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楼一夜听春雨—— by明月倾
明月倾  发于:2023年12月2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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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娘在山上,一定注意身体,等我有空,一定来山上,陪娘娘诵经。”
“你在山下平安就好,我有空也自然下山找你,等你出嫁,我还要去赵家喝你的喜酒呢。”
卿云辞别了老太妃,和崔老太君一起坐轿子下山,到分道扬镳时,崔老太君看她的眼神也满是心疼。
“你这孩子,整日为别人奔忙,可想过自己没有呢?”她也是切身为卿云着想,道:“老太妃的人情,多珍贵,你倒好,用在别人身上。你娘知道,多心疼。”
崔老太君向来刚正不阿,对一切荣华富贵都不甚看重,连她都觉得可惜,可见这人情确实宝贵。
卿云只是笑:“我娘常说那个马车下救小孩的故事,我只是几句话,却能救了她们一生,我娘知道,一定不会说我的。”
“你娘倒好说,只是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赵夫人那边迟早也会知道,你出嫁后就是他们家的人了,她要说你可怎么办呢?
我看赵夫人,是有点势利的,你嫁过去,可要小心应对才是。”
“老太君疼我,我知道。”卿云也握着她手道:“老太君放心,我会照顾好自己的,我还要照顾身边的人呢。
凌霜说得好,世上女子只要守望相助,互相分担,才会越来越好。
今日也多谢老太君仗义执言,辛苦了,等我有空,一定去府上陪老太君说话。”

也许是在山上劳累过度的缘故,她下了山,立刻大病一场。
她这病也病得乖巧,不折腾人,只是有点没精神,像是整个人的力气都被抽走了,蔫了三四天才好点,还好楝花宴撞上了太后的冥寿,被推迟了。
太后的冥寿一到,官家的旨意也下来了。
老太妃果然言出必行,官家大赦的旨意中,除了赦免狱中囚犯,也多了一道圣旨,准许教坊司中,愿意出家的贱籍女子出家,去皇家寺庙中修行,不入良籍,但也不再是贱籍,只算作寺中女尼,准许在寺内青灯古佛,直至终老。
娄二奶奶找凌霜找得鸡飞狗跳,知道了这事,也没说什么,相比凌霜现在踪迹全无,娴月又住在云夫人家里,卿云已经是极听话了,况且病了,也没多问这事。
主要卿云嘴也严,就连圣旨传遍了京中,她也不出来居功,只在家养病,所以也没多少人知道这事从何而来,估计要等到老太妃下山,才会把这故事说给众人听,让卿云好心的名声传扬出去。
但消息灵通的人,还是灵通的。
圣旨出来第二天,她正勉强起来,指挥房内的丫鬟帮凌霜晒点书之类,免得她回来发现书潮坏了。
病得七荤八素的,她也没盘发,也没盛妆,只随便挽了个坠马髻,穿着家常的蜜色衫子,靠在廊柱边,正有气无力指挥小丫鬟,却只见一人穿着锦袍,逆着光走了进来,丫鬟们全部笑着,躲的躲拦的拦,走到近前来,才看清是贺南祯。
他从来没这样盛装过,穿的大概是侯爷的锦衣,那翠色织暗金纹,衬得他俊美如神祇一般,长身玉立,腰间佩剑,戴冠,卿云迷迷糊糊觉得,这大概应该是他面圣才有的架势。
贺南祯走到卿云面前,不说什么,直接长揖到底,行了个大礼,道:“多谢小姐,大恩大德,没齿难忘。”
卿云病得有气无力,也懒得训斥他直入内院是什么道理,只是自己实在穿得随便,有点不好意思,伸手去拿放在栏杆上的披风。
贺侯爷这时候倒有眼力,替她拿了,给她披上,他也是第一次见到卿云这样家常模样,像是病了,脸色苍白得很,连说话也有气无力地,她自嘲地笑道:“担不起,不过投桃报李而已,何况我不过是没有心的人罢了。”
贺南祯先是错愕,反应过来之后,顿时神色复杂。
