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直恁芬芳—— by尤四姐
尤四姐  发于:2023年12月0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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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域说是,“阿翁将我视如己出,尽心尽力栽培我,有他才有我的今日。阿姐放心,我自会好好孝敬他,让他余生不再担惊受怕。”
南弦点了点头,仰头看月,“快子时了,我得回家了。”
神域万万分的抱歉,自责道:“我养成了个坏习惯,遇上什么难事,头一个便想到阿姐,连累阿姐为我奔忙,这么晚还不曾归家。”
南弦心想,酉正三刻不接诊的老规矩,往后怕是守不成了。也罢,世上哪有大夫看时辰为人治病的,不都是急事上门,有求必应吗。
因为先前的谈话,自己与这头又亲近了几分,人嘛,相处的次数多了,必会卖些情面,就像对待太常丞娘子她们一样。何况因上一辈就有很深的交情,到了她这里,也不能等闲视之,南弦颇为体谅地说:“我明白小郎君的意思,还是因为信得过我,才会一有变故就想到我。我呢,女子为人治病,其实多有限制,看得最多的是闺阁中的头疼脑热,没有治过大病。这回遇上唐公这样的病例,也给了我磨砺的机会,我非但不觉得麻烦,反倒要感谢你呢。”
神域听了,似乎有些惊讶,微微张着口,那模样有几分呆怔与天真。
南弦一笑,抬了抬下颌,“安排个人送我回去吧。”
这种事,不用假他人之手,神域道:“阿姐是我接来的,理应由我送回去。”
他率先下了台阶,回身叮嘱:“阿姐小心脚下。”
唉,其实是个很体贴的孩子啊,正因为身世坎坷,每一分对人的真诚,都让人感到心疼。
南弦道好,跟随他往门上去,途中听他说起自己现在的忙处,说在度支署任度支尚书,监管国家财政事务,监督财政收支。
但凡和钱沾边的事,大多令人不安,连自己的家都不好当,何论当皇帝的家。
南弦斟酌了下,虽然道理很浅显,但就算自己多嘴吧,也要善意提醒一下,“小郎君职上多留心,遇事不能自己一个人拿主意。”
神域说好,踱着步子叹了口气,“度支署看似是个肥缺,实则凶险得很,稍有不慎就会被人参一本。我原本不想领受,但圣上召见,又亲自委任,我不得已才接下的。”
南弦说:“既来之,则安之吧。圣上既然大费周章将你找回来,就算碍于宰执们的口眼,也不会将你怎么样的。”
说着到了门上,惊奇地发现张妈妈与苏合竟在那里候着,她“咦”了声,“你们怎么追来了?”
张妈妈与苏合向小冯翊王行了礼,忙把南弦迎出来,张妈妈切切道:“娘子走得急,不曾带上近身伺候的人,大晚上一人在外不方便,恰好苏合认得来王府的路,婢子便与她一道来了。”说罢又问,“病患治好了吗?”
南弦道:“暂时没有大碍了。”
苏合接过边上婢女手里的药箱,挽了南弦的胳膊道:“那小娘子,咱们回家吧。”
神域看上去有点失望,但也只是一瞬,笑着说:“我原本要送阿姐回去的,既然贵府上有人来接,那就再派几个人跟着,护送阿姐平安到家吧。”
南弦说不必,“送来送去,天都亮了,我们自己回去就行了。”
神域也不反驳,送南弦登上了马车,偏头向伧业使了个眼色。
伧业微微呵了呵腰,照例安排人左右护卫,神域站在阶前目送马车走远,方踅身返回门内。
径直去唐隋榻前侍奉汤药,唐隋说:“我大好了,你不必在我这里守着,快回去歇着吧。”
神域没有挪动,接过婢女手里的蒲扇慢慢替他扇风,一面道:“我不困,再陪阿翁一会儿。”
唐隋听后阻止,“我不是说了吗,以后不让你叫我阿翁了,先冯翊王才是你阿翁。”
可神域却并不应承,垂眼道:“阿翁永远是我阿翁,您愿意我认祖归宗之后,反倒成了孤儿吗?”
