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弦笑着点了点头,“我知道,内人不用担心。”
云夫人却很气恼,扒开了女官的手道:“又捂我!我说实话。”
但这种实话,在宫内是不能随便说的,陛下拖着病体,尚且勤勤恳恳耕耘,结不出果子只能是土地不够肥沃,谁敢公然说种子不好?
云夫人是南疆来的,有时候脾气一上来,有股不服管的拗劲。南弦听过也只是笑笑罢了,只要后宫没人怀上身孕,那就说明陛下的身体状态很稳定。
开了方子,让宫人去太医局取药煎制,南弦和声安慰云夫人:“接着调理,不光是为怀上龙子,对夫人的身子也有益处。”
云夫人撑着脸颊灰心丧气,“没有孩子怎么办,活到一百岁也没用。”
那倒也是,如果圣上走在前面,这后宫之中除了皇后,剩下的人日子都不会太好过。云夫人的忧伤,是所有贵人娘子们的忧伤,等闲安慰不了。南弦只好说两句顺风话,从弘化殿内辞了出来。
女官因为害怕她向外宣扬,一直将她送到宫门上,切切道:“今日娘子来为我们夫人看脉象的事,请娘子千万别泄露出去,就当是普通请脉,也莫要记录在案。”
南弦明白,颔首应了,女官才放心退回了弘化殿。前往含章殿的路上南弦还在想,云夫人不曾受孕才是好事,若是当真有孕,反倒成为心腹之患了。
猛然反应过来,不由一怔,自己为神域寸寸留心,好像已经成了习惯,总也改不掉。
算了,不去想他了,前面就是皇后寝宫,进了宫中向皇后行礼,依着惯例请了平安脉。之前开过的方子需要调整几味药,皇后对药理有些兴趣,她便娓娓与她解释,说到最后不忘顺带提了一嘴,“我观陛下脉象与气色,比之前好了许多,但有一桩事,还请殿下多多提醒,陛下龙体尚未康复,暂且养精蓄锐要紧。”
她是女郎,虽是医嘱,说起来到底也有些尴尬。
皇后一听养精蓄锐便明白了,叹道:“宫中那群人,个个妖精一般,今日这个请陛下小坐,明日那个病了,求陛下关怀,哪里禁得了。”
南弦盖上了砚台,笑道:“所以要请殿下规劝。”
皇后吁了口气,“我自会留意的。”顿了顿又好奇地追问,“前日枢相夫人进宫,同我说起一个消息,说你要成婚了?”
南弦有些不好意思,赧然说是,“我是向家养女,早年我阿娘在时,就把我托付给阿兄了,只是两下里阴差阳错,没有缘分,婚事就搁置了。如今我阿兄从川蜀回来,商议之下打算成婚,也算了了我爷娘多年的夙愿吧。”
皇后听罢,那流转的眉目间隐约浮起安然之色来,倚着凭几笑道:“没想到你的姻缘在你阿兄身上,我原本以为你与雁还会有一段故事呢。”
南弦自是要推脱得一干二净的,谨慎道:“亲事自小就定下了,只不过总以兄妹相称,不敢往那上头想。”
皇后道:“这样也好,比盲婚哑嫁强。像大司农家的女郎,嫁了兴平侯的儿子,起先说是一门好亲,结果婚后日日被打得鼻青脸肿。她母亲带她来宫中哭诉,求我主持公道,我可怎么主持?那是人家的家事,我总不能做主让他们和离吧!”
南弦说是,不由嗟叹:“女郎挑选郎子,是一辈子的大事,是好是坏全凭运气。”
皇后却一笑,打趣道:“我不与别人做主,却会为你做主。若是你阿兄婚后对你不好,你就进宫来告诉我,我为你出气,罢了他的官,把他流放岭南。”
南弦忙起身深深伏拜下去,“那妾就先谢过殿下恩典了。有了殿下这句话,我底气也足了,回去定要与阿兄说明白,先震慑震慑他。”
强颜欢笑,装得很好很得体,把皇后都蒙骗过去了。复又坐着说了些零碎的体己话,方收拾药箱退出了含章殿。
走在夹道里,宫墙很高,把穹顶切割成了窄窄的一道,放眼望过去,今日的天好蓝啊,蓝得摄人心魄。但热也着实热,刚入夏,地面被烤得滚烫,热浪在裙底打转,只有挨着墙根处走,才能躲避直射的日光。
小宫人蹦蹦跳跳跟在一旁,欢喜地追问:“向娘子,你真的要成亲了吗?”
