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莺请闭眼—— by钟仅
钟仅  发于:2023年12月0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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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默了片刻,扶着墙壁蹲下来,伸手触到女人散乱却柔软的长发,又沿着发端,轻轻摸到她肩膀。
这才发现她双手紧紧抱着自己,整个人缩成一团蹲在地上。
在发抖。
他眉心一跳,干脆扔掉碍手的盲杖,双手并用轻轻触到她面颊,指尖不意外地沾到一片惊心的湿冷。
感受到他的触碰,她却不躲,反而脸颊往他手心上贴了贴。
眼泪冰冷,眉睫眼眶却滚烫。
沈郁听到她牙齿打颤的声音,下颚紧了紧,想起她刚到时和汤欢说的话,压低声音问她:“……你怎么了?胃还是不舒服么?”
面前的人却没吱声。
就在他以为,她不想回答的时候。
她忽然伸手,轻轻抓住他衣袖。
暗哑沉闷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语气急促而飘忽,空空洞洞的。
“沈郁,我不想过生日了。每次过生日,都好黑啊,我好怕。”
沈郁心口一跳。
这语气让他瞬间想到多年前那个夜晚。
她十八岁的生日。
她喝醉了,还遇到了什么事。
他面色倏地沉下来,语气却放缓放轻,低声问她:“到底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她却像是没听到,一直在喃喃重复着,声音惶惑又不安。
沈郁知道此时此刻问不出来,只好任她拉着他衣袖,干脆利落地给司机打了个电话,报了餐吧位置,让他到楼下停车场接人。
他想扶着她下楼去停车场,可眼前一片漆黑,方才的慌乱中,连此刻的方向都迷失了。
几秒后,他忍不住骂了一句脏话,重新摸出手机,给周洲发了条消息。
不多时,周洲收到信息推开门出来。
他一眼看到角落里姿态亲密的两个人,眼睛一亮,刚想打趣,便发现老大的样子不太对劲。
又哭又闹,整个人扒在他身上,死死扯着他衣袖。
嘴里振振有词着什么,身子还在发抖。
“这是喝醉了?怎么会,刚刚不是还好好的?”
周洲诧异地走过去,帮着沈郁把人扶起来,便听他说:“是醉了,我已经叫人来接了。麻烦带我们去一下地下停车场。”
周洲看着林循的模样,有点新鲜,一边啧啧称奇“原来老大酒品这么不好”,一边带着他们往电梯的方向走。
电梯里,他忍不住频频回头。
靠里的墙边,老大一直拉着郁哥的衣袖不放,整个人几乎要黏在他身上,脸也快要贴在他胸口,一直喃喃着周围有鬼。
周洲被她说得冷不丁打了个哆嗦,站得离他们近了些。
又回头看沈郁。
他靠着电梯墙站着,脸上表情很冷。
可却任由她扯着衣服下摆,一只手还绕过她肩膀,紧紧护着她。
气氛有些怪异矛盾,周洲心里八卦之魂在燃烧,可莫名地不太敢说话。
电梯门打开,他欲言又止了一下,指引着他们走到B2停车场等候区。
沈郁淡淡道谢,周洲眼睛转了转,看了眼几乎要钻进人怀里的老大,眨眨眼识趣道:“郁哥,那我上去啦?你送老大回去。”
沈郁没什么表情地点点头,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又问:“这里很黑吗?”
周洲看了眼停车场几米就有一盏的灯光,摇头道:“不黑啊,有很多灯,怎么了?”
“没事,你回去吧。”
“哦,那你们到家跟我说。”
他摸不着头脑,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电梯叮了一声,良久,停车场里再次寂静。
沈郁伸手慢慢触到一面墙,这才松开林循的肩膀,扶着她站到墙边。
行动间,她的手不安地攀上他衣襟,柔软面颊往他衣襟处躲。
滚烫呼吸落在他胸膛。
沈郁滞了滞,喉头上下滑动片刻,克制地伸手推开她几寸,顺带摸了摸她额头,还好,不烫。
他艰难地摸出手机,又给司机打了个电话询问:“还有多久才能到?”
