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弦瞪眼看他,无奈后背确实疼得厉害,憋了半晌,只好认命地转过身,平趴了下来。
衣裳不曾蹭破,但有隐隐血迹渗透,看得他心头打颤。探手替她解开腋下的绳结,下一步就是揭开衣裳……他的手却顿住了,明明这种时候不应该有绮思的,可他却控制不住自己的狂想。
大概是由来单身,不知道女郎的美好吧!之前虽与她有过几次亲近,但总是摸着黑,什么都不曾看到。这回是亲眼见证,她的伤势让他担忧,但衣衫下的身体,又让他产生莫名的晕眩……
到底还是鼓足勇气,小心翼翼把那薄薄的两层衣料揭开了——这一摔,摔得确实不轻,淤青之外还带擦伤,最严重的是三处渗血,应当是被尖锐的石头划伤了,伤口很深,周围的皮肤也红肿了。这伤痕累累,落在洁白的脊背上,看上去触目惊心,但不可否认,她的身材确实窈窕。清瘦、玲珑、线条分明。他从来不知道,原来女郎的身形与男人相差那么多。他甚至悄悄张开五指比划了下,腰身极细处,至多也只有一拃宽罢了。
南弦则有些难耐,背上隐隐作痛,让她起了一层薄汗。尤其揭开了衣裳,即便是七月的天气,也有凉意肆虐。
这居心叵测的小子,嘴上说得漂亮,这会儿忽然没了动静,别以为她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她红着脸,粗着嗓门道:“你看够了没有?”
这一喝,才让他回过神来,慌忙应了一身,牵过锦被掩住她。回身到门前打开门扉,门槛外放着准备好的金疮药,取来仔细给她撒上。嘴里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喃喃道:“伤得不轻,应该包扎起来。可是怎么包扎呢……”
南弦脸上的红晕一直蔓延到了脖颈,心里狠狠唾弃他,刚看光了背,又想得寸进尺。背上的伤怎么包扎,自然是绕身一圈,那前面岂不是也要失守了!
“天气炎热,不用包扎。”她毫不犹豫地拒绝了。
正想让他替她把衣裳盖上,忽然发觉他的手掌贴上了她的背心。一股暖意很快渗透进来,他说:“你们女郎,大多体寒吧?”
南弦抿了下唇,没有应他。自己确实体寒,医者不自医么,替病患看诊容易,但自己的身体鲜少有空调理。加之背心处也没人能替她艾灸,这些年那一块总是寒凉,夏日反手摸上去,都温热不了。
然而他的手掌,似乎积蓄着很大的力量,她忌惮他触碰,但又贪恋那种温暖,源源的热量穿透皮肉,仿佛能够直达内脏。
她暗暗舒了口气,闭上眼睛,伤痛似乎也减轻了不少。这人大多时候让人气恼,但在细微处,又有他洞悉微毫的体贴,实在让人无计可施。
换上一只手,又是一片新的温暖,他也不管她听没听见,自言自语道:“今日向识谙来找过我了,让我放你回去。真是个天真的人,我既然把你带来,就不会仅凭他的三言两语让你离开。如今他已经知道你在我这里了,没有大吵也没有大闹,说过一通置气的话,见没有成效便放弃了……他不管你了。”
南弦闻言睁开了眼睛,心里也怅惘,但仍是站在识谙的立场上考虑,没好气道:“你仗势欺人,让他怎么办?我们不过是这建康城中最不起眼的医者,就算使尽浑身解数,也扳不倒你这样的王侯。”
她总是习惯性地将自己与向识谙归为一类人,这让他有些不快,蹙眉道:“他是他,你是你,你与他不一样。还记得先前我被关押在骠骑航,所有人都以为我不成事了,若陛下不曾病重,朝中那些宰执们也未必会管我。但这种时候,你却没有放弃我,这就是人与人的不同。你在我这里,他瞻前顾后,要是你与他换个处境,你会不会登门来讨人?即便不成功,也一定会试一试,对么?”