唐隋顿时一怔,细想也无奈,也只好由他去了,不过再三告诫,千万不能在人前这样称呼。
他笑着应了,温存道:“阿翁快睡吧,回头我让人送一架躺椅进来,今晚我住这里。”
唐隋也困倦了,点了点头,便合上了眼。
第二日起身,天光已经大亮,神域去他病榻前观望,见他还睡着,便悄然退了出来。
磨磨蹭蹭,直等到辰末方入宫,今日有度支署的朝议,他作为度支尚书并未出席,这让圣上很是恼火,派人在宫门上盯着,一旦见到他,就勒令他即刻入式乾殿回话。
“是。”他应了声,整整冠服,跟随内侍入了云龙门。
一路顺着夹道往北,式乾殿在太极殿之后,是圣上日常起居之所。自从他入度支署任职之后,往这里跑的次数勤了好些,从一开始的谨小慎微,逐渐变得从容起来。
当然,皇帝毕竟是皇帝,即便神域很记仇,即便他清楚知道他的父亲杀了自己的父亲,但在面见时候,心里的怨恨必须深藏起来,照例是一派恭顺面貌。
迈进门槛,他向殿内的人长揖下去,“陛下,臣因私事耽误了朝会,请陛下治罪。”
长案后的圣上抬起眼来,神家的人都有一双妙目,即便当今圣上已经年近不惑,那眼神依旧清冽透彻,微微一瞥,即能洞察人心。
神域向下又俯三分,殿上一片寂静,想必圣上是在按捺怒气吧,斟酌这刚寻回来的骨肉至亲擅离职守,应该用什么样的态度和手段处理。
神域一直保持着弯腰的姿势,圣上不发话,他不能直起身。
等了好半晌,才听圣上道了句“免礼”,那高坐龙椅的人从长案后走了出来,颀长的身量,尚算和蔼的面容,倒也没有疾言厉色,只是问:“今日有大朝会,你不知道吗?满朝文武皆在,只有度支尚书不在,到了言官的嘴里,你就是枉顾朕,枉顾朝纲……”说着顿了顿,倒像是给自己找了个台阶下,唏嘘着说罢了,“你刚回朝不久,想来还不能适应,等时间长了,一切便都好了。”
圣上不在朝堂时,并没有太大的皇帝架子,有时候让神域好奇,如果他的生父还活着,会不会与他有几分相似。
圣上名叫神极,是先帝唯一活下来的儿子。当初皇婶魏王妃头胎得男,后来的十几年间,那些姬妾连着给魏王添了十来个女儿,直到元兴五年魏王妃病逝,续弦王妃才生下先冯翊王。因此先冯翊王与先帝是同父,但不同母,大概就是这个原因,才使得争权夺势时,先帝对这个年幼的弟弟丝毫不曾手软吧。
先帝狠绝,当今的圣上虽不像父辈那样有雷霆手段,但也是个不容小觑的人。他对神域的态度一直有几分奇怪,极欲拿捏,又怕抓得太紧,沙子从指缝中漏走。于是时常敲打两句,再缓一缓气氛,似乎这样就能震慑与安抚并存,让他不受压迫之余,也敬畏天威凛凛。
至于神域,圣上的筹谋与心思他都知道,更明白与这种人打交道,必须投其所好。
敬畏之心当然要挂在脸上,他重又掖起两手俯身,袖襕上繁复的纹理遮挡住半张脸,只留一双眼睛恭顺地垂视着足尖,慢条斯理道:“臣今日着实出缺了,只因臣的养父病重,昨晚险些出事。臣整夜伺候病榻不得好眠,今早不小心睡过头了,所以一入台省,就急着要来向陛下赔罪,没想到在云龙门上,正好碰见了御前的内侍。”
难怪!还是年轻不知轻重,熬了一夜,就睡得连朝会都误了。
圣上没有再责怪,只问:“你养父病重吗?如今人怎么样了?”
