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古沙雕克反派TXT全集 by纪婴
纪婴  发于:2024年01月1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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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众人推开卫霄房门,施黛嗅见苦涩的药味。
室内墨香淡淡,香炉白烟缭绕,本是清幽雅静的环境,此刻一派肃杀。
两名青年立在床边,一人执鸳鸯刀,一人拿着施黛从没见过的铜铃铛,见他们进来,挑眉道:“制住了。卫霄受伤太重,不宜直接带进镇厄司。”
但凡把他从床上带离,伤口崩裂,卫霄都得流掉大半身的血。
手握鸳鸯刀的年轻人打个哈欠:“这人坦白了罪行。在他床下的夹缝里,我们找到几本邪术相关的典籍。”
施黛望向那张雕花木床。
这是她第二次见到卫霄,比起昨日,他的脸色更差了些。
自知身份暴露,卫霄干脆束手就擒,双眼无神盯着床顶,直到余光瞥见虞知画,才侧过脑袋。
出于第六感,施黛觉得,他说不出妥帖的话语。
果不其然,与未婚妻四目相对,卫霄只是沉了声音:“你说过,他们不会发现的。”
像责问,又像委屈。
虞知画没回答,安静注视他。
房中一时静下,阎清欢挠挠脑袋,很茫然。
他没进本命画,对虞知画的记忆一无所知,印象里,这对未婚夫妻十分恩爱。
现在的气氛……是怎么回事?
施黛站在一旁,抱紧怀里的手炉。
从刚才的幻境里,其实可以很明显地看出,卫霄对虞知画没什么深情厚谊。
喜欢大概是喜欢的,面对善解人意、知书达礼的美人,任谁都会心生好感,但这份好感太浅,能被轻易取而代之。
卫霄在意的,是他自己。
口口声声说“与知画长相厮守”,在对未来的憧憬里,更多却是他的剑术。
他之所以修炼邪法,归根结底,是为了前程。
虞知画透过秦箫的滤镜看他,反复用转世的借口自我安慰,自欺欺人罢了。
被虞知画沉凝的视线长久凝视,卫霄不自在地别过头去。
惹人心慌的静默里,他冷笑一声:“用这种眼神看我做什么?”
他杀人的罪行板上钉钉,难逃一死。
许是出于这个原因,平素伪装出的情绪一并退去,他可以肆无忌惮发泄情绪,破罐子破摔。
卫霄道:“又觉得我不如秦箫?”
没想到会从他嘴里听见这种话,虞知画一顿。
“早就想说了。”
床上的青年冷眼斜来,语带嘲讽:“你为什么老是拿我跟他作比较?卫霄和秦箫,两个名字有半点重合吗?”
这是施黛第一次在画中仙脸上,窥见无措的情绪。
理清他话里的意思,虞知画颤声:“什么?”
“你老和我说前世。”
卫霄笑了声:“什么游历江南,什么心怀大义,什么夜里吹箫……我根本不想听。四十多年前的事,和我卫霄有什么关系?”
无人应答。
卧房里落针可闻。
“转世再续前缘?别开玩笑了。”
卫霄说:“我不记得什么前世,不认识秦箫是谁,江南没去过,箫也不会吹——你每次和我在一起,到底是看我,还是透过我看他?”
短短几句话,字字烙在心口上,灼热生痛。
一瞬间,虞知画不敢去看他的眼睛。
“我知道,你觉得我修邪术,比不上秦箫。”
卫霄嗤道:“你从来不说,眼睛里,意思明白得很。”
虞知画:“不是……”
她想反驳,话到嘴边,狼狈得说不出口。
她只是不愿让卫霄误入歧途。
可她无法否认,每每见到卫霄,总情不自禁用他和秦箫作比较。
“‘阿霄’,‘阿箫’,叫得很勤,哪知道你在叫谁?”
卫霄语调更冷:“还有卫灵。你唤她‘小妹’,也是为了找回当年的感觉吧?你觉得这样公平吗?”
