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呢喃不答应,“今日就说准了,不能反悔。”
他们唧唧哝哝说着体己话,南弦放下了窗上的垂帘,吩咐鹅儿,“咱们远远的,挨着边走。”
鹅儿说为什么,“不去与小冯翊王打个招呼吗?”
南弦道:“你这么没眼色,回头罚你去厨房挑绿豆。”
鹅儿委屈地“哦”了声,蹑手蹑脚敲击车辕,挨着直道边沿,悄悄绕了过去。
第40章 我若娶你,你愿意吗?
但要说笨, 鹅儿是真笨,因为天黑看不清,一个轱辘居然陷进了道旁排水的小沟渠里。
顶马一声嘶鸣, 车舆也歪过来, 这下子要神不知鬼不觉是不行了, 反而弄出了好大的动静,鹅儿拽不住马缰,一下子翻进了沟渠里。
门前出了事故,正说话的两个人吃了一惊, 呢喃忙喊起来:“快来人帮忙!”
府门里立刻奔出十来个人, 七手八脚把车扶正, 好在沟渠里没有水, 鹅儿灰头土脸从底下钻出来,看见神域,讪讪叫了声“大王”。
神域脸色一变, “车里是大娘子?”
鹅儿说是,自己也顾不上疼, 赶紧去开车门。
车里的人头发散乱,狼狈不堪。刚才的一颠簸, 从车座上摔到车围子上,又被掰正落回车座上。一番折腾擦破了皮不算,连胳膊都动不了了。
神域着急追问:“怎么样?可伤了哪里?”
南弦拿一只健全的手捋开了脸上散乱的头发, “我的胳膊脱臼了。”
还好医者对自己的伤情最了解,因为天翻地覆那一下,她本能地拿手去撑, 结果一个错位, 胳膊回不来了, 但可以确认,并未伤着骨头。
神域忙让卫官牵马来,“我知道一家正骨患坊,这就送你过去。”
一旁的呢喃见他这么慌乱,十分不解。看看他,又看看车里的人,小声问:“阿舅,这位娘子是谁?你们认识吗?”
神域这才回神,“哦”了声道:“这就是我与你说过的向娘子。当初我中毒险些保不住性命,是她把我救回来的。”
南弦心道怎么还与人家女郎提起过我?一面腹诽,一面还要与燕呢喃打招呼,尴尬道:“恕我不能行礼。我先前替廷尉夫人看诊,正好路过这里……燕娘子,我早就听说过你,不想今日是这种情境下见面。”
燕呢喃年轻,心性也单纯,笑着说:“实在是意外得很……”边说边往一旁让了让,“向娘子,我们府上有侍医,让他为你看看吧。”
南弦正想说多有打扰,心里是愿意的,毕竟胳膊脱臼了很麻烦,得赶快接回去。
结果还是被神域打断了,他说:“那个患坊坐诊的是女医,接骨的时候方便些,别耽搁了,这就去吧。”
没办法,燕呢喃往后退了几步,看着他翻身上马,不忘叮嘱他一声,“阿舅,说好的,除夕在我们这里过。”
神域随口应了,又道:“夜深了,快回去吧,别着凉。”自己策马在前面引路,领着那辆吱扭作响的马车,往巷口上去了。
坐在车上的南弦听着这声音很担心,唯恐车轴断了,会不会走到半道上车轱辘掉下来。正迟疑的时候,马车停下了,门被打开,神域却钻了进来。
“嗳……”她正想问他干什么,他伸手抓住了她的手臂。
“别动。”他说,话音刚落,托着她的手肘往上一推,脱臼的榫头瞬间便复原了。
南弦纳罕,“你不是说去患坊,有女医吗?”
他皱了下眉,“难道你想兴师动众进大长公主府,惊动里面的人?”
那倒是。
南弦抓握两下,动了动胳膊,发现果真行动如常了,但更大的疑惑浮上心头,“你怎么还会接骨?”
他调转开视线,随口搪塞,“小时候经常脱臼,久病成医了。”
这话显然不真,接骨不像问诊开药,有一套约定俗成的医理。接骨要懂得骨骼的排布,甚至推送的力道都要拿捏得当,这不是多脱几次臼,就能学会的。加上他上回提起广防己,那也不是一般医者知道的,种种迹象下,南弦忽然想起了先前王朝渊的话,他大抵是懂医术的,且早前中蕈毒,或许也是他预先设下的局。
她那样盯着他看,让他有些不自在,勉强笑了笑问:“怎么了?你为什么这么看着我?”
