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敦厚本分?在你们面前当然老实,私下里阿耶能知道?阿耶第一次提这亲事不就被郑存驳了?你到底许给他家多少好处才让他们同意的?我们多没面子啊。”
高氏也坐了过来,抚着女儿的秀发,“五姓虽已没落,名望犹在,难免傲气。那郑大郎是郑家独苗,未来的家主。他大姐姐是裴相之妻、濮阳大长公主的儿媳,二姐姐郑弗更是朝中要臣、女官之首。这样的家世,你嫁了过去,以后就是京都贵妇人中翘楚。”
萧童跳了起来,挨到父亲身旁,“什么五姓七宗,空有名头,郑存不过是个从三品卿官,郑弗一个五品,还看不上我们萧家!阿耶倥偬半生,难道要被亲家小瞧吗?”
看她一张小嘴叭叭,萧恕憋着笑,高氏白了他一眼,扶额道:“你还笑,瞧瞧你女儿,教了她十几年,没有半分贵女的样子。”
萧童摸摸鼻子,放下手,背在后面,小声说:“阿娘,阿耶,女儿可能做了件错事,你们能原谅女儿吗?”
夫妇俩的笑僵在脸上。
萧童刚要开口,身后传来炸雷一样的声音:“阿鸢!你给我出来!”
萧邗气势汹汹地进了门,见到坐榻上的人,顿在原地,跟在他后面的少妇也停下。
“大哥,你怎么不喊了?”萧童晃着裙带笑道。
萧邗夫妻不理会她,连忙上前行跪礼,“儿见过父亲、母亲。”
萧恕一脸严肃,“吵嚷什么?我们不在时,你就这样照顾你妹妹?”
“儿知错,请父亲息怒。”萧邗低着头。
高氏及时解围,“起来吧。”
平乐县主道:“大人何时到的?怎么不派人通知我们去相迎?”
“何必劳动你们,我们轻车快马,倒还爽利。”
“谢母亲体谅。”
高氏用眼神指了指女儿,“她又闯祸了?”
萧邗看了妹妹一眼,意思是“你自己说吧”,谁知人家脸一别,不愿搭理他。
他气道:“阿鸢闯进郑家帐幕,将郑家人戏耍了一番,退还了和阗玉,还说婚事作废,她要退婚。”
“什么!”高氏惊怒而起。
萧恕也站了起来,“阿鸢,这是真的?”
萧童点了点头,嘟囔道:“明明是昆仑玉,还说是和阗玉,根本就没把我放在眼里嘛。”
他看着女儿,“你知不知道我费了多大劲才让郑家答应这门婚事?”
“阿耶想结亲五姓,不是还有几个哥哥嘛,为何只盯着我?”她小声诽道。
萧恕被气得脑子发晕,身形一晃,幸被妻儿扶住。
“父亲!”
高氏对女儿喝道:“还不回屋去!”