他因重伤喉音沙哑,噙出讥诮的冷笑,仿佛要趁此机会,把累积多时的不忿一并说出。
虞知画到底记挂着谁,答案再明显不过。
哪怕在画境里,阎清欢扮演卫霄,拿到的台词是“别怕”“雕虫小技”和“我保护你”。
无一例外,全是四十年前身处鬼打墙时,秦箫安慰她所说的话语。
何其讽刺。
被镇厄司抓捕,卫霄和虞知画都明白,这是彼此的最后一面。
与虞知画相处的日子里,他顺理成章对她心生好感,听虞知画声称两人前世有缘,的确有过短暂的惊喜。
渐渐地,听她倾吐前尘种种,卫霄后知后觉,感到莫名的别扭。
提及“秦箫”,她的目光太温柔,眼尾不由自主勾出笑,是满心爱慕的神情。
卫霄想,可他与秦箫根本不同。
他生于长安,爹娘从商,身上有富家子弟的坏脾气,哪怕拥有同样的魂魄,他就是他,不是别人。
而虞知画试图通过他,回忆另一个人。
这个认知让他无比厌恶,又毛骨悚然。
前世今生,转世续缘,说得好听,实则和找个一模一样的替身有什么区别。
因为这个念头,卫霄消沉了一柱香的时间。
一柱香后,他变得心安理得。
虞知画把他看作秦箫,用以寻求慰藉——
他对虞知画真心不多,借由她,能更好地修习术法。
各取所需,刚刚好。
她方才看他的眼神,怅然、疲倦、痛苦,夹杂显而易见的失望,让他只觉可笑。
虞知画有什么资格对他失望?因为他玷污了她心里的秦箫?
“……对不起。”
心绪如惊涛骇浪,虞知画说不出别的言语,一遍遍低喃:“对不起。”
残破的内丹不堪重负,她喉间腥甜,咳出一口炽烫的血。
施黛明白,她快死了。
濒死之际,虞知画仍旧神色平静,脸上仅有一丝因为卫霄话语滋生的茫然。
看着她,施黛忽然想,或许从很早之前,虞知画就在求死。
她在正堂被镇厄司团团包围,怎会不知实力悬殊,拿出本命画,是为了逼他们开打。
卧房窗牖半敞,白烟萦绕窗前。
忽而轻烟飘散,被破窗而入的气流卷挟其中。
虞知画略微侧目,喃喃低语:“起风了。”
是深冬罕见的南风天。
“今日有劳诸位大人。”
她说罢一笑,任由日光勾出白皙的侧脸,停顿须臾,定声道:“我认罪。”
声音很轻,落下的瞬间,施黛感知到四溢的汹汹灵气。
——没留给他们反应的时机,虞知画彻底震碎了自己的内丹。
宛如浓墨入水,近在咫尺的人形消散溶解,化作袅袅墨烟。
白裙失去支撑,坠落在地,从袖口的位置,飘出一张泛黄的祈愿笺。
不远处,卧躺在床的卫霄目色沉沉,面无表情,只眼角轻轻一抽。
“虞知画的本命画里,是山水和月亮。”
对这个结果有所预料,柳如棠抬眸,轻叹一声:“本命画啊……”
她说着,看了看身旁沉默不语的施黛:“还好吗?”
柳如棠在镇厄司当差已久,见惯生离死别,施黛作为初出茅庐的新人,大概从未经历过这种案子。
眼睫簌簌一颤,施黛点头:“还好。”
她有基本的善恶观。
虞知画陪伴卫霄这么久,追逐的或许早已不是某个人,而是心底未尽的执念,几近偏执。
画中仙的一生固然可怜可叹,死在她和卫霄手里的平民百姓,才是真正的受害者。
“只是忽然想到——”
思绪莫名,施黛攥了攥指尖,轻声说:“虞知画是没有来世的。”
柳如棠低低应声,没再开口。
案件终了,尘埃落定。最后一滴墨渍悄然落下,晕在那张老旧的祈愿笺上头。
南风悠悠,掠过窗边,不知去往谁人的梦。

第67章
在寒冬的江水里长时间浸泡, 不出所料,结案后的第二天,施黛迟迟醒来, 觉得脑子里有无数个小人在打架。
她两眼放空盯了好一会儿床顶, 才后知后觉, 自己这是发烧。
冬泳害人。
哦对, 她出水后还追了虞知画好几座山, 堪比马拉松式的铁人三项。
得知施黛感染风寒, 一大家子前来探望, 多亏卧房够大, 不至于拥挤。
“还好不是太烫。”
把手覆在自家闺女额头,孟轲探了再探:“除了热病, 还有哪里不舒服吗?”
