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如此熟络,谈笑间就改了口,一声声阿姐叫得震心。南弦虽然有些不习惯,却也不能让人下不来台,含糊两下也就默认了。
神域轻瞥了下她的神情,知道趁热打铁的道理,嘴上自责起来,“我怎么与阿姐说了这些闲话,真是对不住。不过经历了上回的变故,我着实信不过其他人了,所以斗胆生出个想法,想请阿姐当我府上医官,不知阿姐意下如何?”
南弦很觉得意外,一般王侯府邸雇请医官要在朝中挂名,且向来是男子任职。自己是个未出阁的女郎,世上也没有女郎任王府医官的先例,于情于理都不该答应。
神域应当是看出她的顾忌了,忙宽解道:“不是要阿姐常驻在鄙宅,阿姐还可以像以往一样为官眷们看诊,但我若有急事,请阿姐以我为先而已。”
一旁的伧业趋步呈上了一个木匣,“小娘子的俸禄连同上回的诊金,我家郎主都命小人备下了,请小娘子笑纳。”
可惜南弦并未接,推脱道:“我替人看诊,是闺阁中闲来无事消磨时光,并不以此为生计。郎君若是不豫,我照常为郎君看诊,但医官一职就不必了,实在是怕不能胜任,连累家君家兄蒙羞。”
她不答应,神域也不好强求,脸上显出一点遗憾之色,叹道:“是我冒昧了,不曾设身处地为阿姐设想。既然如此,还是以阿姐自便为宜。”说着站起身来向她拱手,“打搅了阿姐半日,我也该告辞了。”
南弦道好,转头吩咐廊下听令的仆妇,“替我送郎君出门。”
仆妇得令上前,呵腰比手,“请贵客随我来。”
神域主仆方跟随引领往大门上去了。
南弦目送他们走远,吊着的心神到这刻才放下来。
奇怪,刚才的一番交涉明明再正常不过,却无端令她紧张。总觉得这人深不见底,仿佛年轻的皮囊下藏着世事洞明的老道灵魂,每说一句话,都得前后思量。
总之抱定一个宗旨,往后尽量少与此人来往。王府医官这个职务不要贪图,丰厚的月俸也不要觊觎。人不生贪念就能自保,她和允慈现在过得不错,不要节外生枝就好。
那厢伧业侍奉家主登上马车,扶车前行时还在嘀咕:“向娘子甚是谨慎,似乎不欲与咱们过多牵扯。”
神域低头盘着檀香手串,不紧不慢淡笑了声,“世事不由人,不欲牵扯也牵扯了。若是正大光明做了我的医官,或许对她还好些。”
至于南弦那边,自然不觉得拒绝了这个莫名的邀约,有什么不妥之处。
临近年关了,今日二十九,明日就是年三十,家里忙于布置过年一切所需用度,巷子外的大街上,售卖对联和桃符的摊子从街头绵延至街尾,还未出查下巷,就能听见喧闹的吆喝声。
这建康城,正热烈地准备迎接过年,每个人都变得宽容大度,连后院那个凶悍的担水老翁,这几日都不骂人了。不管身上是不是有病症,大家不约而同决定过完年再生病,因此年下南弦是很有空闲的,可以在家剪窗花,等日头升高一些,带着允慈出门采买。
年轻的女孩子,但凡要逛街市,都得仔细打扮一番,但因还在孝期内,不能穿太过明艳的衣裳。允慈换了件藕色的曲领衫,配上山矾的交窬裙,在地心愉快地转了两圈,“阿姐你看,好不好看?”
