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问题让人头大,接下来会有些什么要求,南弦大致也能猜到了。
斟酌了下,她笑着说:“也不算有交情,只是看过两回诊而已。”
太常丞娘子却认为她过谦了,“恁大的恩情,又岂是看诊二字能敷衍的。”眼睛一转,有了个不情之请,“娘子你看,咱们相识时间也不短了,娘子是知道咱们家为人的,虽说家主官职不算高,但也是书香门第,忠良之家。”
南弦嘴上抽空应着,手上忙于替丽则按压绿豆,顺势教授一旁的婢女,譬如饥点渴点在哪里,“一学就会,在家便可按压,不必特意上我这里来。”
可惜她想借忙敷衍,太常丞娘子却没打算让她含糊过去,索性把话挑明了,“大娘子,莫如替咱们丽则说合说合吧!只要这门亲事能成,谢大媒的礼数一定周全,大肘子从年头供到年尾,绝不忘了娘子的情义。”
太常丞娘子说完这话,边上的张妈妈见势不妙忙阻拦,笑道:“夫人玩笑了,我们娘子是待字闺中的女郎,哪有没出阁的小娘子与别人说媒的,传出去未免不尊重。再说我家郎主上年刚过身,娘子还在孝期里,服丧期间沾不得喜事,这对贵府上小娘子的姻缘也不好啊,夫人想想,这话对不对?”
太常丞娘子是个直肠子,她贸贸然提出,是真没想到这一层。
让服孝的人说媒,岂不晦气吗,但凡明白这点,大事是断不能共谋的了。
惊觉失礼,太常丞娘子忙道:“哎呀,我可真是没成算,竟把娘子服丧的事忘了,罪过罪过。”
南弦松了口气,大度道:“不碍的,夫人是无心之失,我还能与夫人计较吗。”
后来的谈话,便都是些家常了,虽然大媒不必南弦来做,却不妨碍拿小冯翊王作为话题的中心,蛛网一样蔓延向城中各式各样的贵女们。
小冯翊王没有定亲,每家都有机会。就算定了亲,一位王侯三妻四妾也是寻常。眼光放得长远些,什么名分不重要,重要的是生儿子,当皇婶。
真没想到,城中的贵女们已经这样看得开了,南弦听着那些奇谈怪论,觉得像听变文一样精彩。
说了半天,太常丞娘子忽然由衷地感慨:“咱们谈论小冯翊王,像在谈论一只肥羊。”
南弦怔愣了下,原来不止她有这种感觉。看似前途无量的人生,充满了阴谋和算计,他的一生,注定是受摆布的一生。愧对老冯翊王的人已经死了,现在的小冯翊王既然承袭了父辈的爵位,当然也得承袭父辈的责任。
听从安排成婚,生一堆孩子,待没有了利用价值,会不会走上其父的老路?
南弦不知怎么想到这里,差点惊出一身冷汗。再回想起神域,那张脸从她眼前一闪而过,寻常的澹宁温和,也变得有些可怜相了。
太常丞娘子闲话半晌,丽则的耳穴也点完了,便起身道:“叨扰娘子半日,我们该回去了。”一面问婢女,“向娘子教的手法,你可记住了?”
婢女道是,“夫人放心,牢记在心上。”
太常丞娘子撇了撇嘴,“就算记不住,还可以再来请教向娘子,是不是?”
太常丞府上向来一团和气,连婢女也养得很大胆,见夫人这样调侃,便龇着牙干笑。
丽则临走的时候扭身对南弦道:“向娘子,若是我真能瘦下十斤,日后请向娘子收我为徒,让我跟着娘子学医吧。”
官员家娇养的女郎,兴之所至张口便来。南弦虚应着:“学医苦得很呢,到时候再说吧。”
吩咐苏合把人送出去,好不容易清净了,上半日也过去了。
不过今日还算悠闲,下午治了个手足多汗的,直到傍晚也不曾有人再登门。
向家有个老规矩,一般酉正三刻之后就不接诊了,但规矩就是用来打破的,并且是一再被同一个人打破。
临街的大门刚关上,就听见有人捶门,力气之大,咚咚地,一下下捶在人脑门上。
门房骂骂咧咧,拔下门闩霍地打开门,正想质问,迎面见一个锦衣玉带的人闯进来,急声问:“大娘子何在?”