萧童识趣,拉着一张脸离开。
萧邗夫妇扶着双亲坐下,高氏叹了口气,“明日,我去一趟郑府。”
“辛苦夫人了。”萧恕顺了口气。
她摇摇头,缓了缓,拿起帐册,对平乐县主说:“我方才粗略翻了下府里帐目,你治家严整,打理得很好。”
“谢母亲。”平乐屈身道。其实她一进门就看到了小案上的帐册,心下大惊。婆母几个时辰前刚到,气还未喘匀,居然就开始查帐,可见其恪勤,怎奈亲女萧童半分没学到这些本事。她和萧童姑嫂二人都是县主,却彼此看不上对方做派,同府这些天多亏了萧邗居中调节。
高氏又道:“如今,京城府里只有你们两个,人口简单,尚且容易统管。但是,京城一应人情往来也都依靠你们联络,万不可大意,你出身王府,必应付得来。”
“是。”
“对了,大郎,五郎修书一封,让我带给你,”高氏从袖中摸出一卷书信,“是古籍书单,托你去弘文馆帮他找找。”
萧邗双手接过,“是,儿让人抄好送去幽州。”
“他明年科考,八月十五后就会出发进京,你届时多帮帮他。萧家若能出个进士,起码洗洗‘武夫’名声。”
“是。”
高氏有条不紊,完全看不出刚刚发生了什么,轻而易举地揭过,众人亦不再提,连萧恕都恢复常色。平乐从大婚时就知道自己婆母的厉害,值得庆幸的是,她的厉害并不在压制人,尽管在内宅中,连萧恕也要听她的。
这边萧家炸了锅,那边安兴坊的裴府也掀了顶。
安兴坊位于权贵云集的京城东北方向,紧邻皇宫,不是住着皇亲国戚就是朝中大员。宰相裴俨的府邸就坐落其中。
裴俨年少时是今上弘业帝的伴读,其母是今上姑母濮阳大长公主,其父裴愔也曾官至宰相。因着这层身份,裴俨曾婚配先帝,先帝登基后与其和离,他才续娶了郑存的长女,生了四个孩子,最小一个就是裴放,十七岁,族中行十三。
和大多数么儿一样,此子最受长辈溺爱,濮阳大长公主视之为命根子,纵得肆无忌惮,好像天下什么事都该合他的心意。
“祖母,你怎么也不说话?”裴放伏在濮阳大长公主膝上,模样可怜。
坐榻另一边的裴俨冷哼:“你趁早收了这份心思,今日说的话,我们权当没听过。”
“父亲,儿不明白,兰陵县主和舅父的婚约已经作废了,为何不能娶她?”
“你说作废就作废了?”裴俨的长髯一颤一颤,“萧童的话能作数吗?就算作废,也与你无关!”
其妻郑氏柔声道:“十三郎,你怎么能求娶舅父的未婚妻呢?”
“阿娘!”裴放膝行过去,“外祖家不喜她,何苦娶回去?不如让给我。”
“住口!”裴俨怒斥。
濮阳大长公主也痛心疾首道:“小妖女给你下什么迷魂药,只见了一面就非她不娶?今日让你去芙蓉池是相看贵女,早知道会遇到那妖女,我决不允你去郑家行障。”
“祖母,萧童不是妖女,她只是特别些……”
裴俨厉声打断他:“我告诉你,有我在一日,萧家人就进不了我裴家门,我裴家岂能与兵汉为伍?”
郑氏过来扶起小儿子,“十三郎,听我们的罢,耶娘能害你么?兰陵县主古怪暴虐、骄横跋扈,她父兄一个个狼子野心、反骨丛生,你若娶了这等女子,不是给家中招灾吗?”
裴放梗着脖子,“她父兄关我何事?我只娶她一人。那些传闻,谁又亲眼看见了?”
濮阳摇摇头,苦口婆心道:“乖孙,你是裴家儿郎,是我的孙儿,想娶什么样的女子不行?非要那假蛮子。”
裴俨怒道:“给我去祠堂跪着,对着列祖列宗好好反省反省。”
郑氏为丈夫抚背顺气,给儿子使了个眼色。
裴放起身拍拍袍子,跨出了门槛,还听到父亲在后面念叨:“文不成,武不就,还是个惹祸精,都是你惯的!”
其妻要反驳,看了眼婆母,又咽了回去。
濮阳大长公主摆摆手,“先冷着他吧。”
是夜,月被云掩了光,伸手不见五指。
裴放躺在垫子上,手里捧着卷书册,时而发笑,时而叹息。伸手去摸身侧的盘子,却摸了个空,他微仰起上身,张望道:“人呢?”
蹲坐门边打盹的小仆惊醒,“郎君?”
裴放端起盘子,“再找点吃食来。”
小仆弯着腰走过来,“郎君,祭品都被你吃光了?!”
