视频只有十几秒钟,手持拍摄,画面有些晃动。周围人声嘈杂,但还是可以听见拍摄者尖锐的声音:
“你为什么一直站在这里?”
“你为什么要戴着面具?”
“假如你继续站在这里,我们有权对你开枪,并且不用承担任何法律责任!”
画面中心,赫然是那个漆黑人影。
面对拍摄者的质问,他高大得几近恐怖的身影一动不动,仿若未闻。
在高清摄像头下,他那副金属面具堪称分毫毕现。
那似乎是一种特制的止咬器,森冷金属紧紧扣在他的下颚骨上,黑色皮革束带延伸至耳后,仿佛焊上去一般与他的面部骨骼完美契合。
视频快要结束时,有人大声问道:“——你一直站在这里,是在等什么人吗?!”
令人震惊的事情发生了。
漆黑人影回过头,金属面具倒映出躁动的人群,轻轻点了点头。
视频到此结束。
李窈:“……”
这人一直站在那里,不会是在……等她吧?
这座城市还有这么单纯的存在吗?
李窈回想起漆黑人影的杀人手法,感觉他应该是想等她回去,干净利落地绞断她的脖子。
想到这里,她立刻把心里那一丝诡异的愧疚之情抛到了脑后。
作为一个穷光蛋,哪怕昨晚失血过多,也要出去打工。
李窈爬起床,从冷冻柜里拿出一支蛋白营养剂,咬在口中,套上皮夹克,出门了。
一路上,她又刷了一会儿短视频。
那个漆黑人影还站在那里。
他明显已经成为一道网红风景线,各路主播纷纷前来打卡,无人机摄像机满天飞。
有人甚至开了一辆垃圾车过来,想试试如果朝他的头上倾倒垃圾,他会有怎样的反应。
在主播们声嘶力竭的撺掇下,气氛简直狂热到了诡异的地步。
所有人都在拍手,所有人都在起哄,一个DJ主播把音乐调到最大,节奏鼓点震耳欲聋。
有那么一瞬间,现场仿佛群魔乱舞。
李窈关掉视频,不忍心再看下去。
于是,她并不知道,下一刻,漆黑人影的手臂骤然弹出两把森白骨刀,如同螳螂的前肢一般,刀刃处有一排密密麻麻的锯齿。
——但仔细看的话就能发现,那根本不是锯齿,而是一排狰狞恐怖的尖牙。
那不是刀,而是他身体的一部分。
等周围的主播发现这一点时,已经晚了。
只见森白骨刀一闪,半空中划出一泼淋漓鲜血。
所有人的喉咙都出现了一条清晰的刀口,涌出大股大股的鲜血,数十颗头颅砰然落地,溅起一地尘土。
人群登时乱作一团尖叫声四起,主播们手机上的弹幕正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刷新着,转眼间便收到了价值几百万的礼物。
但他们再也没机会提现了。
漆黑人影看也没看地上的尸体一眼,收起骨刀,望向前方,继续等待。
李窈打工打得心不在焉。
说是打工,其实就是诈骗。
刚好她手臂受伤了,可以去吸引受害者的注意力,然后同伙从后面偷走他们的手机或信用芯片。
李窈有点不情不愿。
虽然他们偷的都是公司员工,但还是让她很不舒服——她在利用别人的好意办坏事。
她觉得自己的道德观很可笑,都干骗子的勾当了,还在乎这些。
世界上从未有过“盗亦有道”。
偷好人,偷坏人,都是偷。
只不过后者的说法,勉强能安慰自己破破烂烂的良心。
干完最后一票,李窈接过属于自己的分成,想了想,走到老大的面前,仰头说道:
“那个……我不想干了。”
老大是个五大三粗的光头,脖子几乎跟脑袋一样壮实,相貌阴沉凶戾,听见这话,沉沉笑了起来:
“我们可离不开你啊。”
旁边一个小喽啰一边抽烟,一边嗤笑道:“我看她想洗白,今天她看我们的眼神跟条子没什么两样。”
光头的脸色微微变了,低头看向李窈:“——你想报警?”
李窈努力镇定地说:“我怎么可能报警……我们是一条绳上的蚂蚱。”
“那你为什么不想干了?”光头目光阴狠地盯着她,“别告诉我,你还想去读狗屁的书,给公司当牛做马?”