门房有点傻眼,迟迟向后指了指,“在楼中……”
正打算代为通禀,没想到人家闯了进去,拦都拦不住。
门房慌乱起来,大声喊张妈妈,院子里应声也骚动起来。
屋里的南弦听见外面乱糟糟地,不知出了什么事,回身朝外望了眼,见一个身影踉跄几步到门前,一把扶住了门框。
他脸色发白,腿摇身颤,绝望地翕动着嘴唇说:“我阿翁忽然高热惊厥,叫不醒了,求阿姐救命。”
第11章 抓紧眼前人。
南弦心下一惊,“怎么忽然高热了……”说着忙让人拿药箱来,也顾不上其他了,自己背起便往外走。
神域追了上来,牵着袖子向前比手,“阿姐乘我的马车吧,免得耽误工夫。”
南弦道好,径直坐进他车里。王侯的车辇,果然装点得精美,围子是用青竹凉簟编织起来的,即便不燃香,也有竹篾的清幽萦绕。
但人虽坐定了,心里却觉得有不妥,孤男寡女共乘,那多不方便!
然而再看,原来是自己想多了,这辆车是专程来接她的,神域自己有马。那大宛马乌黑的皮毛,在火光下莹然发亮,他翻身上马的姿势流丽,控住了马缰一回头,“路上疾驰,请阿姐担待,救人要紧。”
南弦颔首,暗暗抓住了车身,还没来得及吸上一口气,马车便风驰电掣般窜了出去。只听见身后的向宅大门前,没能跟上的苏合大喊娘子。南弦回身张望,几个婢女并张妈妈都追了出来,可惜被远远甩开了,马车一个急转,便跑出了查下巷。
颠得七荤八素,南弦觉得自己像笸箩里的元宵,简直有四面够不着边的迷茫感。好在查下巷离清溪不算太远,跑得急一点,一炷香时候就到了。
勒缰,马鸣声划破长夜,南弦的魂魄刚追上躯壳,还没完全归位呢,车帘就被打了起来。
神域向她伸出手,“阿姐,快。”
南弦来不及细想,探过去借了一把力。也就是短促的一接触,诧然发现那看似文弱的少年郎,竟有与成年男子不相上下的力量。他的手掌干燥温暖,但掌心隐约有茧子,平时应当有握剑的习惯。
看来他的养父,从来没有等闲教养他,更没有期盼他去做一个淹没在人海里的平庸之辈啊。
南弦的脑子里飞快勾勒出他隐于乡野,又不甘于命运摆布的倔强轮廓。但也只是一霎,那只手很快便收了回去,匆匆迈进府门,张皇招呼道:“阿姐快请吧。”
南弦背起药箱跟上去,她很有眼力劲儿,忙伸手接了过来。
还是原来那栋楼,楼内灯火通明,廊道上人来人往。见南弦终于到了,婢女庆幸的大喊起来:“向娘子来了!向娘子来了!”
有急症要治,就讲不了四平八稳了。她三步并作两步进屋,一眼便看见卧在床上的唐隋,因高热呼吸急促,神志也受到影响,喃喃说:“二郎……二郎……我不复……”声音渐渐低下去,忽然又惊叫起来,“会君,你快跑,快跑啊!”
谵语连连,都是心底深深隐藏的恐惧。
南弦不必去分析他说的是什么,火速取出三菱针,牵过他的手,在十二井穴上点刺放血。再治惊厥,让人将他扶坐起来,取人中、合谷、大椎等穴祛风止痉。
提心吊胆地等,等了约莫有一盏茶工夫,才见他微微抬了抬头。南弦忙吩咐边上侍立的人,煎羚角钩藤汤来,待汤药喂下去,又等了半炷香,谢天谢地,人终于清醒过来了。
舒口气,她背上衣衫都汗湿了,汗水顺着鬓角淌下来,她偏头在肩上蹭了蹭,走下脚踏说好了,“高热会慢慢退的,暂且宽心。”
神域颔首,治病的事他帮不上忙,但心里的煎熬几乎要将人熬干
南弦看见他赤红着眼,上前两步轻声问:“阿翁,你好些了吗?”