电话那头有车流喇叭声,司机声音有些为难:“附近有点堵,还有两个红绿灯。”
“行,”沈郁顿了顿,嘱咐了一句,“小心点开。”
挂断电话,方才还抑制住的哽咽声再一次出现,甚至比之前更加剧烈。
碎碎念也变成了嚎啕。
被他推离几寸的女人双手并用往他身上缠,沈郁看不到她的动作,一个重心不稳往后倒。
好在后头是墙,他后脑轻轻磕了下墙壁,却没摔倒。
“沈郁,我害怕。”
哭声中夹杂着胡乱的呢喃声,惶恐又脆弱。
沈郁掌心在她肩头顿了顿,却没再推开她,反而放在她发顶,轻轻拍了拍:“别怕,我虽然看不到,但刚才周洲说,这里有很多灯。”
“没有灯,没有灯……”
她却执拗地不依不挠着:“就是很黑,很黑,很可怕。有小鬼追着我,想要咬我。”
衣襟上滚上一片泪。
沈郁直觉那眼泪像是烫进了他心口。
这是他第三次听到她哭。
不是过生日么。
怎么会这么难过?
他压低声音安抚:“林循,黑也没有多可怕。你看我,黑了这么多年,习惯了就好。”
“我习惯不了……怎么办。”
她还是怕,声音打着冷颤。
甚至开始胡言乱语。
“……他们为什么不放过我。这么多年,为什么……不放过我。”
沈郁不知道她说的“他们”是确有其人,还是她恐惧中的癔想。
几番安抚、哄骗都没用。他没辙,忽然伸手扶住她肩膀,弯腰凑近她,在她耳边轻声念着什么。
一边规律地轻拍着她后背。
良久后,怀中的人无意识呓语了几句,僵直发抖的身体终于软和下来,靠在他肩膀,呼吸渐渐平稳。
沈郁停下念诵,松了口气,半支着她身体,静静等司机开车过来。
回到盛霖苑,司机帮着把人扶到三楼才离开。
沈郁从她包里翻出钥匙,开了门,扶她走进去。
这房子他前几天来过好几次,还算熟悉。
只是一边要用盲杖探路,一边又得支撑着她,谨慎小心不敢摔跤,没走几步就出了一身汗。
等终于将她安置在床上,他支着墙扯了扯领口,轻喘了口气。
本想离开,可犹豫了片刻,仍是坐在了床边还未收起的折叠椅上。
他静了一会儿,听着她逐渐平稳的呼吸,点开手机,给周洲发了条已经到家的消息,又给老太太打了个电话,说会晚点回去。
就这样坐了一个多小时,床上的人忽然□□了一声,而后蹭的坐起来。
沈郁听到动静,收起手机:“醒了?”
林循恍恍惚惚睁开眼看他,房间里黑乎乎的,只能隐隐约约看到他一半的轮廓。
她不自觉伸手去床边,摁下床头柜旁的开关。
屋子里的灯霎时亮起来。
熟悉的房间、熟悉的人,丧失的理智和不安的心跳渐渐归位。
人却还是很懵,头也有点痛。
良久,她问道:“你怎么……在我房间里?”
“你喝醉了,我送你回来。”
他声音如常,又伸手过来触她冷汗涔涔的额头,皱眉道,“不会喝就不要喝这么多。”
好半天,他又问,语气更压得寻常,像是友人之间再正常不过的关怀:“发生了什么,方便跟我说么?”
林循却没回答,怔怔地看着他。
大脑迟钝地运转着,慢慢想起刚刚不清醒时候的片段。
没像那年一样喝得烂醉,她这次还有点记忆。
她还记得自己喝了点酒。
压抑了一晚上的情绪爆发,却不想扫大家的兴,所以撑着走到了包厢外面。
后来酒意上头,只隐隐约约记得一些。
她好像一直在哭,心里觉得很悲哀,也很害怕。
只觉得周遭乌压压一片,哪怕有光的地方也觉得黑,恐惧无所遁形,苦闷和委屈一股脑翻上来,压得她喘不过气。
多年前的那些负面情绪,卷土重来。
再后来——
似乎有很清越疏冷的声音从耳朵里钻进来,不急不徐、温柔又仁慈。
犹如普渡众生的梵音,慢慢安抚着她。
林循摁了摁太阳穴,喃喃开口:“沈郁,刚刚你是不是,给我背了什么古诗词?”
