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乐节的舞场已经搭建起来,如同热带雨林般闷热而幽暗,偶尔闪过一道粼粼的灯光。
四面八方传来节奏感强烈的电子乐。
人们着装各异,有人打扮成十九世纪的绅士淑女,有人一身暗黑朋克,还有人穿着肥大厚重的玩偶服,甚至有人扮成印第安人在舞池中乱舞。
因为人太多了,空气变得浑浊而窒闷。
秋瑜的周围,却始终如同水果一般清新干净。
她在台上落落大方地主持,有两个男生在私底下讨论她。
托那两个聒噪的男生,陈侧柏知道了秋瑜是这一届最受欢迎的女孩,也知道了她父母是北欧垄断公司的高管。
如果没有意外的话,她将跟从小一起长大的裴析结婚——那个“裴析”,也是一家垄断公司高管的子女。
陈侧柏收回目光,不再看她,却没有离开舞场。
他站在那里,戴着无框眼镜,身形挺拔颀长,一身清絜的白衣黑裤,与周围显得格格不入,很快吸引了一大片的目光。
有人走过来,半是看热闹半是起哄地,让他从托盘里挑一杯鸡尾酒。
陈侧柏的嗅觉天生比普通人灵敏一些,一下就闻出托盘里的鸡尾酒度数都不低。
他拿了一杯,在周围骤然变大的起哄声中,平静地喝了大半杯。
酒劲猛地冲上头顶,他的眼前猛地模糊了一瞬。
但因为他对面部表情具有绝佳的控制力,脸上没有流露出半分醉意——当智力高到一定程度,就会进入一种绝对理性的状态。
他可以极其冷静而精准地计算出每一件事的概率。
比如,刚才那杯酒,他喝下去,醉酒的风险为29%,致癌的风险为2%;
拒绝饮酒,发生冲突的概率则为49%,被嘲笑的概率为51%,整个过程极有可能发生肢体冲突。
于是,他选择喝下去。
不知是否酒劲上涌的缘故,同一时刻,他在脑中迅速建立起一个算法模型,从基因、性向、人格、家境、爱好、价值观,计算与秋瑜相爱的概率——2%。
跟喝下一杯酒,患癌的概率差不多。
陈侧柏冷嘲地扯了一下嘴角。
当时,他还是一个正常的人类,秋瑜都几乎不可能爱上他。
他变成怪物以后,她更加不可能对他另眼相看。
所以,他难得显得有些狼狈,不知怎么回复她的消息。
这一个星期来,陈侧柏一直在克制对她的思念,避免像变态一样贪婪地窥视她的一举一动。
但这一刻,所有克制倏然崩塌。 幻象升起。
他眼底血丝密布,再度向她投去窥探的目光,带着一种不正常的狂热,一点点勾勒出她的侧影。
像是要用冷静而下-流的视线,悄无声息地锁住她的喉咙。
十多分钟过去,窥视者的目光不仅没有消失,反而变得愈发大胆。
秋瑜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她站起来,假装去倒咖啡。
然而,不管她怎么走动,窥视者的目光始终如影随形,如黏胶一般死死粘在她的身上,简直像从另一个维度偷窥她一般。
秋瑜不由得头皮发麻——有这么高的科技,做什么不好,偷窥她干什么?
紧接着,更加让她头皮发麻的事情发生了。
喝咖啡的时候,她的喉咙起伏了一下。
那目光也随着她的喉咙缓缓滑动,如同两个相互逼近、相互重叠、相互融合的影子,形成了另一种意义上的拥吻。
秋瑜猛地搁下咖啡杯。
她吸了一口气,尽量放缓呼吸,快步回到办公桌前,却还是泄露出一丝慌乱。
她不知道该怎么应对眼前的局面。
——市政府的警察不如公司安保人员十分之一有用。
告诉爸妈?
——她很快就会被带回北欧,在上百个安保人员的看管下,百无聊赖地度过漫长的白昼季。
告诉裴析?