施黛坐在床上,挺直身板摇头:“没事,我好着呢。你们不用担心。”
放在她以前,这只是场微不足道的小感冒,吃两顿药再睡上一觉,第二天照样生龙活虎。
被这么多人围着,施黛反而有点儿不好意思了。
“小病不上心,往后恐成大病。”
施敬承道:“今日天寒,你在房中好好歇息, 其余的事莫要操心。”
他一边说, 一边抬手伸出食指, 凌空勾绘。
施黛认出,那是一张符箓的形状。
施敬承习刀, 对符法和阵法亦有钻研。
像他这类身处战力巅峰的人物,哪怕不用符纸和朱砂, 也能操纵灵气,虚空驱使符术。
施黛称之为降维打击。
几点白芒朦胧显形,顷刻间消散不见。
施黛迷迷糊糊的脑袋一瞬清明,周身难以忍受的热意也减退许多。
这是一张清身符。
“谢谢爹爹娘亲。”
施黛揉了把微烫的脸颊,展颜一笑:“江公子呢?还好吗?”
落水后,江白砚和她一起来着。
江白砚话少,站在床脚旁的位置,照旧一身白,亭匀颀长,像道漂亮的剪影。
他闻言颔首:“并无不适。多谢施小姐。”
鲛人大概不怎么畏凉。
施黛设身处地想了想,没见哪只鱼在冬天的江水里游到着凉的。
“好了。”
沈流霜端一碗药汤,轻挑眉梢:“喝药吧。”
站在她身旁的施云声一声不吭,眼珠轻转。
果然,和想象中一模一样,听见“喝药”两个字,他姐姐面色微滞,嘴角颤颤,脸上的笑意没了大半。
孟轲也瞟见施黛的表情,忍着唇边一道上翘的弧,温声哄道:“乖,这药不算很苦。”
施敬承也笑:“知道你不爱喝药,云声、流霜和白砚特意去芳味斋,为你挑了不少点心。”
他才不是特意,顺手而已。
施云声抱紧怀里的食盒,习惯性想要反驳,话到嘴边又咽下,默默打开盖子。
五花八门的小点心热气腾腾,木盖掀开,溢出白烟。
好香,是甜的。
施黛低头,望见一片花花绿绿。
“桂花糕是流霜姐选的吧?”
施黛眯眼:“云声……”
沈流霜清楚她的喜好,知道她喜欢桂花味道。
把食盒里的糕点端详一遍,施黛用发烧后不太灵光的脑袋尝试思考:“云声挑了这几个?”
她指了指几个格外可爱、被做成动物外观的点心。
“猜对了。”
沈流霜毫不留情揭他老底:“去芳味斋的时候,云声恨不得把所有点心全塞给你。听说你吃不完,他不得已放弃一只食铁兽状的芝麻糕,伤心了好久。”
施黛拖长尾音:“咦——?”
孟轲飞快接话:“最后他自己吃掉了。”
施敬承微微笑:“毕竟是食铁兽。”
没有小孩能拒绝吧。
大昭人称的食铁兽,即大熊猫。
施黛很能理解:“我懂。”
大人和小孩都不能拒绝!
被一大家子齐齐投来视线,施云声耳尖微红,磨了磨牙:“不是……你快吃。”
施黛看着食盒里:“剩下的玉露团,是江公子选的?”
玉露团是大昭特色点心,简单来说,是奶酪酥团。
油酥被雕出层层叠叠、宛如花瓣的形状,与奶酪相融,入口酥甜细腻,味道非常好。
她说罢抬眼,眼风上撩。
孟轲这人风风火火,打定主意要让江白砚融进家庭氛围里,无论做什么事,往往把他邀来一起。
这次给病中的施黛挑点心,想必也是。
江白砚轻勾嘴角:“嗯。”
“这些是后吃的。”
孟轲捏捏她脸颊:“如果先吃点心,等你喝药——”
施黛登时一个激灵,想起自己某次喝牛奶后吃橘子,被酸得牙齿打颤。
沈流霜扬唇轻笑,用勺子舀上药汁:“有没有力气?我喂你?”
施黛摇头,从她手里接过瓷碗:“不用,我一口闷。”
长痛不如短痛,与其一勺一勺接受慢性折磨,不如一鼓作气,否则就再而衰三而竭了。
她没犹豫,把心一横。
中药咕噜咕噜入口,施黛脑子里咕噜咕噜冒泡泡,好不容易把药喝完,口中被沈流霜立马塞进一块点心。
孟轲小心翼翼:“感觉怎么样?”
施黛皱了皱脸说不出话,低垂着脑袋,竖起大拇指。
沈流霜又拿了块糖酥给她。
“话说回来。”
缓了半晌,施黛回过神,抬起雾蒙蒙的眼:“画中仙的案子怎么样了?卫霄怎么判?”