南弦无言以对,只能沉默。
他笑了笑,微微俯下身子,贴在她耳边说:“他不在乎你。南弦,你那一同长大的阿兄,没有将你视作珍宝。他还是有顾忌,还是舍不下面子,他不像我,为了你,什么都能豁出去。你若是嫁给这样的人,将来要是遇见什么事,他能保得了你吗?不说别的,就说你行医济世,万一遇见不讲道理的病患,就凭他的魄力,可能护你周全?”
所以对待情敌,就要揭开他的短处,让这个过于重情的人看清楚。这不是挑拨,是显而易见的事实,向识谙昨日没有来,今天得知她在王府,也并未登门。有时候真不知道应当赞许他谨慎,还是鄙夷他胆小。他就放着这个要嫁他为妻的女郎,逗留在其他男人府上,想必已经默认这个事实了。
南弦呢,心里有失望,但也是淡淡的,并不夹带埋怨。
识谙想必有他的顾虑吧,他自小就是个稳妥的人,办事三思而行,从来不会过于激愤。也许正是因为知道她在神域手上,知道她安全,才没有想将事情宣扬起来。如果她当真下落不明,或许他就会着急报官了。
神域还在逗她,轻声问:“你怎么不说话?”
南弦道:“说什么?说你小人得志便猖狂吗?”
他听了却一哂:“你与他的婚约就到此为止了,果然不破不立,我要是瞻前顾后,你们这刻应当下了帖子,广邀亲友了。”
他语气得意,却气得南弦想顶他个倒仰,“你做出这样卑鄙的事来,竟一点都不觉得愧疚?”
“愧疚什么?不怪他一而再地放弃,怪我锲而不舍地追求吗?我从小就知道背水一战,可置之死地而后生,等到应诊日一过,我就入宫向皇后陈情,所有骂名我来背负,只要让我娶你。”说着在她光致致的肩头吻了一下,“你也早些做准备,来当我的王妃吧。”
肩头软软的触感,让南弦惊叫起来,又羞又恼斥责:“神域,你要不要脸!”
挨两句骂,实在算不得什么,那烙印落在她肩头,就是一辈子。
该说的都说完了,他起身从箱笼里取了一套衣裙来,托着送到她面前,“你身上的衣裳钩破了,换一身吧。这是我让人照着你的身量做的,你看看喜不喜欢。若是不喜欢,那就还穿我的,先前那套天水碧的直裾,你还记得吗?那衣裳你穿过之后,我一直珍藏着,你要是穿得惯,我即刻让人取来。”
南弦有些失神,才发现与他断断续续的联系下,已经产生了那么多的勾缠。有时候是真的不得不信命,这人就像个狐狸精,打从自己第一眼看见床上奄奄一息的他,震惊于他的容貌,那时候他就在她心里生根了。再三再四告诫允慈不能接近他,其实又何尝不是在告诫自己呢。所以女郎不能太注重男子的容貌,重色易生事端。如今报应就在眼前,挣不脱甩不掉,自己受他祸害就罢了,连家里也被他搅得鸡犬不宁。
甩开那一脑袋浆糊,她冷冷应了声不要,“你还好意思提起那次?要不是因为你,我又怎么会被别驾府的人追杀!”
