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门天骄(科举)—— by銮音
銮音  发于:2023年12月05日

关灯
护眼

尹县令大惊失色,“你竟然发现了?我明明隐藏得很好!”
萧景曜无语,“您忘记我过目不忘了?我的眼力,非常好。”
尹县令长舒口气,“还好没被其他人发现。”
“上位者的一言一行,都会对底下的人造成影响。”尹县令温和地看着萧景曜,“我不想有人为了讨好我,而让这场盛会变了味道。”
说完,尹县令黝黑的脸上竟然还有些不好意思,“县令不过九品官,也算不上什么上位者。只是对于普通百姓来说,还是需要他们仰望的大人物。”
萧景曜认真听了,起身一揖,“学生受教。”
尹县令赶紧抬手将萧景曜扶起来。他是个急性子,决定要做什么事时,就不会浪费时间,直接问萧景曜,“明天就来县衙,你看如何?”
萧景曜也很爽快,“我回去后立马向夫子告假。”
说完,萧景曜又转过身去,对着一旁的师爷叉手道:“日后也要麻烦师爷了。”
师爷眉心的川字纹舒展开来,“小公子客气了,若是小公子不嫌弃,叫我一声刘伯就行。”
尹县令在一旁插嘴,“叫我尹伯也无妨。”
萧景曜立即打蛇随棍上,笑眯眯开口道:“尹伯,刘伯好。”
两位年纪颇大的老人家登时眉开眼笑,乐呵呵地点头。刘师爷看了眼萧景曜,又有些犯难,“大人公正清廉,饭食怕是不如小公子府中丰盛,委屈小公子了。”
萧景曜摇摇头,表示这都不算事,“大人不吝赐教,我这个学生厚着脸皮登门,还不给束脩,被人知道了,该羞得我抬不起头来。这些日子的饭食,不若就让我爹送过来,权当是学生的一番心意。”
尹县令本想拒绝,但看着萧景曜诚恳的表情,尹县令推辞的话就这么卡在口中,怎么也说不出来。
沉默好一会儿,尹县令才笑着摸了摸萧景曜的脑袋,语气十分温和,“曜儿知礼又孝顺,这很好。有贾县令先前做下的错事,你家中长辈定然十分担心你。让你爹来送饭也好,能让他安心。”
萧景曜心中一暖,“多谢大人体恤。”
“你还年幼,我既然托大以你长辈自居,自然要担起长辈之责。”尹县令再次摸了摸萧景曜的脑袋,只觉得手感极好,甚至还想找机会再摸一遍。
一旁的刘师爷似乎也有所意动,看向萧景曜的目光中有几分跃跃欲试。
萧景曜赶紧后退几步,无奈地看着两位盯着自己脑袋的老顽童,“有话好好说,别动手。”
尹县令和刘师爷对视一眼,顿时哈哈大笑。
萧家人听闻这个消息后,心情十分复杂。理智上知道这事儿对萧景曜大有好处,但感情上依然十分担心萧景曜,万一他在县衙受了委屈呢?家人都不在身边,县令大人和师爷都是粗心大老爷们,哪里能照顾得好孩子?
齐氏和师曼娘心里直犯愁。
萧景曜反过来安慰她们,“爹爹每天都会给我送饭,祖母和娘亲若是担心,就多给我做点好吃的。准保回来后让你们见到一个胖了一圈的我。”
齐氏和师曼娘这才笑了开来,婆媳对视一眼,自有默契,决定就如同萧景曜所说的那样,变着花样给他做好吃的。
萧元青这些人际往来上从来不会出错,当即说道:“除了尹县令和刘师爷的那份,其他的,我去街上买点肉食,给衙门里的捕快胥吏们分一分。”
拿人手软,吃人嘴软。这帮人吃了萧元青送去的东西,总不至于为难萧景曜一个孩子。
萧景曜知道萧元青的心思,笑着给他点赞,“爹果然考虑周到,大事上有时候还是很靠谱的。”
萧元青得意地抬起下巴,“那是,我可是你爹!”