“所以才叫你出去找点来。”
“奴可不敢出去,外面有人把守。”小仆捏着衣角。
裴放白了他一眼,放下盘子,“要你有何用?”
小仆自幼服侍他,也不怵,“没有奴偷拿了这些书来,郎君此时恐怕只能和奴大眼瞪小眼呢。要是被主人知道郎君在祠堂看这些俗本子,只怕奴躲不了一顿打。”
裴放捡起另一卷书,笑得狡黠,“我明明是在读《孝经》,哪有什么小说俗本?”
她揉了揉眼,不耐烦道:“喊我做甚?我不饿。”
隔着门,婢女轻声道:“县主,是主人和夫人找,好像有急事。”
萧童翻了个身,裹了裹锦衾,“那也等我睡醒再说。”
“县主还是快起吧,府外有一群大理寺公人。”婢女语气有点急了。
萧童睁开眼,“进来。”
梳妆完毕,萧童到后院正堂,里面香味飘飘,正用午食。
萧家不分食,一丈宽的胡桌上摆满了奇珍佳肴,连大户人家偶尔宴客才能一见的驼蹄在这里都成了寻常餐饭,无论谁来看,都会咋舌。
萧邗和平乐县主分坐萧恕夫妇两边,并不怎么动筷子。
萧恕抬眼,朝女儿招招手,“过来。”
“阿耶不生我的气了?”
“吃饭!”萧恕没好气道。
她坐了下去,“不是说大理寺有人来找事嘛,阿耶阿娘还安坐用饭?”
“天塌了也先填饱肚子,你睡到现在,不饿吗?”
婢女得了示意,给萧童添碗布菜。
平乐县主夹了两个炸得金黄的芝麻团,“父亲,母亲,尝尝这?子,是宫中尚食局出来的造?子手做的。”
“嗯,不错。”高氏咬了一小口,笑道。
席间一派其乐融融,五人不紧不慢地吃完了午饭。
高氏拭嘴,“那帮人等了许久,该去会会了。”
萧恕看向长子,萧邗会意退下,萧童要跟上,被他拦住,“你待在这儿。”
萧邗入京前就是其父麾下得力干将,深受器重,这两年在京城官场历练,顶着四品卫尉少卿的官衔,应付公人自有一套。
大门打开后,外面站着十几个大理寺官差,为首的上前一步行礼,“见过萧少卿。”
“你是?”
“下官大理寺亭长,奉命请兰陵县主到案。县主牵涉一桩命案,还请萧少卿行个方便。”
“哦?”萧邗挑眉,“什么命案?原告是谁?有何证据?我总不能凭你几句话,就把自己的妹妹送上大堂吧?”
那亭长掏出批捕文书,“下官奉潘少卿之命行事,并不知详情。”
萧邗理理袖子,“潘少卿?他一个从四品大理少卿,无凭无据就想逮捕县主?”
“萧少卿,大理寺掌中央百官和京城徒刑以上案件,莫说县主,就是皇子公主,也有……”
萧邗一步一步走下阶来,与他仅有一尺之距,迫得他说不出下面的话。
谁知萧邗只是替他拍去袍子上的灰,笑道:“小小亭长,口气倒不小,是姓潘的教你这么说话的?回去告诉他,想拿人,让他自己来把话说清楚。”
他转身欲进门,身后又叫道:“萧少卿!鄙人知道县主身份尊贵,大理寺若无凭无据怎敢捉拿?实不相瞒,原告是郑家,他家大郎昨夜遇害,线索直指兰陵县主。”
萧邗却继续朝里走,挥了下手,“闭门。”
待其回到后堂,萧恕正拿着一卷纸陷入沉思。
“父亲。”
萧恕把纸卷递给他,“大理寺里来的消息。”
萧邗展卷速读,“还真是郑大郎死了?!”
“阿鸢,你昨晚待在房里没出去吧?”萧恕望向女儿。
“阿耶怀疑我?”萧童坐直了身子。
高氏立刻安抚,“你阿耶就是问一下,怎么会不信你?”