李窈说:“我不会给公司当牛做马,我只想……”
光头上前一步,他注射过睾-酮,肌肉虬结,浑身上下透出一股可怕的压迫感:
“你只想什么?你只想过正常的生活,远离我们这群杂碎,舔上班族的皮鞋,给住满流浪汉的烂尾楼还贷,运气好的话,说不定还能交个有稳定工作的男朋友,结婚生子……”
光头咧嘴一笑,露出白森森的牙齿:“——想都别想,你就是被人贩子切成块儿,卖到地下诊所去,也是我们的人。”
“你注定像阴沟里的老鼠一样活着,知道吗?”光头拍拍她的肩膀,语气甚至有些和蔼,“少看点金盆洗手的心灵鸡汤,什么都信只会害了你。”
说完,他眼中闪过一道银光,给她转了五十块钱:
“晚上去放松一下吧,明晚有个大活儿。线人告诉我,富人区那边有户人家,儿子丈夫都出差了,只剩下一个孤寡老太太,我们可以去狠狠捞一笔,然后你又可以去北欧玩了。”
李窈没有说话,有些蔫巴巴地点了点头,转身离开了。
她离开以后,光头点了一支烟,对旁边的小喽啰说道:“——跟上去,如果她想去找条子,毙了就是。记住,尸体要留下来,可以去地下诊所换点钱。”
屿城多雨,不知什么时候起,天上又飘起了小雨。
雨雾阴冷而滑腻,黏附在皮肤上,令人不适。
李窈搂着自己受伤的胳膊,感觉这条胳膊以后可能会得关节炎。
她非常迷茫,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
刚才她只是凭着一股义愤,才说出“不想干了”这句话,事实上就算光头愿意放她离开,她也离不开这群人——没有收入来源,不到一个月,她就会被房东赶出家门。
她没有存款,这座城市到处都是广告,铺天盖地的广告,令人眼花缭乱的广告,吸引你借贷、提前消费、以贷养贷。
这种情况下,哪怕是收入稳定的公司员工,也不可能存下一分钱。
这是一座绝望的城市,灰色的天空,灰色的雨雾,灰色的人生。
浑浑噩噩间,她居然走到了漆黑人影的地方。
不知发生了什么,那里变得空无一人。
朦胧雨雾中,只能看到一个冰冷颀长的漆黑身影。
他似乎有两米那么高,站在湿冷而密集的雨丝里,如同幽黑怪异的鬼影一般瘆人。
他站立的姿势也跟人类截然不同,仿佛某种正在休憩的冷血掠食者,一旦察觉到危险的信号,就会猛然暴起伤人。
白天的光线下,李窈忽然发现,他身上那件垂至膝盖的黑色大衣,没有丝毫垂坠感,不像是衣服……更像是一种类似于液态金属的物质。
——这是他融入人群的拟态。
李窈忍不住打了个冷战,心底油然而生一股寒意。
她刚要转身离开,一回头,却看到了光头身边两个喽啰的面孔。
——光头对她起疑心了,想要宰了她。
一边是怪物,一边是人类。
双方都有可能会杀了她。
她简直进退维谷。
这时,那两个喽啰似乎知道自己被发现了,互相对视一眼,大步向她走了过来。
一步两步,他们离她越来越近。
就算他们不杀她,只是过来警告她,明天她还得给光头干活儿,像光头说的那样,一辈子都是阴沟里见不得人的老鼠。
李窈攥紧拳头,深吸一口气,转过身拔腿跑向漆黑人影。
——她宁愿死在怪物的手上。
漆黑人影一动不动站在原地。
雨雾打湿了他冰冷的金属面具,折射出某种无机质的森然光芒。
他等了她一天一夜,她一直没有回来。
他可能真的被骗了。他有些忧郁地想,如果是这样的话,他可能不得不杀了她。
他厌恶被欺骗,也厌恶被注视。
在此之前,他一直生活在一个安静的环境中,没有生命,没有语言,也没有目光。
人类的语言和目光是如此咄咄逼人,让他感到不安极了,只有杀戮才能抑制这种不安。
她说,她可以帮他,可是她食言了。