他听她指责,神情有些沮丧,“是啊,我总是给你惹祸,一再连累你。但你我的缘分也因此而来,要是看过诊就两散,我今日怎么能站在你面前。”
他俯首认错,但拒不悔改,南弦因碍于背上有伤,没法和他再抗争,要是自己行动自如,这会儿应当跳起来,夺门而出。
但总是这样衣冠不整,不是办法,她又不能起身,只好按捺住脾气道:“你把衣裳放下出去,容我自己换。”
他抬了抬眉,“你受伤了,自己换不了吧,莫如我来帮你……”
南弦的嗓门又抬高了半分,如今女医的持重都不见了,常被他气得失态,“我自己可以,不要你帮忙。”
他没办法,只好将衣裳放在床头,从屋里退了出去。
站在二楼的廊庑上,能够眺望半个清溪。近处草木葱茏,远处的房檐鳞次栉比,将要落下的太阳悬挂在显阳宫的殿顶,泼洒出一片恢弘盛大的暖金色。檐角的铁马在夕阳中叮咚,被风一吹,底下悬挂的穗子飞扬……
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
只是房里的人,似乎还有些小小的不安分,受了伤仍旧不甘心,换好了衣裳便尝试打开门。结果看见他就在门前,很是失望,他一回头,她便悻悻然掩上门,重又退了回去。
他也不在意,乜起眼,望着落日余晖下的城池。从这里,正可以看见南边的丹阳城。那个小城地势很好,将来建官署、建患坊,举家搬进去,应当是个很不错的安排。
式乾殿内的圣上,正等着向娘子进宫来应诊。
这段时间病情略有好转了,癫症虽然隔三差五还会发作,但来势已经不如之前凶猛。犹记得头一回在朝堂上,那次是当真做不得自己的主,有那么一盏茶工夫,他连自己是谁,身处何方都不知道。后来也有过几次痉挛,却不会失去意识,眼睛也能看见周遭的人和物。
总是慢慢治吧,这女医,还是有几分能耐的。
但今日不知是怎么的,好半日也不见她来。圣上等不及,让人去皇后宫中询问,一旁的谒者丞欲言又止,圣上偏头看了他一眼,“怎么,你有话要说么?”
谒者丞道是,“臣听闻了一个消息,与向娘子有关。”
圣上迟疑了下,“何事啊?”
谒者丞道:“今日向娘子怕是进不了宫了,少年人之间的纠葛,闹得沸沸扬扬了。小冯翊王爱慕向娘子,这事陛下也知道,但向娘子与向直院自小有婚约,向直院从川蜀回来后,两个人便准备下月完婚了。结果小冯翊王不答应,强行把向娘子掳走了,前几日向直院上司徒官署要人,小冯翊王压根不理会人家,到如今向娘子也没能回家,想来这门婚事是成不了了。”
圣上讶然,“有这种事?”
谒者丞说是,“千真万确。向娘子被掳走当日,臣就听黄门回禀了,当时只说是闹着玩的,也不曾放在心上。”
圣上有些着恼,“不论他们之间有何纠葛,神域不知道今日向娘子要进宫应诊吗?将人私自扣留,竟连皇命都顾不上了?”
圣上对神域的不满,从来没有消除过,但他也知道,自己身子不济,朝堂上大部分人心都向着神域,这是不可改变的事实。大势上难以扭转,不妨碍他在这些细枝末节上计较,听闻向娘子因神域的劫持不能入宫,就火冒三丈。
谒者丞忙来劝慰:“陛下息怒,小冯翊王这件事办得失了分寸,但要是换个想法,倒也不算坏事。早前皇后殿下也好,大长公主也好,宰执们也好,都为他说合过亲事,结果一个都没成,料想他早就看上了向娘子,不过一直求而不得罢了。陛下召他回京,不正是想让他早些成亲吗,与其这样耗着,倒不如由他去,只要小冯翊王能办成,娶了向娘子也好啊。”
圣上却有些不耐烦,蹙眉盘弄着手中佛珠道:“若向娘子嫁了他,日后就不能入宫应诊了。”