——跟告诉她爸妈差不多结果。
她只能求助陈侧柏。
他是她目前唯一可以放心依靠的存在。
秋瑜拿起平板,唤醒,故意慢吞吞地打字:陈侧柏……
这三个字刚打出来,她想了想又删掉了,琢磨了片刻,强忍着羞耻打字:老公,理理我。
发送出去以后,不管窥视者有没有看到,秋瑜自己先看不下去了。
她把平板丢到一边,两手捂着脸颊,耳根灼烧到几近刺痛。
于是,她没有注意到,这句话发出去的一刹那,窥视者的目光瞬间变得极为幽深晦暗,几乎带上了一丝令人寒毛倒竖的食欲。
如同饥-渴已久的捕食者,终于等到了开荤的时刻,恨不得将她一口吞吃入腹。
窥视者的目光又冷又热,带着一种恐怖的力道,仿佛要在她的背上钻出两个窟窿。
秋瑜感到了“他”的目光,却没有余力去分辨“他”的情绪了。
羞耻的热意也快在她的耳朵上烧出两个窟窿。 就在这时,视频电话的提示音响起。
陈侧柏没有回复她,直接打了视频过来。
秋瑜吓了一跳,脸热得快要自燃,很想挂断,但想到藏在暗中的窥视者,只能咬咬牙,一只手捂着面颊,另一只手接通了视频电话。
陈侧柏低沉清冷的声音响起:
“秋瑜?”
秋瑜面红耳赤,根本不敢把脸对准摄像头。
陈侧柏顿了两秒:“有人动了你的平板?”
也是,她从来没有那么喊过陈侧柏,他会这么认为也正常。
秋瑜深深吸气,努力回想窥视者变态的目光,试图压下耳根的耻意,以一种自然的态度跟陈侧柏说话。
可她就是忍不住害羞,害羞到极点,体内开始一阵一阵发冷,明明滚烫的耻意一波一波地涌上面颊,换来的却是更加强烈的寒战。
秋瑜从来没有碰见过这种情况,不禁有些失神。
直到陈侧柏又叫了她一声,她才回过神来,下定决心般拿起平板,对准自己。
陈侧柏用的也是平板。
他似乎刚从实验室出来,正在换衣服,随手将平板搁在了最近的桌上。
镜头自下而上,以一种死亡角度照向他。
他的下颚却在这样的角度下显得更加利落分明,理袖口的手指也因此显得格外修长。
理完袖口,他拿起机械表,扣在手腕上,结合微微凸起的腕骨关节、手背上淡青色的静脉血管,有一种只可远观不可亵-玩的凌厉美感。
陈侧柏侧着身体,没有看她,平静而耐心地问道:
“秋瑜,找我有事吗?”
他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冷静、沉稳,与之产生强烈对比的是,窥视者危险而黏稠的目光。
“他”似乎认为她接陈侧柏的视频是一种挑衅,投向她的视线变得更加激烈而疯狂,牢牢地钉在她的身上。
秋瑜怕陈侧柏挂断视频,不敢再磨蹭下去,心一横,硬着头皮问道:
“……老公,你可以来接我下班吗?”
秋瑜从来没有这么感激过陈侧柏的高智商。
他只静默了一秒钟, 就领会了她的意思,点头说道:“好。”
秋瑜松了一口气。
她真的很怕陈侧柏在镜头前问她,为什么突然叫他老公。
这样不就在窥视者面前露馅了么。
她故意发嗲叫他老公, 就是为了让窥视者知道, 陈侧柏是她的丈夫, 以他的能力,随时能查出“他”的身份。
秋瑜提醒他:“还有半个小时, 我就下班了。到时候, 我在办公室……嗯, 我在负一楼等你。”
陈侧柏的声音还是那么冷静、沉稳:“没事,我去办公室接你吧。”
秋瑜一下子安全感拉满, 呼出一口气, 露出一个真心实意的甜美笑容:“那你忙吧,我不打扰你啦。”
陈侧柏垂眼瞥她一眼:“我不是很忙。你需要的话, 可以把视频挂着。”
他也太懂了。
要是平时,秋瑜指定对陈侧柏送上一连串“谢谢”,但为了维持发嗲的人设, 只好捏着鼻子撒娇说:“那你不要挂断,我想一直看着你。”
其实这些话算不上多么娇嗲, 可秋瑜只要一想到, 是陈侧柏在听她撒娇,就忍不住一阵羞耻。
可能因为撒娇这种话,对会回应的人说才有意思。
陈侧柏的气质太清冷孤峻了,如同山巅上一抹鲜烈的残雪。
她对着他撒娇,就像站在山巅呼喊一样, 不管说什么,都只能听见自己的回音。
怎么能不感到羞耻。
秋瑜把平板搁在一起, 喝了一大口咖啡,总算把滚烫的耻意稍稍压下去一些。
让她失望的是,窥视者的目光并没有因陈侧柏而消失,自始至终都直勾勾地盯着她。
好在她一抬头,就能看到陈侧柏的侧影。
他换上了正装,领带袖扣齐全,一只手横在镜头前,腕骨崚嶒,黑色鳄鱼皮表带,骨节分明的手指不时敲两下虚拟键盘,赏心悦目的同时,令人异常安心。
秋瑜莫名不再紧张,也全身心投入了工作。
有一些工作,需要她用芯片。她知道偶尔用一下芯片,不会出什么问题,却还是没话找话地问了一句:“……我用芯片发一下文件,应该没事吧?”