她骗了他。她骗了他。她骗了他。
她是一个骗子。
漆黑人影沉默着,往前走了一步。 只见他的金属面具缓缓裂开,暴露出幽深恐怖的真面目——里面什么都没有,只有一排排密集尖锐的利齿,当上下颚张开到极限时,几乎跟深海里的巨口鲨没什么区别,令人毛骨悚然。
下一秒钟,一个温热的身体冷不丁撞进他的怀里。
人类的身体。
漆黑人影的金属面具骤然合拢,低头望去,对上了李窈大而清澈的眼睛。
她有些惊慌地望着他,但双臂紧紧抱着他,没有松手。
骗子都怕他,不会主动抱他。
而且,她是第一个抱他的人类。
看来她没有骗他。
漆黑人影一言不发,伸出手,轻轻回抱住她。
李窈浑身僵硬, 不敢相信自己跟漆黑人影拥抱了。
那天晚上,暴雨倾盆,她错误地估计了漆黑人影的身高, 近距离接触才发现, 他远远比她想象的还要高大, 身高应该超过了两米四,颀长躯体如同某种高硬度的金属, 触感森冷而光滑。
她唯一猜对的是, 他身上那件黑色大衣, 果然是一种生物学拟态,肩背至腰身处覆盖着紧实而瘦削的骨骼肌, 衣摆似乎是某种延展性极强的液态金属。
他像所有顶级掠食者一样, 感知力非常强,几乎到了极其敏-感的地步——她抱住他的一瞬间, 他全身上下的骨骼肌都紧缩了一下。
不过,他并没有做出攻击性的行为,反而轻手轻脚地回抱住她。
……很好, 他们拥抱了。
他没有杀她。
她得救了,或者说, 暂时得救了。
李窈僵在原地, 脑中一片空白,不知道自己下一步该干什么。
她甚至不知道这个漆黑人影是什么东西。
是地外生物,还是从某个实验室里逃出来的试验品?
如果是后者,他以前经历过什么,会对人类心怀憎恨吗?假如跟他待在一起, 会不会引来某个组织的追捕或报复?
如果是前者,他会说话吗?他会无限裂殖触足寄生这座城市的每一寸土地吗?
公司会派人调查他……和她吗?
李窈从小到大, 接触过的最高级别的公司员工,就是上次诈骗的那个小富豪。
那是一个运输公司的经理——该公司原本籍籍无名,随时有可能倒闭,被高科收购以后,居然跟荒漠区的佣兵达成了合作,一跃成为全美最安全的物流公司。
那个经理也摇身一变,成为了所谓的“公司高层”。
当然,距离真正的公司高层,比如高科公司的CEO沈澹月,仍然有很长一截阶级要跨越。
但即使如此,从那个经理身上刮下来的油水,也足够她这样的小市民吃饱喝足一辈子了——如果她没有突然脑抽,一定要移民去北欧的话。
公司意味着强权、掠夺和镇压。公司想要什么,从来都是直接拿走,不会征询任何人的意见。
她本来有家,虽然只是一个四面漏风的塑料棚屋,但毕竟是家。
直到公司拍下那片土地的使用权,命令他们立即离开,并且不会给予任何安置费用。
当时,她刚满十六岁,茫然无措地站在人群中,被义愤填膺的人群裹挟着往前走。
他们在安保人员冷酷的护目镜和森冷的枪口下,抗议了整整一个月,最后以二十起死亡事件告终。
——公司切断了他们的食物供应链,导致一部分人只能高价购买三无食品。
三无食品菌落总数严重超标,不少媒体都曾猜测过,里面可能混杂黑诊所未经处理的尸块儿。
在那一个月里,整个贫民区都笼罩在随时会中毒身亡的恐慌中。
公司从头到尾都没有对抗议者开枪,抗议者却倒在了无形的枪口之下。
从那时起,李窈就对公司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憎恨和畏惧。
没人想跟公司扯上关系。
她只是一个平平无奇的普通人,除了生命力特别顽强之外,几乎没有任何值得一提的优点。
这里是屿城,人人都会开枪。 打架?