南弦正在妆台前梳头,就着黄铜镜子看她,连连称道:“很有春日的明媚气韵。”
直起身紧紧裙上腰带,那霁蓝色的杂裾铺满裙脚,细长的飘带从围裳中飞流直下,走上两步,有翩若惊鸿之感。
南弦笑着说:“我这样打扮,好像也很好看。”
那是自然的,在允慈眼里,阿姐怕是建康城最美的女郎了。因为时时有官眷登门,见过不少闺中的小娘子,要论眉眼,阿姐最为端庄,要论身段,阿姐那一捻柳腰,十五岁的自己都要逊她三分。要不是阿姐有悬壶济世的宏伟抱负,漫随应选的女郎们进宫采选,不说当上皇后夫人,当个宠姬是不成问题的。
小孩子口没遮拦,还真与阿姐这样说过,被阿姐毫不留情地捶了两下。
该出门了,两个人牵着手走出巷道,阿姐习惯性地紧紧拽着她,仿佛一个疏忽,人就会走丢。
允慈也申辩:“我又不是小孩子,不会乱跑的。”
南弦说不行,“过年人多,说不定混进了拍花子。你这样不设防的女郎最好骗,回头套上麻袋抓走,卖到外埠给人做婢女,天不亮就让你起来生火做饭洗衣裳,看你怎么办。”
当然这都是用来吓唬人的,真要被抓走,卖去做婢女都是前世烧了高香了。
允慈皱皱鼻子,不敢反抗了,老老实实挽着阿姐一起逛。
经过肉铺的时候见好多人围着,铺子的屋檐底下挂着一排大铁钩,悬挂着蹄髈、肋条、心肝。允慈说:“我昨日看了一本杂书,书上写了个故事,到如今想起来还很难过。”
南弦好奇追问,就听她喃喃吟诵起来:“芙蓉骨肉烹生香,乳做馎饦人争尝。说洪景年间大旱,颗粒无收,百姓穷苦,饿死了好多人。有一对小夫妻刚成婚不多久,实在熬不过去,一日妻子忽然拿了三千文交给丈夫,自己含泪出门了。丈夫忙出去找她,找到时候发现妻子的手臂悬于市集上,原来她拿自己换了三千文钱,成全丈夫活下去,阿姐说,可是很让人悲伤啊?”
南弦听了,心下不免唏嘘,可说出来的话却打破了允慈的幻想。
“正是新婚,才愿意拿自己换钱,要是成婚十年八载,不把丈夫卖了就不错了。”说着便笑起来。
允慈干瞪眼,“为什么?”
南弦道:“你看来咱们家治脏躁症的,哪个不是牢骚满腹。上回尚书右丞家娘子抓药之余还治腰伤呢,说是夫妻闺中打仗,不小心扭伤了。”
这下允慈无话可说了,实在是她们每日都能听说一些别家秘辛,老夫老妻,很容易起干戈。
唉,算了算了,感动就留在书里吧,现在要紧是满足口腹之欲。允慈指了指郡城墙下的小摊,“说起馎饦,我就饿了,咱们去吃两碗好不好?”
南弦说好,招呼随行的婢女先行找座儿,自己与允慈随后跟了进去。
刚要坐定,忽然见棚外进来两个人,穿着武侯的甲胄,一脸的横肉丝儿,大步到了她们面前,声如洪钟地问:“哪位是向家大娘子?”
大家面面相觑,南弦不动声色将允慈拽到了身后,坦然道:“我就是。不知效用找我,有何贵干?”
那两个人倒也还算客气,毕竟向家女郎为城中女眷治病,以前不曾打交道,不担保以后也不打交道。遂拱起手行了个礼,“我等是校事府的人,请娘子拨冗,跟我们走一趟。”
允慈不知道出了什么事,紧紧拽住了南弦,探头道:“我阿姐又不曾做坏事,你们凭什么拿她?”