南弦说是啊,“我年纪不小了,该安顿下来了。”
“那你成亲后,还进宫应诊吗?”小宫人想了想又道,“成亲之后会有宝宝吧,生了宝宝还要奶孩子,我以后可是见不到你了呀?”
“又不是一成亲便会有宝宝,怀胎也需九个月,我自然还会进宫应诊的。”南弦笑着说,“待我成完亲,给你带一盒香糖果子,感谢你这阵子对我的照应。”
小宫人受宠若惊,欢天喜地向她拱了拱手。十三四岁的孩子,比允慈还小一些,眉眼间满是天真可爱。将人送到止车门前,又小声央求:“向娘子,那香糖果子,我能要两盒吗?我还有个阿姐,她也爱吃甜食,我想给她一份,好让她一同沾沾喜气。”
南弦说好,“到时候一并带给你。”
小宫人满脸带着笑,俯身向她行了个礼,这才脚步轻盈地转身,退回内廷了。
南弦背上药箱,穿过长长的门洞,老远看见御道对面停着自家的马车。橘井撑着伞,站在树荫底下,只要一见她露面,便会疾步过来迎接。
原本一切都如常,南弦加快步子朝御道对面赶去,但在将要迈出门洞前,身后忽然伸出一只手来,捂住了她的口鼻。
橘井还在树下踱步,不时探身朝大门内遥望,那门洞深深,直通对面的光瀑,门内却空无一人,只有门前两个戍守的禁军,支着长枪站着。
“今日宫内有什么事吗?”橘井回头看了鹅儿一眼,“娘子怎么还不出来?以往这个时候已经下值了。”
鹅儿崴身靠着马车,实在没当一回事,眯着眼朝止车门上看了一眼,“说不定陛下的病情又加重了,不放我们大娘子回来。”
反正人在宫内,不会上别处去,两个人便老老实实在车前等着,但一直等到未正,也没有见自家娘子出来。
橘井觉得有些不妙,心里隐约不安,细想在宫里办差其实更危险,俗话说伴君如伴虎,难不成陛下责难,将大娘子扣押了吗?她忙拉扯着鹅儿赶到宫门前,因那些禁军时常也会见到他们,打听一下应当不是难事,遂壮着胆子扬声招呼:“请问校尉,可曾看见我家娘子出来?”
那两个禁军头都没扭一下,生硬道:“不曾。”就再也不理他们了。
橘井愈发忐忑,转身对鹅儿道:“我在这里候着,你快些赶车回家禀报郎君,就说我们等不见娘子,让郎君想办法进宫打探。”
鹅儿忙应了声是,拔转马头就朝查下巷方向奔去,橘井仍旧站在那里,急得背上起了一层薄汗。暗自念叨着,但愿娘子别出什么事。好不容易要成亲了,若是再生枝节,那么娘子这一生也太艰难了。
那厢画楼上,南弦好不容易才从无边的梦境里挣脱出来。她知道被人下了麻沸散,只需轻轻的剂量,就能让人短暂失去知觉。
然而要彻底清醒,须得花大力气,眼皮千斤重似的,努力了半日才勉强掀起一线……格子窗外的日光穿透窗纸照进来,自己躺在一张好大的胡榻上,榻前坐着一个人,紫袍金冠,纤尘不染。见她睁开眼,也没有太大的反应,只道:“醒了?渴吗?我给你倒杯茶。”
南弦的脑子因药物的缘故,运转有些缓慢,她甚至想不明白,为什么神域会出现在这里。
想起身,却坐不起来,视线跟随他移动,只见他缓步走到桌前,垂手握住了执壶的把手。他的指节很漂亮,白净又修长,荷叶杯在他手中,就显得格外玲珑。沏好了茶,他转身捏着杯盏过来,迈步间袍底开合,露出内衬上金银丝织就的云气纹。那煌煌气象,是凤子龙孙骨子里透出的傲慢,抿唇不语的时候与人隔山隔海,不可近观。
提着袍角登上脚踏,他在榻沿坐了下来,把杯子往前递了递,“润润喉吧。”
南弦勉强转动脑子,记得自己前一刻还在止车门前,现在却到了这样陌生的环境里,看来又是眼前人使了手段。
抬起手,她气恼地拍开了杯盏,他没能握住,杯子一下摔在地上四分五裂,打破了满室幽静。她挣扎着坐起来,哑声质问:“这是什么地方?是你把我掳来的?”
