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偏过了身子,“谁说要嫁给你了。”
她不松口,他不免着急,凄然道:“坊间都传遍了,小冯翊王为向女医神魂颠倒,你忍心让我这样疯癫下去吗?”
这招真是万试万灵,她起先还有些嫌弃他粘缠,后来就认命了,抬手抚抚他的脸颊,叹道:“我只是个寻常不过的女医,没有好出身,也没有惊人的容貌,你怎么会找上我呢。”
那双幽深的眼瞳望住她,“我心悦你,说不出所以然来。在我眼中,你是建康城中最美的女郎,若说出身,我是湖州乡间来的野小子,你是京中有名的女医。”说着笑了笑,“你可会因为我高攀了你,而嫌弃我啊?”
他做小伏低,她听后美目一婉转,在他心上挽出一朵花来。他从没见过她这样极具风情的样子,那是坚毅端庄之外的另一种柔美,是女郎特有的温情。他忽然有些想哭,自己执拗地追寻了这么久,终于守得云开了。
正因为事情闹大了,后面一切便水到渠成了,第二日他就进宫面见了皇后。南弦没有父母,这件事须得有个人来牵线搭桥,皇后得知后,自然是欣然同意的,“我早就瞧你们般配,也与向娘子说起过,可惜那时候人家没那个意思,实在可惜。还好事在人为,你呀,胆子够大,就这样把她抢过来了……也罢,向娘子这种性情的女郎,若是不添一把柴,恐怕当真改变不得她的心意。”
神域向上谢了恩,又虚与委蛇了一番,才从含章殿退出来。往南直入官署,经过云龙门的时候,半道上遇见了徘徊不去的黄冕。
脚下顿了顿,他知道黄冕是来找自己的,依然露出了惊讶之色,“这么巧,在这里遇上黄院使了。”
黄冕讪讪拱手道:“不是凑巧,卑职是特来拜谢大王的。那医学自尽后,这件事便没有再追查下去,圣上只是下令,将药房中的广防己如数撤下,不得再用这味药材。那日若非大王相救,我这太医局正使的位置,恐怕是保不住了。”
神域“哦”了声,“我当什么事,原来是这一桩。黄院使不必放在心上,不过是举手之劳罢了,何须你亲自过来道谢。”
黄冕忙道:“要的、要的,于大王来说是举手之劳,于卑职却是性命相关。卑职在太医局这么多年,一向谨小慎微,但若说私心,确实是有,因此惭愧得很。”
神域笑了笑,“本王知道,这是局中约定俗成的规矩,所以那日才会挺身而出,为院使挡煞。”
黄冕拱手再三,“大王的恩情,卑职牢记在心了,日后若有机会,一定报答大王。”
神域轻描淡写,“不足挂齿,院使客气了。”
如此一番恩情,太医局也收归囊中了。黄冕今年不过五十,离致仕起码还有十年光景。十年之后,等到向识谙接替他,太医局也没有笼络的必要了。
那厢的皇后呢,见过神域之后便去了圣上的式乾殿,把神域求娶向娘子的事,都与圣上说了。
圣上低头哂笑了声,“为个女郎,闹出这么大的动静来,如今就要得偿所愿了,他心里一定很欢喜吧。”
皇后觑了他一眼,“陛下不赞同吗?”
圣上没有说话,眉头紧蹙着,半晌道:“我总觉得自己身上这病症,没有那么简单。”
也是,哪个正值壮年的男子,愿意接受自己是个药罐子的事实,但他的身体是一步步垮掉的,他自己难道不知道吗?
皇后肚里有牢骚,正愁找不到机会发泄,见状便不留情面地说:“我看这病症发展,却是有迹可循。用药期间,不是让陛下戒房事,修身养性吗,陛下做到了吗?癫症发作之后,云氏还召太医诊过脉,想看自己是否有孕呢。可见陛下是一点没闲着,都病成那样了,还有心思眠花宿柳,如今又怨病重,这病是平白来的吗?”
圣上脸上有些挂不住了,捶了下榻板道:“什么眠花宿柳,你把朕说成什么了!把这后宫说成什么了!”
皇后别过脸道:“我也不曾说错,那些不顾陛下死活的,能是什么好东西!”
