呢喃立刻说不行,“要是向娘子不知道他爱慕她,大母找她一说,反倒把窗户纸捅破了。”
大长公主沉吟着,调转过视线望向她,“若是不想惊动向娘子,那就只有在雁还身上想办法了。”
至于想什么办法,暂时不曾告诉她,这日请神域来家中用饭,席间大长公主也探听他的话头,问他可有成婚的打算,他只是淡淡道:“我养父过世还未满一年,他毕竟对我有养育之恩,我不能为他服丁忧,但也不能在他丧期里成婚。”
呢喃听了,叼着筷子低下了头。
大长公主心下了然,知道他压根没有结亲的打算,前几日她见了圣上,圣上也多有催促,问好好的亲事,为什么总是不能成,甚至说了重话,“朕看呢喃也不比别人少什么,怎么就留不住雁还的心呢”。
宫里终究还是希望孩子的生母有个好出生,否则随意找个女子送上他的床,这件事眨眼间便成了。
谁愿意好好的女郎,过门便做人家的嫡母。倘或不是自己生的孩子,将来要是登上了帝位,那必定本末倒置,定远侯海家便是最好的例子。
其实要问大长公主的内心,呢喃是自己一手带大的孩子,并不愿意她受委屈,神域若是不想娶,她们也不愁嫁。但看呢喃的意思,是一头钻进了牛角尖里,无论如何拔不出来了。
少年情怀总是诗嘛,难说对与错,作为大母,一向对她有求必应,到了人生大事上,总不能辜负了孩子的愿望。
思来想去,只剩一个办法,就是生米煮成熟饭。这件事她与圣上说过,圣上听了只管笑,“姑母也是被逼到急处了,竟然想出了这种办法。”
大长公主碰了一鼻子灰,圣上虽赞同,言语间却也没少奚落她。这个侄儿的脾气她最知道,是既要卖身,又要立牌坊。他在后面施加压力,恶人全由别人来做。自家外甥女是女孩儿家,已然准备吃这大亏了,结果到了他嘴里,竟都是她们的筹谋,与他半点也不相干。
也罢,就算被人说为老不尊,为了如呢喃的愿,又如何呢。
所以她召见了家中的侍医,询问有什么可靠的法子。侍医眼珠一转道:“阳起石!将足量阳起石至于坩埚之内,在无烟的炉火中煅至红透,然后倒入黄酒。若是普通的量,可用以强身健体,但若是药量加大,则火气密闭不得发越,便有助情助兴之功效。”
大长公主舒了口气,就这么办。
目光缓缓降落,落在了他饮尽的酒杯上,大长公主道:“今日时候不早了,就在这里安置吧!你的卧房还保留着,已经让人收拾妥当了。”
神域那张白净的脸上,浮起了一层浅浅的红晕,他抬手微扯了下交领,心下什么都明白了,勉力定住神道:“不必了,家中还有带回来的公务,今晚必要全都处置好,明日朝会上要用。”
他站起身,忽觉腿上一阵无力,险些崴倒。
大长公主道:“你看你,并未喝几杯,怎么就醉了。既然醉了更不该回去了。”说着给人使了眼色,花厅的门也关了起来。
神域神色凝重,回身道:“姑母,我一向敬重您,别让我寒心,让我将您与他们混为一谈。”
这话说出口,大长公主不由愣了下,原想再劝慰两句的,结果他扬声唤陈校尉,不过眨眼的工夫,七八个如狼似虎的卫官推门进来,不由分说便将他带走了。
大长公主追悔莫及,喃喃道:“这下可糟了……”
忙活半日,不知给谁做了嫁衣裳。
呢喃不明所以,茫然道:“大母,怎么了?”