陈侧柏却没有像她想象的那样回答“没事”。
他停下打字的动作,转头瞥向她。
他的目光在镜头之外。她只能看到他下半张脸以及一点眼镜框架。
结合窥视者犹如实质的目光,秋瑜恍惚一下,有那么一瞬间,竟觉得是陈侧柏在窥视她。
这种荒谬至极的联想,令她头皮一炸。 与此同时,陈侧柏淡淡开口:
“你这周启动过四次芯片。分别是周一早晨8:35,周三下午6:40,周四上午11:25,周五中午12:31。能不能用芯片,你应该比我更清楚。”
秋瑜噎住,悻悻地说:“星期一是因为睡蒙了,下意识用芯片看消息……另外三次,我只是想在吃饭的时候看两眼电视剧罢了。”
说着说着,她忍不住暴露出娇纵的本性,有点恼羞成怒:“我就是想跟你说两句话,不用这么拆我的台吧!”
陈侧柏轻笑一声:“但我想听你这么说话。”
秋瑜一愣,居然听懂了他这句没头没尾的话。
因为窥视者的存在,她表现得有些紧绷,说话也不如平时自然,直到他刚才三言两语逗她发飙,才令她彻底放松下来。
秋瑜看了平板一眼。
陈侧柏已经转回头,只留给她一个侧影。
她看过去时,他刚好拿起白瓷杯,喝了一口咖啡,喉结滑动了一下。
可能因为,她盯着陈侧柏的喉结多看了几秒,窥视者的目光一霎变得粗暴而凶狠,如钩似箭,像是要毫不留情地刺入她的皮肤。
秋瑜摸了摸胳膊上的鸡皮疙瘩,心想,幸好陈侧柏愿意跟她视频,不然她一个人待在办公室,估计得吓死。
半小时转瞬即逝,很快到了下班时间。
陈侧柏的时间观念非常精准,十分钟前就挂断了视频——十分钟,刚好是他开车过来的时间。
秋瑜如坐针毡,又喝了两口咖啡,已经冷掉了,一股酸涩味,刺得她喉咙发紧。
她倒不是因为窥视者这样紧张,而是因为这是陈侧柏第一次来她公司接她。
她入职以来,只有裴析来接过她下班。
有同事因此传过一些很难听的话,要么说陈侧柏这样智商奇高的人,果然看不上她这种脑袋空空的大小姐;要么说陈侧柏智商再高又有什么用,哪怕成为了生物科技首屈一指的研究员,资本家的女儿还是看不上他。
两种说法,秋瑜都很不喜欢。
即使她间接或直接地澄清过好几回,还是有人在私底下嘀嘀咕咕。
不知出于什么动机,秋瑜想让这些人知道,她和陈侧柏并不是互相看不上。
……只是不合适而已。
秋瑜紧张地喝完了咖啡。
她知道陈侧柏一定会卡点来,这是他的习惯,不管做什么事情,都习惯分秒不差。
谁知,她刚站起身,就对上了陈侧柏镜片后的眼睛。
他居然早到了两分钟。
秋瑜不由怔住。
这是她第一次看到不守时的陈侧柏。
可能是她的心理作用,他看向她的目光幽深难辨,似乎带了一丝与他清冷气质格格不入的急切情绪。
像是非常着急见到她。
秋瑜心脏一紧,呼吸轻颤了两下。
她不免自作多情地想,他这么快赶到她的身边,是不是因为知道她有危险。
秋瑜的动作比想法快一步。等她反应过来时,已经大步走过去,紧紧地抱住了陈侧柏的腰。
她几乎没有在外面这样抱过他,抱上去的一瞬间,才发现,原来他比她高那么多。
他们之间只剩咫尺,她却堪堪才到他的肩膀。
腰上一紧,陈侧柏伸手揽住她。
秋瑜下意识抬头看他,却只看到他在灯光下泛着白光的镜片。
像是察觉到她的视线,陈侧柏抬手摸了一下她的头发:“秋瑜,别怕。”
他果然了解她的紧张和恐惧。