“实在是我轻佻,当初有眼不识金镶玉,冒犯小姐,说了这话,实在罪该万死。”
贺侯爷连道歉也这样潇洒,一甩袍子下摆,直接半跪下来,道:“请小姐恕我无心之过,不要再往心里去了。”
他到今日才知道卿云的性格,看似温良,实则骨子里硬气,但等到剥开她的硬核,里面又全是软得一塌糊涂的心。
他一句玩笑话,她记到如今,外人的恶言,她都听了进去,而且一直留在心里,刺伤自己。
君子见不贤而内自省,她自省太过,怎么能让人不惭愧。
卿云病得东倒西歪的,见他这样认真,倒也不好再说了,她腿软得很,顺便就靠着廊柱滑下来,坐在栏杆上。
上午的阳光好,更照得贺南祯俊眉星目,实在是过于辉煌俊美了些,太耀眼了,到底是娴月认可的四王孙里前二的人,放在这,就跟老太妃的白狐肷一样,是不世出的珍贵,连跪也跪得比别人好看。
然而贺侯爷却不急着起来,反而从怀中取出个东西来。
卿云病着,也没力气推辞了,被他把那东西放在手中,见是一方暗黄色的小石头,上面还没有刻字,背面倒是雕着山水,是个印章的形状,小小一方,不过他半指长。
贺侯爷是骑马的人,手也大,手指也修长,放在她手里,有种莫名的小心翼翼。
“这是什么?”卿云懒得挣扎了,有气无力问道。
“这是田黄。”
贺南祯难得没有开玩笑,半跪在地上看着她,眼睛这样亮,神色也认真,漂亮得简直要灼伤人,语气温和地告诉她:“我小时候,跟着我父亲读书,师傅是宫里出来的太傅,我第一方印就是田黄,师傅说田黄珍贵,一两田黄十两金,官家的印都是用这个,是世上印章材料的极品。
我不懂这软乎乎的东西有什么珍贵,也不起眼,我父亲教我,说孔子说:‘君子之过也,如日月之食焉。过也,人皆见之更也,人皆仰之。’你要做君子,做王侯,你就要慎言慎行,你的每一次过错,都会带来不可弥补的过错。
田黄也是如此,田黄质地极软,一刻就是一道痕迹,永远消除不了,除非整块削掉。
所以读书人应以田黄为章,放在案边,时刻提醒自己,谨言慎行,不欺暗室,凡有过错,必留痕迹。”
他抬头,看着卿云眼睛,明明是从小往上看,眼神却认真得要灼伤人。
“这些年,我父亲不在了,我自己也玩世不恭,疾世愤俗,信口开河。”他认真跟卿云道歉:“我出口伤人,冒犯姑娘,是我有眼无珠,没认出姑娘的心性高洁,远在我之上。
实在抱歉,求姑娘原谅,不要再把我的混账话往心里去了。”
卿云只觉得拿着田黄的手都快被烫坏了,抽了回来。
“你知道就好。”
都说卿云好说话,其实她也有她傲气的时候,别过脸道:“你现在不说我是木雕泥塑铁石心肠的泥菩萨了?
这世上有些事,活泼的女孩子能做,有些事,只有最古板最迂腐的那个女孩子能做到。”
娴月有娴月的手段,凌霜有凌霜的厉害,但只有她娄卿云,能够用漫长的,无比的耐心,做最合规矩最得人心的世家淑女,用此来换一个世上所有女子,乃至于掌握权力的男子,以及他贺南祯,都不能达成的结果。
谁也救不了的人,她能救。谁都求不下来的旨意,她求下来了。现在他贺南祯知道来道歉了,晚了。
她不原谅的话,他能怎么办呢。
其实贺南祯哪里说过她是木雕泥塑,又哪里说过她古板迂腐,卿云这话,与其说是跟他说的,不如说是对娴月说的。
但贺南祯也乖乖听着,直到看到卿云眼中滚下眼泪来,显然是极度委屈。但她骨子里也硬气,立刻就伸手抹掉了。坐在栏杆上,并不说话。
贺侯爷只当自己罪恶滔天,半跪在地上,并不说话。
卿云歇了一会儿,又缓过精神来了。
“说是一生礼佛,其实到了佛寺道观,可以钻的空子就多了。
连当年武皇,杨贵妃,都是从道观转了一圈,就换了身份的。”她还认真教他:“你是聪明人,外面男子的方法多得很,现在事情正热,且忍耐忍耐,等两年,慢慢计划,准备一些到时候说得上话的人脉,等两年后事情凉下来,娶人进门,也算一段佳话。”
她这样善良,平了气之后,还是挂念那命途多舛的岑家小姐,还认真教他。
贺南祯顿时笑了:“别开玩笑了。”
卿云顿时瞪起了眼睛,她病了倒还情绪外放些,怒道:“什么意思?你嫌弃她?”
