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该怎么回?
是“我?觉得?有点太快,仍然需要时间考虑,毕竟我?现在还在上学”,还是“好吧,看在你这么诚心实意的份上,我?就勉强接受你,但是我?想要对你有额外几个月的考察期”?
然而宋予白仍旧松弛地半靠在沙发上,迟迟没有起身?——
他没有去拿那枚钻戒。
所?以他到底要不要求婚?
拒绝和同意的腹稿在心里各打了一份,她已经能够倒背如?流。
难言的焦灼等待让人心烦,她恨不得?拽住宋予白的衣领,问他到底要不要给个痛快。
宋予白:“那你还记不记得?有年中秋,下暴雨,我?们在院子?也看不见?月亮。”
裴拾音:“……”
救命,怎么还要聊以前?
是这么久以来没人跟你缅怀过去,你非要一个劲地逮住我?聊够本?吗?
宋予白说:“方宁怕你无聊坐不住,用烤盘给你做了好多虾片,每一块虾片都用模具烫得?又圆又平整,你还记得?吗?”
裴拾音咬着?高脚杯的杯沿,游移不定的视线又落回到那件大衣上。
“记得?。”
方宁在做这种零食上的手艺颇有天赋,虾肉打成泥,摊成薄片,用上特定的模具,就能烫得?像薯片一样又薄又脆。
宋予白像是想到了很久以前,皱着?眉又回忆了一遍。
“那年你才?11岁。”
他比划了一下那个时候她的身?高。
“穿一件海军蓝的背心裙,长度到膝盖那儿,夹一双黑色的人字拖。”
“你把每一片虾片,都咬了个遍,缺口大小不同,但整整齐齐循序渐进模仿月相,铺了满满一桌子?,然后很得?意地告诉我?们,说这就叫月有阴晴圆缺,乌云里看不见?月亮,看看你人工咬出来的虾片就当是赏月,逗得?爸爸很开心。”
裴拾音只差没放下高脚杯捂脸。
他不提还好,他一提,她都觉得?自己有去讲冷笑话的天赋。
“哇,这么蠢的事情你都还记得?吗?”
哪怕宋予白还能清清楚楚记得?她的穿着?,但她已经完全?忘了,那天的宋予白戴哪种款式的眼镜,穿什么颜色的帽衫,是靠在墙边玩手机,还是坐在桌前陪爷爷喝茶。
宋予白像是回忆起了很有趣的事情,很高兴地扯了一下唇。
“记得?啊。”
这些细小的、微不足道的回忆,在两人分别?的这半年里,被他独自拿出来,反复咀嚼、品位。
他有的时候,总是会后悔,为什么当年去瑞士,能狠得?下心,走得?那么干脆?
如?果人生注定那么短,相伴的每一天都弥足珍贵。
时间过得?太快,他会担心来不及将她看仔细。
时间过得?太慢,他又会日夜担心失去。
生命是一条患得?患失的长河,他在河中潜泳,好不容易找到金色的水草,却小心翼翼不敢伸手去触。
“后来你高一,爸爸迷上种吊兰,还专门?找人修了个木棚子?,挂吊兰花盆。”
“你给每一盆吊兰都取了名字,总是开花的那盆,你叫她小月亮,从来不开花的那盆,你叫他葫芦,隔三差五就被虫咬的那盆,叫多罗罗,还有小绿、小美?、紫夫人。”
“我?问你,为什么给这些花取这么奇怪的名字,你说你也不知道,想到了就给按个名字。”
她年纪小,孩子?气,总有很多他不能理解的奇思?妙想。
扎着?马尾,蹲在花盆前一本?正经摇头晃脑,一举一动,在他看来,都是移不开眼的可?爱。
“如?果有花死了,你会在吃剩的冰棍小木条上,写上xxx之墓,就插在花盆里,然后当天的晚餐,你会吃一顿素,美?其名曰是在替它们超度。”
裴拾音已经尴尬到忍不住捂耳朵:“这些事情我?都是偷偷做的,你怎么会知道?”
宋予白忍俊不禁,说:“因为我?书房窗外正对着?那片花架,当然能看到。”
裴拾音深吸气,为了阻止他再翻这些让她面红耳赤的旧账,只能转移话题。
“主要是当初爷爷雇的那个园丁不靠谱,隔三差五就把花养死,这就算了,搭的花架还是豆腐渣工程。”
高二那年的暑假,台风天,下了场暴雨。
雨停后,花架被风吹得?摇摇欲坠,横梁掉下来的时候,她正蹲在地上检查到底死了多少吊兰,是宋予白将她护在了怀里。
“我?到现在都记得?,这么长的钉子?把你整个后背都弄得?都是血。”
摸到一手的血,她吓得?瞪着?眼睛说不出话,眼泪大颗大颗往外涌,宋予白却只是拉着?她,问她疼不疼。
她怎么可?能会不喜欢这样的人?