神域道:“已经没有大碍了,谢陛下垂询。”
圣上颔首,“你是个有孝道的人,养父养大你辛苦,如今病了,你在榻前侍奉是应当的。不过据朕所知,唐公方四十出头吧,怎么忽然病重了?”
神域道:“病症早就有了,起先并未当回事,到了这两年才逐渐显露出来。好在臣将他接到建康了,建康城中大夫医术高明,才捡回一条性命。”
圣上听后有些好奇,“不是太医局的人看诊吗?难道是民间游医治妥的?”
神域随口道:“算不得太医局的人,但也不是游医。臣说的大夫,是太医局已故副使向于真家的女郎,她从小跟着向副使学医,医术不比太医局的医官差。如今专为城中的贵妇贵女们看病,许多棘手的病症她却手到擒来,在市井中很有些名气。”
圣上恍然大悟,“上次你中了蕈毒,可是她为你解的?”
神域说正是,“向娘子是个‘医痴’,救了臣的命,连诊金都不曾收。这次又请她为我养父诊治,前后忙了半个时辰,才把臣的养父救回来。”
这么听来,确实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
其实若说治病救人,太医局的医官们也算有些本事,毕竟是通过层层选拔才入局任职的。但那些人胆子小,爱掉书袋子,遇见些头疼脑热的毛病可以医治得很好,但若是遇上疑难杂症攸关生死的,那就没有一个人敢站出来了。通常是一圈人围着,力求研究出个万无一失的方子,既治不好病,也治不掉命。
圣上沉吟良久,脑子里蹦出一个想法,对神域道:“若是请她进宫为娘子们看诊,她可愿意?”
神域微一顿,犹豫道:“向娘子医术虽好,但毕竟只在民间治病,与宫中的医官们不一样,恐怕有不妥。”
圣上摆了摆手,“科举是从参考的生员中选拔,那些没有参加科考的人中,就没有学问做得好的?英雄莫问出处嘛,医者也是一样。”
这偌大的显阳宫,确实需要个有本事的女医来看一看了。圣上嘴里没好说,心下却盘算,趁着还没七老八十,能得个一儿半女,如此就能堵住那些老臣的嘴,耳根子图个清净了。

第14章 我与阿姐有深交。
神域微俯了俯身,“陛下说得很是,向娘子确实医道深山,但闺阁中的女郎,忽然得陛下器重,恐怕她惊惶。先前臣的病症,也是家仆再三相求,才把人求来的,莫如这样,容臣去与她说,届时臣将人引进来,先见过陛下,陛下再断该不该让她为宫中娘子诊脉。”
圣上道好,“就依你说的办,毕竟人家女郎不曾进过宫,千万不要吓着人家。”
神域说是,复又将度支署过手的账目向圣上回禀,谨慎道:“臣是仗着陛下关爱,借着先父的东风,才一跃当上度支尚书的。臣早前,对账目管辖事宜并不精熟,因此心中常惴惴不安,唯恐哪里出了差错,令陛下忧心。”
他是年轻小郎君,做财政尚书确实有些拔苗助长,但朝野上下都看着,让他做闲散亲王,那些臣僚难免多嘴,还是给个像样的职务磨练磨练,至少不会落人口实。
他战战兢兢,圣上必要安抚,在他肩上拍了拍道:“雁还,抛却君臣之说,你我是至亲的兄弟,你虽在野多年,身上流的是神家的血,我神家没有无能之辈,你自也一样。没有人生来是能做官的,凭着你的资质,只要稍加磨砺就能成才,所以无需担心,只管放手干,就算有些小错处,朕也不是不能包涵。”
神域闻言长揖下去,“多谢陛下。”
然后便是家常的一些闲谈,谈及成婚事宜,圣上道:“皇后族中那位女郎,朕也曾见过,端庄稳重的大家闺秀,与你很是相配。这样,择个好日子,让皇后设宴,你们先见上一见。若是彼此都觉相宜,就把婚事定下吧,将来开枝散叶,重振冯翊王府,朕也好告慰先皇叔的在天之灵。”
神域低头道是,“但凭陛下做主。”
圣上很高兴,笑着说:“那就这么决定了,朕回头便交代皇后,等选定了日子,就差人知会你。”
复又极为亲厚地说了些话,方让神域退下。
慢行在夹道里,谒者丞为他打着伞,伞外日光如瀑,亮得人不敢直视。两个人沉默着走了好久,神域偏头问:“陛下要命皇后设宴,中贵人先前听见了吧?”