唐隋在他恢复身份后,再也不接受这个称呼了,若是换作平时定要及时纠正,但如今人在鬼门关走了一圈,没有了说话的力气,只是点点头,让他放心。
关于这次高热惊厥,依南弦的诊断,还是身上痼疾引起的。这种病症会牵连体内脏器,日久年深慢慢侵蚀,若是不能扼制,今后这样的急症会越来越频繁,次数多了,必会累及性命。
方子得重调,去了上次的石膏、知母,换成丹参与焦三仙,嘱咐侍奉的人,等这次高热彻底褪尽再服用。
南弦以前其实不曾真正医治过这样的病人,初生牛犊不怕虎,原先心里尚有几分把握,结果被忽来的一场高热,扫去了一大半自信,不由有些灰心,垂首道:“唐公的病势还有起伏,等彻底稳定了我再走。”
大夫愿意留下看顾,那是再好不过。伧业忙道:“小人这就命厨上预备些点心,防着夜深了,小娘子饥饿。”
南弦说不必麻烦,但一旁的神域却示意伧业去办,自己比了比手,温声道:“为了家父的病症,深更半夜惊动阿姐了。阿姐先坐吧,喝杯茶,歇一会儿。”
南弦却摇了摇头,总觉屋里憋闷得很,朝外望了眼道:“我上外头坐一会儿。”
神域听后默默跟了出来,见她在台阶上坐下,屏退了廊下侍立的人。
女郎不拘小节,自己便也没有理由端着,学着她的样子,在离她不远的地方坐了下来。
偏头看,檐下的灯笼照亮她的眉眼,她望着昏昏的庭院出神,自言自语着:“如果阿翁在,会怎么对症下药呢……”
一门心思研究医理的人,那颗心不染尘埃,没有任何俗世羁绊对她造成困扰。
神域垂下头,“说起阿翁……我阿翁不容易。原先我们在湖州,尚可以简单度日,如今天翻地覆,连累他跟我一起颠沛。”
南弦闻言,方从自己的苦恼中挣脱出来。关于冯翊王的事,她大概听说过,也很明白神域现在的处境,自然不会天真地追问他为何用上“颠沛”这个字眼。
她会治病,但不太会劝人,思量了半晌道:“先把热退了,方子我也改过了,吃上三五日再说。”
可神域对她的话恍若未闻,目光空空地望着远处,自顾自道:“会君是我阿娘的名字。我阿娘与先父是青梅竹马,如果不生那些变故,他们现在应该还活着。至于我阿翁,也会娶到自己心爱的女子,有几个属于自己的孩子。”
可是朝代更替,权力转移,轻描淡写就碾碎了所有人的人生。
南弦绞尽脑汁安慰他,“在唐公心里,你就是他的孩子。自小养大的,如亲生的一样,我阿翁对我也是如此。”
说起来,竟还有几分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意思。
神域对她的一切了如指掌,笑了笑道:“阿姐是要劝我往前看吧!可是往前看,能看见什么呢,月色混沌,天浊地也浊……如今建康城中的贵女都想嫁给我,就连皇后与何夫人,也打算将娘家的女郎许配给我。”
这倒是真的,不用他亲口说,南弦也已经知道了。不过换条思路,倒也不算坏事,“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大王将来若是与褚何两家联姻,那也挺好的,至少在宫中还有几分依靠。”
说得很是,神域轻轻撇了下唇角,“哪日想去父留子,看一看我妻子的情面,说不定能容我活命。”
清醒的人容易悲观,神域就是看得太透彻了,人生一眼望得到头,因此话语间常带讽世的味道。
南弦找不到话来安慰他。
世上有两类人,一类愿意浑浑噩噩地活,一类愿意明明白白地死,神域应该属于后者。既然看懂了,心里有提防也好,至少不会刀架在脖子上才回神,实在不行做好万全的准备,挺不过去了就跑。
“那么大王打算成婚了吗?”南弦问。这城中都快乱套了,他的亲事要是定下来,女郎们就消停了,允慈也不会再胡思乱想了。
可神域缓缓摇头,转过视线望向她,“阿姐不觉得我成婚越早,死得越快吗?”
这种话太犀利,没有退路转圜。南弦眨了眨眼,讪笑道:“大王不必自苦,车到山前必有路。不过若是能晚些成婚,倒也有益处,大王在朝中根基不稳,不是长远之计,若能趁着大好时机丰满羽翼,那才是自保的手段。”
结果这番话说完,忽然发现神域怔怔看着自己,倒让她吃了一惊,担心自己是不是太狂悖了,胆敢随意指点别人的江山。
神域呢,不说她与他不谋而合,而是换了另一种表亲近的方法,惊喜道:“阿姐替我指明了前路。我九岁丧母,阿娘走后,除了阿翁,鲜少有人关心我的生死,阿姐是第二人。”
南弦呆了呆,结结巴巴说:“是……是吗……”
那十九岁的少年,眼里闪动着欣慰的光,用力点了点头,“只有阿姐。不瞒阿姐,我中毒在阎王殿里走了一遭,还阳之后重获新生,第一个看见的就是你。阿姐对我来说非同一般,是比亲人更亲的人。我也没有别的奢望,只求阿姐能多给我一些关怀,暖暖我这颗千疮百孔的心。”
南弦心道三伏天里,难道你还觉得不够热吗?还要暖暖?