在她长大的地方,很多小女孩都能扛起一根比自己还高的撬棍。
硬要说的话,她只有一张清丽柔弱的脸蛋还算值得一提,换上白衬衫和百褶裙,套上洗得掉色的校服外套,完美融入附近的高中生,甚至比他们显得还要纯稚无辜。
不管是踩点,还是吸引条子的注意力,她都是最佳人选。
所以,光头才会说,“我们可离不开你”。
漆黑人影危险、未知、恐怖。
李窈不懂生物学,但她本能地觉得,漆黑人影有一具天生为猎杀而生的躯体。
他的体型非常修长,非常强壮,骨骼肌肉紧实而匀称,几乎到了精密和优雅的地步,关节也极其灵活,完美适应高强度和高频率的运动。
这意味着,他可以一直追捕猎物,永不疲惫,永不停歇。
他是一台天生的狩猎机器与杀人机器。
李窈完全没信心在他手下苟活,甚至没信心跟他交流——她连他会不会说话都不知道。
可是——
她迟疑一瞬,转头望向身后。
光头那两个喽啰并没有离开,仍在不远处盯着她。
见她回望过来,他们笑嘻嘻地做了一个割喉的手势,又在自己的腹部画了个十字——那是要把她切块儿卖的意思。
李窈重重闭了闭眼。
她没有任何退路,只能硬着头皮迎难而上。
况且,她也受够了当小偷、骗子和打手的生活。 进是跟怪物打交道,退也是跟怪物打交道。
她为什么不选这个等了她一天一夜的怪物? 李窈仰头望向漆黑人影。
他太高了,即使她的个子不高不矮将近一米七,看向他的脸庞也有些吃力。
像是察觉到她的视线,漆黑人影缓缓低下头,金属面具正对上她的目光。
“……你一直站在这里,”她小声问道,“是在等我吗?”
漆黑人影没有说话,轻轻点了点头。
尽管金属面具上没有眼洞,她却感到他的视线一直停留在她的脸上,存在感比湿冷的雨丝还要强烈。
他在“看”她,目不转睛。
她没有从他的身上感到恶意。
……这太神奇了。
他出手救了她,又在暴雨中等了她一天一夜。他的身上却没有出现任何负面情绪。
他甚至没有愤怒,只是静静地环抱住她的肩膀,不带情感地听她说话。
就连“环抱”这个动作,也是针对她拥抱的一种模仿,不具备任何社会化的意义。
“……对不起,让你等了那么久。”她说,“你会说话吗?”
漆黑人影顿了一下,良久摇了摇头。
那交流起来会非常麻烦。李窈忍不住挠了挠头:“那我要怎么称呼你……你有名字吗?”
漆黑人影“看”着她,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李窈看不出他是没有名字,还是拒绝回答这个问题。
她只能试探着继续说道:“如果你想融入这里,仅仅有拟态是不够的……你必须得有个名字,比如我叫李窈。你得有个差不多的称呼。”
不知过去了多久,漆黑人影始终一动不动,李窈也无法从那副金属面具上看出情感起伏。
由于他的视线逐渐变得强烈,犹如实质,有那么几秒钟她甚至打了个冷战,觉得他会毫不犹豫抬手绞断她的脖子。
这时,她忽然从他的身上感到了一丝忧郁和沮丧的情绪——他似乎对接下来的事情极其抗拒。
李窈简直心脏骤停。
能让漆黑人影感到忧郁和沮丧……得是什么恐怖事件?
难道他还有什么强大的同类在旁边虎视眈眈吗?
与此同时,她听见一个嘶哑、生涩、缓慢的声音响起:“……不想。”
她倏然抬头。
——漆黑人影在说话。
随着他说出的字句越来越多,身上散发出来的气息也越来越忧郁:“不想,说话。”
“…………”李窈莫名生出一股强烈的罪恶感,差点忘了他可以单手拧下她的脑袋,想去拍拍他的后背,“好好好,那我们换个话题。”
这显然是他想要的答复,负面情绪顿时一扫而空。
但他不知想到了什么,冷不丁伸手,指向她夹克上的塑料印花,那本是一个“LOVE”,因为在滚筒洗衣机里转了太多圈,只剩下一个“L”。
李窈看着他的动作,灵光一闪,不确定地问道:“你是想让我叫你……L,对吗?”