“不是这么回事。”贺南祯认真跟她解释:“云姨没有告诉你吗?
我不喜欢她,只当她是姐姐,她也不喜欢我,嫌我不爱读书,太跳脱了。
本来就是我们母亲定的娃娃亲,岑伯父在的时候,我父亲也还在,当时家里其实就在商量退亲了。
要是不出意外的话,转过年来的花信宴,她就要参加了。只是后来出了事,才耽搁到如今。她喜欢的是张敬程那样的书呆子。
你放心,等风头过去,我就把她接进我家来,她想的话,我一定去榜下给她捉个贵婿,她不想,我养她一辈子,一切只随她自己愿意就好。”
但她没出火坑,他就永远不娶。甚至无关情意,无关信诺,只是最古老的坚守。
谁能想到呢,他这样守着的女子,甚至都和他没有私情。
这多像柳毅传书的故事,是为两情相悦,就动人,但如果没有两情相悦,只是为了一个承诺,一腔义愤,就冒着生死去送信,反而更动人。
卿云虽然病得脑子转不太动,仍然震惊地看着贺南祯,这是古书上尾生抱柱一样的故事,明明是最轻浮浪荡的人,却有着最沉默最有担当的坚守。就算她从不以貌取人,也被这次的错看而震撼。
有眼无珠的,似乎不止是他贺南祯而已。
“怎么?看傻了,”贺南祯拿手在她面前挥舞一下,他到底是贺南祯,三句话就忍不住开玩笑:“娄姑娘救了人还不算,还得硬保媒是吧?”
“谁硬保媒了。”卿云有气无力地道。
贺南祯见她疲倦成这样,也笑了。
“好了,打扰你半天。”他逗她笑:“我刚听见消息,就来谢恩来了,谢礼还没备好呢,娄姑娘且等一等,等我备份重礼。
岑姐姐也说,要重谢你呢,到时候我办个流水宴席,再在家里立个长生牌位,和她一起来给娄姑娘磕头。”
“二拜父母吗?还来磕头?”
卿云一辈子不开玩笑的人,也不会放过这么恰当的玩笑。
贺南祯被她气笑了。
“若小姐愿意,我给小姐磕两个也没什么。只是再待下去怕要被当成登徒浪子抓走了。”他最后还开玩笑地朝卿云行一礼:“闯入闺阁,还待了这么久,实在是无礼,我走了。娄姑娘养好身体,等着我的答谢宴。”
贺侯爷向来潇洒,走也走得潇洒,卿云握着手中田黄,后知后觉地想起来,他那把匕首还在自己这里呢。

第122章 仁义
贺南祯果然言出必行,人一走,谢礼就来了,还不是一次送的,先送药,送了一堆,说是连当年征南诏的秘方都找出来了,补药,祛风寒药,温养的药,各色人参,秘方丸药,不计其数,不知道的还当娄家要新开药铺呢,堆了一地,卿云选了丸吃下去,果然就好了不少。到底侯爷家底厚。
然后才是各色谢礼,有锦缎,有珠宝,有书籍古卷,也有笔墨纸砚,堆了许多,卿云遣人去说了他两句,才好点。
贺府的下人来回话,他家连小厮也比别人家的活泼,道:“侯爷说了,娄姑娘不喜欢这些,他知道了,再送别的。”
于是他真送起别的来,许多奇怪东西,连蝈蝈笼子都送来了。
卿云想起,好像是因为有次在迎春宴,自己对幅斗蛐蛐的画有点好奇,多看了几下,不知道他怎么知道的。
也许是卿云不该去说他两句,他还送画来,画了头老牛,上面还题诗“春耕早已罢,何故乱弹琴”,卿云都被气笑了。
贺侯爷刚说完自己不该信口开河,出口伤人,道歉还没到三个时辰,又开始开别人玩笑。
他乱送礼物,卿云说他,他倒从善如流,立马承认自己是不知道送什么,所以乱弹琴。
但他乱弹琴,卿云听不懂,卿云是什么,不就是那头对牛弹琴的牛么?
