嗓音柔软,措辞居然还挺有礼貌。
但她图啥啊?
小白狐狸眼中难掩困惑,画皮妖也是一愣。
江白砚没兴趣猜她的心思,抱剑垂着眼。
求生的本能占据上风,画皮妖顾不得纳闷,下意识点头:“可以!”
于是借着那盏竹编灯笼散出的微光,施黛有幸目睹了画皮的全过程。
这只画皮妖从未害过人,没有作画用的人皮,只能以妖力化出一支笔,在自己脸上勾勒轮廓。
她的皮肤不比人面,毫无血色、苍白如纸,一套平平无奇的五官很快被描绘而出,不出所料,很是诡异。
不明白施黛想做什么,阿狸一颗好奇心七上八下,止不住地晃耳朵。片刻沉默后,听见施黛开口:
“我觉得眼睛有点儿小,你能在这张脸的基础上画大些吗?”
画皮妖哪敢违抗,连连点头,不消多时,便将双眸画大画圆,勾出一丝艳丽弧度。
高效率高水平。
这哪是什么一窍不通的小妖怪,这是神笔马良啊!
施黛眼底亮色更甚:“五官可以更突出吗?我的意思是,画些适当的阴影,显得面部轮廓分明。”
画皮妖这辈子从没听过如此奇怪的要求。
好在于她而言,施黛所说并非难事。枯骨般的右手握着画笔,只轻扫几下,就让面容愈发精致深邃。
紧接着,施黛又以“颊边太过单调”和“唇色太浅”为由,让画皮妖绘制双颊与嘴唇。
画笔扫过,原本毫无特色的脸孔变得唇红齿白。虽然没有人皮作底,整体皮肤如死人般苍白,却也称得上佳人翩翩。
福至心灵地,阿狸眼角一抽。
…等等。
它好像,明白了。
——这几个步骤,不就是画眼线、打修容、涂腮红和抹口红?!
一瞬间,它想起施府中用寒气冻冰棍的雪妖,和那群兢兢业业打扫卧房的宅鬼。
哦对,还有即将成为长安送货员的僵尸。
因为在孤儿院长大,穿越之前,施黛是个能同时打三份工、想方设法赚外快的狠人。
隐约猜出她的算盘,阿狸神情复杂,眼皮狂跳。
不会吧。
不会真是它想的那样吧?
“很好,就是这样。”
满心欢喜看着画皮妖的脸,施黛回头瞧一眼江白砚:“江公子,如果我把画皮妖带回家去……能让她进我娘的脂粉铺子吗?”
江白砚就在她身后,扭头的瞬间,借着闪电,施黛瞥见他嘴角下一颗小痣。
因为沾染血渍,小痣边缘晕了点儿薄红,衬着那张冷白如玉的脸,平添桃花般的艳色。
莫说目瞪口呆的画皮妖,即便是江白砚,也没能接住她这句话。
似是觉得好笑,他沉默须臾,唇角微勾:“脂粉铺子?”
“画皮妖手艺精湛,坐镇在铺子里头,肯定能引来很多客人。”
施黛眼底光华流转,语速飞快,吐字如倒豆:“我们的铺子不仅卖脂粉,还可以有偿教客人上妆。客人学完手艺,会买更多胭脂香粉,良性循环。”
昨天与娘亲商讨僵尸送货时,孟轲曾提起过长安城里的脂粉生意。
妆品越来越多,妆容却局限于已有的样式,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出现新花样。
想想完全没毛病。
画皮妖的技艺远超常人,风靡长安城不是问题。如果有顾客担心妖物害人,只需要在铺子里设下阵法,禁锢画皮妖的妖力就行。
省力又省心,何乐而不为。
施黛越想越觉得可行,朝着画皮妖粲然一笑:“你觉得呢?”
阿狸:……
这不太对吧!!!
“你看,我们大昭正值太平盛世,民殷国富。无论世家贵族,还是平民百姓,外出的时候,总要画些妆容。”
施黛道:“上妆这件事,大多数人要么靠长辈和妆娘教授,要么全凭自己摸索,手艺哪能比得过你?只要你在,必然有源源不绝的客人慕名而来,前景不可限量。”
好熟悉的措辞。
阿狸怔忪刹那,瞳孔地震。
这、这居然是…二十一世纪老板画饼绝技之一:
展望未来饼!
都说近现代有四大画家,齐白石画虾,徐悲鸿画马,张大千画虎,老板画饼。
施黛不仅要在大昭开美妆店,还给妖魔鬼怪画大饼来了!