尹县令说教导萧景曜,那就真的一点都不掺水分。萧景曜的功课,尹县令都是晚上再检查。平日里更多的是让萧景曜自己观察,县衙中三班六房中的弯弯绕绕。
萧景曜这才搞明白三班六房的职责分类,三班分为快班、壮班和皂班。皂班主管内勤,快班和壮班的职责更广,外出抓捕,站堂,传案等事宜都由他们负责。
同为捕快,快班和壮班的捕快们显然就比皂班的捕快们过得滋润些。先前去抓捕刘慎行的捕快,就属于快班,刘慎行等人平时没少请他们喝酒。
而六房的事宜更为复杂,职责分类按六部一样分,但因为事情太过琐碎,需要查验记载的地方太多,负责登记的小吏虽然在衙门里就是个不起眼的差事,但到了下头记载百姓们的田产家业时,那可是能要一家人性命的存在。
朝廷收税全按这些小吏登记在册的数目来,有些本事大的能吏,嗖嗖几笔,就能把富户变穷家,穷家变富户。
要是县令搞不懂这里头的门道,哪怕他是堂堂正正的朝廷命官,小吏们不过是不入流的胥吏,看似县令高高在上,实则被胥吏们玩转于股掌之间,不经意间就变成了聋子瞎子。
萧景曜恍然大悟,“怪不得大人一上任,就先去乡下问老农们收成如何。那时候大人就想着怎么不被胥吏糊弄了?”
官场上下,都在博弈。往大了说,皇权和相权在博弈,中央和地方在博弈,哪怕最低一级的县令,还是要同手底下的小吏博弈。
一方强,另一方自然就弱。尹县令一来就奔去乡间查看农桑之事,胥吏们知道他不好糊弄,甭管心里有没有想法,都会老实下来。反之,胥吏们的胆子就会大起来,收受富户们的银子,想办法为他们更改户籍上的产业,让他们少缴税。
萧景曜表示学到了,以后自己要是当县令,也这么干。
尹县令还把萧景曜带去了田间。虽然已经入冬,但农户们也没闲着,他们想办法挖水渠,希望挖好水渠后,来年灌溉更容易。还有人捡了枯叶杂草焚烧,准备给土壤堆肥,希望来年能有一个好收成。
萧景曜跟在尹县令身后,同他一起干活,一点不满之色都没有。
尹县令暗自点头,问萧景曜,“可还受得住?”
萧景曜擦了擦额头的汗水,神情坚毅,“受得住。”
“瞧你这一头汗。如今你可知晓了农事之艰?”
萧景曜点头,“农事确实累。尹伯这是想要我知晓民生多艰吗?”
尹县令点点头,又摇摇头,叹了口气道:“你这样的天才,我此生从未见过。聪慧之人走了正道,必然名垂青史。但若是移了性情,以这等人的聪慧,便是天下百姓的劫难。”
“你尚且年幼,就受到了贾县令的迫害。心智未成熟之际,我也不知道你是否会被影响。同为县令,我可以身体力行地告诉你,这世间,从来邪不压正,乾坤朗朗,你只是运气不好,碰上了一个坏人。”
尹县令的话十分朴实,没有引经据典,也没有长篇大论,他只是平静地告诉萧景曜,“我只是一个县令,所以只能教你县令该做的事情。你的前程远不止于此,希望他日你身处高位,也别忘了你现在所感叹的,民生多艰。”
萧景曜蓦地想到了严知府的师爷让自己看戒石坊的事情,脑中豁然开朗,原来大家都在隐晦地关心爱护他。
看着尹县令平静的神情,萧景曜重重一揖,“谨受教!”

第033章
没多久, 就到了百姓们交税的日子。这可是至关要紧的大事,尹县令和刘师爷二人忙得脚不沾地,要赶在交税之前, 先把章程制定下来。
雍州地处南方,以水稻为主食,离京城较远。大齐规定, 凡收夏税,五月开仓, 七月终齐足。秋粮,十一月开仓, 十二月齐足。五百里以外展限一个月。
先前尹县令带着萧景曜下乡, 除了让萧景曜知晓民生之艰之外, 还有别的打算。回来后, 尹县令就和刘师爷商量了好几个晚上, 为了怎么安排百姓交税更轻省的事情你来我往争执不断, 最后差点撸袖子打起来。
萧景曜负责给他们磨墨,本来吃瓜吃得开心, 时不时还点头, 心里暗道学到了学到了。没想到瓜吃到一半,两个瓜就要动手了,萧景曜赶紧放下手中的事务,熟练劝架,“尹伯别生气,刘伯这话并非是对您不敬,只是觉着衙门中的人手不够。刘伯冷静, 尹伯肩上压着一县百姓之生计,他多费心, 想找出个两全之美之策,也是人之常情。”
两人在萧景曜的安抚下终于放下了袖子,气呼呼地坐回原位。萧景曜又赶紧给他们一人添了杯茶水,让他们消消气。
尹县令和刘师爷对视一眼,余怒未消,又不想在萧景曜面前真的打起来,同一时间发出一声冷哼,而后齐刷刷拿起茶杯,仰头,吨吨吨吨吨吨,一杯茶喝得一干二净,还嫌不够,只觉得心中的小火苗还在呼哧呼哧地往上钻。
萧景曜继续添茶,二人继续咕嘟咕嘟灌茶,连着六杯茶下去,萧景曜都无奈了,尹县令和刘师爷也撑不住,僵硬着脸去了趟茅厕,回来后,看着萧景曜脸上促狭的笑意,两人也撑不住笑了,再也板不起脸来。
萧景曜眨眨眼,故意问他们,“可还要添茶?”