一直低着头的谒者丞微微抬头,下颌的一道疤虽是陈年旧伤,却依旧清晰可见。
他说是,“小人都听见了,既是皇后族中贵女,大王可要考虑考虑?”
神域一哂,“若是枕边人都来日夜监视我,那我的日子,岂不比当年的阿翁更难过?”
说起先冯翊王,谒者丞脸上分明露出了伤怀之色,早年的那场腥风血雨,直到现在都让人历历在目。当年他还是二公子别业里的小小侍者,受了二公子诸多恩惠,唯一能报答家主的,就是矜矜业业当差。
后来二公子蒙难,当夜便有一群黑衣人闯进别业里见人就杀,是他命大,刀尖上捡了一条命。逃出去后为谋生计,先从宫外运水的黄门干起,十九年间一点点擢升,才到了圣上身边,当上了谒者丞。
原本心如朽木,活一日是一日,直到那日见到回朝的小冯翊王,他一下子如遭电击,尘封的记忆忽地打通了全身关窍。他知道以后终于有了活着的目标,旧主不在了,但有少主可以尽忠。自己虽是个不起眼的内侍,好在在御前当差,宫里行走也不受阻。只要少主有吩咐,自己尚能帮上一点忙,就尽够了。
“大王欲如何呢?”他问,“小人能为大王做些什么?”
神域沉吟了下道:“将皇后要设宴的事,想办法提前透露给何夫人。”
谒者丞立刻便明白过来,除却海贵嫔,何夫人是陛下最为宠爱的娘子,明里暗常与皇后较劲。小冯翊王要娶亲,她与褚皇后一样,都有联姻的意思,皇后宴请,让她知道了,那么宴上便不会只有皇后娘家的女郎了。
僧多粥少自然起争端,或者能全身而退,纵不能,起码还可以拖延上一段时日。
谒者丞道是,“这件事就交给小人承办吧,大王只管放心。”
神域点了点头,“多谢你。”
谒者丞这才露出一点笑意,“大王面前,小人尚有几分用处,已经是小人的荣耀了。”
更多的话不必说,各自心里都知道。
神域迈出云龙门,直去尚书省承办了前一日余下的公务,下半晌抽出空来,方去了查下巷。
让人去门上通传,自己站在廊下候着,前两次来,都来得匆忙,见过向宅外的冬景,没有好好欣赏过这里青枝绿叶的盛夏景像。
向家是杏林世家,宅前屋后没有文人刻意追求的意境,却有飘然出尘的自在与清净。左面有蜿蜒的小径,右面有小片竹林,因在查下巷最深处,走得越深,越有误入画中的错觉。
等了不多久,就听见门内有脚步声匆匆而来,他回身看,是昨日来接人的傅母。
张妈妈向他行礼,“大王驾临,我家娘子请大王入内。”
他颔首致意,跟着张妈妈进了内宅,穿庭过院,花一重、树一重,经过林荫道的时候,恍惚身处小森林。
南弦的画楼就在前面,不曾想人未走近,就听见有个男声吵吵嚷嚷:“那家女郎我见过两次,嘴里说什么男女有别,眼睛直在男子身上打转,反正我不喜欢。我与我阿娘说了,要来你家提亲……”
一个爽直的声音传出来:“阿兄,你不是我喜欢的款儿。”
那男子嗤笑,“我说了要向你提亲吗?别自作多情!”