秋瑜不禁把头深深埋进他的怀里,闷声闷气地说:“……你听懂我想说什么了。”
陈侧柏顿了顿,用喉音“嗯”了一声,声音听上去无比平静:
“不难理解。”
他的声线低沉,身上气息冷冽清寒,夹杂着一丝苦涩而干爽的消毒水味,刚好冲淡了窥视者偏执而癫狂的目光。
秋瑜闭上眼,用力蹭了蹭他的胸口,却还是能感到那种怪异可怖的窥视感。
不知是否她的错觉——绝对是她的错觉,她感到窥视者的目光,突然离她很近。
似乎就在面前盯着她。
秋瑜一悚,倏地抓紧了陈侧柏的衣摆。
陈侧柏低下头,用两根手指捏住她的下颔,向上一抬,与她对视。
说来也古怪,他们视线相触的一霎,被近距离窥视的感觉就消失了。
陈侧柏松开她的下巴,轻拍了拍她的头顶:“冷静了吗?下楼,我们回家吧。”
秋瑜点头。
等电梯时,秋瑜看到几个经常起哄的同事朝这边走来。
虚荣心和报复欲开始作祟,她偷偷觑了一眼旁边的陈侧柏。
他神情平静,穿着跟以往没什么区别,一件垂至膝盖的深色调大衣,里面是白衣黑裤,从领带、袖扣到腕表,无一不显示出清冷禁欲之感。
人怎么可能不对这种气质的人,生出亵-渎-欲与独占欲。
等那几个同事走近,她没忍住踮起脚,一把勾住陈侧柏的脖子,亲了一下他冰凉的唇。
果然,那几个人停下脚步,阴阳怪气地“哦”了一声。
他们没有看到陈侧柏的正脸,只看到他高大而挺拔的身材。
这群人不了解陈侧柏,也不屑于去了解陈侧柏——即使陈侧柏是公认的全世界最有价值的科学家之一,也不妨碍他们鄙夷他的出身。
此刻,站在秋瑜身边的男人,无论是气质还是衣着,都显得清贵而典雅。
怎么看都不像,刻板印象里的“陈侧柏”。
有人笑了一声:“你终于把姓陈的踹了?”
马上有人看热闹不嫌事大地接嘴道:
“这不是迟早的事情吗?一个是智商两百多的科学家,另一个是每周工作不足84个小时也能升职的大小姐,怎么看也凑不到一块儿呀。”
秋瑜忍笑,朝陈侧柏眨了眨眼睫毛,刚要给这些人介绍陈侧柏,然后欣赏他们脚趾扣地的表情。
陈侧柏却侧过头,冷冷地说道:
“说够了么。”
周围顷刻间变得落针可闻。
不是因为认出了陈侧柏,而是因为他身上那种森寒可怖的气场,似乎随时会从深色大衣里拔出一把上膛的枪。
刚好这时,电梯到了。
陈侧柏一手揽着秋瑜,走进银白色的电梯轿厢,语气仍然冰冷瘆人:“智商不到60的人都知道不能当面诋毁别人。再对我的妻子出言不逊,我会考虑停止向贵司提供神经阻断药。”
话音一落,所有人的脸色瞬间变得煞白。
知道陈侧柏的身份,只是让他们有些尴尬而已。
神经阻断药断供,却关乎所有高级员工的生死。
出于尊严,他们不愿向陈侧柏道歉,只支支吾吾地对秋瑜说“对不起”。
秋瑜没有搭理他们。
眼看电梯门就要关闭,其中一个人突然颤声说道:“……你没有权利给神经阻断药断供,你在吓唬我们。”
陈侧柏瞥那人一眼,冷漠地笑了一声:
“我是不是吓唬你们,明天就知道了。”
与此同时,电梯门关闭。
秋瑜仰起头,朝陈侧柏甜美一笑:“你刚才那个语气……”
她有点想说,戳我性-癖了,但感觉他肯定听不懂,只好自己嘻嘻笑了两声,笑靥颇为狡黠,不见丝毫阴霾。
陈侧柏的神色却没有舒展开来。
他掐住她的下颔,轻捏了一下她的酒窝,镜片后的眼神冰冷:“他们经常这么说你?”