他没有应她,耐着性子把一地碎片捡了起来,防着她下地的时候扎伤了脚。他知道她现在满腹疑虑,但他不打算向她多做解释,答非所问道:“这里很安静,我料你会喜欢的。在这里住上几日,陪陪我吧,只要你愿意,日后这里就只有你我,再也没人会来打搅我们。”
南弦心头攒着火,气道:“你在说什么胡话,快放我回去。”
他却听不得她说这个,压抑了许久的怒气隐隐上涌,回身道:“回去?回向识谙身边去吗?他究竟有什么好,让你总是念念不忘?是因为他不够爱你,你才贪图他的温情,还是因为碍于父母之命,你才决意嫁他为妻?”
南弦不想与他多做辩论,撑起身下床找鞋,可是找了半日,无论如何都找不见。再质问他,他调开了视线,漠然道:“被我扔了。那鞋不吉利,你穿上就跑了。只有扔了它,你才会留在我身边,哪儿都不能去。”
他振振有词,丝毫不觉得自己有哪里做错了,南弦气得说不出话来,光着脚跳下床榻,急急要往门上去。
结果他拽住她的手腕,一下把她拽了回来,“好不容易来我这里做客,为什么急着要回去?”
南弦使劲想推开他,然而努力半晌都是徒劳无功,男人的力气太大,她的那点微不足道的挣扎仿佛是助兴。
她挣得越厉害,他钳制得越紧,眼见她急躁起来,他干脆把她圈进了怀里,温声讨乖道:“你不是一直心疼我么?我如今亟需你来抚慰我,你为什么不能再心疼我一次?”
确实,她一直心疼着他,直到今日云夫人让她诊孕脉,她第一时间想到的就是后宫若有孕,他怎么办。他是吃准了她的心软,所以一再有恃无恐。即便她不情愿,也不能动摇他,发展到最后竟然把她劫走,实在是自私得不顾他人死活。
南弦说不清楚心里到底是爱更多一些,还是恨更多一些,其实再多的爱意,也会被他的不计后果消磨殆尽。他是个极端矛盾的人,明明身世可怜,却让人打心底里畏惧,明明心机深沉,却又有令人动容的纯真。
南弦觉得自己看不透他,他的怀抱让她感到窒息,她用了很大的力来抗拒,无奈半点作用也没有,只得板起脸向他重申:“我快要成亲了,你就不能拿出你的君子风度,成全我吗?”
可惜她这些冠冕堂皇的话,半点也没能触动他。
“风度?你要嫁给别人了,还让我有风度?”他笑得古怪,摇头道,“我不会成全你的,绝不!向识谙想要什么,我都可以满足他,唯有你不行。世上只有一个你,让给了他,我怎么办?你对他是锦上添花,对我却是续命的丹药,就算全天下人都来指责我,我也不在乎,我只要你,只要你留在我身边,我不怕背负骂名。”
南弦觉得他不可理喻,朝堂上明明步步为营,为什么到了儿女私情上,手段竟如此猖狂。
“你是仗着朝廷都盼你成婚,所以无所顾忌?”南弦用力撑住他的胸膛,试图与他拉开距离,“你做出这样荒唐的事来,不怕宫中对你不利吗?”
他却胸有成竹,“你的话只说对了半句,不单整个朝廷盼着我成婚,连陛下和皇后也盼着我娶妻生子。如今这满建康,有谁不知道我一心爱慕你,却爱而不得?满朝文武也好,陛下也好,他们只会乐见其成,谁会在乎你是不是要嫁给向识谙?就算你真的嫁了,我也有办法把你抢回来,所以为了向识谙好,还是让这门亲事作罢吧。反正他也不是非你不可,日后再为他寻一门好亲事,大家各得其所,不是皆大欢喜吗?”
他是心里有气,怎么戳她心肝便怎么说。南弦觉得他简直可恨透顶,“我一直以为你和建康城中那些权贵不同,谁知竟是高看你了。你辜负了唐公的厚望,也辱没了先吴王的君子遗风,你对不起他们!”
