热随之减轻,施黛饶有兴趣:“好冰。鲛人的尾巴,都这么凉快吗?”
“嗯。”
江白砚:“鲛人一族久居水下,天性喜寒。”
他眼风上挑,掠过床头的一团雪白。
江白砚道:“施小姐的狐狸倒是黏人。”
阿狸:……
突然被盯上,阿狸如坐针毡、如芒刺背、如鲠在喉。
在江白砚眼里,它绝对看出了一丝冷意。
毫不掩饰又不露声色,像把冷刀子往它后背一戳,激得整只白狐狸一哆嗦。
这是嫌它碍眼的意思。
——还不让它看了是吗?
阿狸很有自知之明,它失了记忆没了力量,与世间任何一只普通动物没什么两样,只要江白砚想,能随时拧断它喉咙。
到时候出师未捷身先死,它恐成史上最惨天道。
出于求生本能,白狐狸纵身一跃跳下床榻,回到自己角落里的小窝。
可恶,不看就不看。
施黛只当它不想打扰两人的交谈,顺口解释:“它比较怕生。”
江白砚笑笑:“施小姐,继续吧。”
隐约有纵容和催促的意思。
他的鲛尾搭在床沿,尾鳍大片铺开,比之前更近更清楚。
施黛莫名紧张,手指在鳞片轻戳。
鲛人是凉的,难怪江白砚告诉过她,他不喜欢晒太阳。
房中静下,施黛细细观察近在咫尺的鲛尾,江白砚在看她。
她的喜悦显而易见,眼底蕴藉明晃晃的流光,唇角上翘。
因发了热病,素来秀润的唇瓣色泽暗淡,像朵苍白的花。
江白砚不清楚自己为何提出让她抚摸尾巴,话到嘴边,自然而然便吐露出来。
或许是看出施黛的憧憬和好奇,又或许——
仅仅想让她看看。
鲛人貌美,是自古就有的常识。
江白砚觉得,他在一天天变得古怪。
在大昭游历数年,不少人称赞过他姿容昳丽,亦有男男女女刻意同他亲近,被江白砚横剑挡开。
他从不在意自己模样如何,形貌仅是一张毫无用处的外皮,与博人眼球的花草无甚差别。
旁人的视线令他心生厌恶,如附骨之疽。
江白砚曾经是这样想的。
今时今日,却下意识展开鲛尾,呈露在施黛身前。
她应当是喜欢的,并无反感。
这让江白砚感到奇异的欢愉。
热病中的人,体温比平日更高。
施黛的指尖好似一团滚烫的火,只一落,灼得他脊骨发颤。
与之对应地,尾鳍轻拍床沿,勾出一缕褶皱。
施黛全神贯注盯着鳞片,没发觉不对:“可以往下吗?”
江白砚轻声:“可以。”
他面色不改,默念一遍静心咒。
鲜少化出鲛人形态,近几年来,江白砚的鲛尾从未被旁人触碰过。
好比久旱的洼地遇上迟来的雨季,偏生雨点滚烫,每次细微的动作都格外分明,引出燎原的火。
吐息节奏渐乱,江白砚闭了闭眼睛。
“咦,这里。”
目光停在鲛尾中央,施黛手指一顿:“这是什么?”
如果把鱼尾类比双腿,这里大概是膝盖往上的位置。
鳞片井然有序地次第交叠,有一处不起眼的圆形凸起,约莫半个掌心那样大。
江白砚:“鲛珠。”
施黛恍然:“鲛珠藏在鳞片下面?”
这是鲛人的内丹。
鲛珠比鲛人泪珍贵百十倍,是真正意义上的价值连城,也因此,鲛人成为许多不轨之徒眼里的香饽饽,时常遭到捕杀。
长在这个位置啊。
施黛垂着脑袋,若有所思。
“施小姐。”
江白砚:“可以碰。”
施黛仰头:?
她的心思这么好猜吗?她应该没把“如果能摸一摸就好了”写在脸上吧?江白砚怎么看出来的?