偏偏卿云又属牛,真是气人。
卿云实在拿他没办法,下午索性睡了一觉,睡醒倒好点,只是听说老太妃已经下了山,今晚宿在景家,许多夫人都过去请安了,想必赵夫人也在其中。
老太妃为自己着想,一定会把自己对她的劝说说给众人听的,为自己立个好名声。
崔老太君的担忧是对的,赵夫人会有意见,不过不只是因为自己浪费了老太妃欠自己的人情,最根本的原因,还是凌霜离家出走了。
要是凌霜和秦家的婚事还在,自己不管干什么事,赵夫人都不会对自己有意见的。
娴月骂得狠,但没骂错,赵家人,是有点势利的。
卿云并不担忧,只是安静等着。
果然晚上赵夫人就来探病了。
倒是一团好意,还带了鸡汤来,上来先摸卿云额头,坐在床边道:“可怜的卿云,二奶奶怎么还在外面不回来呢?依我说,竟别找了,顾好咱们家卿云是正事。”
“哪能不找呢。”卿云有气无力地笑着道。
赵夫人叹了两声气,又寒暄了一会儿,这才说到正事上来。
不怪崔老太君忌惮她,赵夫人是有点手段的,但凡内宅斗赢了的夫人,总和娄三奶奶有几分相似,越是不满的事,越是笑着说,像现在,她就笑着道:“论理说,这话不该说。
但我是把卿云当自家女儿,才多嘴几句,你要恼,我就不说了……”
“我哪会这么不知好歹呢。”卿云也笑道:“夫人是一定为我好,才说,我要是这道理都不懂,我成了什么人了。”
“到底我们卿云懂事。”赵夫人这才放心道,但又想起一件事来:“要是老太妃知道,也该说我自私了。”
“夫人和我私下的话,太妃娘娘怎么会知道呢。”卿云道。
赵夫人这才道:“不是我说,卿云,心善是好事,但你有时候,心善得太过了。
就比如这次请圣旨的事,太妃娘娘欠你一个人情,又亲口承诺你,还有外人在场作证,这是多好的事,你怎么在别人家的事上,这样糊里糊涂就用了呢。别说外人了,我听着都替你可惜呀……”
卿云只是笑着,一副受教的神情。
“我倒不是说救人不对,但也分怎样的人,教坊司里女子虽惨,但说句难听的话,这辈子已经是废了,她们念佛,也不过是修个来生而已。
你要行善,布施她们些钱财使得,也要顾及自己名声,更别说这样为她们去当马前卒了。救了她们,于你有什么好处?
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和她们有什么往来呢,多晦气呀,听着也难听呀……”
她见卿云认真听着,索性明说了,道:“我也知道,多半是云夫人托了你,他们家是和教坊司有些首尾,但这也不关你的事呀,你何苦给他人做嫁衣裳。”
“我想着岑姐姐过得苦,我能举手之劳,救她于水火,自然没有坐视不理的道理。
况且我也没什么需要求老太妃的事,人情用了就用了吧。”卿云道。
“这话糊涂,就算你现在用不上,以后难道用不着?别的不说,难道以后景儿在官场上,用不着?
侯爷也有许多忙要帮呢,你以后是咱们家的人,犯不着为别人家奔忙。”
赵夫人说完,自己也觉得说得过了点,又往回弥补道:“当然,这是老太妃给你的人情,我们自然不好动用的,不过是预备着罢了。”
卿云只是微微笑着,并不说话,等赵夫人又说了两句“要是别家也就算了,偏偏便宜了贺家……”之类的话,她却忽然道:“云夫人的谣言,是周夫人放出来的吧。”
周夫人和黄夫人,是赵夫人手下两名得力干将,黄夫人尖刻,凡事身先士卒,赵夫人却把她和周夫人一样看待,仔细想想,周夫人一定在暗中也出了不少力,会咬人的狗不叫,与其猜是黄夫人,卿云更偏向于周夫人才是编出这谣言的人。
而赵夫人的反应也映证了这点。
“谁跟你说的?”她立刻恼怒道:“谁在造这种谣!云夫人的谣言是她的事,跟我们有什么关系……”
“京中夫人,就算背后说,也不敢带头得罪云夫人,除了你,也只有姚家。
我想,姚夫人和云夫人没这么大仇恨,所以应该是咱们这边传出去的……”
也许是这句“咱们”平息了赵夫人一点怒气,她才道:“没有的事。
云想容自己行事不检点,怎怪得了别人传她闲话,别说不是我们传的,就是周夫人传的,又跟我有什么关系呢?周夫人又不是我养的狗。”
她虽然竭力在卿云面前装温和长辈,偶尔还是会带出来一点,“周夫人不是我养的狗”这种话,不是久经内宅斗争的人也说不出来,卿云见的夫人多了,也会分辨了。
卿云只是坐在床上,安静看着她,她的眼神平静得让人害怕。
赵夫人顿时恼怒。