南弦伸手拽了他一下,他踉跄着坐到了她身旁,她扬声朝外吩咐:“鹅儿走远一点,我有话要和小冯翊王说。”
鹅儿应了声,乖乖跑出去三丈远,对插着袖子吸着鼻子,兀自嘟囔:“大娘子有好多话要与小冯翊王说啊……”
那厢南弦就着外面的月光望向他,“你说,你到底懂不懂医术,不要骗我,说实话。”
神域嗫嚅了下,最终泄了气,垂首道:“天下毒物,我懂一点,因为自小练武,骨骼筋络也懂一点。”
“所以王朝渊没有料错,那蕈毒是你自己给自己下的,是吗?”
他眨了下眼,见无法回避了,只好坦然承认,“我使了苦肉计,才逼得圣上让我袭了我阿翁的爵。我入朝,就要一步登天,没有时间慢慢往上爬。”
好吧,他有追求,使心机,这些都可以理解,但南弦不明白,“你自己会解毒吗?我来治你的时候,你分明就快不行了。”
结果那目光慢慢流转向她的脸庞,笑着说:“我只会下毒,不会解毒。我之所以敢涉险,是因为我知道你能救我。”
南弦被他回了个倒噎气,“万一我救不了你,那你岂不是死路一条?”
他沉默了,半晌才道:“要是真的死了……那也好,活着这么辛苦,我早就厌烦了。我以前常想,如果有选择的机会,让我再选一次,还愿不愿意来人间走这一遭,我想我不会了,人间只有疾苦,还来做什么!”他说着,神情凄凉,眼神也迷茫,顺势靠在她肩上,喃喃说,“南弦,你知道我每日戴着假面,有多累吗?我机关算尽,铲除异己,拉拢朝中重臣,为了活着,我要永远算计下去,不知什么时候是个头……都怪你!”
南弦心道这和我有什么关系,怎么怪到我头上来了?
别以为装脆弱、装伤心,就能挨在肩头占便宜。她使劲推了他一下,可惜没能推开,便负气道:“怪我什么?怪我治好了你?要是我没有解毒的办法,你干脆死了,就不用受这些苦了吗?”
说别人的话,让别人无话可说,这女郎永远都是这样。
他不能再倒打一耙了,气馁地“嗯”了声,算是应答。
南弦只觉这人疯了,小小年纪便有这样的胆量和城府,你要说他不顾后果,后来的每一步都让他准确算到了。但你要说他滴水不漏,他对生死又毫无敬畏之心,连自己的小命,都能成为手上最锋利的武器。
但是很奇怪,照理说他是个可怕的人,自己应当对他很有忌惮才对,可不知为什么,她好像并不觉得他有多讨厌。归根结底,她知道他的算计都是事出有因,加上他那软磨硬泡的功夫无人能及,所以就如贴身穿上了湿衣裳,想脱也很难脱下来了。
他的额头温热,拱啊拱地,贴在她脖颈上,让她想起他弱冠那晚借酒装疯,也像现在一样。她心里发毛,总觉得这样不好,虽然她不是多保守的女郎,但男未婚女未嫁,这么亲近让人知道了,很不像话。
于是她又推了他一下,“你可是得了软骨病?自己坐不直了吗?”
可惜他不为所动,嘟囔道:“就当我得了软骨病吧,向女医有慈悲心肠,让我靠一会儿又如何。”
南弦说不行,“男女授受不亲,我与你同在一辆马车里都是不应该的。”
他听了,忽然笑起来,尖尖的虎牙,弯弯的眉眼,笑得眼里迸出泪花,“你要与我划清界限吗?现在还划得清吗?你见过我沐浴的样子,亲手为我煎药照顾我,你陪我庆祝弱冠礼,你还让我抱过……你看,这么多的纠缠,你如何还想着摆脱我?将来若是你的郎子知道我们之间有这么深的渊源,心里不会不高兴吗?”
南弦生气了,低喝道:“不许胡说!”
他却一脸倨傲,执拗得很,“我偏要说。不单今日说,将来还要说。你最好不要嫁给别人,最好永远不要疏远我,要是你与别人议亲,我一定会下黑手对付那人,到那时候,你后悔可就晚了。”
他半真半假,脸上带着笑,仿佛在与她打趣,但只有他自己知道,这话有多真,真得凿在了骨头上一般。
南弦狠狠瞪了他一眼,“小小年纪不学好,学人放这些狠话,不像个王侯,像市井无赖。”
他却一哂,“王侯与市井无赖没什么不同,一个不加掩饰,一个善于伪装罢了。不过你放心,我在你面前不会伪装,无论何时,你都能看到最真的我。”
南弦说多谢你,“你还是伪装一下更好,我怕你将来为达目的,还会继续利用我。”
这话说出口,他眉眼间的笑意渐渐隐没了,一旦沉寂下来,又是另一种况味,轻声问她:“我让你用防己那味药,强人所难了?你觉得自己被我利用了,是吗?”