“顺利结案。”
沈流霜道:“虞知画对罪行供认不讳,卫霄也招供了。无论他想如何推脱,客栈里的虞知画有不在场证明,锦娘一定是他杀的。人命在身,卫霄只剩问斩一个结局。”
此人实在不是什么好东西,被审讯时痛哭流涕,妄图把罪责全往虞知画身上推。
在场的柳如棠听罢,当即一声冷笑:“是吗?‘我只是杀了只猫’?‘知画帮帮我’?‘别告诉其他人’?这些话是谁说的?不会是你家养的狗吧?”
得知他们真真切切看过一遍虞知画的记忆,卫霄这才满脸煞白,嗫嚅说不出一句话。
“总之,比起虞知画,他败露得很不体面。”
沈流霜耸肩:“镇厄司没管他的伤,直接押入大牢,等待问斩了。”
这一人一妖残害数人,在沈流霜看来,都不值得同情。
孟轲见缝插针:“黛黛今后遇上中意的人,一定要擦亮眼睛,看看他是什么货色。要不行,咱就扔。”
施敬承笑得温柔:“让我们把他教训一顿……让我们请他喝一杯茶,好好谈一谈,也成。”
沈流霜没说话,面无表情扬了下嘴角。
施黛哭笑不得:“八字还没一撇,怎么聊到这个了?”
施黛脑筋飞快,轻松转移话题:“比起这个,不如说说云声的学堂。书院里那么多孩子,云声要学会交朋友,别老是闷闷的。”
施云声:?
施云声两眼笔直看向他姐姐。
你的身体病了,但嘴巴没病,它还会祸水东引,可怕得很。
“我问过夫子。”
说到这事儿,孟轲笑吟吟:“云声很讨那群孩子喜欢。”
施敬承模仿夫子的语气,捋一捋不存在的长须:“云声?挺好,挺好。学童们都说他生得好看,性子也好,怪平易近人的,刚见面就分点心给他们吃。”
身为在他书箱里塞小食的罪魁祸首,施黛咧着嘴角笑嘻嘻,看跟前的小孩一点点满脸通红:“噢——”
施云声又羞又急,眼睛忽闪,鼓起一边腮帮。
算了,今天她生病,不说她坏女人。
施黛发烧喝了药,与家里人闲聊半晌,没过多久困意上涌。
热病期间,嗜睡是正常现象。孟轲等人不便打扰,与她道别离开,留两个侍女在门边静候。
脑子里像盛满浆糊,上下眼皮不停打架。施黛没做多想地沉沉睡去,醒来时,发觉窗外一片漆黑。
冬季天黑很早,她分不清具体时间,环顾房中,没瞧见那两名侍女。
她们同时离开,应该去吃晚膳了。
所以现在是……酉时左右。
“感觉好些了吗?”
一团白花花的影子扑腾上床,轻摇尾巴:“你睡了两个多时辰。”
房间里没亮烛火,借由月光,阿狸的一双狐狸眼犹如宝石。
还是晕乎乎的,浑身发热。
施黛揉了把脑袋,朝它笑笑:“还行,问题不大,不用担心。”
昨天刚回家,她就百般疲累沐浴上床,顺便给阿狸讲述了这起案子的来龙去脉。
不过比起案件,它似乎对江白砚更感兴趣,着重问了有关他的好几件事。
“幸亏在水里没出大事。”
拿爪子探探施黛额头,阿狸叹气:“江白砚能救你,倒也是……”
它停顿须臾,想起什么:“不对,你们绑定有血蛊。”
施黛一旦没命,江白砚得不到她的血,同样完蛋。
这是原主答应和他缔结血蛊的一大原因,镇厄司的差事凶险万分,倘若得到江白砚相护,她捉妖能放心不少。
现成的保镖兼打手,不用白不用。
毕竟江白砚很强。
施黛有些恍惚,低低嗯了声。
许是发烧后思维紊乱,听阿狸说完这句话,她忍不住去想:
如果没有血蛊,江白砚会第一时间救她吗?
……会的吧。
他们也算有同生共死的战友情了。倘若江白砚遭难,施黛肯定毫不犹豫去帮他。
至于江白砚,他心里怎么想的——
“有血蛊是好事。”
阿狸出言打断她的念头:“你和江白砚在同一个小队里,他不可能置你于不顾。”
从施黛的描述中,它没看出江白砚对她的杀心。
甚至于,此人把心底的阴暗面藏了个彻底,在施黛面前彬彬有礼,一派正人君子的温润风度。
阿狸觉得很诡异。
入夜黑蒙蒙的,施黛懒洋洋抬手,点亮床头一盏小灯。
烛火昏黄,清光盈室。
她轻抚小狐狸的脑袋:“你提过的灭世之灾,有线索了吗?”