眼珠胡乱转动几下,小白狐狸满脸震惊,看向施黛跟前的画皮妖。
那张芙蓉般的俏脸上,第一次出现了恐惧与绝望之外的神色。
画皮妖没怎么听懂,瞳孔和阿狸一样上下左右乱飞:“啊?”
很好,面对施黛抛出的大饼,画皮妖她没接住。
阿狸觑向施黛。
只得到一声无意义的单音节,她并不气馁,看向画皮妖身上单薄的粗布红衣:
“长安城中盛行绮艳之风,脂粉铺子生意大多不错。以你的才能,能在铺子里得到不错的差事。”
出现了!是老板画饼绝技之二:
升职饼!
画皮妖眸光微动,施黛乘胜追击:“至于报酬不会少,比你辗转各地做杂活惬意得多。等脂粉铺子越做越大,每月工钱还能水涨船高,保你吃香喝辣。”
是加薪饼!
搭配方才的升职饼,施黛打出一个令人措手不及的二连击!而画皮妖……
阿狸彻底放弃思考,豆豆眼又是一转。
画皮妖唯唯诺诺,终于缓过神来,小声嗫嚅:“真、真的可以吗?我是妖物……”
大饼成功击中目标。
“当然可以。”
施黛轻拍她肩头,斩钉截铁:“想想长安城里,那么多脂粉铺子赚得盆满钵满。放心,我不会亏待你。”
好家伙。
是举例饼、捧杀饼和承诺饼的混合三连击。
画皮妖神情呆愣,混浊眼底淌出细碎亮光,定定看她好半晌,张了张口,没发出声音。
吃噎着了,反应不过来。
施黛认真思忖,口中话没停:“再说,妖怎么了?你天生一副好手艺,能随心所欲变幻相貌,我羡慕还来不及。”
她是真没觉得妖魔鬼怪低人一等,小时候看动画片,就憧憬过《西游记》里的七十二变。
后来穿越来到这个世界,得了原主的记忆,记得爹娘打小就教导她,妖鬼有恶有善,和人没什么差别。
涣散的意识逐渐回笼,画皮妖攥紧衣袖,没有过哪一刻像现在这样,慌乱惶恐,又欣喜难言。
心脏怦怦作响,仿佛被从天而降的好运砸中。
大昭有许多雇佣妖物的先例,譬如犬妖利用嗅觉断案,舞坊中的花妖技惊四座,码头也有身强力壮的妖怪搬运货物。
但画皮是妖里的异类,因为一则则血腥恐怖的话本故事,在不少人眼中沦为“剥皮”的代名词,如同过街老鼠。
用画皮妖开脂粉铺子,不仅她没听过,放眼整个大昭,也没人像这样做过。
她真的……可以吗?
见她神色松动,施黛弯起嘴角:“你愿意吗?我叫施黛,你呢?”
她的喉咙不知为何有些艰涩,眨了眨眼,轻轻点头:“我叫阿春。”
——成功!
又是一笔生意达成,施黛心情大好,欢欢喜喜为她介绍:“阿春,幸会。我身后这位是江白砚江公子。”
阿狸:……
小白狐狸蜷缩于她怀中,双目空茫。
说老实话,今晚发生的一切,全都远在它的预料之外。
江白砚为什么会从灭世反派变成所谓的“孤僻腼腆小可怜”,画皮妖又为什么能和脂粉铺子挂上钩,一切都是难解的谜,谜题答案叫施黛。
不过……应该没关系吧?
任凭施黛翻来覆去地折腾,只要不与江白砚扯上关系,她就能平安无恙活下去。
想到这里,它偷偷看了看江白砚。
他正略显慵懒地立在一边,长睫于眼底覆下浓郁阴影,与平日里温润含笑的模样截然不同,透出些许散漫的桀骜。
完全猜不透他心中所想,阿狸只想离这煞星越远越好。
没来得及收回视线,耳边响起施黛含笑的低语:“江公子。”
小白狐狸如临大敌,悚然一惊。
你闲来无事叫他做什么?!
“今日多谢江公子救我。”
她心情颇好,笑起来时扬起嘴角:“我们在镇厄司当差,今后会常常一起捉妖。江公子实力强劲,若是遇上棘手的邪祟,还要多多仰仗于你。”
阿狸脑子有一瞬的空白。
如果它没听错的话,这、这似乎是,传说中的捧杀饼…?
施黛她给了江白砚一块捧杀饼?!