“从曲江出来我就回府,一直待在家里,连郑大郎模样都没记住,杀他做甚?”
萧恕诘道:“你昨日让翻羽把人家啄得满脸血,还没记住模样?”
“阿耶怎么知道的?”萧童讪讪,“谁让他要射翻羽。”
“那你也不至于……”萧邗皱眉,“我昨日看了,那张脸……不成样子。”
萧恕和高氏无奈对视一眼,“让你在京城低调行事,低调行事,怎么就不听呢?”
萧邗劝道:“父亲,眼前说这些也无用,此事和阿鸢无关,我们不必出面,把人打发走便是。”
其父抬起头,“你也看到了,信中说,天还没亮,郑存和郑弗父女就去大理寺擂鼓报案,口口声声说兰陵县主杀了他郑家子。大理寺甚至拿到了人证物证,那就必须按章程办事,我们拒不放人,必有御史弹劾我和大理寺勾结,你别忘了,郑弗自己就在御史台。”
萧邗吁叹,“姓潘的这种文官清流,本就视萧家为仇雠,只怕此番拿阿鸢作伐。”
“是吗?”萧童站了起来,“我倒要看看究竟怎么回事!”
“你去哪儿?”
她在门边停下,笑而不语。
萧邗似有所感,喝道:“你站住!”
萧童偏头一笑,踮起脚尖,身如轻燕跃至栏杆,沿着柱子游到屋檐上,转眼间就不见了踪迹。
三人站在门外,皆是无可奈何之状。
萧童抬起头,看着眼前的乌头门,腹中正做计量。
只听一声长吁,一辆不起眼的灰篷马车慢慢停下。
帘子揭开一角,露出一张寡素淡然的脸,对上萧童明艳的脸和朝气的眸,生出了星点笑意,她还是那么珠光宝气、神色自若,那双大眼睛一眨一眨,饱满的小脸在阳光折射下几乎能看见半透明的绒毛。
李慎屈身从车里下来,不同于昨日的古朴打扮,他今日穿着绣金暗棕圆领袍,发束金簪,贵气逼人,脊背依旧笔直,远远朝她笑了一下,严肃中透着亲和。
萧童浅浅屈身行礼,“京城真小,又遇到大王了。”
“是啊,真巧。”李慎郑重地还了礼。
“大王来郑家做甚?”她问得自然,丝毫不觉得自己冒犯和多事。
李慎不觉有异,只答:“查案。”
“查案?”萧童暂态警觉。
“嗯。郑家出了命案,圣人命三司会审,由我主审。”
难怪穿成这样,想必刚从宫里领旨出来。萧童边忖边道:“听说大王虽在弘文馆,却兼着刑部的差事。皇族坐镇主审,此案不小啊。”
“人命官司,又涉重臣。话说回来,县主怎么在这儿?”他说得不轻不重,观察着对方的神情。
萧童看向大门,慢慢道:“我正在想,怎么进去。”
李慎嘴角一抽,“县主可知自己是被告?”
她点了点头,理所当然道:“知道啊,正因如此,我才要进去。”
他似有意地问:“那县主预备如何进门?”
她嘴角弯了弯,踩着大树干跳到围墙上,猫一样优雅地立在上面,俯视着李慎道:“就这样。”
门里传来阍人的叫喊声,萧童指了指门外,“我跟他来的,还不快开门?”说完,展开双臂,飞入院中。
阍人半信半疑地开了门,见了帖子,顾不得萧童,连忙把人迎了进去,又飞快地去报信。而立在墙上的少女早已不见踪影。
郑存得报出来见客,丧着脸见了礼,沉痛愤然道:“大王一定要给老臣做主啊!”