见圣上气得很,又怕他气大伤身,只好重去安慰,语重心长道:“咱们命里无子,既然如此就不要强求了。你如今这身子,就算能得一儿半女,孩子的身底子也好不了,看开些吧。先前雁还娶亲总是一而再地推脱,咱们总不能绑他入洞房,如今他打算娶亲了,不管娶的是谁家女郎,只要能生孩子就行。我看向娘子不错,样貌长得好,人又聪明,行事也稳重,她生的儿子,必定样样俱佳。只要咱们后继有人,还愁什么?接下来调养好自己的身子,不也是江山万年,仍在你手吗。” 圣上抿着唇,良久没有言语,皇后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他才道:“太医局的人,都是不可用的废物,好不容易来了个女医,如今又要被神域娶走。”
皇后了然,试探道:“陛下忘了,向娘子早前可是他举荐的。”
圣上怔了下,“英雄莫问出处,只要能治病,是谁举荐的又如何。”越说越丧气,“可惜,往后是不能再用了。”
皇后道:“为何不用?”
圣上觉得她简直多此一问,“历来没有王妃做女医的先例,弟媳给伯叔治病,不成体统。再说他们成了夫妻,必定一条心,你还让她替你治病,是嫌自己命太长了?”
结果皇后一笑,回身坐在榻沿上道:“我却觉得照旧可以让她为陛下治病,不必心存忌惮。”
圣上不解地望着她,她“啧”了声道:“陛下与小冯翊王兄友弟恭从何处来?正可从此处来啊。只要一切照旧,朝中众臣还有谁会说你们兄弟阋墙?且向娘子以前只尽七分力,今后就得尽十分力,越是瓜田李下,越会谨守本分。再者,她常出入内廷,对小冯翊王也是个牵制。只要两下里太平,咱们扶植嗣子上位,将来身后事就不要去管了,难道他还能篡他儿子的位不成!”
圣上听完皇后的话,豁然开朗,感慨道:“你若是男子,我定要封你做宰相,与朕共襄朝政。”
皇后并不领情,“哪个要做宰相,呕心沥血都是为了人家的江山。我就做我的皇后,在后宫中当个富贵闲人,不知多自在。”
圣上倚着凭几一笑,“这么说来,天底下最受用的就数你了。”
皇后当然得说两句顺风话,“我也是仗着陛下的势,有陛下护佑着,我才能闲适到今日。往后陛下也好生作养着吧,只要人在,江山就在,能清闲时且清闲,现在有人为你分忧,将来有人为嗣子分忧,不是很好吗。”
所以皇后才是那个善于驭人的人啊,与其处处猜忌,不如让他为我所用。圣上到底也释怀了,自己身体要是好,还可以争一争,身体不好只能退一万步,先保全自己要紧。
就这样商议定了,皇后择日召见了南弦,南弦依礼向她福身,这回她亲自搀扶起来,笑着说:“向娘子不必拘礼,早前你替我治病,我们相处很是融洽,没想到更深的缘分还在后头。你与雁还双亲都不在了,婚事就由宫中操持吧,你放心,必定办得风风光光的,不会让你受委屈。”
南弦很不好意思,谢了恩后低头道:“妾也不曾想到,姻缘竟在这里。”
皇后道:“人生境遇就是这样兜兜转转。我看雁还对你用情很深,他一个稳当人,着急了只好掳人,手段虽耿直了些,却也是置之死地而后生。”言罢又小声问:“这门婚事,你不为难吧?”