“大昭妖鬼横行,想必还有不少赚钱的法子没被发掘。有你在,我们肯定能找到更多商机。”
施黛竖起大拇指:“有钱一起赚,不会亏待你。今天你救我一命,到时候,利润分你一部分。”
世上本没有大饼,被老板糊弄得多了,就成了饼。
施黛以前兼职打工时,咽下过不少大饼,没一个成真。正因如此,她绝不会像无良老板那样,开空头支票忽悠人。
打工人何必为难打工人。一起赚钱,她是认真的。
阿狸风中凌乱。
阿狸目瞪口呆。
失策,大失策。
它以为施黛发给画皮妖的饼已经掏空家底,哪能想到,她居然留着一套集捧杀饼、展望饼、利润饼于一身,堪称绝杀的连环组合拳,搁这儿等着江白砚。
即便是杀人如麻的大魔头,恐怕也从没被一股脑塞过这么多大饼,偏生施黛说得情真意切,没半点糊弄的意思。
在她身边,白衣持剑的少年沉默蹙眉,淡漠无波的眼底,闪过一言难尽的困惑。
江白砚:…?
所以,这饼他吃还是不吃?
施黛的计划很长远。
大千世界无奇不有,指不定什么时候,就能在妖魔鬼怪里发现更多暴富的妙法。致富之路永不停歇,这叫可持续发展。
大昭还真是块风水宝地。
夜色浓稠如墨,施黛没能看见江白砚眼中晦暗的情绪。
他觉得莫名其妙,又有些好笑。
施黛就算撞破脑袋记不清前事,苏醒之后,也一定听人说起过他。
她知晓他来历不明、双手染血,如今待他如此,能图些什么?
这种没来由的善意,让江白砚想起曾被邪修囚禁的时候。
那时他仅有九岁,因根骨极佳,被种下替傀之术,为对方承受伤痛。
暗无天日,生不如死,起初他竭尽所能挣扎逃跑,邪修并不恼怒,一次次将他抓回,再一次次施加千奇百怪的刑罚。
某日他居然稀里糊涂逃出生天,离开邪修栖身的山洞后,被一位农夫所救。
九岁的孩子心中哪有弯弯绕绕,当农夫拥他入怀,温言细语哄他“别怕”时,江白砚呜咽落了泪。
后来农夫领他回家,喂他饭吃,给他疗伤,山洞中血腥残酷的折磨仿佛成了场遥远的梦。
直到七日后,他看见农夫与邪修并肩出现在门前。
觑见江白砚惊愕的神色,邪修笑出眼泪,告诉他来龙去脉。
“农夫”是他修习邪道的同门师弟,这几天发生的一切,不过做戏而已。
想来也是,江白砚逃离山洞的过程顺利得不可思议,而农夫出现得那样巧合——
就像早早候在原地,守株待兔似的。
“你不会以为,真会有人来救你吧?”
邪修欣赏他逐渐暗淡的双眼,因其中蕴藏的委屈、痛苦与不甘愈发愉悦,捧腹大笑:“对,就要这种表情。遇见我师弟时,你居然哭了?你那时与现在的神态,我一辈子都忘不掉——太有趣了!”
于是他终于明白,这是扭曲畸形的恶。
邪修厌倦了江白砚被折磨时一声不吭的模样,特意策划一出绝处逢生的美梦。当他渐渐沉溺其中,以为自己窥见一线天光,再将这份期许轰然打碎。
美梦破灭后的满地狼籍,比纯粹的痛苦更令人绝望。
所以……施黛的目的是什么?
手中长剑入鞘,引出铮然轻响。
江白砚温和一笑,掩下转瞬而逝的阴翳:“不必。举手之劳,施小姐无需言谢。”
他不愿与施黛扯上关系,拒绝得毫不犹豫。
阿狸长出一口气。
和江白砚待在一起,无异于提心吊胆走钢丝,时刻都需万般小心。
这是条栖息于森冷之地的毒蛇,但凡被冷不丁咬上一口,施黛就会丢掉性命。
小心为好,还是离他远些吧。
江白砚要回镇厄司交差,低声道了别,于是回施府的路上,只有施黛与画皮妖。
头一回遇上傀儡术,施黛好奇问:“当时你被灵线操控,是什么感受?”
“我虽保有神智,行动却没法控制。”
阿春有些拘谨,回答得小心翼翼:“就像自己被关在一个小盒子里,只能遵循傀儡师设下的指令。”
被傀儡术控制时,阿春的气质与现在截然不同。
阴冷、怨毒、杀气腾腾,若不是江白砚及时赶到,施黛还真不敢和对方撞上。
她觉得新奇,追问一句:“傀儡师给了你什么指令?”