其实也猜得到她的心思,他并不需要她回答,自顾自道:“这是最后一次,我不会再苛求你为我做什么了,我保证。”
如果仅仅是这样,倒也不算多过分。南弦是个善性的人,看他经历了那么多的坎坷,自然而然对他诸多包涵,既然他表态了,那些细枝末节就不要再计较了。
见她迟疑地点点头,他才重新露出笑意。偏头看,车外月色明亮,照得直道上恍如白昼。他舒了口气说:“今晚天色真好,许是老天爷也在为我高兴吧。”
南弦想起宫里听来的消息,偏头问他:“徐珺父子都死了吗?”
他“嗯”了声,“父辈的仇,我总算报了三成。今日朝廷下了敕令,中都侯流放岭南,广平王一脉再也没了翻身的机会,我也不必再时时担心,东府城会对我不利了。”
南弦听他说仇只报了三成,心里还是有些担忧,实在怕他在那条歧路上越走越远,将来祸及自身。便道:“有些事,过去便过去了,不要一直活在仇恨里。”
他闻言,低头浅笑了下,“我也不想,但总有人时刻算计你,时刻在提醒你。现在中都侯不成事了,后嗣的事就会提上日程,所有人都在盼着我迎娶燕家女郎,然后生出个孩子,送进宫给皇后抚养。”
对于婚嫁的事,南弦自觉没有好的建议,有的也只是老生常谈,“男大当婚,我刚才见到了燕娘子,那女郎生得好可爱,你莫如就娶了她吧。”
神域一怔,脸上浮起了一层薄怒,“连你也觉得我该娶她?”
南弦说是啊,“若是长远考虑,这也不失为一个上佳的选择。”
她多说一分,他就怨恨一分,两眼牢牢盯住了她道:“向识谙尚且觉得与你成婚有悖人伦,你却让我娶表外甥女,可见你从来没有设身处地为我考虑过。”
这人不太厚道,说就说,非触及人家的伤心处做什么。南弦捺了下唇角,摊手道:“这不是没有办法吗,反正早晚要送个孩子入宫的……”
然而她话还没说完,那摊开的手就被他抓住了。他用了很大的力气,仿佛怕她飞走,言之凿凿地试探,“我不想娶别人,我若娶你,你愿意吗?”
南弦被他吓着了,往后缩了缩,“你又在盘算什么?”
可他这回不是开玩笑,月光隐隐照亮他的脸,那双眼睛亮得吓人。他说:“这世上没人配与我站在一起,只有你,有资格让我以真心相待。”
南弦觉得这孩子真是病得不轻,是不是在朝中勾心斗角受了刺激,性情和以前相比变化那么大,大到她都快招架不住了。
他是认真的,南弦却诧异地望着他,然后人慢慢前倾,伸手推开车门朝外喊了声:“鹅儿,回家了。”
他没想到,这就是她的回答,一时失望至极,“你不愿意?”
南弦两眼骇然盯着他,又喊了声:“鹅儿,快点。”
鹅儿应了,缩着脖子快步跑来,见小冯翊王还在,笑嘻嘻问:“大王也上咱们家去吗?”