一则是心有忌惮,二则是没有王妃当御医的先例。成全了神域,自己就失了个好医官,细想之下愈发气恼,这神域之恶,在于釜底抽薪,谁能担保他将向南弦弄走,不是为了让御前无人可用。
谒者丞思忖了下,试探道:“那向识谙,向直院呢?他们都是向副使的子女,向直院的医术,应当还在向娘子之上。”
圣上想了想,还是摇头,“向家人不能用了。”
他也有他的顾虑,难保神域此举不是在布局,目的就是将向识谙送到御前。将来向识谙慢慢擢升,整个太医局也尽在神域之手,到那时候自己才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所以宁愿弃向家兄妹不用,也不能如了神域的愿。
抬起手揉揉太阳穴,唉,头无端疼起来,被控制住的癫症,似乎又有了隐隐抬头的迹象。
第66章 广防己。
隔了两日视朝, 圣上的精神显见地不太好,听着底下臣僚娓娓回禀外埠旱情,总觉有些昏昏欲睡。
瞥一眼站在前列的神域, 他抱着笏板岿然不动, 那张年轻的面孔上露出凝重老练的神情, 这些奏疏上的内容,他比圣上先知道。圣上因精力不够,应付奏对的说法都是尚书省事先准备的,难免有嚼人吃剩的嫌疑。然而没办法, 有时候脑子的运转不听使唤, 想说东, 却说西, 属实是无奈之举。
情绪低落,也是病症中的一大症候,总是提不起兴致来。御史启奏完毕, 圣上垂眼道:“先开放粮仓赈济……”
话还没说完,忽然听见底下一片哗然, 圣上奇怪地抬起眼,见原本分列两班的队伍散开了, 一名官员倒在地上,僵硬着四肢,咬紧牙关抽搐不止。
这下他的瞌睡被吓没了, 撑着御案站起身来,发懵的脑子忽然清醒,使劲盯住了那名发病的官员。
朝堂上百官避让, 守在殿外的黄门很快进来, 将人抬了下去。但这场意外, 却让圣上窥出了些许异样,他缓缓坐回去,缓缓道:“这症状,可是与朕很像啊?”
众人面面相觑,一时不知如何应对,还是温迎出列,举着笏板道:“人食五谷,碰上这等急症,也是常事……”
“寻常吗?”圣上道,“左侍郎原本可有这病症?若是有,如何为官?”说着抬起一手指点,“命太医局派人好生替他诊治,再去他府上询问家眷,以前可曾犯过病,问明之后即刻回禀朕。”
这个问题很要紧,背后深意不言自明,如果左侍郎以前没有这种病,那么今天的发作,意味着什么?这癫症,岂是说患就患的,一人突发是凑巧,两人突发,那么背后极有可能埋伏着隐情。
圣上很重视这件事,因此左侍郎没有被送回去,安顿在了尚书下省的值房里。左侍郎的夫人也被接进宫来,由太医局的人会同谒者丞,仔细询问左侍郎这几日的行动与饮食。
侍郎夫人想了又想,毫无头绪,“我家郎主从来不曾得过这样的病,这几日饮食也如往常一样,没有什么特别。不过他常年有淋证,刚换了方子,症状像是减轻了些。我原本倒是很放心,不想今日在朝堂上无端惊厥,实在不知道究竟是出了什么岔子。”
“想是以前隐藏的病症,遇见变故给激发出来了。”谒者丞道,“家中近来可是有什么事亟待处置?侍郎为此挂心,才勾出这病症来?”
黄冕并不想多生事端,也试图让一切合理,颔首道:“人之七情六欲有所偏颇,便会耗损相应的内脏。请夫人想一想,侍郎近来可在为何事忧心?”
侍郎夫人被他们引导,果然考虑那些私事去了。一户人家开门过日子,哪能没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侍郎这阵子在为家中幼妹和离的事操心,这个内情,需要说出来吗?
正在她斟酌再三,打算和盘托出的时候,一旁的向识谙却另辟蹊径,“夫人说侍郎刚换了药方,请问夫人,可把药方带来?”