那次伤得?重,锈迹斑斑的铁钉容易引发感染,他住了小半月的医院。
到绵绵的阴雨天,抬左臂时,牵连到后背,吊着?的那根筋,还会隐隐作痛。
没办法再打篮球,就连高尔夫,其实也坚持不了太久。
“幸亏那次砸到的不是你。”
宋予白的感慨也带着?如?释重负的轻松。
“我?现在洗澡的时候还能摸到疤。”
宋予白下意识的庆幸,却让她整个的心尖像是被什么东西撩了一下。
裴拾音咬了咬下唇,低下头:“是吗?”
“骗你干嘛?”
他很轻地笑了一下,问:“拾音,你要看看吗?”
微微上挑的尾音里引诱也欲盖弥彰。
他呼出来的每一道气音似乎都带着?让她心惊肉跳的温度,让她忍不住回忆被压在试衣间镜前时的吻。
干净的玻璃镜片后,粉棕色的瞳孔里,也有化不开的浓稠欲色,倒映着?她一张不知所?措的、忪怔的脸。
裴拾音微微睁大的瞳孔,错愕忐忑地盯着?他看,艰难地吞咽了一下。
加速的心跳不由自主。
要看后背的疤,就要脱衣服。
所?以不求婚,难道要直接进入下一个环节了吗?
还是进完下一个环节,再求婚?
脑中那根犹疑不决的弦再一次绷紧,刚才?打好的两套腹稿,却在宋予白这个似是而非的提议里忘得?一干二净。
耳边嘈杂到让人头痛的声音,终于完完整整地分裂成了两个。
一个声音在怂恿她看一眼也无妨,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她此刻被偏爱,理当有恃无恐。
一个声音却在冷嘲热讽她道行浅,一枚还没送出手的戒指,已经能钓得?她七上八下、魂不守舍,难怪被他拿捏。
即使她脸上有短暂的迟疑,也能被他精准扑捉,宋予白懒惫而松散地调整了坐姿,很自然地转移了话题。
“虽然可?能在你看来,都是些很不起眼的小事,但每一件小事我?都记得?,而且,我?一点也不觉得?是蠢事,相反,我?觉得?很可?爱。”
宋予白归根结底,是个体面人,不到万不得?已,不会发试衣间里的疯——
那时候,与其说是发疯,不如?说是引诱。
裙下,她的确被照顾得?很好。
这半年多来,午夜梦回,她都会觉得?自己是不是对那种感觉上瘾。
一只脚被他握着?足踝牵引,一只脚踩在他肩上。
托举在腿上的手指由后至前用力掐着?她的肉,紧贴着?他脸的腿侧皮肤,能清楚描摹出他耳朵的轮廓,以及感受到他柔软的发丝。
他那时在发烧,体温自带让人欲罢不能的热度。
无数次说服自己,宋予白是一盘叫“鸡肋”的菜肴,但归根结底,他对于她而言,是一罐心心念念的蜜糖,只稍指尖沾一点甜,都会让她忍不住捧着?他的手,贪婪地品尝。
然而,点到即止的暧昧已经在她的迟疑里擦肩而过。
宋予白眼中那点谷欠色消退,取而代?之的,是游刃有余的清醒。
裴拾音不知道这个时候,自己是该觉得?失落,还是应该为不用面对那道难解的命题而松一口气。
她声音恹恹的,回应也有气无力。
“可?能就是因为有这么多蠢事,所?以才?总会让你觉得?我?像个小孩子?。”
她讨厌面前这根吊起来却吃不到的胡萝卜,却又忍不住跟着?胡萝卜往前走。
“为什么会这么觉得??”
有沙发弹簧松动又重新下陷的声音。
男人身?上原本?游离而退的淡淡木樨冷香,再次随着?他不疾不徐的话音缓缓落下来。
染着?蜜桃香的酒精气息悬停在她耳廓上方。
裴拾音转头,与他对视时,彼此的视线已近在咫尺。
刚刚喝下去的冰镇气泡酒是口无用功,她盯着?他的眼睛,居然又觉得?渴。
是要开始了吗?
要准备求婚了吗?