南弦说不是,“大王还有要事,咱们不能耽误人家。”
神域叹了口气,只得起身下了车。本想再与她道个别的,不想她一顿催促,鹅儿手忙脚乱抖缰策马,那马车的车轴偏了,两个车轮一路摇摆着,快速往远处去了。
坐在车舆内的南弦,脑子被晃得发胀,暗道这人以后要留神远离,他的心思和以前不一样了,隐隐约约,让她感觉有些危险。说要娶她,这也就算了,先前那句她要与人议亲,他就要下黑手,简直蛮横不讲理。但愿他真的只是开玩笑,过了今晚,就把那话忘了吧,自己并不想过深地搅合进去,朝堂上的你死我活,她单是听着就觉得害怕。
还好,接下来一段时间都没有再见到他,有一回替上都军校尉家娘子看诊,无意间提起,才知道小冯翊王上军中历练去了。
这么冷的天,打算冬练三九吗?南弦不解之余,也没有再深问。转眼到了年下,今年过年比起上年来,应当是安稳多了,毕竟王朝渊不在了,再也没人大节下把她抓进校事府问话了。
高高兴兴与允慈筹备起来,采买年货做新衣裳,好好过了个年。大年三十那晚家里虽冷清,初一卿上阳便来了,带了一只獐子,两只兔子,在院子里架起火堆烤肉吃。
闲谈之间说起识谙,料想他这时已经到了蜀地了,卿上阳没心没肺地说:“川蜀的女郎生得好看,说不定这次,能给你们带个阿嫂回来。”
允慈有意和他抬杠,“我阿兄是去治疫的,不像你,留在建康,满脑子娶娘子。”
卿上阳晃着脑袋很是不屑,“小孩子家家,哪里懂我的烦恼。”说着挪挪身子挨过去,挨得离南弦近一点,小心翼翼道,“其泠,我问你个问题,将来你成了亲,有了孩子,若是不便再行医了,你会放弃吗?”
他极力表现出只是随口一问,南弦却窥出了其中端倪,“孩子与行医有什么相悖,家中不是有傅母婢女吗,难道要我时时把孩子端在怀里?”
卿上阳别别扭扭绕着手指道:“就是这么一说而已,鱼与熊掌不可兼得嘛,家中长辈也许更希望你相夫教子,你说是吧?”
允慈牵起了一边嘴唇嘲讽他:“我阿姐是乡野间的游医吗?她如今为陛下和宫中贵人们治病,谁家能娶到这样的新妇,那是光耀门楣的事。让她留在家中相夫教子,岂不是大大的浪费?”
南弦吃着兔肉连连点头,“允慈的意思,就是我的意思。”
卿上阳愿望落空,甚是惆怅,闷着头暗暗嘟囔:“我就说了,别胡思乱想……”
允慈把一块獐子肉送到他面前,“你在嘀咕什么?不吃肉吗?”
正忙着添柴火、倒酒,院门上回事的婆子匆忙跑进来,不知出了什么事,连说话的声调都变了,拍着大腿说:“大娘子,不得了了,川蜀那里有人来报信,说……说……”
南弦心头一阵急跳,霍地站了起来,来不及追问,自己提着裙裾跑到前院,亲自去见报信的人。
那人经过长途跋涉,早已经满面尘垢,见人来了便叉手行礼,“请问可是向家娘子?”
南弦点了点头,“是我阿兄差你来的?”
那人脸上露出了难色,“小人是太医局派遣,协助直院进蜀地的祗候①。我们秋日从建康出发,直院记挂军中疫病,日夜兼程,二十日便入了川蜀。蜀军军中确实有疫病,但并不如朝廷接报的那样严重,多是传染的伤寒,吃了几日药就好了。直院说既然来了,少不得到各军驻地都走一圈,若不见有时疫,便可回京向朝廷复命了。所以那日我们进了瓦屋山,蜀军有一支军队驻扎在山林深处,我们找人引路寻找,原本走得好好的,可不知怎么,忽然起了雾,回头一看,直院就不见了。我们四处寻找,找了半个月,一点音讯都没有。传说瓦屋山有个迷魂凼,凼中有猛兽,还有毒瘴……”他说着,无力地垂下了头,“十五日,那种境况下恐怕凶多吉少了,当地官员具了奏疏,差小人先回建康,向朝廷禀报。小人想着先来告知直院家小,好让娘子们有个准备。”
【作者有话说】
①祗候:供奔走驱使的衙役。
这消息诚如晴天霹雳, 所有人都惊呆了。
半晌才听允慈大哭起来,卿上阳慌忙问祗候:“不过找了十五日而已,还有希望, 他们可会继续寻找?”