……他还答应了。
本就发烫的脑袋愈发闷热,施黛食指下移,来到藏匿鲛珠的地方。
其实没什么特殊,能清晰感受到圆形的弧,比其它位置更硬一点,指尖掠过光滑鳞片,圆润润轻悠悠的。
手感绝佳。
见江白砚一副纵许的姿态,施黛大着胆子,在鲛珠上方揉了揉。
颊边攀上潮红,江白砚咬紧下唇。
他的内丹通体寒凉,覆于其上的手指温度灼热,两相交缠,近乎厮磨。
想让施黛把手挪开,又不由自主,妄图索取更多。
他像在渐渐坏掉,在这一瞬间生出迷乱的念头——
倘若用鲛尾裹住施黛右手,亦或缠上她身体,会是怎样的感受?
这个想法孟浪至极,令他惶惑又悚然。
“鲛珠很珍贵吧。”
施黛问:“江公子知道它长什么样子吗?”
这颗珠子被鳞片牢牢挡住,没人能窥见分毫。
她听说鲛珠非常漂亮。
“蓝色,比鳞片深。”
竭力压下作乱的躁动,江白砚语气依旧和缓,喉音低哑:“施小姐想看?”
施黛愣了愣,没反应过来。
鲛珠被死死遮住,这要怎么看?
“若是想看,”江白砚道,“我将上面的鳞片剜去便是。”
施黛:……?
又开始了是吗?
他右手那块被挖掉的血口尚未痊愈,至今包着纱布,左肩的刀伤想必也不容乐观。
对身体满不在乎、经常性对自己动刀子获取痛感,是江白砚自幼以来的习惯。
施黛没指望自己在画境里的一两句话,能让他彻底改变习性。
“谁要看你鲛珠了?”
施黛龇牙咧嘴吓唬他,决定一遍遍唐僧念经:“再说这种话,我就把你整个剜掉。人吃小鱼。”
这当然是句玩笑,被她说出来,像只猫在张牙舞爪。
然后听江白砚回答:“好。”
施黛:?
他也用了漫不经心的玩笑语气,随口发问:“施小姐喜欢吃鱼?较之寻常海鱼,鲛人味道更好。”
施黛险些没跟上他的脑回路。
脑袋恍恍惚惚,冒出一段模糊的印象。
大昭境内,的确有人吃鲛人肉。
这种行为源于一个传说,声称鲛人血肉中蕴藏灵气,可以延年益寿、长生不老。
这个传说只是捕风捉影的谣言,在施黛的记忆里,鲛人肉压根没有延长寿命的功效。
但始终有人放不下长生的执念。
江白砚说得云淡风轻,心中波澜不起。
儿时被邪修捕获后,他被剥过鳞片,也被挖过血肉。
邪修不止一次对鲛珠动过心思,念及要留一条充当替傀的命,这才悻悻作罢。
在那人看来,他不过是承受苦痛与敛取钱财的器具,江白砚习以为常。
鲛人的恢复能力远超常人,鱼尾上的伤痊愈更快,鳞片没了还能再长,没什么可惜的。
——譬如今日,得知施黛发热病后,他剥下几枚鳞片熔入琥珀,血如泉涌。
剧痛之下,江白砚面无表情。
那几块鳞片生在靠近腰腹的位置,此刻被衣衫遮掩,施黛看不见。
念及此处,他指骨微蜷,把衣摆攥紧一些。
除却光滑平整的鲛尾,他的身体遍布伤疤。
腰腹往上,江白砚不愿让施黛看到。
“我才没兴趣。”
施黛何其聪明,隐约猜到什么,欲言又止。
对江白砚的态度感到不满,她加大力道,在鲛珠上揉了揉:“身体发肤是你自己的东西,怎么能随意给别人?”