大长公主晦涩地笑了笑,“没什么,小冯翊王喝醉了,回家醒酒去了。”
南弦眼皮一直跳, 跳得人心慌意乱。
自己扎了两针,倒是好些了,但不知为什么, 心总是悬在嗓子眼。
出门看了看天, 一弯弦月挂在树梢, 今晚月色昏昏,连星也蒙上了一层纱。不由开始胡乱揣测,难道川蜀要有消息传回来了?难道找见识谙了吗……
总是不敢想,已经三个月了, 哪里还有半丝希望。事到如今, 她反倒不盼着蜀军找到他的下落了, 要是找不见, 就能欺骗自己他还活着。
门上的婆子站在对面的廊庑上,探身道:“大娘子,时候不早了, 韩娘子今日怕是不会来了。”
南弦夜间一般很少接诊,除非事先有约。这位韩娘子就是一早差人来通禀的, 说白天要宴客,浑身不适却来不了, 要等晚上才能抽出空闲。南弦一直等着,等到戌正也不见人登门,想必确实是有事耽误了。
于是颔首, “关门吧。”
婆子接了令,上门房传话去了。她从诊室里出来,沿着廊庑走了一程, 天气暖和了, 晚间的风吹在身上, 很觉得温柔舒爽。
回到卧房,洗漱过后更了衣,正准备上床,忽然听见外间有响动,本以为是常来的那只狸奴,便循着声过去探看。外间的蜡烛早就熄了,只有檐下的灯笼投射进一点光亮。屋子里朦朦地,绕过屏风往前,猛然见一个身影出现在那里,吓得她险些惊叫出来。
然后一只滚烫的手捂住了她的嘴,有个低沉的嗓音在她耳边说“是我”。心里的惊惶顿时消散了,她刚松了口气,转瞬又恼怒起来,压声质问:“你是怎么进来的?为什么门上不曾通传?”
他没有应她,向后倒退几步,跌坐进了圈椅里。
南弦这才明白过来,原来门房和传话的人不是平白安排的,人家早就留了心眼,给自己开辟了另一条通道。亏她前几日还在为自己的绝情而懊恼,结果这下可好,人家自行摸进房里来了,真是个不知界限为何物的人。
压了压寝衣的交领,她退后一步问:“深更半夜,你闯进我卧房里做什么?”
看不清他的面目,只见那轮廓低着头,一副软弱无力的样子。
“南弦……”他哑声说,勉强抬手招了招,“你过来,离我近一些。”
南弦从他的声气里听出了一丝异样,迟疑道:“你怎么了?病了吗?”
他没有再说话,那只手悬在那里,吃力地又勾了下。
应当是想让她诊脉吧!医者的本能一下子被唤醒了,她忙上去扣他的手腕,不想他顺势一拽,拉她到了近前,把她的手贴在自己的脸颊上,自言自语着:“好热……”
这样惊人的热量,绝对不正常。南弦讶然道:“你怎么发烧了?是受寒了吗?”不由分说切住他的脉,那脉象奔涌如潮,杂乱无章,她从来不曾见过这种病症,心里顿时惶恐不已,“你不会又中毒了吧!”