人和人本应该保持距离的,不能过于亲近,但凡过分便是大忌。可是再一想,他的人生际遇也着实可怜,南弦迟疑了下,挖空心思道:“天热容易中暑气,大王不要贪凉多吃冰饮,对身体无益。还有三伏天常爱变天,变天了就下雨……”
他很认真地说:“下雨我会躲,阿姐放心。”
南弦愈发尴尬了,“我不是让你躲雨,我是让你每日出门带伞……令堂以前也这样教过你吧?”
所以她是真的不会关心人,神域勉强支着笑脸,甚是愉快地应下了。
说了半日,话又说回来,“我上回就与阿姐说过,不要称呼我大王了。其实若问我的心,我很是羡慕贵府上二娘子。”
南弦有些迷糊,“羡慕她什么?”
好像有些不好意思,他低垂下眼,浓密的眼睫在颧骨上投下两排轻影,轻轻颤了颤,像羸弱的蛾翅。
“羡慕她有阿姐关爱,羡慕她有阿姐这样的至亲。我这一生,命运多舛,活一日就是挣一日,连夫妻父子都不敢奢望,不过抓紧眼前人罢了。若你能把我当亲人看待,便是成全我的私心杂念,也不枉我打心底里的一声阿姐了。”
他说得恳切,是不是应当体谅他年幼丧母,对女性产生的执念呢?
南弦不是铁石心肠的人,他都这样说了,还能怎么样。
“那……那……”她斟酌再斟酌,“既然如此,你就拿我当阿姐吧,不要与我见外。”
他的眼里透出希冀来,“那阿姐也不要再拿官称唤我了,行吗?”
这种事上退让一点,就能让他欢欣雀跃,南弦悲哀地想,他还真是个容易满足的孩子。
“那就照例唤你小郎君吧,建康人家,大抵也都是这么唤的。”
他终于露出笑意,寸寸微光从眼底闪过,仿佛达成了某种契约,郑重其事地说了声“好”。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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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淡星稀,看看时辰,将近亥时了。
唐隋喝过了药,高热终于彻底消退了,勉强可以支起身子坐一会儿,让人请南弦进去,靠着床架吃力地说:“这次又劳烦娘子了,大晚上赶到这里来为我治病。”
南弦道:“唐公言重了,我是行医之人,为病患解燃眉之急,是我的本分。”
唐隋淡淡一笑,从那眼梢眉角,还能看出一点年轻时候的风采。
他说:“娘子尽得令尊的真传,不管是医术,还是仁心,与当初的于真一般无二。”顿了顿,复又道,“我与你阿翁也是多年的老友,你知道吧?”
南弦说是,“我阿翁曾经提起唐公,每每称赞唐公云天高谊,受人景仰。”
唐隋摆了摆手,“那些都是虚名,我只是做了我应该做的。”
有多少人,少年相识,意气相投,一结交就是一辈子。现在回首来时路,依旧不为当初的满腔热血后悔,即便病痛缠身垂垂老矣,但只要说及往事,心中无怨无悔,能做到这样便尽够了。
可是自己的身体,自己还是有些成算的,以前也曾有几次突发高烧,烧得人事不知,但无论如何,不及这次厉害。
病情一里一里加重,人也一步一步迈进棺材,他感觉自己的呼吸好像更沉重了,这口气吸进来,下口气恐怕就续不上了。
说死,其实并不可怕,那边有很多旧相识,去了也不孤寂。人得了重病,心情总是起起落落几番回转,一时想活下去,想继续看顾神域,一时又想算了,这笨重的身躯再也支撑不住了,多活一日就是一日的煎熬。
像这回,高烧烧坏了他的鼻腔,从鼻尖到脑门辣辣地疼,每喘一口气都如凌迟。
“雁还,你先出去,我有几句话,要与向娘子说。”
神域犹豫片刻,应了声是,退到屋外去了。
南弦不知他想说什么,暗暗揣测,难道要借父辈的交情,有所托付吗?