结果那两个人把眼一瞪,“校事府办事,小娘子还是不要质疑的好。”
所谓的校事府,奉命讨奸、治狱、督察官员亲贵奢侈逾制不法等事。以前还是个正当的衙门,后来逐渐演化,变成了人人畏惧的酷吏机构,但凡他们传召,确实不需要交代缘由。
南弦心里明白,想必就是毒蕈事件引发的,那日神域说的朝廷正彻查,原来竟是校事府承办。
怎么办呢,招惹了不该招惹的事,早就该作好这种准备。南弦安抚允慈:“没什么要紧的,我跟他们去一趟,你且回家,守好门庭。”
允慈和边上的婢女干着急,忙跟着追出去,可那两个人头也不回地带着南弦一路往北,很快便消失在了街市尽头。
校事府坐落在朱雀航的左路,那两边原本是百官府舍,今上御极之后,将官舍迁往横塘,这里则改建成了各路官衙。
南弦小时候跟随阿翁来过这里,彼时还是廷尉的府邸,现在门楣上挂上了冷冰冰的“校事”二字,朱红的抱柱也被漆成了黑色,站在台阶下看,像个巨大的虎口。
虽说行得端坐得正,但到了这种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也还是有些胆寒的。
引路的人向内比手,“向娘子,请吧。”语调里透出了几分请君入瓮的意思。
南弦提起裙裾进门,腊月二十九了,官衙内毫无懈怠的迹象,两边狱吏钉子一样执刀站立着,面前有人经过,十几双眼睛齐齐盯着,几乎要把人盯出满身的窟窿。
南弦硬着头皮迈进正堂,堂上没人,径直被引进了偏厅里。
这偏厅被布置成了书房模样,校事府的长官倒是个颇有情调的人,案上的陶瓶内插了一枝花,边上的铜鹤炉里轻烟袅袅,燃着松柏香。
听见脚步声,案后坐着的人抬起眼来,并不像传闻中凶神恶煞的样子,反倒有几分儒雅气,站起身问:“来人可是向娘子?”
南弦说是,向他行了个礼。
他点点头,缓声道:“今日请小娘子来,不过是寻常问话,不算过堂应讯,娘子不必害怕。”
南弦微俯了俯身,“我一定知无不言,请大相公询问。”
她唤人家大相公,通常大相公是用来称呼宰执的,一个区区的监察,当不得这样殊荣。
案后的人说:“我叫王朝渊,朝堂上只是个从四品的官职,小娘子可以称呼我为监察。大年下的惊动小娘子,是为冯翊王嗣子中毒一事,朝中正在侦办这桩案子。小娘子作为亲历的女医,免不得要回答几个问题……哦,例行公事而已,小娘子据实交代就是了。”
据实交代,惯用的言辞里,带着不易察觉的威吓。
南弦复又欠了欠身,不知他会如何层层盘问,自己能做的是尽量撇清,千万不能让向家搅合进这件事里来。
果然,王朝渊的头一个问题,就是事先是否认识王嗣子。
南弦摇了摇头,“从来不曾结识。”
这个回答显然不能令王朝渊满意,他沉吟了下道:“这就说不通了,我听闻小娘子向来只为女眷看病,且从不出诊,如何深更半夜有人登门相请,小娘子就欣然前往了?”
南弦道:“那夜受命前来的管事,并没有说明是为王嗣子看诊,谎称国公府上女眷难产,一定请我前往救命。我自小跟随家君学医,没有见死不救的道理,他们百般央求,我只好破例,到了清溪东郊,才知道并不是国公府上传召。”
王朝渊仔细听她说完,抬起眼轻轻瞥了她一眼,那眼神犀利如鹰隼,“王嗣子身中剧毒不找太医局医官,却去闺阁中请娘子,道理似乎有些说不通啊。”言罢又换了张笑脸,和声道,“小娘子用不着藏着掖着,干我们这行的,好些事早就盘摸清楚了。想必令尊和令兄早与王嗣子结交,小娘子是知情的,所以才费了那么大的力气救治王嗣子,不知我说得对不对?”