可惜这番话没能触动他,他敛尽了眼底笑意,一字一顿道:“你骂吧,骂得再厉害,我都不会与你计较。我的两位阿翁是至情至性之人,他们比你更懂我的感受,不像你,揣在怀里也是块捂不热的石头。你明明不爱向识谙,却要嫁他为妻,你对自己的感情都能如此潦草,真正麻木不仁的人是你向南弦,不是我。”
南弦被他这颠倒黑白的控诉气得不轻,再也不想同他理论了,手脚并用着,从他怀里挣了出来。
她执意要走,他拦住了她的去路,“你想离开,除非从我的尸首上踏过去。”说着从一旁的墙上摘下一柄金错刀,拍在了月牙桌上,“这刀是刚开过刃的,锋利得很。你想走吗?用这把刀杀了我,杀了我,你就能离开了。”
南弦不可思议地望着他,喃喃道:“你真是疯了……真是疯了……”
他牵起唇角冷笑了声,“疯便疯吧,南弦,你不觉得这是最好的时机吗?你要与向识谙成亲了,我若横刀夺爱,错都在我,与你半点关系都没有,宫中也不会因此怀疑你了,不是一举两得吗。”
他总是这样,算得滴水不漏,却从不顾忌她的处境。
南弦忿然道:“最好的时机?你在我成婚之前掳走我,这叫最好的时机?你没有想过,我日后怎么在这建康城中立足,怎么面对识谙和允慈?这条路一走,便不能回头了,你怎会失策至此,你的谋略都去哪里了!”
她急得脸色发红,他却出奇地镇定,等她宣泄完一通后,冷静地告诉她:“不破不立,朝堂上的政敌我可以慢慢磋磨,但你不行。我时间有限,你下月便要出阁了,我若再犹豫,就来不及了。”他略顿了下,那双眼睛沉沉望向她,“南弦,你可相信我有办法,能让向识谙再失踪一回?可我忌惮你,害怕你生气,不曾在他身上动手。”
这已经是他最大的让步了吧!南弦看着他,从他眼中窥出了残忍的光。他没有疾言厉色,只是平静地向她阐述事实,到最后任她自己选择。
他志在必得,她要是再一意孤行,那么最后受伤的又会是识谙。就算他敞开大门让她走,她真的有勇气迈出门槛吗?
紧绷的身子终于还是垮塌下来,她蹒跚着退后两步,坐回了榻上。
惨然看向紧闭的门窗,日头已经西坠了,家里现在一定乱了套,正想尽办法寻找她吧!
神域倒心满意足,他抓住了求而不得的人,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趋身坐在脚踏上,他搂住她的腿,把脸枕在她膝头。他在她面前总是保持着卑微的态度,卑微进尘埃里,不管她是爱、是恨,还是同情,只要留在他身边,就足够了。
太阳落山了, 天一点点暗下来,所以一切无可挽回了,对吗?
一个未出阁的女郎, 忽然失去了踪迹, 再出现在人前时, 会招来什么样的议论呢……
南弦并不是个过于注重名声的人,若是太钻牛角尖,当初谣传她是小冯翊王外室时,就该到处辟谣才是。可那次的情况, 与这次不同, 上次等同天灾, 这回却是实打实的人祸。她气恼, 但又无济于事,看着他脸上笃定的神情,头一回觉得恃弱逞凶, 有多可恶。
“今夜过去,话就说不清了, 你要的就是这个吧?”她咬牙问,“你打算什么时候放我回去?总不能一直把我困在这里吧!”
这个问题, 他似乎并未仔细考虑过,反倒来问她:“你还打算回去吗?回去做什么?接受向识谙的盘问吗?”
南弦简直觉得和他话不投机半句多,“难道你想把我圈禁起来不成?我每隔五日便要进宫应诊, 你不知道吗?”
可他不以为意,“人都不见了,还应什么诊。你再回去, 恐怕陛下也不敢让你治病了, 倒不如安心留下, 等再过两日我去向陛下负荆请罪,然后上向宅提亲,正式迎娶你。”
南弦那双满含怒气的眼睛直直盯着他,要将他盯出两个窟窿来似的。
他知道她的愤怒,虽然心虚,但仍强装镇定,起身负手道:“怎么,你忘了我们曾经的约定了?进宫应诊本就准备放弃的,咱们可以打着冯翊王妃的名号开患坊,不会荒废了你的医术,这样有什么不好?你的学识,本应用在救治更多百姓上,不应囿于内廷,沦为帝后的犬马,不是吗?”
说得真是漂亮,他果真心念坚定,想好的事,便心无旁骛地实行。反观自己,早就已经放弃这个念头了,却没想到他会以这种办法强势扭转。
如果这事放在以前,她大概会欣然接受吧,但今时不同往日了,自己应下了婚事,被他用这种方法阻止,实在对不起识谙。
她还是想回到查下巷,就算晚一些到家,好歹也有个交代。遂好言道:“这些容后再商议,你且让我回家,至少不要把事情闹大。”
神域并不痴傻,笑道:“向识谙定不会介意你走失半日,但要是两日、三日,那就不好说了。男人的野心很大,心眼很小,他对你的喜欢,不足以支撑起你几日的下落不明,你信么?”