“你这眼神什么意思,难道我是什么坏人不成,你这孩子,怎么胳膊肘还往外拐。
你怀疑我们造云夫人的谣,你怎么不说,云想容在外面造了多少我们的谣呢,她未必干净?你当她是什么好东西……”
“云夫人不是那种人。”卿云道。
她不是信任自己的判断,是信任娴月。
娴月那种护短的思维方式,有时候也很好用,她信任娴月,娴月信任云夫人,所以她也信任云夫人。
而娴月那晚朝她发的脾气,用这思路,也立刻解释得通了。
她的意思是,云夫人是我的人,赵夫人是你的人,你的人,造我的人的谣,这是不能接受的。
你不解决,是你不把我当自己人,把赵夫人当你的自己人了。
换而言之,娴月至少可以确定,云夫人从来没造过赵夫人的谣。
想也知道,官场上从来是副职嫉妒正职,云夫人要造,也该造清河郡主和老太妃,她不会和赵夫人计较,反而是赵夫人,会想把她挤下来。
但卿云却什么都没说,只是安静看着赵夫人发脾气。
这眼神太过镇定,以至于赵夫人有种错觉,仿佛回到二十年前,和那些“小贱人”们在赵侯爷面前争辩的时候。而卿云是那个审判她的人。
她在审判她。
她竟然敢审判她!
怪不得景儿那天从景家的洗儿宴回去之后,那么失常。
她抓了永安来问,也没问出端倪,只说少爷和少夫人待了一会儿,心情就不好了。
她不仅审判自己,也审判景儿。
景儿是她未来的丈夫,她竟敢审判他。
就算景儿和她那个风流浪荡的妹妹有什么首尾又如何,京中王孙哪个不如此,她竟敢这样立威?
这还没过门就如此,过门之后会如何,让人不敢深想。
赵夫人只觉心头火起,往日对她的满意顿时烟消云散,只剩下满腔怒火,怒道:“卿云,我看你是病糊涂了,你仔细听听你的话,说的是什么。云夫人不是那种人,我难道是那种人?
你到底和谁是一边的,本来我已经很大度了,你求着老太妃帮贺家的忙,我也不说你什么了,你还有脸来质问我们,等你娘回来,我倒要问问她,是什么意思……”
下人们原本都在屏风外间,让她们俩说知心话,没想到里面吵了起来,顿时都涌了进来,各自解劝各自家的,月香连忙跪下来道:“夫人息怒,小姐是生病了,夫人不要和她计较,都是我们的错,我们没伺候好小姐……”
“起来。”卿云只说了这么一句。
月香看到卿云的眼神,顿时不敢跪了,连忙站了起来。
卿云仍然平静地看着赵夫人,赵夫人虽然满腔怒火,却被她看得一阵阵心虚,恼怒道:“我看你是被你那疯妹妹传染了!
看你生病,我不跟你计较,明天再来找你娘说话!让她给我解释!”
她说完,拂袖而去,卿云却忽然叫住了她。
“姨娘。”
她不这样叫,赵夫人还没发现今日她都叫的自己夫人,不由得回转头来,却听见卿云道:“姨娘,如果一个小孩,和父母走失了,偏偏一辆马车飞驰而来……”
她像是要讲一个故事,或者一个比喻,但话没说完,就自己自嘲地笑了起来,像是自己也意识到这个问题没有意义似的。
“不说了。”她朝赵夫人道:“没有事了,今日是我病了,改日再和夫人赔礼吧。”
“你知道就好!”
赵夫人自觉挽回点面子,气冲冲地道,这才带着媳妇丫鬟们扬长而去。
“小姐。”
月香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怯生生地在旁边叫她。
卿云神色平静得很,道:“你去紫铜锁那个衣箱里,有个花梨木的盒子,给我拿来。”
月香依言拿来,只见卿云从头上拔下根簪子,原来簪子就是钥匙,把盒子给打开了。这也是娄二奶奶留下的商家女传统了。
盒子里是柄匕首,卿云拿出来,握在手里,拔出一截,认真地看着。
月香吓得魂飞魄散,还以为卿云是要自杀,连声叫小姐,还想叫人,被卿云阻止了。
“别慌。”卿云教她:“匕首不是用来杀人的,匕首也叫短剑,君子佩剑,是随时警醒自己,当断则断,不要反受其乱。”
说来也真巧,贺南祯那家伙,送自己的礼物,就这两件好,一件极柔软,一件极冷硬,倒也应了仁义两字,正是圣人言中,君子该有的操守。
她对岑小姐尽了仁,如今要对娴月尽义了。
娴月和她生气,句句诛心,无非是怪她不讲义气。
一样的和夫人亲善,娴月和云夫人是真心忘年交,却被自己的赵夫人诋毁造谣,她不说,自己就当毫无察觉。
赵景更是对她动手动脚,调戏轻薄,她讲义气,当做无事发生,给自己面子。否则以娴月的心性,赵景现在还能全须全尾?