这就是在讹人了,要是果真盘摸清楚了,就不会多此一问。
圣上虽然召冯翊王血脉回朝,事先到底有受迫的成分,况且朝中局势不明,校事府又是听谁的令、为谁所用也说不清。阿翁参与进冯翊王事件,保下了冯翊王后人,恐怕非但无功,反而有过。圣上接纳神域,不表示宽宥违反王命的人,今日校事府只要套出了话,她就别想回去过年了。
斟酌再斟酌,她说:“家君当年是太医局副使,最爱钻研疑难杂症,曾不止一次替人解毒,朝野上下人人皆知。如今家君虽然仙游了,我们兄妹勉强也传承了几分,王嗣子家仆来向宅求治,也不算病急乱投医。”
王朝渊见设下的钩子被她拆穿了,一时有些悻悻然。
既然此路不通,就从另一条路下手,他调转视线打量这年轻的女郎,慢悠悠道:“王嗣子中的是鬼笔鹅膏的毒,此毒虽然阴狠,但向副使确实有解毒的妙手。小娘子传承了衣钵,医术精湛,想必已经化解了王嗣子身上的残毒。只是不知道经此变故,王嗣子将来会不会留下什么病根,伤了贵体。”
关于这个问题,南弦早有准备,“刀剑伤在皮肉肌理,毒却行走经络五脏,要说完全化解,就算华佗在世也不敢担保。前几日王嗣子来鄙宅道谢,我又替他诊了一回脉,脉象仍旧不平稳,气息也杂乱无章,表面看似没有大碍,实则元气极度亏损……”
可是话还没说完,就听王朝渊忽然暴呵了一声,“向娘子,没有人教过你,不要在校事府耍花样吗?那日圣上当朝传召太医为王嗣子诊治,太医明明说王嗣子已无大碍,你却还在这里危言耸听!”
南弦是闺阁女孩子,家里人向来轻言细语,来看诊的病患也个个客气有礼,何时被人这样呵斥过。
王朝渊一番震慑,让她脸色顿变,但委屈惊惶也没能令她改口,她咬牙说:“行医在个人,别人如何诊断我不知道,我的诊断就是如此,监察为何不信呢?”
王朝渊冷笑了一声,却并不像南弦设想的那样,急于逼她承认神域已经痊愈,反倒透出一种怪诞神情,意有所指地引导,“王嗣子身上余毒未清,实则伤了根基,甚至还有性命之虞,我若这样理解,向娘子看可对?”
他话锋一转,让南弦措手不及,脑子里飞快权衡起来,这蕈毒到底是有残留好,还是没残留好。
有残留,罪在下毒的人,万一神域有个闪失,也是下毒之人的罪过。
但果真那么简单吗?医术不精,治死了王族,她又如何全身而退?
正在犹豫不决的时候,忽然听见门上传来一道清亮的声线,气定神闲地说:“毒虽有残余,以向娘子的医术,早晚会为我清除干净的。王监察与女郎说话,何必这样疾言厉色,要是吓着了女郎可怎么办。”
从来没有一个人的声音,让南弦感觉如此悦耳。自己陷在水深火热之中,事主的及时出现无异于一场救赎,简直令她感激涕零。
她匆匆回头张望,那道清瘦的剪影投射在了夕阳西下的窗纸上。慢慢移动过来,最终在门前现身,他的笑容含蓄却明朗,目光漫漶过她的脸,温声道:“阿姐,我好像来迟了,平白让阿姐受惊了。”
第7章 多温存,多体贴。
“圣上关爱,王监察秉公办事,难免有急进的时候,只要我解释清楚,想必就天下太平了。”
他是刀切豆腐两面光,既救了南弦的急,也不让王朝渊下不来台。
抬手掩住唇,他清了清嗓子,复转过视线望向王朝渊,和煦道:“这两日我正服用向娘子开的药,较之先前已经好多了,王监察不用担心。向娘子于我有恩,还请监察看在我的薄面上,不要为难向娘子。”