这是正经事,施黛一直没忘。
“看时间,快有端倪了。”
阿狸正色:“等你病好,去问问施敬承。近日以来,妖邪之事应该在逐渐增多。”
这是它关于灭世之灾为数不多的印象。
灾变伊始,大昭境内频出魑魅魍魉,无人猜得出源头。
下一段记忆,就是江白砚手持断水剑,浑身煞气的景象了。
然而江白砚再天才,说到底,不过区区一个少年,怎么会惹出那等通天的乱子?
阿狸思来想去没有结果,轻叹道:“既然和江白砚关系不错,你不妨同他多多相处,打好关系。往后解决灭世之灾,可以借他一份力。”
最关键的一点,是时刻关注江白砚的动向,探查他身上的猫腻。
一句话弯弯拐拐,阿狸觉得自己真是高情商。
施黛当然只听懂表面意思,信誓旦旦:“好!”
阿狸怜爱摸摸她发烫的手背。
与此同时,听见一道不疾不徐的敲门声。
咚咚轻响后,是它再熟悉不过的清越少年声线:“施小姐。”
江白砚?他来干什么?
白狐狸身形微震,猛地回头。
房内门闩没锁,施黛坐起身:“请进。”
木门被推开,江白砚披着月色进来。
房中烛火是澄澄的黄,在他脸上一映,如寒石生辉。
生病被人探望是好事,施黛眉开眼笑挥一挥手:“江公子。”
挥完才陡然意识到什么,用手指忙不迭碰了碰脑袋。
完蛋——!
见人之前,她居然忘记了梳头发。
之前在床上肆无忌惮滚来滚去,施黛脑补一下她头顶,应该是鸟窝形。
江白砚立在门边,有些好笑地看她睁圆双眼。
因为发热病,施黛颊边浮起淡淡红晕,眼底罕见生出懒倦之意,像没睡醒。
黑发凌乱散在肩头,似一汪流泻的泉,被她胡乱梳直,又不安分地翘起来。
许是不好意思,她眼底的绯红更浓,是早春桃花色。
“你进来坐着吧。”
挣扎无果,施黛自暴自弃抓了把头发:“门边很冷。”
江白砚掩上房门:“我见施小姐房中亮灯,前来探访。”
阿狸:?
刚点灯就敲门,你小子该不会一直在外边儿吧?
“真巧。”
施黛兴冲冲:“我刚醒不久。”
阿狸:……
江白砚轻勾嘴角:“嗯。施小姐病情如何?”
“比中午好多了,只剩发热。”
施黛摸一把自己额头,还是烫:“我不会把病传给你吧?”
江白砚:“自不会。”
他说罢垂眸,右手腕骨微动,从袖中取出一件物事:“此番拜访,是为将此物赠予施小姐。”
施黛:“送我?”
江白砚上前几步靠近床榻,摊开右掌。
一块圆石,像是琥珀,色泽皎白,覆有薄薄的、水雾般的浅蓝。
幽蓝几抹,如点睛之笔,缥缈轻盈。
施黛从心赞叹:“好漂亮。”
江白砚:“施小姐试试握住它。”
施黛觉得新奇,从他手里接下琥珀。
指尖不经意擦过江白砚的皮肤,她没察觉,对方脊背一僵。
是冰冰凉凉的。
把琥珀握在掌心,施黛掩不下惊讶。
它通体寒凉如雪,并非冰冷透骨、让人觉得不舒服的森冷,而是如沐春风的清凉。
发热病的身体像在被火烧,触及这块琥珀,仿佛遇上一场沁人心脾的小雨。
“此物是我偶然所得。”
江白砚:“你身有不适,用它,可解热。”
“好舒服。”
施黛好奇:“这是什么?”
江白砚沉默须臾,淡声笑笑:“不清楚。大抵是极北之地雪山里的琥珀,浸润寒气,比寻常玉石更凉。”
阿狸:?
它怎么没听说过,雪山琥珀始终冷飕飕的?
而且……目光落在琥珀上的浅蓝,它觉得莫名眼熟。
等等,不会吧。
后背如被电流击中,阿狸头皮发麻,快要瞪出眼珠。
这颜色、这效果,浅蓝淡淡,终年冰寒,这这这不是鲛人鳞片吗?!