可说话的当口,他陡然长出了八只手似的,连拉带拽搂住了她的腰,把脸埋进了她怀里。
女郎身上天生有种幽香,那香气销魂蚀骨,直往脑子里钻。他觉得自己要燃烧起来了,她的每一分呼吸都挑动他的神经,甚至她的心跳都是沙场上的战鼓,蛊惑着他奋勇前进。
抱之不足,他站了起来,那么高大的人弯下身子,狠狠把她嵌进胸怀里,一面亲昵与她紧贴,一面迷乱地说:“南弦,我被人下了药……大长公主下的药……”
南弦心头大跳,惊讶于大长公主的荒唐,也为自己的处境发愁。她从来不知道,原来男人的力量如此之大,以前他彬彬有礼,从来不敢逾越,这回失了心智,完全不理会她的反抗,仿佛轻而易举,就能折断她的腰。
“大王……”她慌起来,闻见他身上清幽的酒香,混合着辛辣的独活气味,在她颈间盘桓。她用力推他,“你坚持住,我替你想办法。”
可他不要她花时间想办法,解药明明在眼前,何必舍近求远。
理智已然不剩多少了,他不得不强忍着,咬牙道:“这药……难解。”
南弦心里怕极了,却不敢在他面前失态,这种时候若是乱了方寸,越发会刺激他,便定神说:“我有办法……”边使尽全力推他,“你容我想想办法。”
他的神志徘徊在崩溃的边缘,有话也说不出来,像渴极了的人找见水源,只要贴近她,就有活命的希望。
身上的每一寸皮肤,都想寻觅一个好去处,他的思想控制不了身体,只知道她就是救命的仙丹。男人使起蛮力来,没有女郎能抵抗得住,他撕扯自己的衣裳,撕扯她的衣裳,在大长公主府时他尚且能克制那种狂想,但到了这里,她在身边,他就什么都顾不上了。
指尖能感受到她身体的清凉,她的皮肤光滑,与他无数次设想的一样。男人喜欢一个女人,不光是心里的渴望,更是身体的渴望。神志清醒的时候有礼义廉耻束缚,一旦思维混乱,剩下的只有本能,和强大到让他无法抵抗的疯狂执念。
“啪”地一声,耳光响亮。他微怔了下,她趁着这个机会把他推到墙角,强势地勒令:“给我站着,不许动!”
他几乎虚脱,仅剩的一点清明让他止步,他背靠冰冷的砖墙,看着灯火亮起来,看她手忙脚乱拢住自己的衣裳。
南弦回身望,见他衣衫落拓站在那里,白净的皮肤上泛起一层淡淡的粉,粉红的鼻子,粉红的唇,还有湿漉漉的眼睫和迷蒙的眼神,看上去有种魅惑的可怜相。再往下看,他的衣襟大敞着,身材出乎预料地精壮……
南弦心头顿时大跳起来,忙移开视线,故作凶悍地说:“你不要乱跑,在这里等着我,我给你找药。”
披上罩衣出门,仍旧把房门关好,这事要是传出去,那可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但她不知道大长公主给他下了什么药,看他迷乱的样子,八成中的是媚毒。自己有限的从医生涯见过疑难杂症,却从来没有解过这种毒,不知道清热泻火的药材能不能救燃眉之急,还是一桶冷水,对他更有疗效。
胡乱在药柜里翻找,找到了斩舌剑,她喋喋背起了医理:“苦寒清解,质轻透散。凡热毒、湿热所致病症,无论有无表证皆可选用……”
不管对不对,总之先用上再说。她把药放进石臼里一顿研磨,然后加滚水冲调,药渣滤了一遍就端走了。
匆匆赶回来,心里很担忧,生怕开门他已经走了。提心吊胆推开门,还好,他还在,只是蹲在角落里抱着膝头,把脸埋进了臂弯。听见她的脚步声,才惶惶抬起脸来,嘴里嗫嚅着她的名字,便要伸手来抱她。
南弦一手端着药,一手还要推拂,实在是驱赶不开,只能舍身先护住碗,踮起脚捏住他的鼻子就往下灌,嘴里哄骗着:“来,先吃药,吃完了再抱。”
他让不开,咕咚咕咚把药喝了下去,然后喊着“好苦”,一下把药碗掷得老远。
碗一落地,摔得粉碎,这动静引来了橘井,隔着门问:“大娘子怎么了?”说着就要推门。
南弦捂住了神域的嘴,忙道:“没什么,你不用进来,我不留神摔碎了杯子,明日再收拾。”
橘井应了声,这才走开了。
可是手掌下的嘴却很不安分,顺着她的手腕蜿蜒往上亲吻,她慌乱不知如何是好,人像陷进了泥沼里,怎么都挣不出来了。
要说这人,真是危险的毒药,长着一副好皮囊,会示弱,会博同情,却也有深不见底的城府。落难了,跑到这里来,寻求帮助是假,坑害她才是真的。
可是与一个神志昏聩的人,还有什么好说的,一团乱麻里自己被占尽了便宜,他偶尔还会惊讶地抬起眼来看她,好像不明白她的身体构造为什么与他不一样。
南弦抱住了胸,面红耳赤骂道:“你这祸害,好不要脸!”