她从来都是人们视线的中心,在喜爱、追捧和欢声笑语中长大,却因他而饱受诋毁。
“也没有经常,”秋瑜耸耸肩,“我都习惯了。你放心,我不会把这种事放在心上。今天就是想让他们看看,我们并没有感情不和。”
说这话时,她完全忘了之前自己正打算提出离婚。 “没有经常”和“我都习惯了”,是两句前后矛盾的话。
陈侧柏用大拇指缓缓摩-挲她的唇角:“没有感情不和?”
秋瑜忽然露出郑重的表情:“我今天本来打算向你提出离婚……”
陈侧柏不语,手指却倏地收紧,几乎在她的腮颊上留下青紫指印。
秋瑜吃痛地“啊”了一声,蹙起眉毛:“是打算,是打算!我现在打消这个念头了!”
她有点恼怒:“你能不能听完啊。但你来接我,又帮我反击那些闲言碎语……我又不想那么仓促地结束我们的关系了。”
陈侧柏放下手,闭了闭眼,头偏到一边,没有说话,也没有看她。
他的呼吸频率没有改变,脖颈却暴出一根狰狞粗壮的青筋。
秋瑜安抚似的摸摸他的脖颈,却被他一把攥住手腕。
她不觉用上那副娇嗲的语气,似是这样就能让他放松下来:“你不要生我的气,我只是不想要合作式婚姻了。”
秋瑜抬起一双明媚清亮的眼睛,望向陈侧柏:“陈侧柏,我想跟你谈恋爱,可以吗?”
这句话说完,陈侧柏仍然没有看她。
窥视感再度袭来。
比之前更加强烈,更加炙热,更加癫狂。
既像是沸腾的沼泽,又像是蛇类湿滑的口腔。
贪婪而扭曲。
似乎不吞下她,绝不罢休。
秋瑜却不再紧张,也不再起鸡皮疙瘩。
她近乎轻松愉悦地想,还好她把这句话说出去了,以后可以大大方方求助陈侧柏了。
有陈侧柏在,她一定能很快揪出窥视者。
如果说陈侧柏的天赋,是远超于常人的智力;那她的天赋就是讨人喜欢。
她能敏锐地感知到, 别人对她的态度是喜欢还是厌恶, 一句话说出去能否得到正向反馈。
凭借这个天赋, 她几乎没怎么被拒绝过。
她很少跟陈侧柏坦露心事,就是因为感知不到他的态度。
他在她的面前, 态度一直显得模棱两可。
似乎不管她说什么, 他都无可无不可。
但是今天, 他居然打破了机器一样精准的时间观念,早到两分钟过来接她。
可能对普通人来说, 早到或迟到, 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但对陈侧柏这样绝对理性的人来说,违背习以为常的时间观念, 等于AI违背既定的算法,掠食者违背捕猎的天性。
还有,他与她对视的一霎, 眼中泄露出的急切情绪,以及帮她回击诋毁的举动……
无一不显示出, 他其实没有她想象的那么无所谓。
不过, 秋瑜只结过婚,没谈过恋爱,琢磨了一会儿,又不确定起来。
不会是她的错觉吧?
如果是别人,秋瑜不会这样胡思乱想。
可她面对的是陈侧柏。
天才、优等生、科学家这三种身份, 总是自带光环。
陈侧柏却在这三种身份里,都位居前列。
随着时间的流逝, 秋瑜越发怀疑自己的感觉,连窥视者的目光都没心思去留意了。
在此之前,她一直嫌地下停车场太大,很容易迷路,此刻却觉得是那么小。
在陈侧柏如精密地图般的记忆中,更是两三步就找到了停泊的车子。
迟迟等不到回复,秋瑜有些挫败,又有些恼怒。
她带了点儿情绪坐上副驾驶座,板着脸系安全带。
还没系上,阴影突然笼罩下来。
陈侧柏伸出一只手,帮她扣上安全带。
秋瑜以为他打算在车里回答她的问题,转头望向他,却见他直视前方,并没有要看她的意思。
挫败和恼怒的情绪达到顶峰,秋瑜忍不住赌气说:“……你不想跟我谈恋爱,可以直说,不用顾及我的脸面。”
她从小到大都没怎么被拒绝过,却总在陈侧柏那里碰壁,声音不由带上了几分委屈和自暴自弃:“反正我在你那里丢脸丢得够多了。”
陈侧柏终于开口:“什么丢脸?”
秋瑜心想,反正他拒绝她以后,他们也当不成夫妻了。有什么话,都在今天一次性说开吧。
这么一想,她板着脸,继续说道:“之前裴析来我们家……”
陈侧柏突然出声:“然后?”