施黛手里的,确实是块琥珀没错。
尾巴蓦地抖了抖,小白狐狸打个寒战。
江白砚这是……把自己鲛人形态的鱼鳞融进琥珀里头,送给施黛,给她解热?!
阿狸心情复杂。
阿狸大为震撼。
生生剥下几片鱼鳞,无异于剜出血肉,偏生被他云淡风轻,随意找了个理由掩盖过去。
不愧是江白砚,有够不正常。
它要不要把这件事告诉施黛?
“这是个稀罕的物件吧?”
施黛戳戳琥珀上的蓝:“送给我多可惜。等我病好,就还给你。”
阿狸:不,他还有一整个大尾巴,好多鱼鳞!
“此物于我无用。”
江白砚道:“鲛人极少感染风寒。”
他低低一哂,用了半开玩笑的语气:“倒是施小姐,它来历不明,你就这样收下,不怕我心怀不轨,对它做手脚?”
阿狸:你很有自知之明。
大昭有种流传已久的巫术,名“厌胜术”。
厌胜术以外物为载体,可对旁人施加诅咒,比如扎小人、在房中藏物破坏风水、在随身携带的首饰里滴入鲜血等等。
来历不明的东西不能接,是人尽皆知的常识。
倘若换作对江白砚颇为忌惮的原主,铁定毫不犹豫地拒绝。
“啊?”
施黛问:“心怀不轨?你对我能有什么不轨?总不能毒杀吧?”
她顿了顿,也用随性的口吻:“我们还有血蛊在身上呢。”
两个字在舌尖盘旋一圈,落在心尖。
江白砚眼瞳漆黑,凝视她一瞬:“倘若某日血蛊破解,施小姐当如何?”
他知道施黛不怕他。
哪怕见到他挥剑时的杀心、知晓他对疼痛病态的喜爱,施黛仍对他毫无畏惧。
江白砚不讨厌这样的态度。
因而谈及血蛊,他不由困惑,施黛究竟是坦然接受他本身,还是在血蛊庇护下的理所当然。
当血蛊解开,她与他的纽带斩断,施黛会不会如曾经那般忌惮他、嫌恶他、唯恐他哪天发疯伤害她?
“解开以后?”
施黛挠头:“你如果想的话……我请你吃顿庆功大餐,再拉个横幅,上书大字,‘恭喜江白砚挣脱血蛊’?”
江白砚:……
一时不知如何回应,他被冷不丁噎住:“不必。”
施黛很喜欢他这个表情,仔细瞧了瞧,轻轻笑出声:“这是你送来的礼物嘛。我要是怀疑这怀疑那,岂不成不识好歹的坏家伙了。”
施黛定神说:“你特意来送我礼物,是关心我。我知道的。谢谢。”
江白砚抿唇。
方才浮上心头的烦躁瞬息被抚平,取而代之,是另一种截然不同、更为隐晦的躁动。
像胸口被用力抓挠,令他又一次说不出回答。
“对了!还有在本命画里。”
施黛杏眼一动,仰面看他:“多亏你救了我一命。当时落进水里,吓坏我了。”
追捕画中仙时,施黛为保持士气,从头到尾表现得面无惧色。
案子结束回了家,面对江白砚,才总算能说说心里话。
“我不会游泳,很怕水的。”
想起落水后的景象,施黛拍拍胸脯:“里面还有那么多怪物,打算把我吃掉。”
她说这话时蹙了眉头,像是后怕,露出罕见的惊惶神色。
比起强撑出的镇定,更生动也更真切,眉目间飞扬的情态如同从画卷挣脱,裹挟勃勃生机,扑面而来。
江白砚于是想,原来她也会害怕。
他在床边的木椅坐下:“施小姐怕水?”
“因为是旱鸭子。”
施黛没觉得不好意思,承认得落落大方:“你们鲛人一生下来,就会游泳吗?”
江白砚挑眉:“难道施小姐见过被淹死的鱼?”
施黛眉眼舒展,噗嗤笑开。
“鱼有尾巴嘛。”
她说:“落水以后,我还以为你会变成鲛人的样子。话本子里不经常这么写吗?鲛人入水,立马化出尾巴什么的。”
结果没见到。
和江白砚认识这么久,她居然连一次也没见过。
施黛发着烧胡思乱想,因为江白砚不想让外人看见?这是鲛人的隐私吗?他说过自己的尾巴是蓝色,一定很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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