这个动作毫无征兆,刚用力,就见鲛尾一震。
与此同时,手下的鲛珠居然一点点变得温热,泛起烫意来。
指尖被灼得抖了抖,施黛赶忙松开:“它……”
她只来得及说出一个字,抬眸望去,陡然停住。
与身下袒露的鲛尾不同,江白砚上身的衣物一板一眼、整洁平妥,是平日里矜雅冷肃的貌相。
不知从何时起,薄红自他耳后漫开,悄无声息笼上眼底。鲛人形态的少年肌肤冷白,红晕点缀,平添绮靡姝色。
眼睫也是下垂的,一颤一颤,像小扇。
她的手指是罪魁祸首。
“江、江公子。”
脸颊烫得像沸水煮开,施黛一下子结巴:“你还好吗?”
早知道这样,她就不碰那颗鳞片下的珠子了。
江白砚:……
江白砚很快给出答复,略微别过脸:“无碍。”
他现在的神色必然不好看。
即便极力压抑,方才的战栗仍未止住,鲛珠被她戳弄,酥痒窜进四肢百骸。
未尝流露过此种姿态,羞耻感将他吞没。
更为难堪的,是自己竟对这样的抚弄难以自持。
“抱歉。”
沉默一息,江白砚低声道:“有些痒。”
摸了把发热的耳朵,施黛乖乖点头。
她记得江白砚很怕痒,被不经意一碰,就会发抖。
鲛珠附近,是特别敏感的部位吗?
眉心跳了跳,施黛停止胡思乱想。
出现这个意料之外的小插曲,连空气都微妙地凝滞起来。
好安静。
施黛尝试转移话题:“总之,今后不要再讲那种话。我以前不是说过吗?世上没谁是值得让你伤害自己的。”
说起这件事,她底气足了许多。
唯恐江白砚涉世未深,被人哄骗,施黛摆正神色:“如果有谁向你提出类似的要求,你记得告诉我,我带家里人去教训他。”
她一本正经,江白砚歪了下脑袋,轻笑出声。
险些忘了,在施黛看来,他是个饱受欺辱的老好人。
可他怎会被哄骗。
倘若当真有人觊觎他的骨血,在施黛知晓之前,江白砚已将其拆筋剖骨,让那人死无葬身之地。
心甘情愿、毫无保留地展露鲛尾,今日是头一遭。
“施小姐不必忧心。”
尾鳍轻晃,江白砚淡声:“这种话,只对你说。”
不等施黛回应,他话锋一转:“再摸摸?”
这次施黛怔忪好一会儿,才应了声嗯。
她被烧得糊涂,懒于思考,但归根结底,头脑还能转。
探出右手的同时,施黛想,什么叫“只对她说”?
江白砚是她想的那个意思吗?为什么偏偏是她?为什么只是她?
无论什么话,加上一个“只”字,便多了层说不清道不明的晦涩意思,叫人不得不去在意。
不知不觉,施黛已把整只右掌覆上。
好似沙漠中的旅人渴望清水,她情不自禁紧贴他身体,攫取更多凉意。
江白砚的鲛尾有如冰种白玉髓,手感极佳,更甚上好的绸缎。
炙热的掌心与之相贴,触感奇妙,令人着迷。
施黛生出堪称餍足的情绪,顺势抚动,体内热气散去。
好舒服,如果能一直这样就好了。
要是能把尾巴整个抱住——
她被这个念头吓了一跳。
耳边响起江白砚的声音:“可有舒适一些?”
施黛:“谢谢江公子。”
打住,暂停,赶紧把奇怪的想法抛之脑后。
心里的小人指着她义正辞严:江白砚心心念念关照你的病情,你却在馋他尾巴,对不对得起人家的良苦用心?
对不起。
施黛鼓了鼓一边腮帮。
她的思绪不知跑去什么地方,又听江白砚道:“施小姐。”
施黛抬头:“嗯?”