这话落了短处,女郎“咦”了声,“你看上我家哪个婢女了?”
南弦显然被闹得脑瓜子疼,有气无力道:“我这里有客,你们别吵了,快出去。”
然后里面的人推推搡搡迈出门槛,神域认出那个男子是辅国将军家的公子,与向家素有来往。
那边自然也看见了他,扔下允慈上前打招呼,“阁下是小冯翊王?”
神域拱了拱手,对方大喇喇回礼,“我姓卿,卿上阳,向娘子的老友,今日来找她探讨医理。”
神域是温文尔雅的君子,客套地应承了两句,一旁的允慈对他本来就有好感,欢欢喜喜道:“郎君今日留在我家用饭吧,我让厨上多准备几样好菜。”
卿上阳立刻道:“那我也不走了。”
允慈说不行,“我家米不够,只能款待一位贵客。”
复又互不相让地斗着嘴,往院子那头去了。
张妈妈尴尬地笑了笑,“请大王随婢子来。”
待进了门,见南弦正牵着袖子布置茶壶茶盏。现在天气炎热,她穿得也单薄,一件缣缃的薄纱复裙,把身资衬得更加窈窕。
回头望了望,她比手道:“坐吧。”
她很客气,但不过分热情,与她相处,总有各自自在的愉悦。
神域依言坐了下来,“今早我出门的时候看过阿翁,他身上的高热已经退了,真是难得好眠。晌午家仆来禀报,说他感觉好了许多,身上也不似先前那么疼了。”
南弦很高兴,“想是调整药方后起了些微作用,连着吃上几日,我再过去把脉看看。”
神域道好,神情却欲言又止。
南弦发现了,转身在对面坐下,“小郎君有话,但说无妨。”
神域犹豫了片刻才道:“我今日耽误了上朝,圣上召我训话,我如实交代了昨晚养父病重的事,圣上得知是阿姐救治的,赞叹阿姐医术高明,想请阿姐入宫,为内命妇们请脉。”
南弦讶然,“入宫?我么?”
神域见她脸色微变,忙道:“阿姐别误会,只是寻常问诊而已。退一万步,就算圣上破格任命阿姐为医官,那也只是在太医局挂个名号,不会将阿姐困在宫中的。”
话虽如此,但南弦依旧感觉不安。
阿翁以前就是太医院副使,见过多少因诊治不力,问罪下狱的例子。尤其为宫中贵人看诊,脑袋时刻别在裤腰上,阿翁曾说过,宁做游医不做御医,她到现在还记得这句话。
如今要让她为后妃诊脉,她不免感到心惊胆战,但想推脱,恐怕也很难。
她抬了抬眼,望向对面的人,他是穿着朝服直接来向宅的,那赤色的大科绫罗上覆着轻薄的皂纱,黑色经纬间渗出丝丝缕缕的红来,很好地平衡了他脸上的少年气。
不知怎么,她总有一种感觉,这少年的皮囊下藏着一个老练的灵魂,仿佛一切悄然的变化,都与他息息相关。
然而要指责,却又无从说起,她望着那双眼睛,那眼眸里清辉闪耀,半点不带算计的成分。
她泄了气,“我是个闺阁女郎,医术上略知皮毛,何德何能入宫为贵人娘子们请脉。再说若有大症候,不是有太医局的医官们吗,怎么想起我来。”
神域略忖了下,轻声道:“阿姐,我料陛下不是想让你治病,不过想为娘子们调理身体。若还有望,能够怀上一儿半女,自己的儿女总是更贴心,后继有人了,就不必担心老臣们逼他过继子嗣了。”
南弦觉得愈发棘手了,“后宫那么多位娘子,一个都不曾有孕,是娘子们身子都不好吗?”