李慎扶起他,“郑公节哀。”
“老臣只有这一子,”郑存老眼微湿,“竟被奸人所害,让老臣白发人送黑发人。”
“圣人怜恤,命我主审此案,早日查清此案,以安令郎之灵。”
一旁扶着郑存的郑弗还算镇定,问道:“大王这是一出宫就过来的?”
李慎颔首,“我想先来案发地看看。”
“大王这边请。”
“好,也请二位给我讲讲案情。”
一行人进了后院,郑存正说着的话被噎在喉头,转而指着小院里的人影,大声斥道:“何人在此?”
萧童缓缓转身,“是我。”
“你怎么进来的?!”郑存既惊又怒。
“你们和大理寺不是找我吗?”她头一歪,笑了起来。
“来人!”看她满面春风的模样,郑存想到死在房里的儿子,怒发直竖。
“等等,”李慎伸出手,“不如听听县主所言。”
“大王?”
“无妨,郑公放心。”
郑存强忍怒气,挥退仆人,指着她对李慎说:“大王,此女昨日在曲江打伤我儿,大闹老臣行障,晚间又潜入敝府,进大郎房中行刺,一刀插入我儿心口,仆人都看见了。”
他转向萧童,“兰陵县主,我郑家哪里得罪了你,让你一再羞辱施虐?”
郑弗补道:“可怜大郎,临死前不忘用血在地上写了半个‘童’字。”
闻言,萧童忍俊不禁,走进已经被推开的房门,指地扬声道:“就凭你府上仆人做证,还有不知谁写在地上的半个字,你就说是我杀了你儿子?如今,栽赃杀人也太简单了吧。”
郑弗跟了过去,辞色俱厉,“大郎年纪轻轻,外无仇内无贼,偏偏昨日和你争执后遇害,不是太巧了吗?”
李慎越过她们,径入房间,在地上画的标记周围踱了一圈,又仔细查看各处。
萧童看着他说:“人死在门边,又有仆人目击,可见是在开门时被杀。”
她扫了眼白线,“看地上行迹,人是脸着地趴在地上死的,亦无打斗痕迹。说明凶犯与死者相熟,真不知你们是怎么联想到我的。”
“县主此言有何依凭?”郑弗不屑道。
萧童摇了摇头,“死者张臂趴在这一处,应是开门后反身进屋,走了两三步的距离,”她边说边演示,走到白线边,“然后被凶犯从后背刺入心口,当场毙命。”
“那又如何?”
她嗤道:“若非熟人,死者怎会开门后就回屋?若是我晚上出现在房门外,郑大郎难道会泰然转身让我进门?”
郑存不以为然,质问道:“院中换班守夜的仆人看见你持刀翻墙,慌乱中刀落在了墙根,上午已经被大理寺提走。人证、物证、作案动机明确,案情昭昭,县主何必狡辩?”
萧童笑,“昨夜星寥寥,云遮月,几乎伸手不见五指,敢问郑公,贵府那两个仆人是长着千里眼么?竟能在院中看清是谁逃出房门?”
李慎听他们一人一言,始终不动声色,忽然在房柱边弯下腰,很快又直起身。
他指间捏着个玉坠把玩,“郑公,这是令郎之物吗?”
郑弗和郑存齐齐望去,蹙眉摇了摇头。
李慎扫过众人神情,没有忽略萧童脸上一闪而过的局促疑惑,他把玉坠拢回袖中,说:“我方才听你们对话,各执一理。县主说得不无道理,但大理寺确已有人证物证。此案仍需详细勘察,诸位稍安勿躁。”
郑存父女只好应“是”。
李慎又道:“县主自觉冤枉,若想查清原委,不如配合大理寺,尽快厘清案情。”
萧童负手而笑,“我若不愿呢?你们能留得住我?”