话刚说完就被他抱住了,他拉扯着她往床榻上倒,这时候没有别的,满脑子都是男欢女爱。
再这么下去真要出事了,南弦抽出手来,着力拍打了他两下,“神域,你给我醒醒!想想你两位阿翁,他们都在天上看着你呢!”
不知是斩舌剑起了疗效,还是他的先父显灵了,他一瞬如梦初醒般顿住了手脚。
脑子艰难地转动,好不容易神志归位,垂眼看看自己,再抬眼看看她,她被他弄得衣衫不整,欲哭无泪。他顿时慌了,战战兢兢伸手替她拉扯衣裳遮掩,一面胡乱撩起衣襟包裹住了自己。
大汗淋漓,像死过一回似的,他靠着床架子,艰难地闭了闭眼,“我罪该万死。”
南弦虽然难堪,但并不真的恨他,整理好罩衣道:“你先定定神吧,可要喝水吗?”
他摇摇头,身体却又瑟缩起来,颤声道:“好冷……”
这一会儿热一会儿冷的,不知对方下的到底是什么药。南弦见他狼狈,拽过被子让他披上,一面道:“你等等,我去找个汤婆来,给你暖身子。”
她要走,起身却又被他拽得跌坐下来,“这个时候找汤婆,会惹人起疑的。”
南弦听了只好作罢,看他哆嗦不止,想了想道:“我给你扎两针吧。”
谁知他疲乏地瞥了她一眼,“你是当真心狠啊,先喂我喝那么苦的药,现在又要给我扎针……我是被人设计了,不是身体抱恙。”
可他仍是上牙打下牙,打得咔咔作响。南弦犹豫了很久,不知道应该怎么办,现在是仲春时分,房里的被褥并不厚实,实在不行,只好把柜子里的衣裳搬出来了。
那双隐藏在锦被后的眼睛望向她,隔了一会儿,挣扎起身道:“我还是走吧。”
南弦忙按住他,“你现在这样,怎么出去?半路上要是碰见人,我还怎么解释得清啊?”
他踌躇了片刻,灰心丧气,“可是你这屋子怎么这么冷,快要冻死我了。”
南弦心道哪是屋子里冷,是你身上的药还不曾清理干净而已。正打算给他倒杯热水来喝,却发现手又被他抓住了,他虚弱道:“你不是治病救人的医女吗,我快要冻死了,你打算见死不救?”
医女也有束手无策的时候,这种忽冷忽热的症状不同于一般病症,等闲不知怎么下手。
见她茫然,他叹了口气:“你先治我的寒症,这很难吗?”
她的脑子里,盘算的大概是怎么提升他的阳气,他却是再也等不得了,伸手揽住她,把她抱进了怀里。
她顿时挣起来,被他用力压制住了,他低下头,把脸贴在她的前额,轻声道:“别动,让我取取暖。”
又来这招,弱冠那日他就这样死皮赖脸抱过她一回。自己当初一再告诫允慈离他远一点,远离他就是远离是非,结果现在自己反倒被困住了。他步步为营,攻城掠地,她也不知哪根筋搭错了,一味地可怜他坎坷,就算他总给她带来麻烦,她也不怨他。
难道自己不知不觉中也有些喜欢他吗?喜欢他人畜无害的皮囊,还是喜欢他佯装无辜的沉沉心机?别不是太想嫁人了,才如此饥不择食起来。
心思纷乱,一脑袋浆糊之际,他的声音从头顶飘下来,“你在想什么?”