她微微张着?唇,柔软的淡樱色唇瓣上留有莹润的水渍。
饱满的水渍,气息都是清甜软润的荔枝果酒香。
倘若这个时候伸手扣住她的下巴,她就会乖乖抬起脸。
他记得?接吻时,她会从鼻腔里哼出短而软的气音,意味不明,似求饶,但于他而言,更多的,是引诱。
亲久了会哭,嘴唇也会跟着?微微肿,怯生生的雏鹿一样的目光,会让人更想咬。
上下都是。
他以为自己足够理智足够冷静,但真到那种时候,还是会有作恶的破坏欲。
宋予白终于说服自己在她唇上移开目光,干渴的喉间咽下一口酒。
明明是很低浓度的气泡酒,却有一种上头的晕眩。
套房里空气升温,高脚杯里余液尽无。
他微潮的指腹在杯面留下克制的指纹,她却注意不到。
宋予白问她,还记不记得?出国前,她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裴拾音没印象,但她就记得?,宋予白说了,不做她的叔叔,想做她的爱人。
所?以,他到底还要不要求婚?
她觉得?自己本?来踏踏实实打算做一条沉底的鱼,却在这个平安夜里被投进了一枚深水鱼雷。
鱼雷像她很小的时候,跟玩伴玩的炮仗,丢到水里也只是咕嘟咕嘟地冒泡泡,火不熄,却也就是憋着?不炸响。
直到催促她睡觉的提醒闹钟打破沉寂。
闹铃听上去响得?有些不合时宜,却又恰到好处——她脸上偶然闪现的抗拒和警惕,终于占了上风。
于是,她从似是而非的旖旎中清醒,眼睁睁看到他再次后退。
长条的沙发上,两人再次回到安全?的距离。
“都十一点了。”
宋予白的余光若有似无往她卧室里瞟。
“时间不早了。”
裴拾音眨着?眼睛,呆呆地捏着?手里的高脚杯,半响才?后知后觉地“哦”了一声。
目光不可?遏制地在衣架上那件黑色的羊绒大衣上流连了半分钟。
等了一会儿,没等到她的挽留。
宋予白弯了弯唇角,伸手捏了一下她的脸,问她意见?。
“那我?先回去睡觉?”
裴拾音垂下眼帘,复杂的心绪淹没进无边无际的怅然里,她听见?自己轻轻说了个“好”。
她起身?送他到门?口,看到他将那件大衣外套就那么随意地挂在肘弯,然后笑着?跟她道了最后的晚安。
关上门?的那一瞬间,裴拾音下意识伸手揉了一下眼睛,却意外地在脸上摸到一层薄薄的水雾。
偌大的套房内,还弥漫着?荔枝气泡酒的馥郁香气。
落地玻璃窗缤纷的彩带和进门?玄关处的小茉莉花仍旧在灯下泛着?莹润的华光。
她怔怔地环视着?一圈空空寂寂的套房。
明明什么也没有发生,却像是所?有东西都已经走到了终极。
每一次都是如?此。
他给了她希望,又总是让她在希望里空等,直到她在枯寂的等待里彻底失望。
她就像那头永远吃不到胡萝卜的笨驴子?。
把潮湿的脸埋进枕头里的时候,她想,从今天开始,她再也不要做那头笨驴子?了。
宋予白起床的时候,先是看到了信用卡的预授权退账信息,一时半会没反应过来,等打电话问前台,才?发现裴拾音已经先他一步退了房。
发消息问她在哪里,她只说有朋友来伦敦,她去接人。
回复一如?既往的谦和有加,叫他叔叔,回完消息,还会给他发猫咪的表情包。
但接人没必要不告而别?,她完全?可?以喊他一起。
宋予白洗漱的时候,将她简短的回复来来回回仔细咀嚼了两遍。
毫不意外地在字里行间感受到了那种熟悉的冷淡和疏离。
他不知道是哪里出了差错。
明明昨晚他足够谦谨,她眼中有任何的风吹草动,他都小心翼翼地避开,却依旧想不明白为什么突然之间开始拒人千里。
然而重新抵达公寓,钥匙刚插进锁孔,门?就自里打开。
宋予白错愕地对上斯景的笑脸,只觉得?早上一切困惑,都迎刃而解。
“你怎么来了?”
“拾音怎么说也是我?未婚妻,专程飞过来陪她过圣诞,也是我?的份内事吧?”