李慎已经两次见识她的功夫,自然明白,“县主要走,我等想是拦不住的,只是旁人难免以为县主是畏罪而逃。”
她果然有所松动,“不就是上公堂吗?”一双素手朝前一伸,“大王把我锁了吧。”
“何须如此?”李慎微笑着瞥过她的尖尖十指。
李慎端坐在主位,庄重沉稳,不怒自威。
两侧还各有一人,分别为大理寺和御史台的陪审。所谓三司推事,即重大案件由大理寺、刑部、御史台联合审理。
萧童站在堂下,盯着李慎,心想这人不笑的时候还挺严肃,像画里的圣人。她又瞧了瞧身旁的证人,两个郑家仆。二人被她看得毛毛的,往后缩了缩。
永王左手边的中年男人不阴不阳地笑道:“我大理寺去请县主,县主不肯现身。还是大王面子大,把县主请来了。”
李慎余光瞥向那中年人,“潘少卿慎言。”
原来此人便是大理少卿。
萧童揉了揉眉心,“我既已到案,就少废话。”
李慎肃容道:“堂下何人?”
她肆无忌惮地打量着他,“幽州萧童,坐庄被告。敢问诸位,我犯了何罪?”
“兰陵县主,郑存告你杀害其独子,你可认?”
“不认。”她仍笑着。
潘少卿扬声忽喝:“大胆凶嫌,到了大理寺公堂,还不从实招来?再嬉皮笑脸,莫怪本官不留情面。”
萧童的笑容陡然消失,目露凶光,“潘公是在恫吓我吗?”
另一个陪审官赶紧赔笑,“县主,我们也是奉旨查案,请你过来当堂对质,把事情说清楚了,大家各自便宜。”
陪审的御史惯会和稀泥。
萧童冷道:“我昨夜一直待在房中,婢女就守在门外,随你们查问。不过,若是有心人执意栽赃,想来也不会相信我婢女的话。”
御史问:“县主昨日是否在曲江与郑大郎争执?”
“是又如何?我白日和他发生口角,晚上就杀人?照这样说,谁还敢与人争执?一不小心就被扣上杀人罪名。”
潘少卿怒道:“郑家仆人亲眼看见县主持凶器出死者房、越墙而逃,并将凶器遗落在墙下。死者尸体旁有半个血书‘童’字。人证物证俱在,县主还想抵赖?”
小吏端来一托盘。
萧童瞧了一眼,上面躺着把短刀,血迹已干。
“这把刀,县主是否眼熟?”
她面露讥讽,“世人皆知我萧童用事奢靡,这种货色的刀子,怎么配得上我的刀法?”
看她狂傲之态,座上三位交换了眼神。
潘少卿咽了咽口水,“那也不能证明这把刀子不是县主的。”
李慎站了起来,走到她面前,手中漏出一节玉坠,盯着她的脸问:“县主识得此物吗?”
那两个陪审官亦凑过来,“大王,此乃何物?”
“适才在郑家凶案现场发现的。”
萧童面色微动,那确实是她的坠子,昨日还戴在身上的。方才在郑府,她还以为李慎不会再提此物。
她见三人目光集聚己身,冷哼一声,“是我的。”
这无畏和坦诚的态度让潘少卿惊讶又快意,“兰陵县主,现在你可认罪?”
“这算什么?我的珠宝饰物没有万数也有千数,被不长眼的偷了、丢了,我自己都不知道,又非赏物要记录在册。光凭这种捕风捉影的证据就想定罪,诸公未免太儿戏了吧。”
没想到,李慎居然认真地点点头,“有理。”
潘少卿疑道:“大王,案情如此简单,有何不能判决?”
“因为疑点太多,”李慎转向萧童,“郑府在安邑坊,萧府在宣平坊,两家宅子却相隔甚远,骑马都要走小半个时辰,何况夜间宵禁、坊门关闭,除非县主宵禁前就躲在安邑坊,但萧家不少人能证明县主昨日从傍晚到今晨一直在家。”
他继续道:“还有,确如县主今日在郑府所说,昨夜云遮月,伸手不见五指,你们是怎么看清凶犯模样的?”