阿春诚实回答:“让你们看见我,被我吓住。”
施黛一愣:“仅仅是吓人?”
这就奇怪了。今晚大半条街都被妖鬼填满,傀儡师闹出这么大动静,却没打算大开杀戒,只吓唬人。
他目的何在?
傀儡师有镇厄司处理,没她瞎操心的份。
施黛收敛思绪,继续对阿春说:“我先领你回家,见见我娘。不用怕,我娘亲性子很好,对妖物没有偏见。”
说这话时,一人一妖已行至施府门前。
爹娘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施家府邸气派庄严。
白墙高耸,朱门半掩,檐下匾额书有“施府”二字,遒劲有力。
“府里还有其他人。”
施黛推门而入,爽朗笑道:“我家里人都很和善,不会……”
话没说完,伴随大门被推开的吱呀声响,一张铁青麻木、似人非人的脸孔从缝隙中猛然探出。
与施黛四目相对。
施黛:……?
场面出现瞬息的寂静。
画皮妖与青面人脸面面相觑,一个苍白似鬼,一个青灰诡谲,默了默,不约而同被对方吓到,发出一声尖叫:
“啊——!!!”
“停停停,怎么了怎么了?”
这动静闹得着实太大,门后匆匆行来一名身着榴红曳地裙的美貌妇人。
瞧见施黛,妇人柳眉轻挑:“黛黛回来了!”
“娘。”
将瑟瑟发抖的阿春护在身后,施黛看了眼同样战战兢兢的青面人,哭笑不得:“这就是您请来的僵尸?”
她和她娘亲孟轲,这几天在商量用僵尸送货来着。
“正是。”
孟轲喜滋滋一笑:“我今日与镇厄司的赶尸人尝试过了,僵尸行动迅捷,速度比车马快上许多——最重要的是,无论如何奔波,都不会疲累。”
这是什么?
绝佳的送货人选啊!
计划初见成效,孟轲喜上眉梢,余光瞥见施黛身后的阿春,一眼认出:“这是画皮妖?”
施黛言简意赅,向自家娘亲阐述了今夜所见所闻。
听见脂粉铺子,孟轲眼前一亮,了然道:“你是想……让阿春姑娘坐镇于脂粉铺子,招徕更多客人?”
施府之中,施敬承贵为镇厄司指挥使,孟轲则是长安城首屈一指的富商,门第显赫,却并没有高门贯有的森严规矩。
这与施敬承和孟轲的性格有关。
施敬承擅用刀,虽为武夫,却有一身文人脾性,温润儒雅,最喜欢观书弈棋。
简而言之,脾气好到没脾气。
与他相比,孟轲雷厉风行、风风火火,因为出身于商贾之家,从小过惯了抛头露面的日子,沾染不少江湖气。
在施黛面前,孟轲亦母亦友,从不摆架子。
“不止这样。”
施黛道:“阿春精通妆容,等摸索出全新的妆面,我们还可以把她所用的妆品展示出来,就叫当季热推款。这样一来,热推款能被很快抢售一空。”
阿春听得呆滞,对二人的嘀嘀咕咕懵懵懂懂,只知说到最后,母女两人相视一笑,眼底同时闪过一道诡异的光。
被她抱在怀里的白狐狸眼角一抽。
阿狸:……
这都能说到一块去,你们一家人指不定有点什么问题。
“阿春姑娘,进来坐。”
孟轲朗声招呼,指了指门边青面獠牙的僵尸:“这是今日府中的客人。我们打算试着用僵尸送货。”
这两个风马牛不相及的词语,是如何组合在一起的?!
阿春脑子里一片混沌,迟疑看向对面的僵尸。目光相撞,僵尸的神情亦是困惑——
画皮妖?脂粉铺子?这俩有关系么?
两两相望,各有各的震惊,各有各的茫然。
孟轲话音方落,院中响起一道清脆女声。
“它叫青青。”
来人是个浓眉大眼的年轻姑娘,在清寒深冬里,只穿了件轻盈的金缕裙,衬出单薄身形。
陌生的面孔。
施黛注意到,这姑娘眼底有两个浓郁黑眼圈。
“我名宋凝烟。”
她打了个哈欠,似是没睡醒:“孟老板请来的镇厄司赶尸人。”
她话说完,廊道拐角走出另外两道人影。
一人是个十三四岁的男孩,眉眼与施黛有几分相似,双目狭长、薄唇紧抿,较之后者多出戾气,满脸不耐。
另一人是黑衣女子,眉目清秀、瘦削高挑,腰间挂着个雕刻有獠牙的深黑色面具。
与施黛四目相对,黑衣女子扬唇笑开:“黛黛。”
施黛冲上前去一个熊抱:“流霜姐姐!”