只差说出来,是圣上自身的问题了。
说完怔了下,见对面的神域讪讪地,南弦顿时难堪不已,干笑了两声道:“小郎君,吃茶吧。”
两下里呷了几口茶,神域放下杯盏道:“其实阿姐不必慌张,还是寻常式样诊脉就是了。我不懂医理,但我料想总有万无一失、稳妥为上的办法。再说就算开方子,也会经过太医局查验,若是有差错,不必阿姐一人独自承担。”
南弦叹了口气,她这人一直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则,并不愿意和宫中有什么牵扯。现在无端陷进去,暂且无法脱身,也只好走一步看一步了。
“阿姐……”
她思绪纷乱时,忽然听见神域唤了她一声。
南弦抬起头来,“怎么?”
“若是能够,尽量为宫中娘子们医治吧。”他缓声说,“我也盼着圣上能有后嗣,如此我的命,大约就能保住了。待阿姐为娘子们诊断过,倘或需要请圣上的脉,阿姐也不必担忧,我想圣上为了后嗣,不会讳疾忌医。”
南弦若有所思地望住他,“你是不是还有心里话,不曾说出来?”
他避开了她的视线,权衡良久,终于道:“我在建康没有根基,宫中虽有耳目,也不能全数托付。阿姐与他们不一样,我与阿姐有深交,我的艰难阿姐亲历了,知道我若不能知己知彼,则将来难逃与我阿翁一样的下场。所以我很想让阿姐入宫行医,从后宫娘子直至圣上,洞悉圣上龙体的每一寸变化。”
他终于把他的目的说了出来,南弦心里的猜想得到了应证,他自己也松了口气。
“所以你是有意将我举荐给圣上的,是吗?”
他悲戚地点点头,“是,阿姐不要怪我。”
南弦当然生气,觉得这孩子心机深沉,深不见底。
但转念再想想,他说的不无道理,人求自保是本能,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活下去。自己有时自负,也曾有怀才不遇的遗憾。若是真能为圣上皇后看诊,那么女医这项事业,算是做到巅峰了。

第15章 我不要你的命.
她心里想开了,脸上余怒却还未消,神域觑她两眼,不免忐忑,因此放低了姿态,哀声道:“阿姐,原本我也不曾这样打算,后来话赶话的,便说到这里了。我因担心阿姐无法转圜,特向圣上请命,由我来与阿姐说。倘或阿姐不愿意,容我想办法回绝圣上就是了。”
南弦瞥了瞥他,“金口玉言,能够回绝吗?”
他说能,“只要阿姐不答应,这件事我自会办妥的。”
南弦叹了口气,“然后呢?小郎君为了知己知彼,可是要向太医局发展眼线?”
他抿住唇,沉默下来,顿了顿方道:“我自会看准时机的,阿姐不必为我担忧。”
南弦暗道:我哪里是为你担忧,我怕你莽撞,遇人不淑,回头再连累我。既然最后终要担这个风险,与其靠别人,还不如靠自己。
遂调转视线重又审视他,他低着头,像个做错事的孩子,忽然让她有些于心不忍。但话到嘴边,不能不说,于是直言问他:“你要洞悉龙体的每一分变化,只是为了自保,还是有别的企图?”
他吃了一惊,“阿姐觉得雁还能有什么企图?难道还能对圣上不利吗?”
南弦慢慢颔首,“既然如此,我也不便推脱,若是只为贵人娘子们调理身体,这项重任,我勉强还能担得。”
神域眼睛里的惶惑慢慢转变成了温润的笑意,起身向南弦长揖下去,“如此多谢阿姐。明日我来接阿姐入显阳宫面见圣上,阿姐看可行吗?”