漆黑人影慢慢点头。
李窈怀疑这是他随手指的一个字母,目的是为了让她闭嘴,别再逼他说话。
反正她也不是真的关心他,一定要听到一个独一无二的名字,只是想跟他套套近乎,缓和一下僵持的气氛,欣然接受了这个简洁的名字。
L不用说话,十分满意。
李窈性命无虞,也十分满意。
那两个喽啰不太满意了。
喽啰甲往地上啐了一口,一脸阴狠地说:“喂,姓李的,老子在这里站了这么久,你他妈的是不是该过来打声招呼?一直跟你那个玩cosplay的男友卿卿我我的……怎么,你觉得他装神弄鬼踩个高跷就能救你是吧?”
喽啰乙继续放狠话:
“刚刚老大发消息过来,说你现在心术不正,与其等你以后捅我们一刀,不如现在就把你给捅了……”
狠话放到一半,喽啰乙忽然发现,李窈后面那个漆黑人影有些眼熟。
等他想起来时,一切都已经晚了——漆黑人影举起一只手,像昨天那样,做了一个抓取的姿势。
只见那两个喽啰立刻双脚离地,咽喉仿佛被什么钳制住一般,发出咔嚓脆响,紧接着血肉连着筋骨撕开,两颗头颅被硬生生扯了下来!
血箭飙射,雨雾湿冷而阴森,很快汇聚成一滩淡红色的血泊,整个场景令人打心底感到发毛。
漆黑人影却转过身,垂下森冷的金属面具,“看”向李窈,慢慢张开双臂。
他身高超过两米,张开双臂时,投射下来的影子简直是一个幽黑恐怖的庞然巨物。
李窈毫不怀疑,他那双手拥有上百吨的可怖力量,根本不需要做出张开双臂那么复杂的姿势,就可以轻易绞断她的脖子。
而且,她仍然没有从他的身上感受到恶意。
他似乎只是想向她讨要一个……拥抱?
很明显,他把“拥抱”理解成了一种必需的、友好的社交行为。
——刚才他替她解决了麻烦,所以她应该还他一个拥抱。
就像之前一样。
李窈深深吸气, 飞快地抱了一下漆黑人影。
然后,她趁屿城警察到来之前,把漆黑人影……带回了家。
这显然是一个错误的决定。
可能因为每次见到漆黑人影时, 都是暴风雨天气, 雨雾遮蔽了大部分视野, 再加上漆黑人影对她毫无恶意,她并没有感到多少压迫感。
直到进入狭窄的房间, 她才意识到, 自己领了一头极具侵略性的大型掠食动物回家。
——她把自己和野兽关在了一起。
这一想法令她打了个寒战, 后背渗出一层薄薄的冷汗。
漆黑人影站在房屋中央,头微垂, 似乎在打量周围的布置。
他金属面具上没有眼洞, 也没有呼吸孔,幽黑光滑, 折射出窗外霓虹灯冷色调的紫蓝光芒。
不过,他似乎可以通过某种途径,捕捉到空气中的气味分子。
于是, 李窈站在旁边,看着漆黑人影俯下身去, 依次……嗅闻她家里的摆设。
这简直是难以形容的一幕。
她住的地方层高勉强符合国际标准, 但对于漆黑人影来说,仍然显得极其狭窄。
逼仄昏暗的房间,高大得几近恐怖的人影,强壮到接近精密的身形。
他像囚笼一样把她禁锢在原地。
她甚至没办法避开他的影子。
李窈浑身紧绷地看着漆黑人影伸出手,拿起她随手扔在床上的裙子, 低下头,做了一个嗅闻的动作。
白炽灯下, 他的手指显得极其修长,几乎长到了瘆人的地步,手臂关节与关节的配合、肌肉与青-筋的收缩,比任何一种已知的掠食性动物都要灵活矫健。
李窈一点也不怀疑,他能像撕碎手上那条裙子一样撕碎她的脑袋……等等,裙子?!