王朝渊见真佛来了,慌忙站起身长揖下去,“不知王嗣子驾临,有失远迎。我这人生来嗓门高,一着急容易失态,并不是有意慢待向娘子,还请向娘子不要多心。”
这番托词当然用不着南弦回应,神域笑着接过了话头,“可不是么,我就说王监察不是这样的人,向娘子亦大度得很,这件事就不要放在心上了。”说罢又问王朝渊,“不知向娘子的讯可应完?若是应完了,就让我送她回去吧。眼看天将暗,女郎独自赶路,不便得很。”
王朝渊还有什么可说的,原本打算一步步引这女郎入套,结果这小子一来,打乱了满盘计划,只得诺诺道是,“该问的都已经问完了,向娘子随时可以离开。”
嘴上这么说,心里早就恨出了血,只是碍于人家的身份,暂且只能按捺,但来日方长,山水总有再相逢的时候。
神域不管他怎么暗中咬牙,只管轻快地招呼南弦,“那阿姐,这就随我走吧。”
南弦求之不得,朝王朝渊行了一礼,忙跟着神域出了门。
穿过前院甬道,这回再没有人盯着她看了,神域走在前面,偶尔回头瞥她一眼,见她就在身后不远,便舒展广袖,意态闲适地负起了手。
也算见识了一回这泱泱□□最黑暗的一面,虽然仅仅只触及一点皮毛,但酷吏之流的两幅面孔,足够南弦咂摸一阵子。
脑子里一直反复念叨一句话,日后行事当愈发谨慎……忽然发现神域嘴唇兀自开合,她一时未听清,“啊”了一声问:“小郎君说什么?”
小郎君叫得顺理成章,也如他唤她阿姐一样顺溜。
先前的话,忽然变得没意思了,他当即调转了话锋,“今日是腊月二十九,节前连累阿姐进了这污秽之所,是我的罪过。”
能够脱身就好,刚才的阴影很快就消散了,南弦摆了摆手,“那日你说朝中正在彻查此事,我也料定会有人传讯我。也好,审问完了,日后就没事了,反正要过堂,宜早不宜晚。”
然而日后果真无事了吗?这个问题连神域都不好回答。
踱出朱雀航巷道,马车就停在巷外,他比了比手,“上车吧,我送阿姐回家。”
从朱雀航到查下巷虽有一段路,但也不算太远,南弦不便与外男同乘,更不能让一个大病初愈的人为她扶车,遂道:“在校事府这半日,手脚都被绑缚住了,正想松散松散呢。我自己回去就好,小郎君不宜受寒,还是早些回清溪吧。”
作为男子,是断不能把女郎扔在半道上的。神域含笑道:“既然如此,我就陪阿姐走一程吧。”
走一程也好,活动开了筋骨,就不觉得冷了。
两个人顺着堤岸慢慢往回走,南弦边走边嘀咕:“我进校事府,允慈那丫头果然放心,居然没来接我……”
神域听见了,忙替向二娘子说了句公道话,“我来时,的确见贵府上有人在等候,不过校事府诡谲无行,我又是头一次与王朝渊打交道,不敢确定能否立刻把阿姐带出来,因此劝她们先回去了。”
南弦不是当真计较,不过玩笑着抱怨两句罢了,便笑道:“是该先回去,天太冷了,不知要等到几时呢。”
缓步而行,长堤两岸的树都掉光了叶子,傍晚的余晖穿过枝丫照在人身上,把两道影子拉得老长。
过了好半晌,神域方把话题掰回来,“我来之前,王朝渊可对阿姐无礼?”
南弦说没有,“起先一切如常,王监察也不曾刻意刁难,但问及小郎君身上残毒是否清除,却怎么回答都不对。王监察似乎有意引领我,将小郎君身上病症说得越重越好,难道他别有深意吗?或者是在暗中协助你?”