他顿了一会儿,片刻后,淡淡道:“没,你记错了。”
“没记错,”林循执拗地看着他,回忆很清楚地袭来,“你好像背了《桃花源记》……为什么是这篇?”
他闻言皱眉哂了一声。
“你是装醉么?记得这么清楚。”
他懒得说,毕竟当初那个夜晚,她喝得烂醉,第二天便不记得了。
那天也是像今天这样。
安安静静的停车场里,她整个人扒在他后背,扯都扯不走。
他被逼迫着一首接一首地背着古诗词。
直到背到那篇《桃花源记》,她似乎感受到了文中那种与世隔绝的安宁,渐渐睡着了。
他不过是试试,没想到时隔多年,竟然还是一样有用。
年岁渐长,她却好像从来没变过。
林循没得到答案,也没强求。
她抱着膝盖坐在床上,视线肆无忌惮落在他身上。
心跳一点一点地,平复着,热烈着。
怎么会有这么矛盾的人呢?
那侧脸线条出类拔萃,明明满是倨傲,看着不好接近。
却偏偏又好心软。
就像许多年前,梦里那个金光闪闪又悲悯的神仙,一次又一次庇佑照拂她。
刚刚坐在ktv的包厢里,听着躁动不安的鼓点,久违的惊恐和焦虑发作的瞬间,喘不过气的濒死感袭来。
她几乎以为,自己要活不下去了。
可现在一觉睡醒,又像十八岁的时候一样,什么事都没有了。
所有的不安也好、悲哀也罢,统统被治愈。
一如很多年前那样。
林循吸了吸鼻子,心里酸软,又有强烈的贪婪压制不住地涌上来。
寂静的房间里,她的心脏怦怦跳着。
舌尖顶了顶牙缘,忽然冲动地,想要试探一下。
看他到底能心软到什么程度。
她装着酒醉未醒的模样,含含糊糊地咕哝:“沈郁,房间里好黑。你坐过来点,坐在床边,离我近一点。”
他看不见,所以这戏不需要演技。
她嘴上“醉醺醺”说着,目光却十分清醒地凝视着他。
果然看到他不耐地皱了皱眉,似乎拒绝的话就在嘴边。
林循登时噤声,手指轻轻抠了抠手背上的纹身,心里泛上一阵莫名的委屈。
只是这样么?
可下一秒,他忽然皱着眉,语气中带着犹疑与担忧:“……怎么又糊涂了。”
他说着,站起身,伸手缓慢摸着床沿,又弯腰触到她肩膀。
真的在她身边坐下了。
在靠她很近的地方。
他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
说出的话也寡淡。
“行了,睡吧。我等你睡着再走。”
林循看着近在咫尺的人,忍不住攥紧手心。
几息后,她大着胆子伸出手去够他衣袖,继续呢喃着试探:“你再过来些……”
她咬了咬唇,心脏狂跳起来,有点羞于启齿,但还是闭了闭眼,说道。
“……你抱抱我,很……怕。”
她说完,极力平稳着几乎要抑制不住的紊乱呼吸,一瞬不瞬盯着他脸上的表情。
听到她的话,他眉心狠狠一跳,几乎难以置信地抬头,面上表情亦是僵了一瞬。
而后蓦地站起身,距离骤然拉远。
看来,这就是极限了?
林循伸出的手空落落停在半空,心脏也错跳了几拍。
突然生出些借酒装疯、博取同情的心虚感。
同时又觉得难过。
是到此为止了吧?
再心软,也该有个度。
她心下叹了口气,讷讷地想要收回手。
可下一瞬间。
床边站着的人忽然叹了口气,问她:“你知道我是谁?”