但自己却这样懦弱,只装作不知道,始终没给她一个交代。
句句诛心,却也骂得句句是对,也难怪卿云无话可答,但娴月说的样样都对,只有一件,凌霜的事,她还是觉得,木雕泥塑的没有心的小姐,有时候,是比不受拘束无法无天的小姐有用一点的。
否则贺南祯也不会来给她下跪赔礼的。
按娴月的思路,贺南祯是君子,自己能得到君子行大礼道歉,终究也是个君子吧。
卿云拔出匕首来,真是好匕首,寒光闪闪,如霜如雪,只怕也是吹毛断发的吧。
她其实不信佛,但佛家说头发是三千烦恼丝,这匕首能斩断头发,应该也能斩断三千烦恼丝的吧。
贺南祯说,文人在案头放田黄,是警醒自己,谨言慎行,不欺暗室。
那君子佩剑,也是告诫自己,不与小人同流合污,当断则断吧。
他还说要送自己重礼,其实真正的重礼,他早就送给自己了。那是比所有宝物都珍贵的东西。
要不是见了他在密林里,见到自己衣衫不整,两人独处,却能秋毫无犯,不动一点邪念,还将自己体体面面送回去。
自己怎么知道君子是该这样的,也知道,赵景对娴月的调戏,是无论如何都辩解不了的小人行径。
就像他对官家的不屑一顾,反衬出赵景那句“官家秋狩,少不了有咱家一份”的轻狂谄媚一样。
就像他知道一句无心的话,给自己造成了伤害,于是备好田黄带在身边,准备给自己道歉,听到自己挤兑,也仍然平心静气,半跪下来跟自己道歉。
书上说,君子闻过则喜,每日三省其身。
而赵家人,却是一色的恼羞成怒,倒打一耙……
娴月的四王孙,到底是评错了。
赵家这样的家风,如何称得上王孙呢?
更遑论君子,世上女子没有机会,男子有了机会,读了圣贤书,却学出这样的品德,实在是连女子的脚后跟都不如了。但他们却还要主宰女子的命运。
凌霜那晚的呐喊,剖心剖肺,大声疾呼,自己只当她糊涂,觉得自己并不需要被唤醒。
原来自己也不过和那些蒙在鼓里的女孩子一样,并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君子,真正值得敬重的郎君,就像贺南祯看错自己一样,自己也看错了赵家。
但贺南祯能跪下认错,自己呢?

娄二奶奶听到月香传信,连忙匆匆赶回家中。
凌霜已经出了事,娴月也只当是帮云夫人养了一场,但剩下的卿云,无论如何不能出事了。
但她匆匆赶到家中,却看见卿云若无其事,坐在餐桌边上,面前还摆着一大桌丰盛饭菜,旁边是和她一样满头雾水的娄二爷。
“卿云?”她不解地问。
“娘先入座吧。”卿云神色平静,站起身,给她盛了碗汤。
娄二奶奶满腹狐疑地入座,看桌上菜色倒有点熟悉。
卿云又盛了碗汤,给黄娘子,道:“四娘也请入座吧,你也辛苦了。”
她招呼好三人,自己也坐下来,道:“娘尝尝这道酥鱼,这还是你教我做的呢。”
娄二奶奶仍然满头雾水,不明白她为什么要招待自己。
“前些天娘教我主持中馈,说要怎么置办宴席,怎么监督厨房,怎么看厨房的账簿,怎么到了新家,要收拾出一桌饭菜来,侍奉公婆和夫家人……”
她轻声道:“但我想起凌霜的话,也觉得有点道理。
为什么爹娘这样辛苦把我养大,娘这样辛苦教我,我的第一桌菜,是要做给夫家人吃的?这不是有些可笑吗?
所以下午我就叫厨房准备了这桌菜,用的是娘教我的一重三轻,每个人喜欢的菜都是我亲手指点做的,爹,你也尝尝那道蒸芙蓉蛋,也是女儿的孝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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