南弦随口应了声,“在想你什么时候走,才能避人耳目。”
这回他沉默了,大概那药耗费了他太多精力,他没有再说话,只是紧紧偎着她,没有任何侵略性,温顺服帖地,像只亟待疗伤的小兽。
南弦起先很紧张,身子紧绷着,毕竟从来不曾和男子躺在一张床上过。心里只管哀叹,他上次列举的那些纠缠不清里,如今又多了一项,更有让他说嘴的余地了。
不过折腾了半晌,也确实累极了,她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等醒来再看,身侧空空,他早已经离开了。
天光大亮,橘井进来收拾屋子,看着摔得稀碎的药碗,奇异道:“娘子不是说,摔碎的是水杯吗。”
南弦头昏脑涨坐在床沿,“哦”了声道:“我昨夜嗓子疼,抓了点药泡上,后来不小心打碎了……哎呀,别管是药碗还是水杯了,都一样。”
橘井被她一通糊弄,没有再深究,收拾起碎片便出去了。她慢吞吞换衣裳梳妆,看时候差不多了,让人把接诊的牌子挂了出去。
然而头一位病患,迎来的竟是晋国大长公主。
门上的婆子进来通传,南弦闻讯吃了一惊。昨夜从神域断断续续的话里听出来,是大长公主给他下的药,看来是想促成他与燕娘子的好事。谁知人算不如天算,他从大长公主手心里跑了,大长公主想知道后来发生了什么,头一个要怀疑的,必定是她这个传闻中的外室。
南弦是第一次见大长公主,出身高贵的妇人,周身都是雍容的气度。进了诊室,十分和气地与她打招呼,她忙行礼,俯身道:“不知殿下驾临,恕妾失礼了。”
大长公主道:“是我来得唐突,今日忽然觉得身上不豫,想起向娘子常为陛下诊治,就来请向娘子替我看一看。”
南弦比手请她坐,大长公主到这时,方才好好打量她。
来之前,她以为她应当是个妖俏的美人,杏眼桃腮不为过,毕竟男人都喜欢这样的女郎,半带成熟的韵味,哪里是呢喃这样的小姑娘能比的。但见到人后,又是另一种感觉,她生得很端庄,那种端庄里透出宝相之美,与自己设想的相去甚远。但有一桩,这一捻柳腰倒是出乎预料,大概所有风情都凝结于此,不单男人看了会发昏,女人看了也由衷叹服。
那细细的指尖落在她的脉搏上,大长公主收回了视线,“近来我有不顺心之处,心烦悸动,胸肋疼痛,不知是怎么回事。”
南弦仔细辨脉象,脉沉细弦,观舌苔,舌淡有瘀点,便道:“殿下尊养府中,怕是不大走动,气滞血瘀而致肋痛,要以疏肝解郁,益气健脾为主。”
大长公主听后一笑,“你与我府上侍医说的一样,无非是开几剂药稍作调理。我想问向娘子,可有立竿见影的办法?”
南弦知道她此来不那么简单,略思忖了下道:“办法是有,治肋痛有种针法,叫丘墟透照海,唯恐殿下害怕,我也不敢轻易为殿下施针。”
大长公主失笑,“娘子为陛下都治得,我还有什么可害怕的,娘子只管治就是了。”
当然,若是治得不好,那就有话可说了。
南弦见她这样态度,知道敷衍不过去,遂取了针来,请她把腿搁在杌子上。
所谓的丘墟透照海,是从丘墟穴入针,针尖直抵照海穴皮下,几乎贯穿整个脚踝。穿过之后还需强刺激,针要反复刺入几次,没有试过的人,看着便觉得可怕。
大长公主起先夸口,到这个时候方觉得有些后悔,银针穿刺的时候,那股酸胀真是不可言说。正倒吸凉气,见她挽起了袖子,袖下的手腕上有几点淤青,看上去很像手指掐握留下的痕迹。
一瞬可谓真相大白,虽然她很快放下袖子,但该看的都看见了。大长公主闭上了眼,自己为呢喃盘算的一切,到头来便宜了别人,这小小的女医,果真不容小觑啊。
南弦这厢收了针,心里只管懊恼起来,先前怎么没有发现手腕上这几点淤青,也不知大长公主看出端倪没有。既然她没有顺势追问,自己就当无事发生吧,遂退到一旁,恭敬道:“请殿下起身感受,肋痛的症状有没有减轻。”
左右来搀扶,大长公主站了起来,走上几步路,身上果真轻松了不少,也正是这样,才觉得分外可惜,好好的女医,做什么要招惹神域呢!