房中烛火轻晃,她仍第一眼见到江白砚紧抿的唇。
再往上,是高挺的鼻梁,和神色莫测的眼。
江白砚轻声说:“我曾有个小字,唤作‘沉玉’。”
平静轻缓的语气,透出不为人知的缠绵之意。
他说着撩起眼睫,许是见了施黛因热病晕晕乎乎的模样,扬起唇角:“施小姐若愿意,今后没有旁人时,可这般叫我。”
对这个由爹娘所取的小字,江白砚记忆甚少。
毕竟,他连爹娘的长相都快忘了。
“江公子”是个算不得亲近的称呼。
礼貌疏离,挑不出错,不像施黛面对沈流霜时的“姐姐”,也不似她摸施云声脑袋时笑言的“云声”。
这个称谓的范畴,大抵是萍水相逢的陌路人,到勉强合得来的朋友。
江白砚不喜欢。
说不清从什么时候起,每每听她念出这三个字,又见施黛同旁人的亲昵,江白砚总要心底生涩。
小字即小名,没料到他会说起这种事,施黛飞快眨眨眼。
她把“江公子”叫久了,偶尔也觉得太疏远,可张口一出,又是这三个字。
像一种侵袭进意识深处的习惯,成了她对江白砚独有的称呼。
把他的小字在舌尖衔了衔,施黛笑出声:“没有旁人的时候?有别人,就不能这样叫你吗?”
江白砚一怔:“……施小姐不嫌弃的话。”
他看见施黛撑起精神坐直。
热病未褪,她脸颊挂着绯色,像两抹极轻的小云。
想要收敛笑意,做出一副煞有其事的神态,结果实在忍不住,干脆朝他弯起眉眼。
睫毛镀着烛火的碎金,施黛一字一顿,认真应他:“沉玉。”
觉得好听,她喃喃重复一遍:“江沉玉。很好听。”
是清泠微哑的少女声线,裹挟淡淡笑意,把每个字咬得分明。
有几分珍视的意思。
不清楚出于何种缘由,明明只是一声寻常的称呼,却叫他心口战栗,乱了思潮。
像岩浆跌入寒潭,迸开无数细碎火花。
江白砚从未想过,曾经靠痛意与杀戮获得的愉悦,能通过简单的两个字体会到。
也恰是此刻,心底横生一丝妄念,欲图将她永远禁锢在身边,不让旁人窥见半分。
“只有施小姐知道这个小字。”
垂眸掩下翻涌不休的阴翳,江白砚道:“无论何时,叫一叫,我便知道是你了。”
江白砚自幼父母双亡,又是偏冷的性格,想来不会轻易告诉别人小字。
施黛静静想着,心头既闷闷发酸,又有隐秘的欢喜——
只有她知道?
这样一来,就成了个只有他们两人知道、彼此互通的秘密。
“沉玉。”
把他的小字念上一遍,施黛展颜:“和你很贴。”
江白砚:“为何?”
“你和玉很像啊。”
施黛不假思索:“很漂亮,很通透。君子如玉嘛。”
眼尾泛出浅淡红潮,江白砚笑了笑,又像没有。
君子如玉。
浑身遍布狰狞伤痕,内心病态如暗沼。他藏有无数不可告人的念头,淬着最毒的祸心。
甚至于,在刚刚,他还想将施黛禁锢在身旁。
当施黛知道他的本性,还会说出这句话吗?
痴缠的欲念汹涌发芽,惹人心悸的缄默里,施黛打断他的思忖。
她心情很好,蓬勃的笑意从眼底溢出来:“我的小名……你知道的吧?爹娘叫我黛黛。”
静默须臾,江白砚道:“嗯。”
施黛:?
怎么只说了一个“好”?