她抿紧了唇,心里却在大骂。自己以前大约是瞎了眼,才会对他因怜生爱,现在看看,他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野兽,还有什么可令她不舍的。
但你要与他来硬的,他定会有更硬的手段回击,她隐忍良久,只好先平了怒气,调转话风道:“我到现在连午饭都没吃,肚子饿了。你这样爱我、重视我,竟然连这个都没想到吗?”
这话令他一怔,慌忙说对,“我怎么给忘了。”
南弦哼笑了声,“还给我用了麻沸散……你是拿我当强盗,只求把人劫回来,死活不论是吗?”
他落了她的口舌,有些不安,“麻沸散的量控制得当,不会对你的身体有任何损害。你为何觉得我会伤害你,在你眼中,我如此不堪吗?”
她偏过头,没有说话。他看了她良久,最后无奈地叹了口气,转身到门前传话,让人送暮食进来。
也就是门扉开合的瞬间,南弦看出来了,这是在清溪王府里。他果真有恃无恐,劫了人完全没想藏匿,是不怕有人敢抄他的王府找人,也或者他正盼着识谙登门,索性开诚布公地谈一谈吧。
早就预备好的酒菜,被鱼贯送了进来,呈到她面前的,还有一双帛制的靸鞋。
南弦看着这鞋,真是又气又恼,他是个缜密的人,换了这种鞋,就不怕她跑出去了吗?
他那厢倒很称意,舒展着眉目引她入座,抬手替她斟酒布菜,一面道:“上回与你单独对饮,还是我弱冠那日的事。前阵子你因向识谙失踪,气我恼我到今日,我这颗心,不知被揉碎了多少次……可是一见到你,无端又痊愈了,你说奇怪不奇怪。”
南弦垂眼盯着酒,他这样娓娓说着,自己心头也默默牵痛了下。这段感情,若是他的一厢情愿有多好,自己就不用痛苦纠结了。可惜她不够坚定,沉迷于他的诸多手段无法自拔,到最后莫名与他纠缠不清,一步步走到今日。
这颗心……揉碎后又重组的不单只有他,自己何尝不是。愁肠百结,事事不遂心意,回想起前阵子的强颜欢笑,竟有些可怜自己。可她又恨他,是他搅乱一池春水,又往里头砸石块,成也在他的心计,败也在他的心计。如果不是他促成识谙去川蜀,自己不会与他反目,九死一生后的识谙也不至于忽然改变心意,要与她遵父母之命。
偏过头朝外望了眼,天已经黑透了,屋子内外都点上了灯,心里装着事,难免食不知味。
他哪能看不出她的心思,她还在盘算着,怎么才能赶在今夜回到向宅吧!无所谓,她只管去想吧,反正说破天也走不出去。好不容易争取来的独处,做什么要浪费呢,他往她盏里注酒,复又朝她举了举杯,“我敬你。”
南弦心烦意乱,想发作,又担心惹急了他,后面不好施为,只得举杯随意喝了一口。
他却含着笑,好整以暇问她:“你在想什么?既来之则安之,外面的事你不要担心,一切交给我处置就是了。”
交给他处置?最后弄个鱼死网破吗?
南弦忍了又忍才道:“神域,你我活在世上,总会有许多掣肘,不能按照自己的心意任性而为……”
可他却打断了她的话,“若是有回旋的余地,为什么不能让自己活得高兴些?人生在世,就是为了不断屈就,不断违背自己的心意吗?我知道你字字句句都向着你那位阿兄,但你还记得吗,早前是他拒绝了你。你一直盼着他从南地回来,回来后完婚,过上相夫教子的日子,谁知他根本不体谅你的处境,只肯与你做兄妹,以至向家人抓住机会就将你扫地出门,这不是他造的孽吗?如今他在川蜀历了劫,才又想起你,要与你遵什么父母之命……”他的笑意满含讥诮,“原来父母之命重不重要,全凭他的喜好,不需要时可以违背,需要时便是束缚你的利器。你向南弦分明是建康城中最有名的女医,是陛下亲封的太医院直院,如何成了他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工具……你甘心吗?”