侍郎夫人忙颔首,从袖袋里掏出叠好的药方,双手呈敬了上去。
识谙接过药方看了眼,复又拱了拱手道:“劳烦夫人,命家中仆从快马送药渣来,下官须查验药渣,才能找出病因。”
他的这番安排,令人有些不解,黄冕道:“方子有何不妥吗?”边说边接了过来,但查看之后,并无任何可疑之处。
识谙没有多言,转头看向侍郎夫人,侍郎夫人并不懂里头深意,只知道照着办总没错。于是托付一旁的黄门,赶紧赶回家去传话,好在药吊子里还煎着今晚上要服用的汤药,便连着药罐一同端进宫来了。
药渣被滤出来,摊在一片整洁的纱布上,识谙在里头挑挑拣拣,挑出一片捏进掌心里,转身对谒者丞道:“赵丞,臣有要事,面见陛下。”
谒者丞怔了下,知道他这一见,必定是有说法。心里不由忐忑起来,这件事同圣上的癫症也息息相关,万一要事哪里闹得不好,恐怕会有一场风波。
然而他要面圣,自己不好搪塞,只得勉强应下,“请直院稍待,容我回禀陛下,”
赶往太极殿的路上,他急急吩咐身边的小黄门,把向识谙要面圣的消息告诉小冯翊王,请大王早作准备。自己则进了太极殿向上回禀,待圣上应准了,才把向识谙带进殿中来。
同来的还有黄冕,作为太医局院使,他也很担心手下这位直院在陛下面前胡言乱语,给自己招来祸端。路上还在叮嘱他:“陛下的病症,自去年到现在都是令妹在诊断,直院面见陛下,说话千万要留神,稍有不慎便会触怒龙颜,祸及令妹。”
可识谙恍若未闻,快步进了太极殿,向圣上呈递了方子,拱手道:“左侍郎患有淋证,湿热客于下焦,须以清热利湿通淋为主。这是侍郎夫人送来的方子,初看没有大碍,但细看之下,臣颇为心惊,恐怕侍郎的病症,是其中一味药材引起的。”
圣上垂眼看药方,淋证和他的癃闭其实症状很相似,因此治法也异曲同工。这方子看来很有些眼熟,甚至其中几位药材,都是一模一样的。
心隐隐牵扯起来,圣上问:“你所说的,是哪一味药材?”
识谙将刚才翻找出来的一片药渣呈了上去,“防己。”
圣上对医术并不精通,即便是将这片防己送到面前,也还是一头雾水。翻看之间,听向识谙缓声解读:“防己只是这类药材的泛称,若是细论,又分木防己、湘防己、广防己,汉中防己等,真伪混杂,若不是学医之人,断乎无法分辨。臣之所以要求将左侍郎用剩的药渣送进来,就是为了确认防己的种类。左侍郎所用的乃是广防己,并非汉防己,广防己虽也能祛风止痛、利水消肿,但用量一旦过甚,便会危及性命。若轻量中毒,就如今日的左侍郎一样。”
这话说完,圣上呆怔当场,他的药方里就有防己这味药,如此说来,自己是被有心之人暗算了吗?
心里积攒着一团火,但他是天子,不能将这短处暴露在人前。极力压制下怒火,将手里的方子放在御案上,抬了抬眼道:“向直院,是否敢断言?朕的病症,一直是令妹在诊治,所开的方子,与左侍郎的方子大同小异。向直院就没有想过,这番话,会给令妹招来灭顶之灾吗?”
底下的黄冕早就压制不住心里的慌张,冒冒失失道:“臣记得,这防己一说是早年一位游医提出的,但此谣言早就不攻自破了。向直院如今忽然旧事重提,可是有危言耸听的嫌疑啊?”