两个证人互相看了眼,瑟缩道:“回大王,府里挂着灯。”
“我今日去了郑大郎院,房前并没有灯。”
“晚间才挂出来。”
潘少卿抢道:“就算这些不够,那这个吊坠怎么解释?县主亲口承认是其私物,怎么会出现在现场?这可是大王亲自找到的证物!”
李契犹豫少顷,“是我找到的,但也不能说就是县主本人丢的。现有一应罪证,都看似合理,实际漏洞颇多,本王还要详加调查。”
他看着萧童,“请县主暂居于府,随时待大理寺传召。”
“大王,兰陵县主既为疑犯,便该收监下狱。”潘少卿出言相驳。
陪审的御史作壁上观,等永王的下文,却听萧童道:“大理寺狱,我也不是去不得。不过,”她语气一转:“他日我若出来了,你就得进去。怎么样,潘公,敢不敢赌?”
她的眼睛没有一丝温度,尽管嘴角弯弯的,梨涡浅浅的。
潘少卿几次想发声,舌头都断了似的。
“带路吧,”萧童笑道:“诸君有闲来问我话,不如再去查查死者尸身,问死人,往往比问活人来得快。”
大理寺监牢分男女贵贱,萧童沿着长长的昏暗通道走进大牢深处,沿途被一双双眼睛审视。
“哟,又来一个!”
“长得倒不错,真香。”
“等等,我闻出来了,是西域贡香。”
“啧啧啧,喂,我问你,你是哪家的?”
“瞧细皮嫩肉的,迟早被虫子咬烂,看还怎么臭美。”
女狱史忍无可忍,甩了下鞭子,“都给我住嘴!”
她打开牢门,请萧童进去,并未多言,上了锁便离开,走到隔壁监舍前却停了下来,对里面那个看不出年纪的女人说:“别怪我没提醒你,放老实些,别招惹她。”
女犯坐在墙根,“嘁”了一声。待脚步声远去,她瞥向一旁。
萧童背着手,在里面转了一圈。虽然昏暗简陋,但还算整洁。
隔壁女犯扒着栏杆,朝她喊话:“怎么称呼?”
没有回应。
“问你话呢!”
见新人仍不语,女犯加重了口气:“过来!给我闻闻用的什么香。”
萧童掀起眼皮。
女犯不自觉地打了个寒颤,转而恶狠狠道:“不知好歹!少端着外面的派头,我们进来之前,谁不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她的语气忽然转为促狭,“你犯了何罪?杀人?还是与人通奸?”
萧童左耳一动,窸窸窣窣的声音正在靠近,睁眼一瞧,一条花蛇离自己只有几步之遥。她立时尖叫:“啊啊啊啊啊啊!”
牢中笑成一片,隔壁女犯手插袖子,倚着栏杆,“怎么不装死了?”
萧童跑了过去,瞪着无辜的大眼睛,“快把它弄走!”
“你求我呀。”女犯故意朝她呼气,恶臭味把萧童熏得眯起了眼。
她敛去惊恐之色,倏然提起左脚,又快又准地踩在蛇的七寸上,右脚尖点住蛇头,花蛇挣扎扭动一会儿便没了动静。
萧童眉眼俱笑,声音低哑软糯:“这种蛇没毒,咬不死人。牢里漫漫长夜何其寂寞,我送你几条毒蛇陪你入睡,怎么样?”
趁女犯震惊时,她一把抓住其衣襟,不知从哪里变出两根稻草梗,插入对方鼻中,“不是喜欢闻吗,来,我让你闻个够。”
女犯痛苦大叫,一绺血沿着草梗滑下,她试图踢打萧童,却被后者一掌推了出去,跌坐在地上,颤抖着抽出血漓漓的草梗,疼得龇牙咧嘴,把众人看得一愣一愣。
此女做狱霸做惯了,一时失手,既怒又羞,恨恨地盯着萧童,“你姓甚名谁?等我出去了,有你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