女郎提及婚事总显得腼腆,但她也不是小家子气的姑娘,斟酌道:“以前我不敢往那上头想,总觉得我与他不是一条路上的人,后来他闹了这一场,我虽然怨他,但也庆幸他让我下定了决心。只是很觉得对不起我阿兄……”
皇后道:“感情这种事,哪来什么对错。喜欢哪个便嫁哪个,这是一辈子的大事,含糊将就了,对不起的是自己。你放心,神家的男人不说样样都好,情之一事上,还是靠得住的。”说完了见她不置可否,皇后自己笑起来,“你心里大约在嘀咕,陛下后宫这么多,我怎么还能说他好。”
南弦含蓄地在杌子上欠了欠身,说不敢。
皇后倒也坦然,“我们生在帝王家,哪能求得从一而终,他没有宠妾灭妻,万事以我为先,这就已经很好了。想当初他还是太子那会儿,为了娶我,也费了一番功夫,后来成亲在潜邸,过了一段甚是甜蜜的日子。女子就是念旧情,对他左一位夫人,右一位婕妤,也只有包涵,谁让家中有帝位要承袭,着实是急盼孩子。”
南弦明白她话里的意思了,一是催促孩子,二是预先让她有准备,神家的男人日后纳妾,都在情理之中。
皇后见她沉默,又笑着转变了话题,“我与陛下商谈过了,陛下习惯由你诊治,恐怕往后还要麻烦你。”
她暗觉意外,但皇后既然这样说,就没有推脱的余地,只得起身应了声是。
皇后很满意,接过长御递来的红册子,展开给她看,“宗正寺推算了几个日子,你瞧哪个更合适?依我之见,还是越快越好,想必雁还也这样想。”伸指点在八月初六上,“这日怎么样?完了婚,十五日宫中设中秋宴,你们夫妇一齐进宫,雁还也不必形单影只了。”
皇后已经拟定了,她自然不能更改,“就依着殿下的意思办吧。”
八月初六,还有二十日,时间排得很急,但没有什么可担心的。
她心里也隐隐有了期待,拖延到二十岁,这回是真要嫁出去了。
第69章 崇嘉九年。
向女医要嫁给小冯翊王的消息不胫而走, 以前找她诊治过的贵妇们三三两两登门,都来向她道贺。
南弦虽然不耐烦应付这些人情往来,但还是得打起精神来接待。人家极力赞美这门婚事, 她就得客气地致谢, 人来了一拨接一拨, 她谢了又谢,连站在对面廊庑上的允慈都为她累得慌,对橘井道:“你看阿姐,以前最不喜欢应酬, 这回要嫁人了, 只能硬着头皮和人打交道。”
橘井说那有什么, “又不是日日都这样。城里的达官贵人们, 最喜欢捧高踩低,见咱们大娘子要做王妃了,哪个不想巴结。”
允慈翘起了嘴, “我还记得好些人看诊的时候随口承诺,说要给阿姐说合亲事, 就图阿姐好生给她们医治,过后哪个兑现了?如今又厚着脸皮来道贺, 这些贵妇们,人前是人脸,人后是鬼脸, 真不害臊。”
所以就得高嫁,也算打了那些人的脸。两个人在廊下远远看着,正兀自嘀咕的时候, 前院的婆子过来回话:“二娘子, 中牧监家的老夫人与夫人登门, 说有要紧事,要见大娘子。”
允慈没当一回事,“瞧见那些人没有,她们不也个个都有要紧事吗,无非是道贺,带进来就是了。”
婆子却说不是,压声道:“说要单独面见大娘子,有关大娘子的身世。”
允慈吃了一惊,她只知道阿姐是爷娘收养的,但关于阿姐的身世,却从来没有听阿翁说起过。
“快,把人带到偏厅去,让她们稍等。”允慈交代过后,让橘井先去支应,自己匆匆跑进诊室,好不容易让开了那些闲话家常的贵妇,才与阿姐咬上耳朵。
南弦也很意外,诧异地望着允慈。允慈点了点头,“阿姐可要见见?”
见当然是要见的,南弦也曾好奇自己的身世,虽然没有特意打探过,但总是心里的一个结,要是能解开,那就没什么遗憾了。但这里的贵妇们实在不好打发,又蹉跎了好半日才抽出空来。一得闲,她就疾步赶往偏厅,远远见两个妇人偏身坐着,不时朝外张望,发现她来,都站起身迎到门前。
她们打量南弦,南弦也打量她们,自己暂且没看出端倪来,她们却频频点头,自言自语着:“像……真像……”
既然像,或者真有几分把握。南弦进门见了礼,那位年长的老夫人先抹起眼泪来,拉着她的手道:“孩子,我们找了你许多年,今日总算找到了。你对我们想必没有印象了,但我们对你,却觉得万万分面善。”
但这种认亲的事,也不是随意就能定夺的。南弦搀她坐下,和声道:“不知二位怎么称呼?”
那稍稍年轻一些的妇人道:“我们姓贺,家主官任中牧监,原本今日他也要来的,不想被琐事绊住了,只好差我们先来拜会小娘子。”顿了顿问,“小娘子是哪一年生人,还记得吗?”