结果识谙淡淡一哂,“那位游医,正是下官的外祖父。当年臣的外祖称广防己有毒,被所有药商联合抵制,甚至性命都受到威胁,不得已,才推翻了这个结论。如今市面上的防己,多为广防己,就连太医局的药房中,用的也是广防己。”言罢又向上拱手,“陛下,臣述职后查看过陛下医档,臣妹所开的方子是稳妥的,防己用量不过四钱,但若超过四钱,多一钱便多一分风险。左侍郎药方上的量已达六钱,早已经是促使毒发的用量了,今日所现的症状陛下也亲眼得见了,就是四肢僵直,浑身抽搐。”
上首的帝王,这时脸色发青,已是震怒的前兆,趋身向下询问:“既然向娘子所开的药方上用量稳妥,那为何朕会出现与左侍郎一样的症状?”
一旁的黄冕汗流浃背,惊惧地望着向识谙,只盼他能控制言行,不要乱说。然而事已至此,开弓没有回头箭,向识谙到底还是把太医局拖下了水,“如此只有一种可能,就是称量上出了纰漏。臣翻查过近两月宫禁之中所有药方,除了陛下,没有人用过防己这味药。药房中入库的分量有严格把控,精确至毫厘,只要将陛下药方中的防己总量相加,再与药房中存量作对比,就知道其中参差几何了。”
圣上咬着牙说好,“即刻着人去称量,朕就在这里等着太医局回话。”
识谙复又呵了呵腰,“抓药的医学,还请陛下严查。臣记得三年前他入太医局,是臣亲手核查了他的脚色状,他是谯郡的局生,但祖籍湖州……”
说起湖州两个字,圣上顿时一震,那眉眼间的风云瞬息万变,似乎神域被禁骠骑航后,自己身体急遽变坏的原因,也有了分晓。
谒者丞内心焦急,眼看这把火要引到小冯翊王身上了,这时候避讳已经无用,倒不如戳破了,当断则断。
“湖州?不正是小冯翊王的来处吗。”谒者丞捏着心,转头望了向识谙一眼,“向直院与小冯翊王的恩怨,陛下已知悉了,虽说夺妻之恨让人意难平,但此事事关重大,可千万不能胡乱攀咬啊。”
谒者丞意在提醒圣上,圣上自然也会忖度,目光带上了三分狐疑。
识谙却沉得住气,俯首道:“臣之事,是私事,不足以令臣在这种大事上公报私仇。陛下龙体关乎国家社稷,宁持疑不错漏,不是我们为臣的分内吗。”
这下谒者丞也无话可说了,只能讪讪退到一旁。
圣上亦发了话,速速将御药房称药的医学押解起来,复沉吟了下又道:“去司徒官署,传召冯翊王来,旁听此案。”
当然,所有涉案人等都不能放过,女医作为开方的人,自然也要拿进宫来。
南弦这几日总想着从王府出去,但没想到,自己竟是借助了圣上之力,才走出了清溪。
宫中派谒者来押人,伧业好不容易才与她说上一句话,“向娘子,我家郎主受向直院诬告,说那称药的医学是湖州人……”但话没说完,就被人隔开了。
这个消息对南弦的震撼不可谓不大,她知道识谙恨神域,但没想到,他居然会在这件事上做文章。父辈这样尽心尽力地护持神域,他都是亲眼看见的啊,如今为了私情,就要毁掉所有人的努力,细想之下令人胆寒。
但事情已经出了,只能硬着头皮面对。
她被带进宫,面见圣上,圣上的脸色很不好,寒声道:“向娘子,朕一向信任你,你明知防己有谬误,为何不规避这味药材,偏要给朕使用?”
南弦压下心头的忐忑,俯身道:“回禀陛下,妾记得第一次开这个方子,是在陛下上年祭天地之前。彼时陛下腿疾严重,下令要在短期内见药效,所以妾才给陛下用了这个方子。防己这味药,不论是汉防己还是广防己,确实对消退水肿有奇效,陛下用后,冬至当日顺利将大典应付过去了,就说明这个方子很可靠,不会危及龙体。今年方子虽有加减,但用量可控,妾敢断言,绝不会对陛下造成一丝损害。”
圣上是知道的,方子的问题必定不大,所以向识谙才敢将这广防己一说挑起来。如今就剩防己的用量了,太医局仔细称量了药房中防己的存量,果然少了五钱。五钱虽是极小的误差,但对于御药房来说,却是天大的数字。
圣上的视线调转向神域,悠着声气道:“看来是有人在朕的药量上动了手脚,冯翊王,你如何看待此事啊?”