秋瑜余光瞥见,他长长的手指敲了几下方向盘。
他很少做这类小动作,看上去有些烦躁。
秋瑜揣测陈侧柏的想法,已形成习惯,揣测完毕以后,才怒气冲冲地反应过来,为什么要揣测他在想什么?
反正都要散了,她为什么不想说什么说什么?
“他在厨房说的话那么过分,你却一个字也不反驳。”秋瑜硬邦邦地说,“你不觉得这种行为,跟今天那些当面议论我们的人,没什么区别吗?”
陈侧柏仍然用手指敲打方向盘:“他在厨房说了什么话?”
“我不信你不记得。”
陈侧柏冷声命令:“我要你说。”
有那么一霎那,他的声音竟显得粗暴而野蛮。
秋瑜被他激得怒从心头起:“他说我做饭难吃,还让你别吃我做的饭。”
“所以?”
“正常来说,你不该反驳他,说就算我做得难吃也要吃吗?”秋瑜越说越生气,“而且,他那句话过界了!”
“是么。”陈侧柏说,眼镜被前方一辆车的车灯照得微微反光,“我以为你允许他过界。”
秋瑜骂了一句:“我允许个屁!”
话音落下,陈侧柏冷不丁伸手,攥住了她的手腕。
他的手掌冷得骇人,扣在她的手腕上,简直像死人的手突然抓住了活人一样。
她不禁打了个寒战,毛骨悚然。
陈侧柏淡淡说道:“那天,他就这样握着你的手,你没有挣脱。难道不是你允许他过界么。”
秋瑜怒道:“我那是没看路,他顺手扶了我一把!”
“芯片的响应速度是微秒级。如果他想提醒你我来了,只需要出声就行。”陈侧柏冷冷地说,“况且,你是我的妻子,就算撞在我怀里又怎样。”
秋瑜痛恨自己没有边界感的性-癖,居然在这种时候跳了出来,觉得他这句话很性感。
这时,陈侧柏猛地一拽。
她顺势倒向他。
陈侧柏不开跑车,也不开轿车,他偏爱机械野兽一样的越野车,如同轻型坦克般牢固而硬朗,最高射速的冲锋枪都打不烂车窗。
驾驶座的空间也比跑车更加宽敞,不用调整座椅,他就将她搁在了腿上。
秋瑜微微一僵,更加恼怒:“你干什么。”
“你问完了,该我问了。”
“我根本没问……”
陈侧柏一只手搂着她的腰,另一只手掐着她的下巴,不允许她回头,声音冷静得可怕:
“除了手,他还碰过你哪里。”
这句话透出一丝阴冷的恶意,完全不像他会说出的话。
秋瑜觉得他的情绪有些不稳定。
这几乎是不可能发生的事情。
——人越聪明,大脑的算力越强,能够预见的可能性越多,情绪失控的可能性就越小。
她之前不敢跟陈侧柏谈情说爱,就是因为,像他这样聪明的人,极有可能比她先一步预测到他们感情的结局,然后理性地拒绝她。
……但现在,怎么跟她想象的截然相反。
见她不答,陈侧柏的声音渗出一丝冷森的戾气:
“说。”
“我和他只是朋友。”
“你真觉得,他拿你当朋友?”陈侧柏捏着她的下颔,微微往后一转,“他看你的眼神,像是要把你吃了,还是说,你就喜欢他那样看着你,所以才允许他一次次过界。甚至把他邀请到家里来,让我观赏他看你的眼神?”
秋瑜听完,有些蒙了。
因此,没有察觉到,随着陈侧柏每一个字落地,窥视者的目光也变得越来越阴暗,越来越扭曲,如同陷入发狂的征兆。
不过,她发蒙,并不是因为感到羞辱,而是觉得奇怪。
陈侧柏这一番话,毫无逻辑,简直像在胡言乱语。
他怎么了?
她想回头看他,他手上却倏地用力,命令道:“别动。”
秋瑜原本做好了跟他吵架的准备,但他一番胡话,直接打消了她的怒气。
她现在整个人介于好奇和迷茫之间:“我不是很懂……你说这些话的意思。”她想了想,按住他的手掌,低头亲了一下,“不太像你会说的话。”
陈侧柏的手指一颤,掐住她下巴的力道也松了下来。
秋瑜立刻想要挣开他的钳制。
谁知,她挣脱的动作像是触发了什么一般,他极其迅速地捕捉到她的下巴,再度收紧手指。
从他们走出电梯起,秋瑜就再也没有对上他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