林循怔怔道:“知道,沈郁。”
他闻言沉默了会儿。
林循也跟着,屏住呼吸不敢吱声。
像是过了一个世纪。
窗外刮进一弯冷风。
窗帘鼓起来。
万家灯火投在床边,斜斜照出了窗户锐利的边角。
他终于弯下腰,一侧膝盖半跪在床边,小心翼翼地倾身过来。
修长双手慢慢擦着她肩膀,克制地绕到她背后。
而后,很轻很轻地,抱了一下她。
像是在哄一个难眠的孩子。
独属于他的气息笼罩而至。
林循未收回的手僵在他身后。
呼吸瞬间停滞。
大脑也跟着宕机。
他竟然。
没有拒绝。
竟然,心软至此。
林循愣愣地被他抱着,鼻头突然发酸,好半晌没回过神来。
片刻后,她察觉到他松开双手,似乎想要抽身离去。
她忽然觉得心里一空,下意识合拢了双臂圈住他。
所有的理智和曾经的考量,逐步被强烈的渴望蚕食。
心脏几乎快要跳出胸膛。
安安静静的房间里,酒味与薄荷烟味交织,他的身体僵硬而温暖。
却没有推开她。
林循闭上眼睛,一鼓作气将脸埋进他胸膛,双手紧紧收拢。
声音闷闷的,带着惶惑不安又冲动的颤抖。
终究没忍住,做了最后的试探。
“都到这个程度了,你就再心软一次,行不?”
“别拒绝我,沈郁,我想跟你谈恋爱。”
作者有话说:
肥章送上,撒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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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 请闭眼 ??

林循终究说出了那句话, 慌张地一下一下数着自己抑制不住的心跳。
这种事,她活了二十七年,还是第一次做。
原来真的会这么紧张, 难怪从前看到人家递情书时会手抖。
她都快缺氧了。
可过了半分钟, 他都没什么反应,身体依旧僵硬,手臂轻轻搭在她肩膀,维持着原来快要撤离的力道。
似是完全不为所动。
林循屏住呼吸,心想, 最坏的结果不过就是他不答应。
那样的话,她就当作自己真的是喝醉了,再不提这件事。
给彼此都留点体面。
可想到这里,心里又钝钝地觉得难过。
这还是她第一次做一件超出理智和生存之外的事。
又过了许久。
被她拥抱着的人忽然动了,他轻轻挣了挣,使了巧劲把紧紧圈在他后背的双手一点点掰开, 握着她的肩膀,将她推离些许。
林循心里一沉, 手惶然地松开,却依旧闭着眼, 不敢去看他的表情。
又是尴尬,又是气恼, 甚至有点委屈。
可意料之中的严词拒绝没等到, 几秒钟后, 男人温热的指尖轻轻抚上她面颊,轻轻抬了抬她下颚, 促使她睁眼。
而后, 他冷静地问了句:“林循, 你现在清醒吗?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他的声音近在咫尺,却不似往常那般清越动听,反而有些嘶哑。
那张脸隐在微弱月光里,看不分明。
林循终于睁开眼,挣扎了片刻,看着他的眼睛诚实道:“我清不清醒,取决于你的答案。”
她咽了咽口水。
“如果……如果你要拒绝我,那我现在就是酒后胡言,明天早上起来,我会忘了这件事。如果……你接受,那我无比清醒。”
她说完,觉得他脸上淡然的表情有瞬间的碎裂。
可下一秒,他喉头微动着,手指在她脸颊上轻轻抚过,像是要帮忙擦去她脸上的泪痕。
却依旧压着声音平静地问:“为什么?”
他顿了顿,慢条斯理地开口,问得更清楚了些,不留任何歧义:“你,很喜欢我吗?”
林循一窒。
没想到他会问的这么直接。
她很清楚自己的动机。
她觊觎他的声音,觊觎他的样貌,也觊觎他这个人。
要说喜欢,或许是有的。
但,绝对不是因为笃定的喜欢而告白。
基本的道德标准她还是有的。
就算会对结果造成影响,但不能在开端就说谎。
她想了想,坦白道:“我不知道。”
她话音落下,沈郁脸上的情绪没什么变化,良久,他又哑着声音问。
“那为什么?是因为,今天喝了酒,有点上头?”
林循连忙否认:“不是,我已经想了蛮久了,不是一时冲动。”
她脸有点红,咳嗽了一声,一不做二不休地把自己所有的觊觎和心路历程说得一清二楚。
“你应该发现了吧,我对你的声音没什么抵抗力。”
“那次你在微信里发了条晚安,我没有回你,其实那天我循环播放了好久,一直没有睡着;之后每次有不开心的事,我总借口工作需要,问你要配音作业;那次在超市,你离我很近,在我耳边念清单,我却一个字都没记住。”
她叙述着,察觉到他的手轻轻擦过她眼睫,而后慢慢离开了她的脸,在身侧握成了拳。
声音却依旧拉成平直的线。
“嗯,我知道,然后呢?”