回身笑了笑,大长公主道:“向娘子医术高明,只这一针下去,着实感觉不到痛了。”
南弦欠了欠身,“我再为殿下开一副方子,连服四剂,肋痛的毛病就能根治了。”
大长公主说好,示意身边的傅母取方子,复又嗟叹着:“这身好医术,想必花了多年心血。我的病症,以后就有劳向娘子了,我看比我府上侍医还高明些。”
南弦只得尽力应承,“若殿下不弃,随时可传召妾。”
大长公主一哂,“看来我们神家的人,都需向娘子来医治,娘子真是辛苦了。”
话中有话,当然也不乏重重赏赐。大长公主走后,苏合捧着老大的银锭感慨不已,“不愧是皇亲国戚,出手就是阔绰。”
南弦却暗叹了口气,人家来这一回,终归是有用意的,自己能不能侥幸脱身,只有看运气了。
建康三四月的天气, 中晌的日头已经有了几分炎夏的意味。
茶亭外小小的假山石子上长着青苔,被辣辣地一晒,有些地方翻卷起来。神域眯着眼看, 石头的平面反出一层白光, 看久了迷人眼。
穿过山石的间隙, 对面廊庑上有人快步而来,正是广陵郡公燕仰祯。
绕过圆弧的游廊,远远就见茶亭中的人起身相迎,燕仰祯露出了大大的笑, “哎呀”一声拱手道:“我今日职上忙, 晚来了些, 让你久等了。”
神域含笑请他坐, “我也刚到一会儿,不曾等太久。”一面亲手分茶,将沫饽漂浮的茶汤放到他面前, 和声道,“这是今年新出的蒙顶石花, 前日尝过,算得上近年茶中上品, 所以特邀阿兄来,喝春茶,赏春光。”
他一直唤燕仰祯为阿兄, 从没有刻意为了促成婚事,以官职来称呼。
燕仰祯品了一口茶,大为赞赏, 复又热情相邀:“难得你有这样雅兴, 想是度支署不忙, 何时有空,上我军中来坐坐?”
神域随口应了,低头又呷了口茶,这才将茶盏端端放到盏托上,正色道:“今日请阿兄来,其实不单是为品茶,还有一件要紧事,要与阿兄说。”
燕仰祯是爽朗人,摇着手指头调侃:“我就知道,若无要事,你等闲不肯请我喝茶。说吧,是何事啊,有什么地方我能出上力的,千万不要客气。”
但对面的人脸色不太好,似乎这话很难开口,燕仰祯一下子便明白过来,想必是与早前提及的婚事有关。
其实说句实在话,让表舅娶外甥女,着实有些乱人伦,但家中老岳母说一不二,夫人又是个彪悍的闺中恶霸,他一个男人家,对于女儿的婚事也没有那么大的发言权,因此她们说好,自己便从善如流了。
当然,小冯翊王的谈吐才学没得说,要是女婿人选别无挑选的余地,这亲事结了也就结了。但他心里明白,小冯翊王并不十分看好这门婚事,这也让他暗暗敬佩他的人品。上辈里遭过难,自己又刚回建康没什么根基,要是为了巴结找靠山,这么好的机会还有什么可犹豫的,年前就能张罗成亲。
早前不好推辞,延后至来年入春再说,现在时候差不多了,也该有个决断了,想必是不便与大长公主直接说,所以找到他来婉拒吧!