南弦道:“崇嘉九年。”
她刚说完,贺夫人便与老夫人欢喜异常,连连点头说对,“正是崇嘉九年。那时朝中动荡,先吴王自尽不多久,别业中的幕僚四散,我们家主就是当初幕僚中的一员。”
这样的前情,似乎能对应上,南弦的心被高高吊起,仿佛距离自己的身世只有一步之遥了。
贺夫人调理很清晰,缓声道:“那年的惨况,真是让人不敢细想,朝中四处追查旧党,我与家主东躲西藏,在青州躲避官府搜查。那时我怀有身孕,想躲也不容易,只好去投奔了一家族亲,借着他们的屋子暂且安家,每逢盘查人户就战战兢兢,唯恐被人缉拿。后来朝廷剿灭余党的政令撤销了,我们一家在青州过了几年太平日子,不想睦宗暮年又卷土重来,那次的盘查比以往都要严苛。我们没有办法,大雪天里带着你逃离,打算乘船南下。当时北地有流民南迁,渡口挤得满满当当,我一手挽着包袱,一手牵着你,一不留神被卷进人潮里,眨眼就把你弄丢了……”
回忆起往事来,满眼都是泪,贺夫人低头拭泪,平了平心绪又道:“可惜人太多,实在难以找见,我们在那里盘桓了十来日,没有你的一点消息,又不能声张,到最后不得已,只能放弃。”
南弦原先还有些怀疑,但听她说起大雪天,忽地就唤醒了她的记忆。幼时的很多人和事,她都不记得了,唯独记得大雪天,满世界的白,以至于长大后每每遇上下雪,就感慨良多。
心里焦急,她追问:“夫人的孩子丢失时几岁?”
贺夫人道:“刚过完四岁生辰。”
四岁是没错,但生辰在雪天,时间好像有些对不上了。
她心下彷徨,贺夫人却还在兀自倾诉,“其后的十年,我们也曾找过你,但可惜,一点音讯都没有。肃宗继位后,给先吴王封赏了爵位,当年的幕僚也既往不咎了。你阿翁在太仆寺谋了个差事,慢慢做到从六品,日子虽安逸了,但我心里一日都没放下你。前几日听说你是向家养女,年岁又相当,我们便多番打听,想来见你一面。起先我们也不敢确定,唯恐胡乱认亲,让人笑话。但见了你,你的容貌与你阿翁很像,我心里认定了,你必是我走失的女儿无疑。”
来龙去脉着实有理有据,如果有可能,南弦当然也盼着能找到自己的至亲。可是某些细节上有出入,她犹豫了下又问贺夫人:“令嫒身上可有什么胎记,能够证明身份?”
贺夫人说有,“她的左臂有两颗痣,我记得清清楚楚。”
南弦闻言,卷起了左臂的衣袖,却是干干净净,什么都没有。
贺夫人愣住了,怔愣过后又哭出声,形容很是凄惨。南弦勉力安慰了两句,婆媳两个方恋恋不舍地走了。
允慈叹了口气,“白高兴一场,听她们说得头头是道,我以为阿姐这回能找见亲生父母了。”
南弦抚抚额道:“我也糊涂了,阿翁既然知道我是哪月哪日出生的,必定和我的亲生父母相识,哪里用得着翻看什么胎记。”
但贺家的境遇,也许还原了几分当年的真相吧。先吴王获罪,别业的幕僚兵荒马乱,或者自己真是其中一家的女儿,家中冯难,父母也不在了。否则明知道她的下落,十六年不曾来找她,除非是不想认回她了。
允慈倒还不死心,想了想道:“说不定几位阿叔知道内情,只可惜我们和他们断绝了来往,否则真可以去问问他们。”
南弦摇头,“阿翁由来和他们不和睦,家里的事,哪会同他们细说。”
如今阿翁和阿娘都不在了,临终也没有留下关于她身世的只言片语,既然如此,就不要执著追寻了。眼下要操心的是自己的婚事,虽然宫中有人来承办,但自己的箱笼陪嫁,还得自己准备。
苏合和橘井替她收拾,边往箱奁里放东西,边登记造册。好在宫中的赏赐颇丰,加上王府送来的聘礼,可以凑出一份拿得出手的嫁妆。
允慈看着这些东西,还是有些迟疑,“王府的礼单来了,咱们照原样再带过去,会不会惹人笑话?”
南弦对这个不太上心,“反正没有外人知道,多与少,谁会笑话?”
那倒是,王府中没有长辈,过去就是自己做主,这点上来说,比寻常女郎出阁强得多。
允慈思绪飘忽,有点愣神,南弦察觉了,放下手里的礼单问:“怎么了?你在想什么?”
允慈这才“哦”了声,低头支吾道:“阿姐,我觉得上阳阿兄的母亲,好像不怎么喜欢我。”
收拾东西的众人都抬眼望向她,苏合道:“我们大娘子要当王妃了,卿家主母不知道吗?换做一般人家巴结还来不及,他家倒挑眼?”