神域惯常还是一副波澜不惊的样子,垂首道:“依臣之见,当彻查太医局上下。”
圣上却一哂,“哪里犯得上兴师动众,只拷问抓药的医学就是了。”
西案那个医学被押解到了堂上,面对圣上的责问,战战兢兢道:“臣素来有马虎的毛病,有时药戥子上余下零星,随手便洒了……”
这话却招来了识谙的质疑,“你在御药房供职,竟不知道药材分毫都要入账吗?这方子的药材用量,关乎陛下龙体,你且想清楚,你可有这能力,担起如此重责来。”
南弦朝那医学望过去,他还是如常垂着双眸,一副低眉顺眼的样子。听了识谙的话,俯了俯身道:“卑职所言,句句非虚,不知直院如此引导,究竟想让卑职说什么?”
识谙有些急了,厉声道:“你是湖州人,却从谯郡入仕,湖州也设有太医局,若论等级,比谯郡更高,你为何舍弃湖州而投奔谯郡,其中是否有什么隐情?”
那医学缓缓抬了抬眼,“湖州太医局等级是高,门槛也高,卑职不像直院,祖上无人学医,自然也没人为卑职引荐。谯郡太医局中,有卑职的师长,成为局生比湖州更容易,卑职从谯郡入仕是取其便利,这样解释,不知直院是否满意?”
旁观了半晌的神域听到这里,终于撩袍跪了下来,顿首道:“臣有罪。臣之罪过,就是从湖州来。臣原先并不知道,为何这件事会牵扯上臣,如今总算弄明白了,原来罪责在于臣与这位医学是同乡。同乡有罪,臣也难辞其咎,请陛下降罪于臣,是生是死,臣担着就是了。”
这样负气的一番话,倒弄得圣上有些下不来台了。若是单凭他们都是来自湖州,就把罪名按到神域头上,确实说不通,事情传上朝堂,免不了又是一轮唇枪舌战。但圣上知道,其中千丝万缕的联系,神域绝对脱不了干系,若被他几句话便塞住了口,也不配做这个皇帝了。
圣上面色凝重,那双眼锐利地扫视了堂上众人,沉声道:“冯翊王起身吧,稍安勿躁,暂且也无需推脱,朕就不信,挖地三尺,查不出个所以然来。今日左侍郎在朝堂上发作,朕才惊觉其中有隐情,若属实,那便是弑君的罪过,绝不是三言两语便能搪塞过去的。”说着将视线调向门外,“下令昭狱,对这医学严加拷问,另派人赶往湖州彻查,将他从医的履历盘查个彻底。还有这广防己,既然这味药材有毒,为什么会入太医局?黄院使……”
圣上点了名,吓得黄冕冷汗涔涔,壮着胆子应了声是,“臣身为太医局正使,对局中事务多有失察,请陛下恕罪。但这广防己,虽早前有人质疑,也不过被视作哗众取宠的谬论,根本无人相信。且如今市面上汉防己产量低迷,各处药房患坊所用都是广防己,从未有人因此中毒,可见向直院所言非实,请陛下明鉴。”
说到最后,脑子转得风车一样,倘或陛下问起,汉防己产量是否少到供应不得内廷,那么自己与药商的那些勾连,怕是要大白于天下了。
然而就在这时,小冯翊王却替他解了围,向上道:“陛下问及御药房药材,臣不敢隐瞒陛下。臣有故交做药材生意,太医局中所供的药材,是由臣向黄院使举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