反正燕仰祯是做好了准备,不等他开口,自己便先大方揣测起来,“可是先前的婚事,如今有了打算?不要紧,在我面前只管说就是了,男人大丈夫,没什么可含糊的。”
神域点了点头,斟酌道:“阿兄,其实我待呢喃的心,不说你也知道。她是表姐与你的女儿,我们虽不是同宗,但我将你们当至亲看待,实在做不出这种事来。呢喃是金枝玉叶,应该找个真心疼爱她的人,不该为了联姻葬送一生,我昨日去了东长干府里,原本是想与姑母说这件事的,但……”他满脸晦涩,半晌才支吾着说出来,“姑母竟在我酒里下药,实在让我始料未及。”
燕仰祯听罢,人都快傻了,又急又恼拍案道:“什么?你们……你们……这……”
但凡是个正常的父亲,都不愿意女儿婚前遇见这样的事,即便这人是内定的女婿人选也一样。
神域见状忙压手,“阿兄别急,好在我身边带着卫官,顺利从府里逃了出来,否则真是不堪设想,对不起阿兄,也对不起表姐。”
燕仰祯这才松了口气,但心里的怒火不曾平息,咬着槽牙问:“这件事,春和可知情?”
神域道:“昨日晚宴,表姐不在,应当不知情。”
这样说来还气得过些,要是连做母亲的都来坑害女儿,那也别谈什么夫妻情分了,回去便将休书扔在春和脸上。
但妻子虽不曾参与,岳母的所作所为也让人齿冷。燕仰祯拿茶当酒,仰头便闷了,然后咚地一声将杯盏拍在茶案上,恨道:“我那岳母,年纪越大越糊涂了,连这种事都能做得出来,羞也不羞!好在没有酿成大错,我呢喃的名节保住了,要是……那……”
他说不出那些话来,但意思明摆着,万一小冯翊王在不喜欢呢喃的情况下,与她有了夫妻之实,那么这婚不成也得成。嫁了个不喜欢自己的郎子,对呢喃来说是幸事吗?
燕仰祯自己是男人,深知道男人的秉性,有哪个办大事的能容忍这样的算计!到时候婚姻虽成,怨怼不断,那么婚后的生活怕是再也不能消停了,日日争执,两败俱伤,到最后小命也活不长,命都没了,还要婚姻有什么用!
所以去他的岳母,去他的太子,呢喃是他的女儿,作为一家之主,绝不能让女儿被那老太婆坑害了。
燕仰祯霍地站了起来,对神域道:“这回的事,多亏你有定力,我欠着你人情,日后一定报答你。今日的茶就不喝了,我要上东长干,把呢喃接回去。”说着拱了拱手,“少陪。”然后风一样地出了门,急匆匆往长廊那头去了。
神域站起身,目送他走远,幸好这当父亲的头脑清醒,他才不至于因这件事得罪了大长公主一门。
说来也可笑,神氏好像真的没有什么好人,好人早就被多番陷害置于死地了。如今的圣上也罢,大长公主也罢,甚至是他自己,都算不得善类,不过是吃人的野兽之间互相撕咬,看谁的牙齿更锋利罢了。
捋了捋袍裾,他从茶亭中走出来,出门登上马车,陈岳屹在车外询问:“大王打算去何处?”
他坐在车辇里,一时拿不定主意。
他的触手,慢慢延展向朝堂的每一条脉络,与大半官员建立了不错的关系。有些关系需要维护,需要不断的人情往来,要说忙,他当真是很忙,但今日却什么都不想做,除了不得不见了燕仰祯,剩下的,便是满心满脑的南弦。
向南弦……这名字每在脑海中翻腾一次,他都能感觉到切实的欢喜。昨晚遇上了尴尬事,他头一个想到的便是她,因为除了她,他真的无处可去,无人可寻。或者确实有连累她的嫌疑,一则想让她治好他,二则,如果事态真的难以控制,他也希望那个人是她。就算是极度的自私吧,经历了之前的种种,他已经不能像个正常人一样看待得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