“然后这个念头就产生了。”
林循观察着他的神色,继续说,“一开始我没太当回事,但那次汤欢说想让我帮忙追你,我觉得不太舒服,所以直接拒绝了她。”
“后来……程孟她们都觉得我活得太枯燥苦闷,让我考虑看看要不要找个对象。我第一反应就是你……如果真的要找个对象,那好像除你之外,其他人都不太合适。越这么想,我越抵抗不了这个念头。”
她缓了缓,接着补充:“我原本不打算说出来的,因为觉得谈恋爱应该是件很认真的事,不能草草决定。何况,我活到这么大都是孑然一人,想象不出以后如果要跟另外一个人产生联系,要负责,要信赖,是什么感觉。”
“但那天我生病,翻到了我被开除之后的那两年里你给我发过的微信。我又觉得,如果是你的话,我好像很想尝试一下。”
“就是怕你会拒绝我,所以一直憋到了现在。”
她逻辑清新、思维敏捷,把多日的心理过程一口气说完。
心底也知道自己这段没有任何粉饰包装的自我剖析太不具备诱惑力。
之前追他的女孩子,哪个不是一片真心,非他不可。
但她不能说谎。
林循说完,对面的人低着头,眼眸眨动,静静消化着她的话。
良久,他攥紧的五指蓦地松开,嗓音低沉,不紧不慢地总结:“也就是说,你想要谈个轻松不走心的恋爱,同时又很喜欢我的声音,也觉得我很合适?”
林循想了下,觉得差不多是这个意思。
“嗯,我没办法想象其他人。你在我身边,跟我说话,我就很安心。所以想跟你在一起。”
她说完,又问:“那你同意吗?”
他的呼吸似是紊乱了几秒。
又似是她的错觉。
林循忽然觉得有些不安。
便听到他温和笑了笑,一字一句说道:“林循,我觉得,你可能想得太简单了。”
如果只是这样。
他又怎么会这么多年,只敢做到牵挂这一步。
沈郁想起她十八岁生日那天。
那天晚自习下课,他心里烦躁,懒得回家,丢下司机,自己拎了盲杖在学校附近散散心。
刚走了两个街区,便听到身边有人在争执。
他原本懒得管,却听到一个极其熟悉的,醉醺醺的喑哑女声。
“艹,你他妈摸我干嘛?死流氓,当老子好惹的?”
女声色厉内荏地落下,而后响起了某种玻璃碎裂的声音,和中年男人拉长而嘶哑的痛呼。
两人扭打起来,男人似是落了下风,因为疼痛倒吸着冷气,匆匆说:“姑娘,我就是看你醉醺醺的,扶你一下,不可以乱讲的啊。”
话是这样说,可男人的语气却慌乱掩饰:“惹不起你我还躲不起么,算了,我不跟你这个醉鬼计较。”
说着,脚步匆匆地经过他身边,想要逃跑。
沈郁眉心一跳,只觉得浑身血液和止不住的戾气冲上头顶。
他当即伸出盲杖,凭着耳畔急匆匆的脚步声,幸运地将擦肩而过的人绊倒。
他知道自己看不到,如果真的打起来,没有任何优势。于是趁着男人没反应过来,重重摁着他后背,将他压在地上。
他一边死死摁着他,一边拿出手机想要报警。
那男人俯趴在地上,反抗不了,看他打了110,起初还慌张挣扎着为自己辩解,可还未等电话接通,他似乎察觉出什么,忽然停止了所有动作和声响。
几秒钟后,男人一边低低笑了声,一边附在他耳边说话。
“原来是个瞎子。”
“你报警,打算说什么呢,你看到我摸她了吗?这小姑娘醉醺醺的,你又是个瞎子,能做什么证?我胳膊上还流着血呢,警察来了,你觉得,他们会带走谁?”