神域凉笑了声,眉眼间浮起一片荒寒,“我与校事府,从来没有任何交情。阿姐知道圣上召我回朝的原因吧?肃宗只有圣上一子,而圣上无所出,宗庙总要有人供奉。纵观这建康城,王族遍地,但大多是广平王的后裔,圣上与广平王隔着一层,算来算去,只有我与他同是皇伯魏王的血脉,要分忧也应当是我。”说着又带上了自嘲的口吻,“认祖归宗,享无边富贵,我的富贵,须得像祖父一样拿儿子来换。如果这场蕈毒在我身上埋下了祸根,病殃殃的身体还能指望有儿子吗,那留我在朝有何用,不如从广平王那支里挑个人过嗣,也省得如此大费周章。”
南弦听他平静叙述,心中巨浪滔天,没想到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他想借机直接拿回冯翊王爵位,幕后的人干脆顺势而为,打算将他逼回来处。
他上次说群狼环伺,并不是危言耸听,如果没有他,王族中的男子人人有机会登顶,因此他必定是所有人的眼中钉肉中刺。鬼笔鹅膏究竟是谁投进后厨的,已经来不及追溯了,紧要关头唯一能做的,就是不让任何一个有可能被收买的太医治垮他,所以伧业才会夜半登门,至少向家人不会害他。
转头打量他,忽然觉得他很可怜,有些话说出来不好听,但事实摆在眼前,他就像只小猪崽儿,捉回来是为繁衍子嗣,供人挑选的。
如何安慰他……这种事不能安慰,你站到这个位置上,必有你存在的道理。湖州虽好,但身世被那些挖空心思的臣僚翻出来,就别想再过平静的日子。与其不知何日何时死于暗箭之下,还不如走到台前来,直面刀枪剑戟。
“小郎君不易。”南弦道,“既然不易,就更要保重自己。你身上的毒已经解了,谁也不能让你成为弃子。”
神域绽出了笑容,“那就承阿姐吉言了,但校事府那帮人,恐怕不会放过大做文章的机会,也许今日的问话,明日就会传入宫中,所以我那日想请阿姐当我的医官,若是有必要,还可面圣为我正名。”
结果他低估了眼前这位女郎自保的决心,她并没有一时热血上头,冲口答应。他见状,话锋又是一转,“这是我早前的愚见,现在已经不重要了。反正我知道,若我有难,阿姐不会坐视不理,所以心中笃定得很——这凉薄的人间,多亏还有阿姐。”
他眉舒目展,三言两语就示了弱,一副要与她贴心贴肝的架势。
南弦其人呢,外冷内热,且女孩子对弱小有本能的保护欲,他几句热络的阿姐,再加上畸零的身世,这番话她也就含糊默认了,谁让医者有仁心呢。
缓缓行来,已经能看见查下巷口的小门楼了。神域将人送进巷子,将要到向宅门前时,忽然叹了口气,“要过年了,我很是怀念在湖州的日子。那时我阿娘还在,养父也没有病重,一家人热热闹闹过年,年前就预备好了各色焰火,只等三十晚间守岁,可以跑到庭院里燃放。”
如今孤零零漂泊在建康,过年也没有亲人在身旁……
他从来不掩饰自己的苦楚,越是这样,南弦越是同情他,好言安慰着:“今年不平静,等来年就好了。不知令尊得的是什么病,看诊的大夫怎么说?我粗通医理,有机会可以替令尊把个脉,若是能把身子调养好,小郎君也不至于那么寂寞。”
神域听她这样说,脚下顿住了,“阿姐真是菩萨心肠,我养父的病症要是能治愈,那我的孤寂之症也就药到病除了。眼下他还在湖州将养,等我这里安顿好,自然接他入京,到时候再劳烦阿姐。”
转眼行至门前,他掖着手,抿唇笑了笑,“我就送阿姐到这里了,阿姐进去吧。”
门房上发现大娘子回来,早就派人进去传话了,还没等南弦开口,允慈就飞奔出来,一把抱住她呜咽不止:“阿姐,吓死我了,我怕校事府的人扣留你,让你下大狱。”
南弦被她勒得喘不上气来,挣扎着拍了怕她的后背,“好了好了,有惊无险。”一面向神域道谢,“麻烦小郎君送我回来……我就不虚留你了。”
允慈这时候才想起边上有人,忙松开南弦,尴尬地抻了抻衣角。
神域宽和一笑,复退后两步,转身朝巷口去了。
他慢慢走远,鸦青色的斗篷几乎融入暮色。不知是不是骨子里天然的王族贵气,让他生来与贩夫走卒不一样,就连步伐,都透着持重肃穆。
允慈看得出神,南弦喊她好几声都没有听见,最后被强行拖进了门里。
“这位郎君真好看。”允慈回过神来嗟叹,“我从没见过这样上品的男子,先前在校事府外,他上来与我攀谈,我紧张得心都快从嘴里蹦出来了。”
南弦大呼倒灶,“你阿姐被抓进了校事府,你还有心思看男子!”