尹县令和刘师爷齐齐瞪了萧景曜一眼,异口同声道:“促狭鬼。”
萧景曜摸了摸鼻子,十分委屈,“你们先前都快打起来了,我好心劝架,给你们添茶降火,你们反倒结成同盟来对付我了?没天理啦,有人欺负小孩子啦!”
尹县令扶额,忍不住笑着问萧景曜,“你在家也这样?”
想了想萧元青平日里的做派,要是萧景曜在家也像现在这样顽皮,尹县令都忍不住好奇,萧府还好吗?不会成天鸡飞狗跳地拆房子?
萧景曜脸上的笑容一僵,讪讪道:“那倒不是,我在家,十分稳重。”
不稳重不行啊,萧元青跟个窜天猴似的,还总爱撩着萧子敬动怒,每天被萧子敬挥舞着鞋子追着打。他要是加入这个皮皮虾大家庭,齐氏和师曼娘就可以不用活了。简直没有任何指望。
尹县令听出了萧景曜的言外之意,有些想笑,又有些心疼,瞧瞧萧元青那个不靠谱的爹,都把孩子给逼成什么样了。萧景曜年纪最小,反而是祖孙三代中最稳重的那一个,这都叫什么事啊!
然而看着萧景曜脸上不自觉露出来的灿烂笑容,尹县令心中又十分欣慰,知道萧景曜嘴上虽然抱怨,心里却十分乐在其中。
一家人有一家人的过法,萧家人的相处方式只是同寻常人家不大一样罢了,实则一家人感情极好,对家人都是掏心掏肺,感情真挚得让人羡慕。
尹县令想着萧元青风雨无阻地准时准点送来的饭食,一看就知道是家里精心准备的,补身子的汤汤水水,精致玲珑的点心果脯肉干,还有新出的小孩儿玩具,哪怕萧景曜不爱玩玩具,但只要市面上有了新玩具,萧元青绝对会第一时间买回来给萧景曜,根本不觉得这是浪费银钱。
还有每天给三班六房送的酒菜,尹县令都没好意思算,萧景曜跟在他身边这些日子,萧家往衙门里花了多少银子。
萧景曜对此表示很是淡定,县令亲自授课,还带着自己亲身体会如何当一县父母官。这等重量级课程,捧着银子都求不来,现在只要多花点饭钱,自己简直赚麻了。
萧景曜对自己的能力再自信,也不会觉得自己踏进官场就直接力压一众官场老油条。念书考科举和当官完全是两回事,前者只要会读书写文章,就能一步一步考上去。后者则要看个人的综合能力,读书的能力,占比反倒没那么重了。
不然的话,朝中重臣,都该是各届状元才是。状元三年一个,大齐建国近百年,状元们拼拼凑凑,也够站半个太和殿了。
实际上,在翰林院一待就是一辈子的状元不在少数,考中状元已经是他们的人生巅峰,之后就是琐碎再琐碎的编书之事,彻底泯然众人。甚至只能看着同科的同进士一路高升,将他们远远身后。
萧景曜有野心,不甘于只做一个寻常的编书小翰林。不是看不起翰林,实际上翰林虽然清贫,但名声极好,社会地位也高。有非翰林不入内阁之说。
只不过萧景曜不想编一辈子书,他骨子里还是有些狂妄和冒险因子在的,想要试试看,自己最终能站到那个品级。
没办法,站得不够高,就要看更多人的脸色。就像之前贾县令那样,他人门下的一条狗,都能在萧景曜面前乱吠。更憋屈的是,萧景曜还没办法当场顶回去,只能回去后再想办法弄死他。
尹县令看得很准,萧景曜确实有些受贾县令之事的影响。哪怕他当时没把贾县令当回事,心里也知道了官与民的地位天差地别,但心里知道和亲身经历还是不一样的。就算为了不让野狗在自己面前乱吠,萧景曜也想站得更高一点。
萧元青对自己成了送饭小哥一事没有任何不满,每天开开心心来衙门给萧景曜送饭,回去后就跟萧子敬嘚瑟:曜儿好像又肥了一圈,但是你没见着哈哈哈。
然后又被萧子敬追着打。