允慈说不是,“上回我去找上阳阿兄,那时候阿姐还没与小冯翊王定亲呢。反正他母亲看上去冷淡得很,想来就是不喜欢我们向家的女儿吧。”
果真此一时彼一时,当初辅国将军找阿翁给上阳看诊,表现得十分亲厚,上阳还在向宅住了一阵子。本以为两家有些交情,可惜人家并不这么认为。卿家是达官显贵,向家只是平常医官,门不当户不对,人家不中意也在情理之中。
“那上阳怎么说?”南弦问,“他同家里提起过你们的事吗?”
允慈愈发扭捏了,“我们之间的窗户纸才捅了一个小口子,还没深谈过。但他母亲的态度我是知道了,这件事成不了。”
成不了其实也没什么,只是很为自己悲哀,小小年纪受够了情伤,可以算得上见多识广了吧?
南弦心疼阿妹,忖了忖道:“找个机会,与上阳说开了吧,家里答不答应,还得由他与父母商量。”
这里正说着,前院的仆妇进来回话,说查下巷公子来了。
南弦忙吩咐把人请进前面厅房,自己赶过去相见,进门见识谙低着头站在那里,不知在思忖些什么。听见脚步声方转过身来,如常浮起一个浅淡的笑,问她一切准备得怎么样了。
南弦说:“差不多了,到了那日宫中会派人来主持。”
识谙点了点头,从袖袋里掏出一叠银票递了过来,“这是给你准备的奁财,你收下吧。”
南弦没有接,“我受阿翁阿娘养育,欠着向家好大的恩情,如今要出阁了,怎么还能收这钱呢。阿兄日后要娶亲,允慈也要出阁,花销必定不小。阿兄还是收回去吧,我这里已经筹备妥当了,阿兄的好意,我就谢过了。”
可识谙还是把银票塞进了她手里,“你在阿翁和阿娘眼里,就如亲生的一样,既然要出阁,就该为你准备妆奁。这钱是阿娘早就备下的,原本是……”他欲言又止,到底没有说下去,转而又道,“我与允慈成婚的费用,阿娘也替我们预备了,你不必担心。”
南弦见他这样说,知道他是不会改变心意的了,只得暂且收下,等以后他们婚嫁时,自己再想办法填进去。
识谙沉默着,现在连多看她一眼,好像都不能够了。心里有很多话想说,但无从说起,最后只余一声叹息,定了定心神道:“若有什么要帮忙的,你只管告诉我。”
南弦道好,“到了正日,不知阿兄可会出席?”
说实话,这个要求强人所难,原本他们的婚事已经在筹备了,建康城中许多人都知道。岂料命运弄人,新郎官换了人做,昏礼当日还要他参加,难免让他下不来台。
然而出乎预料,他说:“我来。你是我阿妹,阿妹出阁,做兄长的自然要来相送。”
也算给她一个圆满吧,父母都不在了,要是连兄长也不出席,她一个人孤零零地,愈发让人觉得她娘家没人了。
南弦心下感激,抿唇笑了笑,只那一笑,又勾起他新的惆怅,再留下去也是徒增伤悲,便草草告辞,出门去了。
谁知刚从台阶上下来,迎面遇见了神域,两下里对望,眉眼间自有一番凌厉的交锋。
识谙对他还是有怨恨,自己的那点小手段,根本不是这种政客的对手,上次的较量不曾伤及他皮毛,自己虽然不甘心,却也无可奈何。现在他是政坛情场两得意,想必又要在他面前耀武扬威了,他也做好了准备,接受胜利者的挖苦,却不想他朝他拱手长揖了下去,情真意切道:“请阿兄原谅我的自私。向副使与阿兄对我的恩情,我一直记在心上,从来不敢忘记。日后阿兄若有差遣,我一定赴汤蹈火,报答阿兄。”
又是他的场面话,识谙知道。但事已至此,还能怎么样呢,就算他与你针锋相对,南弦不还是要嫁给他吗。
劝慰自己退一步,识谙也缓缓拱起了手,“望大王今后善待舍妹,莫要让她受委屈。家中父母虽然不在了,但我这个做阿兄的还在,只要她愿意,随时能回查下巷。”
这也算是种震慑,神域呵腰应了声是,“不会有这一日的,请阿兄放心。”
是吗?但愿吧!自己着实也没有什么话再与他说了,随意一颔首,便错身走开了。
神域看着他走远,方收回视线,快步进了后院。刚上回廊,就看见南弦正在满地的箱笼间打转,她一向是高洁不问世事的模样,如今也为大婚琐事忙碌了,他看着看着,看出了满眼笑意。