没得到想要的回应,她撇撇嘴,探出食指,戳戳距离自己最近的尾鳍:“叫一叫嘛。”
出乎意料地,眼前的鲛尾猛然一颤。
尾鳍不受控制,上下拍在她手背,又迅速撤离。
这处地方最柔软也最轻薄,被她拂过,触电般酥麻难耐,分不清快意还是痛苦。
长久维持的镇静终于濒临瓦解,江白砚喉结滚落,溢出一道短促音节。
如同落入水中的石子,激起圈圈涟漪。
听见了。
施黛的指尖顿在半空。
像是……耳语一样的喘。
施黛:……
糟糕。完蛋。
右手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心脏蜷缩成一团,冒出滚烫气泡。
她连目光都不知道往哪儿放。
没人开口,空气中浸开某种隐秘的旖旎。
这很不对。
片刻后,她听见江白砚的声音。
深冬天寒,说话凝出朦胧白雾,他呼出一口气,轻烟缭绕在微红的眼尾眉梢。
那两个字被含了几息才吐出来,随鲛尾一颤。
“这里,轻些。”
江白砚垂着眼:“黛黛。”
清朗微冷,带有疏离的克制,像林下风霜。
在此刻, 霜雪化开, 成了一潭潋滟的水, 直往耳朵里钻。
施黛一瞬卡壳。
从小到大, 她很少和同龄男生有过接触, 闲暇时间里, 要么在孤儿院里帮工, 要么去了外面兼职赚生活费。
但哪怕对亲密关系的感知再迟钝, 置身于当下,她也真真切切体悟到了一丝难以言明的暧昧。
这种感觉极为陌生, 令人战栗的洪流渗进皮肤,汹汹浸透五脏六腑。
她掌心发麻,指尖不自觉握紧,听见自己心跳的怦响。
听那么多人叫过“黛黛”,只有今天夜里,施黛因为这个称呼耳后发热。
顺势想下去,更多问题好似被热意蒸发的水汽,一股脑涌上来。
江白砚会在其他人面前展露鲛人形态吗?有没有别人曾像她这样,伸出手去, 触碰那些浅蓝近白的鳞片?
江白砚只告诉过她一个人小字。
是不是……太特殊了一点?
“对、对不起。”
施黛努力把繁杂的心绪清空:“尾鳍是特别怕痒的地方吗?”
为缓解气氛, 她故意用了轻松的口吻。
万幸, 江白砚接过话茬:“嗯。”
方才那一刹的旖旎褪去,他恢复了平日的疏淡神色, 唯独眼尾浮着薄红,是一种隐晦的绮丽。
江白砚声音很轻:“你若想碰, 无妨。”
……倒也不用说得这么直白!
被江白砚那声轻喘惹得心乱如麻,施黛摸尾巴的兴致没了大半,手指像在被火烧。
手足无措摸了摸鼻尖,她尝试又一次转移话题。
“你……”
施黛试探问:“小字是爹娘取的?”
她从没问过江白砚的父母。
早就听说江白砚儿时全家灭门,又在幻境中亲眼目睹过当晚血流成河的景象,施黛明白,在江白砚看来,那件事无异于一道血淋淋的疤。
他自尊心强,不向别人谈及,不代表不在乎。
毕竟,为了彻查江家的灭门案,江白砚情愿以绑定血蛊为代价,让自己留在施府。
施黛从前不刻意去问,是因为两人不熟,她突兀说起,徒增尴尬。
如今关系亲近一些,出于关切,她想了解更多。
如果江白砚愿意的话。
很快,她听江白砚道:“嗯。”
他何其聪悟,不需多言,便知道施黛究竟想问什么。
“江府一案,已过去数年。”
江白砚淡声:“若要探清,并不容易。”
不愧是江白砚。
施黛暗暗松了口气。
江白砚主动提及,她没了心理负担,顺着他的意思接话:“我爹和镇厄司不是一直在调查这桩案子吗?查出什么没有?”
江白砚摇头。
想到有趣的事,他扬了下嘴角,语调却是冷然:
“镇厄司多奇人异事,施大人曾带其中不少前往江府废墟。蛊婆、道士、萨满祭司……无一例外,得不到任何线索。”
幕后黑手仿佛从未存在过,镇厄司出手,连他的蛛丝马迹都摸不着。
抓捕黑衣刺客进行盘问,那些人恐惧得瑟瑟发抖,只道受人雇佣,不知雇主姓甚名谁。
镇厄司很少有破不开的案子。
“所以,”施黛听出他的言外之意,“真凶实力很强。”
能瞒过镇厄司这么多年,想必有些手段。
施敬承曾对她说过,江白砚的父母都是剑术高手,仅凭黑衣刺客,恐怕不是他们的对手。
施黛想了想:“那天夜里,幕后黑手到过江府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