允慈说不是,“他从天而降,我没有提防,才乱了阵脚。反正他人怪好的,很为我们着想,一再劝我们,说天气寒冷,校事府内外煞气冲天,会冲撞了女郎,让我们先行回家,他来想办法搭救阿姐……你看他多温存,多体贴。”
南弦挑眼,“所以你就听话回来了?”
允慈迷茫地点头,“我觉得他说得挺有道理的。”
小女郎见了珠玉一般的公子,大生好感,然后扭扭捏捏向阿姐探听他的情况,譬如多大年纪啊,为人处世怎么样。
关于他的身家故事,允慈早就知道,因此当南弦提及先前的谈话内容,她就万分遗憾,“你看人家都在你面前诉苦,说独自过年多孤单了,阿姐也没动恻隐之心。把人请来与咱们一起过年嘛,反正算是老相识。”
南弦有些迟钝,讶然问:“他有这个意思吗?”想了想摇头,叮嘱允慈,“老相识这种话,以后不许说了,我总觉得与他过多牵扯不好。要是有人向你打听他,你务必一问三不知,知道么?”
真的很可惜啊,允慈只得怅然答应。
不过这种事不值得耿耿于怀,转天就忙于鸡零狗碎,准备迎接新鲜的元旦日去了。
第8章 云收雨过波添,楼高水冷瓜甜。
南弦和允慈因为家中没有了长辈,并不需要像一般人家那样除夕苦熬。姐妹两个祭拜过了祖先与父母牌位,原本商量好守岁的,可还未到亥时,就困得睁不开眼睛了。于是各自回到床上倒头就睡。一觉睡到天将亮,被城中高高低低的爆竹声吵醒,才挣扎着起身梳妆打扮。
元旦日没有别的事可忙,最要紧就是去三位叔父与两位姑母家拜年。向家一门都是学医的,但医术有精有疏,那三位叔父虽然也在太医局谋得了一官半职,但要论真本事,和阿翁差了一大截。
兄弟之间,多少也存着攀比嫉妒之心,有时候家中祭祖团聚,话题就自发往父辈身上引,抱怨着老爷子厚此薄彼,将最玄妙的看家本事单传了长兄。
不过随着阿翁过世,那些老调就鲜少有人重弹了——总不好把怨气转嫁到子侄辈身上,控诉识谙尽得祖辈真传吧!
但要说多亲厚,实在算不上,她们登门拜年,象征性地给几颗小小的金银角子压岁,就行了。
二叔大约听说了南弦救治冯翊王嗣子的事,很是惊讶她居然有这样的手段。最后道:“宰执们向圣上施压,要让嗣子接任王爵。你既然医好了嗣子,将来他袭爵,你就有出息了。”言罢又破天荒问了一句,“你们留下吃个便饭?”
南弦和允慈最识趣,推脱还有几位叔父姑母家没去,二叔便也不勉强了。
拜到第三家的时候,四叔才想起识谙,“怎么过年都不曾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