他听到这话,心里狠狠一跳,蓦地沉了脸,额角青筋不住抽动着,拳头控制不住地直往他脸上挥。
可最终还是掐断了电话。
他摁着那男人不肯松手,生怕一松手,男人会再次恶向胆边生。
却连分心去扶她都做不到,只能一边给班主任打电话,一边死死拽着男人后领,听她弯腰站在街边,一声又一声嘶哑地呕吐着。
那呕吐声散在沉沉的风里。
他到今天都记得。
当年同样十八岁的他,对命运尚且不甘心,却没办法不承认,他这个情况,最顶尖的医学也无能为力,更不是自己努力就能有用的。
很多对于正常人来说,十分自然简单的事情。
对他来说,如同山脉海峡,难以跨越。
身边的人亦会被拖累。
特制家具、二十四小时助理和司机、老太太每餐饭细心挑出的骨头和鱼刺……
老太太常说,她就是上辈子欠了他们母子俩,这辈子来还债的。
沈郁想到这,忍不住舔了舔干燥至极的下唇。
也怪他自己。
明明十年前就明白的道理。
偏重逢后一次又一次克制不住地靠近,失了分寸。
哪怕察觉到她喜欢他的声音,也贪婪地没有远离,幼稚得像个想要得到表扬的孩子,一次次炫技。
他压下心里的所有情绪,疏离地解释:“我知道你现在是想谈一个轻松愉快的恋爱。但如果对象是我,那就很难轻松,也很难愉快。”
林循觉得他的呼吸有点压抑,声音也很压抑。
她怔怔地问:“为什么?”
男人面无表情地伸手,指尖在离她发顶几寸的距离顿住,又收回。
他的声音如同被套上了生锈的枷锁。
空洞而嘶哑。
却很镇定。
“比如今天这种情况,你喝醉了,如果没有周洲或者其他人在,我没办法一个人送你回家,连停车场都找不到。”
“如果你遇到困难,或者遭遇坏人,我没有能力保护你,锻炼再多也没有用,一个十岁的孩子都能轻松把我绊倒。”
他说到这里,实在很难再继续。
可仍是没停,语调散漫地接着说。
“不说这些极端的情况,就说你想要的甜甜的恋爱、约会。”
“我没办法跟别人一样,陪着你看你喜欢的电影、陪你追剧。”
“一起去逛街的话,我不能在你挑选衣服的时候帮你作参考。”
“你换了发型或妆容,我发现不了,也给不了任何的反馈。”
他的声音麻木而干枯。
如同窗外长夜里穿梭的风。
“如果一起去旅游,我看不到你眼里的风景,不能感同身受,更不能帮你拍好看的照片。”
“除此之外,平时散步,还得劳驾你照顾我,帮我看着路。”
“一起吃火锅,我连调酱料都做不到,得麻烦你帮忙端到我面前。”
“去到不太熟悉的地方,我会本能地感到恐惧、局促,谈何分心照料你。”
他说到这,忽然觉得咽喉干痛难忍,心里也麻木钝痛,再也说不下去了。
“……还有很多,你想接着听吗?总之,跟我在一起的话,生活的所有方面都会受到影响。”
“这会是你想要的恋爱么。”
他在十八岁那年,一次又一次冲动地想要回过头,跟坐在后桌、近在咫尺的女孩告白。
但那会儿,他就无数遍想过这些事,次次都无解。
——这些小事,就连他再看不上的人,都能轻松无碍地做到。
所以哪怕宁琅不值得。
他自己也未必值得。
沈郁忍不住深呼吸了一下,扯了扯嘴角,安抚般伸手摸摸她头发。
“林循,如果是别人,我可能懒得说这些。但你这么多年独自一个人走过来,从青原到昼山,又到南漓,养活自己,努力生活,已经很辛苦了。真的不用谈个恋爱都比别人艰辛。”
他说完话,从床上站起身,拎起一旁的盲杖,敛眉哂道:“好在我们都不是真的喜欢对方,可以及时止损。我就当你喝醉了,明天之后,我也不会再提。你好好睡,我先走了。”
手指不自觉从口袋里摸出烟盒,脚步加速,似乎再多待一秒,就要后悔了。
就会难以收场。
可下一瞬间,衣服下摆却从身后被人拽住。
“你先别走。”
“没有你长篇大论说完,不让别人说的道理。”
她的力道不大。
他的脚步却顿时僵住,眉毛一点点拧起来,漂亮的下颚也紧绷。
像一根快要崩断的弦。
身后,浓酽的风吹得窗帘沙沙作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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