结果并不是的。
唐隋调转视线望向她,哑声道:“我病了两三年,身体一直不见好,早就没了活下去的心气。以前强撑着,是想看见雁还夺回属于他的一切,如今他袭爵了,我的心愿也了了,想安逸一些,不要再受病痛折磨了。”
南弦暗暗吃惊,自然不能顺着他的意思,便道:“唐公放心,咱们慢慢调理,病症会越来越轻的。”
可是唐隋摇头,“我说的安逸,是万事皆休,一劳永逸。但雁还未必答应,所以想请娘子替我想办法,不要让他看出来。”
见她果然愣住了,他轻轻牵了下唇角,“我知道我这要求唐突了,小娘子只会救人,不会伤人性命。可我活着,早就觉得厌烦,还不如去那一身轻松的地方,再会一会老友。”
说起往昔岁月,惨淡的脸颊上又露出一点希冀的潮红,眼睛也明亮起来,“我是湖州乡野间来的,崇嘉五年中了举人,当时便辞别父母入京都,预备接下来的科考……”
他的声气微弱和缓,像水漫漶过画卷,缓缓地,将时间推回了二十三年前。
那年春,少年游,驾着高头大马,流连在秦淮河畔。河上到处都是精美的画舫,美人靠着栏杆巧笑嫣然,热情的诗歌和声乐也随脂粉的香气流淌——好一个人间圣地,繁华果然不是小地方能比拟的。
呼朋引伴,抬头低头都是好兄弟,银子钱花得流水一样,他从来不心疼那些身外物,觉得千金难买我高兴,只要心头舒畅就好。
然而人总有走窄的时候,放榜了,他不曾中榜,荷包里的盘缠花光了,往日的好友个个避而不见,不是病了,就是外出未回,一夕消失了个干净。
仕途受阻,一文不名,甚至连马都卖了,他一个人站在长长的城墙下,开始后悔自己的年少轻狂。他一直以为考取功名像探囊取物一般简单,原来是太过高估了自己,他没有自己想象的那样才高八斗。
人生最痛苦不是怀才不遇,是自视过高,却忽然被现实打了脸,无奈地陷入深深的自我怀疑里。好在唐隋这人愁得快,想开得也快,第二日他就在街边支了个摊子,打算给人写状子赚钱,养活自己。
吆喝,三文钱一件事由,可以修改三次。结果因为要价太便宜扰乱了行市,摊子被人砸了,砚台也扣在了脑门上。
心灰意冷坐在道旁,正考虑要不要找一家寺庙住下来研心苦读,一片锦缎织就的袍裾飘到他面前。
他抬起视线仰望,那人顶着一轮艳阳,眉目像春日的杨柳一样清秀舒展,和声道:“我仰慕唐君才华,不知可否请唐君去我府上,做我门客?”
不用介绍了,但凡在建康城中闯荡过几日的,应该都认识眼前这位,他是魏王家二公子,人品才学无可挑剔。
唐隋立刻就答应了,这是从天而降的美事,不比考个贡士差。毕竟能搭上皇亲国戚,将来只要一引荐,混个小官不在话下。以前自己酒池肉林,遇不见这样高洁的贵公子,如今自己落魄了,犹如洗尽铅华——
原来潦倒也有潦倒的好处啊。
于是唐隋跟随他去了别业,这是个认真做学问的地方,越是长久待下去,越是近朱者赤,他的心性也没有以前那样浮躁了。
二公子其人,相处日久,让人打心底里敬服,彼此熟透了,就从二公子变成了“二郎”。
当时别业中,也有官场上走动的同僚,朝中风向一转,大家便敏锐地察觉了。当今圣上年老无子,必会从魏王府两位公子中选一位过嗣,大公子嘛,才学平平,胜在年长。二公子的呼声更高,但舍长立幼这种事,从来不是什么好事。果然其后的两年简直暗无天日,他们在夹缝中求生存,不知经历了多少次惊心动魄,到最后还是经不住铺天盖地的狂风巨浪,一切终于土崩瓦解了。
唐隋还记得那一日,雾气浓重得几乎对面不相识,二郎让人把他找来,他进门的时候,见那端方公子坐在圈椅里,他穿得很单薄,身上的禅衣垂委下来,把身形勾勒得清癯修长。
听见脚步声,他抬了抬眼,“文举,你来了。”
唐隋上前道:“天这么冷,你怎么不多穿件衣裳?”
二郎还是寻常的口吻,淡声说:“我不觉得冷,这屋子里挺暖和的。”
暖和吗?唐隋并不觉得,反倒感觉丝丝缕缕的寒意像蛇信,在屋内四角伸张。
略沉默了下,忽然听见他又唤了他一声,“这次好像……真的不行了,他们罗织了很多罪名,我百口莫辩,也不想再辩了,就这样吧。”
唐隋的鼻子顿时发酸,急切道:“上朝面圣,不行吗?让廷尉彻查,不行吗?”