南弦说好,反正早见晚见都要见的,早一日见了,心也不必悬着了。
神域的目的达成了,融融的笑靥纯质无害,他说:“阿姐妥善筹备吧,明日息朝,我辰时来接阿姐。”说罢又叉了叉手,“我先告辞了,阿姐留步。”
他转身要出门,迎面正遇上允慈,允慈奇道:“郎君要走吗?先前不是说好了,留在这里用饭吗?”
神域犹豫了下,回头看南弦,见她没有出言相留,便对允慈道:“小娘子的好意我心领了,只是家父还病着,我要赶紧回去照看,饭就不吃了,等下回吧,下回我再设宴款待阿姐与小娘子。”
允慈眼睁睁看着门上的仆妇将人引了出去,顿时遗憾万分,喃喃说:“好不容易逮住一次机会……”
南弦无奈地摇摇头,垂手收拾案上的文房,一面道:“等阿兄回来,该与他商量商量,为你说合亲事了。”
允慈两眼睁得溜圆,凑过来问:“阿姐难道要托人给我和小冯翊王保媒?”
南弦戳了戳她的脑门,“你想什么呢!”
允慈撅起了嘴,“你看他大我三岁,论年纪正相当,我觉得挺好的。”
南弦嫌弃不已,“我没有你这样的妹妹,日后在街上遇见,别说你认识我。”
“为什么?”允慈不屈道,“小冯翊王究竟哪里不好,阿姐总是忌惮他。”
南弦朝外望了眼,见那身影消失在院门上,漠然道:“你知道外面人私底下怎么称呼他吗?小冯翊王,小肥羊。满城的贵女都盯着他呢,你长了几个脑袋,敢去招惹他?”
允慈其实也没有什么执念,只是冷不丁见到他,心里那根恋慕的弦丝又被拨动了而已。小女郎也开始向往属于自己的爱情了,背靠着多宝架嘀咕:“我何时能遇见一个可以招惹的人啊……”
“上阳不就很好。”南弦道,“你们俩是欢喜冤家,外人看来,整天打情骂俏。”
“我们那是打情骂俏吗?分明是不共戴天!”允慈道,“那个卿上阳,对阿姐就是不死心,他先前还说要来提亲呢。今日我算是客气的了,下次他要是再敢胡说,我就打他的嘴。”
南弦笑了笑,他们兄妹和上阳自小就认识,玩笑开惯了,几时也不用把他的话当真。倒是自己明日要进宫,忽然想起便七上八下。允慈又是个孩子,和她商量也没有什么用,只好自己安抚自己,权当是个出人头地的机会吧,试试也不打紧。
当夜下了一场雨,及到第二日,开门便有水气混合着青草的芳香扑面而来,真是盛夏中难得的一场清凉盛宴。
南弦深吸一口气,心情舒畅。她习惯晨间在院子里转转,去看看她亲手栽种的草药。药铺里的货,大多是从外埠运进来的,纯不纯暂且不说,用来总没有那么放心。自己栽种的,随摘随用,譬如金银花,有个暑热烦渴之症,扔进茶汤中煎煮一会儿代茶饮,功效就很好。
池子里的两只大白鹅,养得精壮巨大,见人就咣咣地叫。南弦站在池边看了会儿,雨后清晨,总有小鱼跳出绿萍中。小时候听阿娘说,那小鱼是“化生”,新开挖的池塘,不知怎么忽然就有了鱼。小鱼是跟着雨水来的,落地生根,就此安家,来处不详,去处闹得不好,可能就是鹅腹。
正胡思乱想,忽然听见婢女橘井唤她,“大娘子,小冯翊王来了。”
南弦仰头看看天色,辰时到了吗?他来得比预想的要早。
既然人到了,那就走吧。吩咐橘井让贵客稍待一会儿,自己挑了身莲青的交领半袖穿上,抿了抿鬓角,便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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