宋予白不搭腔,目光越过少年肩头,看到裴拾音正坐在沙发旁边的地毯上,跟一帮朋友玩桌游。
客厅的偏角有他在平安夜下午就提前布置好的圣诞树,枝桠上用五颜六色圣诞袜点缀的小礼物仍旧琳琅满目,沉甸甸地压弯了树枝。
原本?是想给她做惊喜,但所?有计划因为被她早上的不告而别?所?打乱。
宋予白不想用“措手不及”来形容自己此刻的境地,但他觉得?确实有必要,提醒一下斯景两人的真实关系。
“来之前怎么不说一声,我?好让人给你提前订房间,现在圣诞酒店不好订,不然只能去住快捷。”
斯景乐了:“订什么房间?我?又不是不能住这儿。”
宋予白盯着?他佯装无知的脸,眯了眯眼睛,沉声说:“你跟拾音结婚的事情八字还没一撇,单身?男女?难道不该避嫌?”
斯景从小天不怕地不怕,日常也就把斯少东的念叨放在心上。
他自觉牙尖嘴利,整顿整顿宋予白这个年纪的人,绰绰有余,风凉话一句也不肯让。
“宋先生还挺会教育人的,不过下次麻烦您以身?作则,这样,说这些话的立场会更硬。”
“我?是她叔叔。”
宋予白说着?,进门?,放东西,换鞋。
裴拾音的注意力终于被门?口的动静吸引,掀起的眼皮只是很平静地在宋予白身?上打了个转,然后礼貌地跟他问了一句好。
跟她一块玩牌的几个年轻人,也扭过头,稀稀拉拉跟着?她一起喊“叔叔好”。
宋予白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然后,他清楚地在她寡淡的脸上确认到某种令他不安的信号。
“你口口声声说自己是她的叔叔,不就是想用身?份的便利占尽便宜罢了,我?没说错吧?”
“既然是叔叔,难道不是更应该避嫌吗?”
斯景拉开冰箱,熟门?熟路地找出早上刚刚放进去的饮料,拧开,喝了一口,懒散地靠在流理台上冲他笑。
“对拾音来说,我?好歹适龄未婚,要避嫌,怎么也轮不到我?吧?”
宋予白看到那个熟悉的乌龙茶,眉心的褶皱几乎是本?能地夹了一下。
冰箱里都是他替她准备的蔬果,两瓶无糖的乌龙茶出现在冰箱侧门?,实在有种异样的刺目。
转冷的目光在斯景脸上停了两秒。
教养使然,他不会在这种时候对他人恶语相向。
然而归根结底,他讨厌这种没有边界感又自来熟的臭小鬼。
“宋先生不想避嫌,无非就是仗着?拾音没爹没妈,好拿捏呗。”
“受了委屈也找不到人诉苦,你想干嘛就干嘛,想怎么样就怎么样。”
宋予白实在懒得?跟他争这种没有意义的口舌之快。
“如?果你只是来找拾音玩的,那她交朋友,我?会替她高兴,但是如?果你是来挑拨离间,说一些无根无据的话,那我?确实有必要向你父亲询问一下你这么做的用意。”
讲道理,他跟斯少东才?是平辈,跟斯景这样反反复复纠缠,实在有种令人不齿的幼稚感。
他没有跟自己的小辈针锋相对的先例。
斯景无所?谓地耸了耸肩:“告家长了不起吗?”
宋予白额角的青筋都跳疼了。
“强词夺理胡搅蛮缠也不见?得?高尚到哪里去。”
“我?这就强词夺理啦?”斯景像是听见?了一个很大的笑话般,嗤笑了一声,“那有人欺男霸女?还没自知之明呢。”
“这么说吧,我?妈跟裴蓉阿姨是好朋友,我?妈从小就跟我?说,不管怎么样,拾音一个人很不容易,我?们就是她的娘家人。”
“她跟我?抱怨过,说你在未经过她同意就搬来跟她同住,她又不好开口跟你提,所?以只能我?来了。”
“宋先生,您打算什么时候走?”
宋予白用尽毕生的修养,克制地闭了闭眼。
他不该吃这种低劣粗浅的激将法。
但按在流理台上,青筋绷紧的手背,最终还是泄露了心绪。
“是么?那你让她自己跟我?说。”
“为什么要自己说?一个被迫要跟叶兆言那种烂人结婚,都只敢小心翼翼谋划的小姑娘,要怎么跟一个亲手养大自己的长辈说:请滚出我?的公寓,这种话?”
斯景盯着?他眼睛,反问:“难道你自己没感觉吗?”