祗候颔首, “说是会继续找, 但那地方毒瘴遍地,许多山坳不敢进入,只是在外围排查。反正小人离开的时候,尚没有消息。”
南弦的脑子里一片空白, 颤巍巍道:“给我收拾东西, 我要进蜀地。”
卿上阳忙拉住了她, 好言劝慰着:“那里人生地不熟, 你去了又有什么用?好在军中还在派人搜寻,没有消息,或者就是好消息。”
南弦急道:“万一一直找不见, 他们就停下不找了,那可怎么办?”忽然想起什么来, 喃喃道,“我要进宫, 面见圣上,求圣上加派人手搜山。”
她们全乱了,一个哭, 一个忙着要进宫,卿上阳只得尽力拦阻,“你要见陛下, 什么时候都可以, 唯独不能是今日。今日宫中庆贺元正首祚, 要大宴群臣,你这时候去扰了陛下的雅兴,非但没有助益,反倒给自己招祸端。”
南弦呆站在那里,一时慌乱没有头绪,喃喃道:“那我怎么办……怎么办……”
想起一家的坎坷,也忍不住哭出来。头几年阿娘没了,后来阿翁又跟着走了,现在连识谙也不知所踪,这个家说散便要散了。
祗候见状道:“娘子先别着急,小人即刻回禀太医局,等到休沐完结,朝廷重开朝会,太医局自然会将这件事如实上奏的。”说着又行一礼,从门上退了出去。
卿上阳招呼南弦与允慈先入厅堂,但一家人愁云惨雾,怎一个悲字了得。
痛哭过一阵,还是得打起精神来,南弦强撑着站了起来,“我去找小冯翊王吧,看看他有什么办法。”
卿上阳听了,立刻起身说陪她一起去,遂套了马车赶往清溪。可惜神域并不在家,伧业说:“我们郎主三十日便去了长公主府过年,晚间不曾回来,向娘子要找他,直去东长干吧。”
于是又驱车前往晋国大长公主府,到了那里,府门守卫森严,南弦忌惮自己这样直剌剌找上门,会引出不必要的误会来,便让卿上阳去求见,请门房向内传话。
等了好一会儿,方见神域从门内出来,一副淡薄的样貌,见了卿上阳,勉强浮起一个笑容,拱手道:“昨日多喝了几杯,今日还头晕着,便没顾得上回去。卿校尉怎么找到这里来?可是有什么要事吗?”
话刚说完,便发现了停在远处的马车,脸上颜色顿时不好看了,“怎么?南弦与你一道来的?”
卿上阳哪里知道他那些心思,虽然这小冯翊王的厉害之处已经听阿翁说起,但他的思维还停留在那日与他一起勇闯校事府时。不管这位王侯现在如何不可一世,至少他还是看重向家人的,便回礼拱了拱手道:“大王,可否借一步说话?”
神域的视线不曾离开那辆马车,心里很不痛快,腹诽他们大年初一便在一起。南弦心里想些什么,他已经猜不透了,难道是忌惮他心思缜密,宁愿便宜这脑袋空空的卿上阳吗?就连来找他,也是两个人结伴同行,可是在给他暗示,他已经没有机会了?
强压住心头的不悦,他轻轻舒了口气,举步往马车方向走去。谁知刚到车前,便见她掀起了门帘,红红的一双眼望着她,蓦地让他心头一惊。
“怎么了?”他调转视线望了望卿上阳,“出什么事了?”
卿上阳也是愁肠百结,垮着脸道:“刚刚接到消息,说识谙在川蜀失踪了。蜀军搜寻了半个月无果,当地官员已经具奏疏,上报朝廷了。”
这是个让人意外的消息,神域惊诧过后,心里不免忐忑,向识谙是他授意黄冕安排入川蜀的,现在人失踪了,那自己岂不是难辞其咎吗。
南弦不知究竟,只管焦急恳求:“还请大王替我想想办法,找回我阿兄。家下父母相继离世,若他再有个三长两短,这家就不成个家了。我原想进宫求陛下的,但今日是元日,恐怕陛下也不会见我,我……我怎么办……”
她说着,那欲哭无泪的样子让人心疼。神域以前见她,她总是四平八稳,纹丝不乱,今日这样求告无门,愈发加重了他的负罪感,忙道:“你别急,我有个故交在益州做知州,我即刻写信给他,让他加派人手再搜寻,一定能找到的。”
卿上阳说对,“只要有熟人监察,手下人就不敢含糊。再不济,我回去找我阿翁想办法,他也有旧部在川蜀任职,让他托人寻找,无论如何会有一个答复的。”
现在能做的,无非是发动一切力量去寻找,才十五日而已,说不定识谙被困在哪里走不脱,他那么聪明的人,一定会想办法活下来的。
可是深山密林,昼夜温差大,又有毒虫毒瘴……
南弦不敢再细想了,双手捂住了脸,无声地啜泣起来。
两个男人站在车前看着她,安慰的话现在都是空话,说得再多也无济于事。
神域转头对卿上阳道:“那个报信的人在哪里,我要见一见他,人是哪里走丢的,如何走丢的,都要盘问清楚。”
卿上阳颔首,“我命人把那祗候找回来,去你府上回话。”想了想又对南弦道,“我记得云中军有个蜀地通,川蜀一带的山川河谷他都熟悉。我这就回去,让我阿翁写信将他召入蜀军,跟随生兵一同寻找。”
南弦道好,“那就劳烦大将军了。”
卿上阳摆了摆手,一跃上了马背,拔转马头,飞快往巷口去了。
神域回身看了天色,踌躇道:“我一会儿还要入宫赴晚宴,暂且不能伴在你身边,你先回去,等大宴一结束,我便去找你。”
南弦这时才慢慢冷静下来,平稳了心绪道:“你且忙你的吧,现在鞭长莫及,着急也没有用。”边说边疲乏地吩咐鹅儿,“咱们回去吧。”
一路浑浑噩噩到了家,进门就见允慈在檐下坐着。看到长姐回来,忙起身迎上去追问:“小冯翊王会帮咱们吧?”