这是与原主一起长大的沈流霜。
沈流霜无父无母,尚是婴儿时,就被爹娘弃于荒野。恰巧孟轲路过,将她抱回府中抚养。
沈流霜疏懒随性,对原主一等一地好,二人情同姐妹,一起长大。
至于沈流霜身侧的男孩。
施黛从姐姐暖融融的怀里探出脑袋:“云声也在?”
施云声,她的亲弟弟。
比起原主养尊处优,施云声的命途坎坷许多。
施敬承身为镇厄司指挥使,被诸多邪修视为眼中钉。
邪修敌不过施敬承,只能在他子女身上打主意——
施云声四岁时被几名邪修掳走,丢弃于荒野之中。
出于报复,邪修将一枚妖丹强行注入他体内,令施敬承之子成了个半人半妖的怪物。
而讽刺的是,正因这颗妖丹中蕴藉的气息,年仅四岁的孩子被狼群认作幼崽、抚养长大,奇迹般活了下来。
四个月前,施云声被寻回施府。
九年光阴过去,他早已将人族之事忘了个一干二净。
最初回到施府时,施云声不会说话、不会用筷、连直立行走都极为艰难,无论见到谁,都神情狰狞龇牙咧嘴,恨不能上前咬断对方脖子。
到现在,这孩子逐渐掌握人言,讲话虽不利索,也算能正常沟通。
只有一点没变。
施云声见到人,依旧一副凶巴巴恶狠狠的模样,包括面对爹娘和施黛这个亲姐。
像只张牙舞爪的小狼。
对上施黛含笑的目光,施云声磨了磨后槽牙,一言不发别过头去。
“云声听说有僵尸,想出来看看热闹。”
沈流霜笑道:“毕竟是孩子。”
“谁、谁想看热闹?”
施云声黑眸晶亮,剑眉蹙紧:“你简直…七嘴八舌!”
施黛循循善诱,耐心教导:“七嘴八舌不是这么用的。这种时候,用‘实话实说’更恰当一些。”
施云声说话不利索,成语更是学得一塌糊涂,时常被施黛纠正。
闻言想也没想,重新瞪起双眼,看向沈流霜:“对,你简直实话实说!”
施云声:……
施云声:???
意识到自己被坏女人蒙骗,施云声朝着施黛龇牙咧嘴。
“宋凝烟是我在镇厄司的同僚。”
沈流霜觉得逗小孩有趣,噗嗤一笑:“她年纪虽然不大,已经是赶尸人中的佼佼者,操纵僵尸很有一手。”
“听说今夜有人用了傀儡术。”
宋凝烟轻抚那只名为“青青”的僵尸侧脸,打个哈欠:“赶尸人没法像傀儡师那样操控生人与妖物,却有个远胜于他们的优势——”
宋凝烟道:“傀儡术能够操纵的范围极其有限,而我们赶尸人,可以驱使僵尸行千百里之外。”
千百里之外!
施黛眼神一亮:还能长途运输!
孟轲双手环抱,倚靠阑干:“我与黛黛已想好招牌,就叫‘送了么’,言简意赅。”
施黛想了想,补充一句:“为了彰显送货员身份,还可以让僵尸穿上特制的服饰。黄色长衫怎么样?比较显眼。”
默默倾听的阿狸:……
送了么,黄色长衫,它听着怎么如此耳熟。
用着饿了么的招牌,却让僵尸穿戴美团的黄色制服,这何尝不是一种脚踏两条船。
施黛刚刚回家,没见过僵尸的健步如飞,很是好奇:“能让它再跳一跳,给我看看吗?”
宋凝烟并未言语,手中现出一张符箓,贴在僵尸青青的后背上。
得到指令,青青涣散混浊的眸底溢出一线明光,如冬日飞鸿,轻松跃上围墙。
施黛十分捧场地开始鼓掌。
僵尸是身死之人,不如活人思维敏捷。青青用了好几息功夫,才明白她的动作属于夸奖。
青灰脸庞淌过一抹僵硬微笑,僵尸再次一跃而起,跳上铺满落雪的高耸房顶。
“不错吧?”