平安夜的酒店,她的退拒和迟疑不定如?倒放的默片,一帧一帧闪过脑海。
然而今天对他来说,是一个很重要的日子?。
即使开场不尽如?人意,但至少,他觉得?没关系,至少她还在自己身?边,他有机会补足遗憾,同样,他也有机会跟她解释。
斯景说的那一句话,夹枪带棒得?不留余地,宋予白张唇半响,最后,还是克制住心里的烦躁,用最稳定的情绪,说:“每个人对他人的情绪认知,都会有偏差,你以为的,不见?得?是她人真实所?想,所?以如?果她真的不愿意,她应当自己跟我?说。”
“那如?果我?说,我?希望叔叔离开这里,叔叔会走吗?”
少女?轻软而熟悉的声音从身?后响起的时候,宋予白只觉得?撑在流理台上力道像是猝不及防被抽得?一干二净。
“您会立刻、马上,从这里,离开吗?”
斯景离开厨房的时候, 还是忍不住留意了一下玻璃门后的两个人。
炽白的灯下,宋予白背靠流理台, 隔着一张木质餐桌,跟裴拾音面对?面。
男人脸色不可思议的错愕尚未消退,然而反观裴拾音,已经像彻底下定了决心,挺直了背脊。
经过宁城一段时间?的相?处,斯景大概也能明白她在面对亲缘关系上的犹疑不定的原因——裴蓉去世?后,宋家父子是她在这个世上仅有的亲人。
她?在做任何?的决定和选择之?前, 不由自主会先考虑,是否会让自己毫无?退路, 是否会伤害跟宋家的关系,致使她?日后孑然孤身。
他没有经历过她?的人生,当?然也?不会去妄断,这种?顾虑是否值得。
作为朋友,他愿意在一些选择的分岔口推她?一把,但最终的选择权,仍在她?自己手上。
目光转回到客厅里, Alex和周琼两?个人正在摆弄圣诞树上的小袜子礼物, 两?人见他走过来, 匆匆忙忙将绿色的编织小袜子勾回到枝桠上,不自在的脸上写满了犯错后的心虚。
斯景皱眉:“你们怎么了, 游戏不玩了?”
Alex和周琼,是他高中时期的同学,两?人硕士毕业后, 已经分别在伦敦当?地找到了事务所的工作,计划未来定居。
两?个年轻人对?视一眼, 都在彼此眼中找到了尴尬。
Alex挠了挠头:“啊,对?,坐了一下午了,打算站一会。”
周琼接腔:“我们打算去外面走一走,至于晚上到底要不要回来吃披萨,就,再说吧。”
“临时改计划,真?有你们的。”
斯景不知道他们刚刚手贱翻袜子里的礼物翻到了什么,本能?地伸手去摘那只被他们摸过的小袜子,却被周琼拦住了。
“别,这是给拾音准备的礼物,你毛手毛脚的去拆干嘛,别自讨没趣了。”
斯景狐疑的目光在两?人身上打转,对?圣诞袜里的礼物却也?没有过分好奇。
外国人的圣诞节,圣诞树上的礼物多?数以巧克力豆这种?零食居多?,他拆到过最贵的礼物,无?非也?不过就是一辆法拉利的车钥匙。
洋人的节日,其实也?怪没意思的。
斯景:“那你们打算去哪逛?”
周琼:“伦敦这种?地方我俩比你熟,就圣诞节还怕找不到地方溜达?”
说着,推他往门外走。
“走吧,今天就让我们哥俩带你去我们最熟的几个地方好好消遣消遣。”
见斯景的目光仍落在厨房里,周琼安慰地拍了拍好友的肩膀:“拾音要有事一定会给你打电话的,有什么好担心的?”
Alex转头就去招呼另外两?个女生一起。
三男两?女走得利落干脆,不大的一间?公寓,从热热闹闹变得清清冷冷,也?不过就两?分钟的功夫。
厨房内,灯明几净。
这里日常由宋予白清理,瓷砖案台,都被整理得干干净净,一应厨房用具也?都摆得整整齐齐。
眼前的厨房,跟她?初来乍到时的不修边幅,完全已经是两?个不同的空间?。
在经历过短暂的、惊涛骇浪般的错愕后,宋予白下意识近前一步,想去触碰她?,却在注意到她?眼中十足的戒备和抗拒后,本能?地停下脚步。
半响,宋予白终于听到自己的声音。
“可?以告诉我原因吗?”