是了,她这间屋子没有客厅,没有浴室,没有厨房。
只有卧室,以及安装在卧室角落的马桶和洗漱台。
这意味着,她早上脱下来的衣服都在床上,包括之前为了扮演女高中生,在二手市场淘的那一套廉价校服。
这时,漆黑人影闻完手上的裙子,轻轻放在床上,动作十分小心礼貌。
李窈心情复杂地看着这一幕,还没来得及松一口气,只见他弯下腰,似乎想去捡被扔在地上的长筒袜。
假如漆黑人影是一个人类男性,她绝对会抄起撬棍猛地挥向他的后脑勺。
但他不是。
除了外形,他没有人类男性的任何特征。
他身上最明显的特征就是,没有人性。
因为没有人性,所以冷血;也因为没有人性,所以纯粹。
就像一头未经驯养的野兽,看似凶狠残忍,实际上无论是进食还是进攻,都是一种生存的本能。
他没有善恶,没有道德,自然也不知道……不应该随便乱闻。
李窈不敢大声喝止他,也不敢伸手抓住他。
尽管现在动物都灭绝得差不多了,只有极少数有钱人才养得起宠物,到实验室里参观培育出来的珍稀生物。
但并没有禁止穷人看动物世界。
李窈看过一部动物纪录片,上面说,面对大型掠食动物,姿势一定要放低,动作一定要缓慢。
以及,千万不能在他后面乱动。
虽然不知道漆黑人影是什么物种,但不少动物即使直视前方,视野范围也比人类宽广,可以轻而易举地捕捉到身后的动静。
假如她乱动,可能会激发他的猎杀本能。
李窈屏住呼吸,慢慢上前一步。
漆黑人影似乎注意到了她的接近,但一动不动,毫无反应。
李窈第一次庆幸屋子很小,走不到两步,就可以从漆黑人影手上抢回长筒袜。
谁知就在这时,变故陡然发生。
漆黑人影突然转过身,冷不丁俯身靠近李窈,金属面具几乎顶到她的鼻尖。
李窈头皮发麻,心脏差点从嗓子眼里跳出来。
她看不到他的视线,也听不见他的呼吸。
金属面具上什么也没有,无波无澜,一片幽深。
但她可以感到他在“打量”她,只是不知道他在“打量”哪里,以怎样的眼神在“打量”她,呼吸频率是快是慢,表情是好奇还是愤怒……为什么“打量”她,因为饥-渴,还是因为被冒犯。
她什么都不知道。
一切都是未知,没办法交流,也没办法揣测。
这种感觉令人格外紧张恐慌。
李窈开始后悔把他带了回来。
事已至此,她只能硬着头皮跟他交流:“L……你还没有告诉我,你为什么站在那里……等了我那么久?”
漆黑人影顿了顿。
他似乎在思考,又似乎只是在“看”她。
李窈不动声色后退了一小步。
半分钟过去,他“盯”着她,金属面具里发出一阵意义不明的咕噜声。
李窈:“……”完全没听懂。
她甚至不知道这个咕噜声是从什么部位发出来的。
她只能深吸一口气,小心翼翼地问道:“可以说话吗?不用太多,几个字……一两个字都行。”
漆黑人影倏地后退了一步。
很明显,他是真的很不喜欢说话,连听见“说话”两个字,都会表现出强烈的抗拒。
李窈不知道该怎么办。
她拼命回忆各种动物纪录片的内容,里面好像说过,大多数动物都喜欢轻柔、尖细的声音,因为高频的声音通常代表友善、愉悦;而低频的声音则象征着挑衅和威胁。
李窈看向漆黑人影高大得可怕的身躯,努力像对待小猫小狗一样,用甜腻的嗓音跟他说话:
“L……可以说话吗?求你了。”
这一次,漆黑人影没有再后退。
但他全身上下的骨骼肌都重重收缩了一下,幅度之大肉眼可见,尤其是大腿上的肌肉,连青-筋都猛地暴突了起来,仿佛受到了某种强烈的刺激,下一刻就会用手掐住她的喉咙,毫不犹豫地绞断她的脖子。
李窈屏住呼吸死死攥紧拳头,才勉强克制住逃跑的本能。
不知过去了多久,漆黑人影嘶哑、生涩的声音才再度响起:
“……你说,会帮我。”
李窈轻声说:“你希望我帮你什么呢?”
“离开,这里。”他慢吞吞地说道,“这不是我的身体。我的,在那边。帮我,谢谢。”
说完这句有史以来最长的一段话后,无论她再怎么掐着嗓子说话,他都不肯开口了。
李窈只能像猜谜似的,去猜这段话的意思。
——“离开,这里。”
这句话很好理解,漆黑人影明显不是人类,也不愿意像人类一样说话。
他似乎对人类的文明十分抵触,即使变幻出拟态,也只是象征性化为人形,脸上甚至没有五官。
无论是过于高大的身形,还是金属面具似的面庞,都表明了他对人类的态度——排斥、抗拒、不接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