见她不经意一回首,发现了他,那微讶的眼神中带着一丝腼腆与欣喜,是迎接心上人的样子。
他快步走过去,跟着她在箱笼间转圈,听她娓娓告诉他:“这一箱是缎子、这一箱是文房、这一箱是首饰……”
他点头不迭,“已经十分体面了。不过你不必自己操持,我自会派人过来张罗的。”
南弦笑了笑,“自己的东西,自己收拾了才放心。”
他们喁喁低语,堂上的人见状都退了出去,容他们说私房话。
南弦引他到后廊上纳凉饮茶,提起执壶,被他接了过去,边替她斟茶边道:“我先前在门上,遇见阿兄了。”
南弦端起茶盏抿了一口,“他给我送妆奁来,没说两句话就走了。”
他回身坐下,转头望向庭院中的夏景,树影婆娑,光影往来,心也在这满院静谧中沉淀下来,“平心而论,我确实对不起他,不是为了与他争抢你,是为那次把他遣往川蜀,让他平白受了那么多苦。后来他反击,也是情有可原,只可惜那个医学因此丢了性命,还有你,连着五日的汤药喝亏了身体……一切都是我的罪过,一切都是因我而起。”
总算他知道悔过,不至于官场上浸淫太久麻木不仁。自己的身体可以慢慢调理回来,但一条人命没了,就再也回不来了。
南弦问:“那位医学家里,真的没人了吗?”
神域说是啊,“他是别业幕僚的后人,崇嘉九年睦宗下令追缉,很多人东躲西藏,他父母就是那时候死于禁军刀下的。后来我养父找到他,暗中资助他,他一直跟着谯郡的医官学医,一步步进入太医局。他本可以隐姓埋名安稳过日子的,却还是因我丧命,那些别业的老人,我们父子欠了他们好多,至死都还不清了。”
南弦听了唏嘘不已,自己不曾经历那时候的腥风血雨,如今听来也觉波澜壮阔,十分敬佩那些幕僚的云天高谊。
“想必他心里也有恨。”南弦回忆起自己仅有的一次,与那医学对望,虽然只是一瞬,但也看得见他眼里坚毅的光,“父母都是因朝廷追杀而死,或者没有你,他也会向陛下索命。只是他最后为保全你自尽了,咱们到底还是亏欠了他。可惜他没有家小,否则还能替他看顾,尽一尽我们的心意。”
话说到这里,忽然想起那对认亲的婆媳来,忙把经过告诉了神域,末了怅惘道:“我原本没想寻找亲生父母,今日旧事重提,我倒有些好奇了。要是能对上,那该多好,也算对自己有个交代。”
神域听罢却蹙眉,“我这两年一直在查访以前别业的幕僚,根本没有姓贺的。什么中牧监,不过听说你是向家收养的,想借此攀附罢了。”
南弦很失望,“连经历都是假的吗?我听她们说得有鼻子有眼,险些相信了。”
神域打量她的神色,体恤道:“你若是想找回自己的亲生父母,我着人帮着打听,看看能不能找到些线索。”
她眼中光华微闪,但很快又寂灭了,垂首道:“我一直在这里,他们若是想认我,早就寻来了,至今没有出现,想是不能相认吧。”
他也暗叹,“早年间发生那么多事,多少人为此颠沛流离。向副使与我两位阿翁有深交,那么收养你,必定也是有缘故的。咱们就顺着这条线寻找,万一有消息,那也是意外之喜。”
南弦点了点头,半晌没有再说话。
贺家婆媳走后,她的情绪一直很低落,神域见她心事重重,便靦着脸去逗她,“你说若是能找到岳父岳母,他们知道你觅见我这样一位英姿飒爽的郎子,可会为你高兴?”
南弦失笑,作势想了想,“高不高兴不知道,大约会劝我小心提防你。”
他说:“为什么?”
“好看的郎子我喜欢,别人也喜欢。”
关于他的事迹,她以前听过不少,掰着手指头道:“燕娘子不算,你还与温相做媒的女郎相过亲。早前有个著作郎,你好好的,拿洛神图登门干什么?引得人家以为你要娶他女儿,把说定的婚事都推了,都是你惹的祸。”
他怔忡了片刻才想起来,“我那时确实只想请他辨别古画的真伪,根本没有别的意思,就算我急于在京中找靠山,也不会去找一个著作郎。”说着凑过来一些,赧然道,“至于温相做媒,那时候你不理我,我有些自暴自弃了,随意与人相个亲,是为了让你知道,好气气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