温柔平和的表情,宽容原宥的眼神,他仿佛只将她?刚才说的那句不留情面的话,解读成情急之?下的小情绪、小脾气——
一定是他哪里做得不够好,惹她?生气。
只要气话过了边,两?人之?间?这种?克制、冷漠而疏离的关系,也?会消失殆尽。
一切都会恢复原样。
毕竟,他今晚还有更?重要的事情。
他愿意花时间?安抚她?的情绪。
“是哪里出了问题?”
“拾音,告诉叔叔。”
成年男人在稳定的情绪下,天然有循循善诱的耐心。
然而他生涩的声线,嗓音里低落的每一个字眼都带着明显的、不能?置信的颤意。
裴拾音看着砧板上他剥了一半的蒜皮,以及切在旁边备料不知道做什么用的柠檬片,忽然想起,昨天晚上,宋予白问她?,圣诞节的晚上想吃什么。
她?说,这么冷的天,要是有蒜头鸡汤喝就好了。
从去年12月跟他冷战开始,到她?出国留学的这半年多?时间?,她?阔别这碗香香的中式鸡汤满打满算,都有整整一年了。
蒜头鸡汤的做法很复杂。
根据鸡肉的分量,需要至少手工剥40、50来颗蒜瓣。
选用紫皮大蒜最佳,撕掉蒜瓣外薄如蝉翼的蒜衣。
一粒一粒饱满嫩白的蒜瓣,一半用来炒,一半用来炖。
入味的鸡汤要用瓦罐煨上三个小时以上,所以为了确保味道上佳,准备工作要在午间?开始才最保险。
冬天喝鸡汤暖胃,蒜香杀菌养生。
她?讨厌蒜味,但很奇怪,这是唯一一道她?能?接受蒜的味道的菜肴。
方宁曾开玩笑说她?娇气胃口刁钻,就喜欢吃磋磨人的菜,也?就宋予白会惯着她?。
昨晚想喝这个鸡汤,纯粹是心血来潮,她?确实没想到,宋予白今天从酒店回来,会特地绕到亚超去买食材。
裴拾音将视线重新落回到他脸上,镇定而平静地对?上他的眼睛。
“因为我想好了。”
宋予白问:“什么?”
裴拾音说:“昨天晚上你不是问我,还记不记得出国前,我对?你说的最后一句话。”
试衣间?里发生的一切,都在她?意料之?外。
所有的秩序、规则,以及对?他原有的认知判断,都在彼此急促的喘息里瓦解粉碎。
她?浑浑噩噩离开,脑子里乱成浆糊,临走前,几乎用一种?逃避的方式,跟他说,她?要一个人好好想想——
她?决定做鸵鸟,将脑袋埋进沙子里,无?人催问,就当?充耳不闻。
明亮的餐厅灯下,宋予白干净的玻璃镜片后,是他浓黑的睫毛,轻轻颤动。
跟着睫毛一起颤动的,还有不安的心脏。
“所以?”
裴拾音垂下眼帘。
她?已经决定,从今往后更?爱自己。
“你是我叔叔。”
“我也?希望,你永远做我的叔叔。”
“过去发生的事情,是我不懂事居多?,我希望,我们都可?以当?做什么也?没发生过。”
同样的说辞,这是她?第二次跟他讲。
然而第一次,她?的确抱了点欲擒故纵试探的心,但这次,她?是真?的决定放手。
“我不想要再继续这个样子下去了。”
不想再跟他保持这一种?不清不楚的、没有结果的男女关系了。
身上的负累太多?。
回忆是长着倒刺的杂草,她?下定决心除草,徒手难免会觉得疼。
宋予白问:“那你想要怎么样?”
裴拾音想了想,郑重说:“我想去谈一段正常的、健康的恋爱。”
“怎么样像正常?”
“不用带着仰慕的滤镜,从一开始就陷入一种?不对?等的关系。”
“不需要我去仰视他,他也?不会把我当?成一个不成熟的小孩子看待。”
裴拾音平静地看着他的眼睛,忽然自嘲地笑了一下。
“其实任何?食物都有赏味期限,人也?一样。”
“所以我希望,你能?离开这里。”
没有无?理取闹,也?没有哭哭啼啼,她?只是用一种?礼貌友好,甚至相?当?体面的方式,理性?地在跟他商量一种?可?能?性?——
一种?他退回到原来的位置,然后眼睁睁看着她?恋爱、嫁人、生子的可?能?性?。
一种?彻底跟他形同陌路的可?能?性?。
一种?让他觉得,或许死了比活着更?好的可?能?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