不行,不行了,人家那里早就一荣俱荣,让廷尉查,莫如让大郎查。
其实行至这一步,一切都看透了,少时也曾手足情深,及到长大,反而话不投机。加之这泼天的富贵当头浇下来,把最后一点亲情也浇断了——
为了至高无上的皇位,兄长要他的命。
他像困在蛛网里的飞蛾,想尽办法自救,始终无法挣脱。他有准备,预感那一日就快来了,在这之前,趁着他还能活动,他得把一切安排好,把最放不下的人安置妥当。
他站起身,走到唐隋面前,郑重其事道:“文举,我有个请求,虽难以启齿,也一定要说了。我与会君青梅竹马,你是知道的,原本我想风风光光娶她进门,可惜现在做不到了。会君怀上了我的骨肉,我可以慷慨赴死,但我不能连累她。我与她说了,不要留下这个孩子,可她不愿意,既然如此,我就不得不仔细筹谋,给她和孩子留条生路。”
唐隋用力点头,“二郎的血脉不该断绝,一定要生下来。”
他闻言,眼中波光微闪,“所以……我请你来,想将会君和孩子托付给你。”他犹豫着说,“我知道这个请求无礼得很,也对不起你,但我实在没有别的办法了。我会安排你们尽快离开这里,回湖州也好,去更远的地方也好,总之不要留在建康。”
万钧重担落在肩头,唐隋一时有点慌。但很快便冷静下来,咬着牙说:“你放心,只要我活着,一定保住会君和孩子。”
二郎松了口气,颔首道:“你们即刻成婚吧,成完婚就走。会君在我身边多年,家里早就没人了,要让这孩子有立足之地,须得名正言顺。”
他说这些的时候,心在滴血,唐隋则从以前那个玩世不恭的少年郎,长成了顶天立地的汉子。
简单的婚仪过后,他带着会君赶往吴郡,刚到阳羡地界就听说了二郎自尽的消息,当时人便僵住了。
会君跪在城头北望,痛哭失声,那年是崇嘉八年,二郎九月里才刚满二十。
一直二郎、二郎地称呼,其实他有个很好听的名字,叫神藏月。
唐隋终于断断续续地,把往事说完了,也不知哪里忽来的力气。
南弦听得惆怅,也敬佩他的为人,温声劝说:“唐公歇一歇,养养精神吧。”
唐隋慢慢吸了口气,靠着引枕说:“我怕时间久了,会想不起那些过往,若说忠义,我本该跟着二郎一起死的,可我却苟活了下来。”
南弦说不,“要死很容易,要活却是千难万险。唐公如今觉得,小郎君承袭了冯翊王爵位,就万无一失了吗?唐公不想睁着眼,日日卫顾着他,看他高枕无忧,平安到老吗?”
唐隋脸上分明有怅惘之色,“我也想看他铸稳基石,前途坦荡。”
“那就再坚持一下。”南弦道,“唐公信得过我阿翁,我虽不及阿翁医术精深,但也想试一试。咱们一样样治,一点点调理,请唐公给我一个月,一个月后看疗效,若是好一些了,就不要放弃。”
唐隋张嘴想说什么,但见她眼神坚定,一心求死的念头也逐渐动摇了。
“那就依小娘子所言吧。”他说着,又笑了笑,“你那些劝人的话,也与你阿翁一脉相承。”
南弦接过婢女手上的汤药送过去,和声道,“小郎君承唐公教导,身上也有唐公心血。所以唐公不看着自己,就看着小郎君吧,他年少,还需唐公扶植。有唐公在,他尚有寄托,若唐公不在,天地茫茫,就真的只剩他一个人了。”
第13章 不可多得的人才。
从屋里走出来,有夜风缓缓流过,南弦深吸了口气,看看天色,该回家了。
神域一直候在外面,见她出来忙迎了上去,追问:“阿姐,我阿翁与你说什么了?”
那些话,也许只是病人一时的气话,南弦说没什么,“病后难免会追忆往昔,唐公与我说起以前的事,很是令人感伤啊。小郎君幼时,他护着你,如今他病了,病中比寻常时候更易伤怀,小郎君得空便好好陪陪他吧,多开解开解他。人说医病先医心,若是心境开阔了,身上的病症也就慢慢减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