他善于撕开伪装,屠戮人心,这番话其实戳中了南弦的痛点,曾经有那么一瞬,她也很厌恶识谙的反复无常,也为自己抱不平。但是怎么办,她与识谙从小一起长大,她又欠着阿翁和阿娘的恩情。在她对婚姻无可无不可的时候,识谙说要成婚,她便妥协了,应下了。
人无信而不立,既然答应了,就得说话算话。
他的妖言惑众,被她努力从脑子里挤了出去。她闭了闭眼,低头道:“我们相处的点滴,你哪里知道。”
他窒住了,是啊,自己和她相识不过短短两年,向识谙与她却是一起长大,若论交情,自己自然是不如向识谙。但那又如何,亲情是细水长流,爱情自有它的绚丽和激荡,那是截然不同的两种情感,又岂能混为一谈。
她胃口不好,终于放下了筷子,站起身道:“我累了,要休息,你出去吧。”
他抬掌拍了拍,门外的婢女进来伺候漱口,悄然将一切都收拾干净,又悄然退出去。然后热水送进来了,换洗衣裳也送进来了,他站在一旁,笑着问:“阿姐,可要我伺候你沐浴?”
南弦脸上一红,心里大骂他不正经,他看出来了,坦然道:“礼尚往来么,当初我的药浴是你让人准备的,我沐浴中途你也一直在场,我都记得。”
南弦气道:“那能一样吗,你那时要死要活,我现在好好的,用不着你帮忙。”
他半带失望,垂袖让了一步,“那我在门前等着你。”
南弦道:“我不要你等着,你出去就是了。”
他说不行,“难道你是想把我支开,再想办法逃走吗?”
一语中的,弄得人不好发挥了。南弦支吾了下,说没有,“你为什么总是对人诸多防备,就这么信不过我吗?”
他并不否认,只是挑眉看着她。
她气馁,烦躁道:“算了,不洗了,你出去吧,我要睡了。”
可惜这个借口撵不走他,他说:“你只管睡,我在这里陪着你。”
她是不能接受的,高声道:“你这么看着我,叫我怎么睡?”
他却无辜地反驳:“先前你睡了两个时辰,我也一直在这里。”
南弦觉得这人实在太会混淆视听了,中了麻沸散也是他干的好事,居然还拿这个来类比。
正当她心烦,不想他忽然抛出了一句话,威力之大,让她措手不及。
“向南弦,其实你心里一直在想着我,就算你不承认,也是你知我知。先前你恍惚着,叫了三遍我的名字,两遍小郎君,我听得真切。”
头顶天雷滚滚,眨眼把她劈焦了。这是真的吗?不会是真的吧!
“你胡说。”她负隅顽抗着,“我被麻沸散迷倒了,连手脚都没有力气,怎么还会开口说话!”
他却心平气和,淡声道:“我料定你会否认,没关系,我自己心里明白就好。”
南弦面红耳赤,握着拳道:“明白个鬼,你就是诓我,别以为我不知道。”
他提起繁复的袍角,慢吞吞趋身坐在榻沿上,偏头看了她一眼,“就算我诓你,你那么着急做什么?可见你不敢断言自己有没有说,因为你心虚,明明喜欢我,却要硬着头皮嫁给别人,你问心有愧,对么?”
南弦被他说得无力反驳,案上跳跃的灯光照亮他的眉眼,他认真凝视她,那双眸深邃如无底深渊,差点就哄得她点头了。
好在她有定力,蹙眉道:“你转过头去,别这么看着我。”
他说为什么,“你从我眼中看见什么了?让你这样避之唯恐不及?”
她气不打一处来,脱口道:“你心怀不轨,看得我浑身不自在,还有脸问看见什么了!”
这话震惊了他,他愕然,不可置信地望着她。南弦呢,说完就后悔了,兀自懊恼着,怎么一时脑子没跟上嘴,没头没脑蹦出这么一句话来。
一股淡淡的尴尬气氛在彼此间萦绕,她虽觉得难堪,但过后再想想,诚如他所说的不破不立,干脆让他知难而退,或许他就走了。
然而她小看了他的决心,也小看了他顺势而为的圆滑。他没有离开,反倒略显惆怅,“我以为自己毫无破绽,没想到外露至此,还是被你看出来了。”
南弦心头一踉跄,下意识掖了掖自己的衣襟,色厉内荏地警告:“你最好不要胡思乱想。”
“想不想在我,你管不着。”他淡淡笑了笑,复操着一副悠闲语调,散淡地问了句,“怎么?你又不想睡了?打算彻夜防着我吗?”
真是晦气,南弦心想,要与他玩心计,自己恐怕永远不是对手。兜了这么大个圈子重又回到原点,倒屈得她心思复杂,仿佛刻意引诱他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