南弦点了点头,“上阳也回去求他阿翁了,说有个蜀地通,对当地地形很是熟悉。”说着抚了抚允慈的手,温声宽慰着,“阿兄不会有事的,他认得那么多的草药,哪种能果腹,哪种能治病,他都知道。反正……只要没找见……就说明他还活着。”
“尸首”这个字眼,终究是不忍说出口,她现在只盼最坏的事不要发生,那么就还有希望,他有朝一日还会回家。
允慈是小姑娘,除了哭,没有一点办法,只管催促着:“阿姐,见不到圣上,可能去见皇后啊?求皇后殿下也是一样的。”
南弦先前乱了方寸,才吵着要进宫面圣,如今定下神想了想,不管是圣上还是皇后,根本都行不通。
“大节下的,我是女医,民间尚且避讳元日见我,更何况陛下和皇后殿下。”
医者在元日这天处境很尴尬,平时是救命稻草,但在新年伊始却是瘟神,能不见则不见。她之所以敢去麻烦神域,那也是仗着旧日的情义,如果没有以前那些渊源,她也该避讳才是。
反正能想的办法都想了,姐妹两个呆呆坐在厅堂里,不知接下来该何去何从。
人在悲痛时,总要找见一个怨怪的对象发泄,仿佛这样才能减轻痛苦。允慈愤愤不平,“为什么阿兄刚从南地回来,就让他进川蜀?派别人去不行吗,为什么总是他?做皇帝的人,从来不将人命当回事,除了神家的人,别人就都是蝼蚁!”
南弦听她抱怨,这回没有阻止她,因为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识谙都升任直院了,还要派他去治疫,难道太医局就没有像样的医官了吗?
然而现在事情已经发生了,再怨天尤人也无济于事。她只有眼巴巴盼着天黑,盼着宫中大宴结束,依稀祈求着神域能带回什么消息,说不定他提前向圣上回禀了,那也是好的。
可是大宴结束得很晚,一直等到将近亥正,才听门上说小冯翊王来了。
允慈早被她劝着回去休息了,只有她自己一直在前厅等消息,听了通传,快步赶到门上接应,忙着追问:“你可曾与陛下说起这件事?”
神域摇了摇头,“今日庆贺正元,陛下忙于庆典,我根本找不到机会与他说。不过我托付了川蜀节度使,他答应即刻传书回去,抽调千人进山搜寻,就算把迷魂凼翻个个儿,也要将人找出来。”
南弦听了,点头说好,“总是……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我只求蜀军不要放弃,我知道识谙一定还活着……”
神域见她失魂落魄,心里更觉愧疚了,脱口道:“南弦,对不起……”
南弦一时没在意,待反应过来后才回神,“你为什么要说对不起?”
他哪里敢把真相告诉她,要是让她知道,自己是因为不满向识谙横亘在他们之间,才想办法将他派往川蜀的,那她这辈子恐怕是不能原谅他了。
他犹豫片刻,转圜道:“虽是到处托了人,也不知能不能把事办好。可惜我不能赶往蜀地,要是能,亲自寻访必定更可靠些。”
南弦脸上微微露出一点笑意,“你能替我们周全,我已经很感激你了,蜀地相距建康三千里,哪能说去就去。你的这份心我领了,待寻回阿兄,一定让他亲自向你道谢。”
但这话,属实让他无地自容,他暗叹了口气,只道:“你们且稍安勿躁,再等等消息。允慈年纪小,还需你照应,千万不要过于担忧,弄坏了自己的身体。”
南弦说好,无力地往后靠了靠,垂眼道:“时候不早了,你也快些回去吧,我就不送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