沈流霜为施黛整理好凌乱的额发,尾音含笑:“青青一直很厉害,是镇厄司中的能工巧僵。”
又开始了,稀奇古怪的成语。
身为她朝夕相处的同僚,宋凝烟始终没能习惯此人诡异的措辞风格,听沈流霜出声,嘴角一抽。
刚想问问身旁的孟夫人,如此特立独行的说话风格是如何练就,就听施黛笑了笑。
“你好厉害!”
她穿着件毛绒绒的兔毛披风,整个人如同一只雪白兔子,仰望房顶迎风而立的僵尸,双手比出心形:“今后辛苦你啦。”
青青参不透这个动作的含义,感受到施黛的亲昵,歪了歪脑袋,学着她的动作笨拙比划一个爱心。
施黛一喜:“它在对我僵心比心。”
宋凝烟:……?
你怎么也不对劲?
“厉害吧?”
一旁的孟轲笑眯眯紧随其后:“若能将‘送了么’做大,点尸成金,咱们的薪钱必能薪薪向荣。”
宋凝烟:……
原来是家族遗传。
所以这帮人是跟您学的吗!
下意识地,宋凝烟看向沉着一张脸的施家弟弟,施云声。
听说这孩子被狼群养大,说话磕磕巴巴。
施云声正立于廊下,小脸紧绷,脊背挺得笔直。
见他游离于气氛之外,沈流霜将桌上一颗小果子递到他嘴边,被施云声一把夺过。
“不用你喂。”
施云声恶声恶气,拿着果子一口咬下:“我自食其果。”
宋凝烟:……
得嘞,这还不如谐音。
你们这一家子的语言系统,着实有点儿混乱。
眉心轻轻一跳,宋凝烟强迫自己转移注意力,眺望屋顶上的僵尸青青。
听孟夫人说起僵尸送货,她起初觉得天方夜谭,可现在看来,似乎的确有钱途可循。
听孟轲与施黛天花乱坠这么一夸,连她都有些僵信僵疑……
呸,她为什么也开始了!
宋凝烟默默挪动脚步,离那一大家子人远上一些,避免出现人传人现象。
“有个问题。”
宋凝烟深呼吸:“如果距离过远,赶尸人对僵尸的感应会逐渐减弱。我没试过操纵它行动太远距离,今夜想探一探极限。以防青青走失,得有一人被它背起,时刻监视——有谁愿意么?”
镇厄司没能找到那名操纵妖邪的傀儡师。
对方早有准备,用了术法隐匿踪迹。
江白砚回到施府时,已入子时。
院中嘈杂,聚了不少人。他厌烦热闹,并未靠近正门,而是从后院围墙翻身而入,独自回房。
他的步子有些艰难。
种下血蛊后,每隔半月,他需饮下施黛鲜血,否则痛不欲生。
蛊毒发作于回府路上,起初是手脚发麻、阵阵生冷,等麻意加剧,成了钻心刺骨的痛。
房门被轻轻阖上,屋内并未亮灯。
当视野之中唯余黑暗,遍布四肢百骸的剧痛就格外明显,织成扑面而来的巨网,将他浑然笼罩、寸寸侵蚀。
沉寂夜色中,响起微弱喘息。
紧随其后,是一声极低的笑音。
直至此刻,江白砚终于露出今日以来第一个纯粹的笑,薄唇勾出小小弧度。。
他并不厌恶疼痛,或是说,热衷于此。
儿时被邪修囚禁于暗室之内,日日夜夜陪在他身边的,只有痛楚与伤口——
那是他感知外界的唯一方式,让他在长久的孤独里,生出自己仍存活于世的恍惚。
疼痛愈烈,喘息渐重,喉结上下滚落。
唇瓣不知何时被咬破,鲜血浸透苍白唇色,晕在那颗小痣边缘,如白梅之上一点朱砂。
还不够。
自袖口抽出小刀,轻车熟路划破小臂,在伤痕累累的身体上再添一道血口。
他已经这般痛,为什么还是感受不到“活着”?
刀锋寒芒乍现,即将再次刺透皮肤。
毫无征兆地,窗外响起一阵哗啦巨响。
是邪祟吗?
江白砚眸色沉沉,将小刀收入袖中,抬手开窗。
窗外是他院中郁郁葱葱的竹林。
即便入了深冬,青竹仍是欲滴翠色。一道熟悉的身影不知为何落在竹树之中,乌发凌乱散落,脑袋上趴着只白狐狸。
而她身下被竹子卡在中间,横冲直撞、以扭曲姿态奋力挣扎的是——
僵…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