齐氏和师曼娘在一旁拍手叫好,埋怨萧元青不会说话,曜儿那是胖了吗?入冬了要穿得厚实些,要是只肥了一圈,说不准曜儿实际上还掉了点肉呢!齐氏和师曼娘很心疼,继续琢磨补身子的汤水,铁了心要在冬季长膘的时候,努力让萧景曜圆润一圈。
入了冬,萧元青除了送饭食之外,还添了个送炭火的项目。反正就一个原则,绝不能让萧景曜饿着冷着,不然的话,萧元青自己都要抽自己几巴掌。
尹县令和刘师爷定完交税的章程后,三班六房全都动了起来。税收可是大事,没在规定的时间内收齐税的,官员要被杖责,底下的胥吏肯定也没有好果子吃。
往年都是底下乡镇的里正和有名望的族老们挑个日子,领着族人担着粮食前来县衙交税。
有时候人多,来交税的百姓们的队伍,从衙门户房一直排到城门口。人太多,胥吏们忙不过来,心情自然也不大好,没少训斥人。
搁后世,胥吏们这种态度,定然要被人投诉到写检讨甚至丢工作。而现在,农户们莫名挨了训斥,也不敢露出任何不满,还得低头哈腰对着胥吏们赔笑脸,希望他们能顺顺利利地将自己的税额填好。
尹县令和刘师爷讨论后,给南川县治下的几个镇都去了消息,让他们按照县衙给他们的排号,到了那天再带着人过来。
萧景曜这才知道,现在的税,都是交实物。种田的交粮食,织布的交布匹,种果树和养鸡鸭的,便折成银钱交税,不过这两类风险较大,比如养鸡鸭,一个瘟病,所有鸡鸭全部泡汤,百姓们都不爱养。
除此之外,家家户户还要交丁银,商人要交商税,现在商税还比较规范,相比起农民的二十税一,商人们的商税达到了十税一,也算是某种程度上的,有钱的多交税,没钱的少交税。
萧景曜还惊奇地发现,原来大齐还有房产税和契税,官府会印发“户帖”,百姓的房地田舍都要进行估值纳税,衙役们丈量估值过后,百姓们要从衙役们手中领取“户帖”,贴在门上,便于稽查。
契税更是简单,萧元青为萧景曜置办的那间宅子就交了契税,税额较为稳定,大约在百分之四左右。
萧景曜忍不住感慨,房产土地果然是华夏百姓们的命脉,就算再过上千年,房地产照样是纳税大头。
除了实物税之外,老百姓还有徭役这座大山压在头上。官府要建东西,挖水渠等事情,都能调百姓们去服徭役,年年都有。有时候建城墙,有时候筑堤坝,全都是重活,还没有工钱。
委实辛苦。
要是倒霉碰上了大兴土木的昏君,那老百姓的日子就更难过,役夫不知何几,死在路上的也不计其数。
帝王们喜欢造奇观,彰显天子气魄,却不知那奇观之下,尽是累累白骨。
好在如今的正宁帝不是位爱兴土木的帝王,百姓们年年服徭役,大多是挖渠造堤之事,有利农桑。一年又一年,农户们得了便利,不仅没有怨言,反而对朝廷感恩戴德,言必称万岁圣明。
实在是被前朝皇帝的一系列骚操作给搞怕了。
前朝那位末帝在位时,征发民夫为他建雄壮的行宫,还要抓壮丁去从军,为他北征。窒息的是,打赢后,对方递了降书,猛拍他马屁,夸他文治武功,德盖尧舜。这货高兴之下,竟然把对方的领土全部还回去不说,还大力赏赐了对方,赏赐中除了金银财宝之外,竟还有兵械甲胄。
这种资敌操作,谁看了不挠头。
对内征民夫建行宫,对外抓壮丁开战,百姓们哪里还有足够的人手去种地?偏生收税的官员可不管这个,帝王要享受,国库银钱不够,他们甚至把税收到了十年后。
自此民怨沸腾,各地都有义士揭竿而起。前朝亡得属实不冤。
萧景曜想到前朝那位末帝,就忍不住想呸上一口。
尹县令见他对前朝的一些旧事感兴趣,挑了桩有关收税的事情说与萧景曜听,“前朝昏君当道,朝中也皆是衣冠禽兽。上行下效,官吏们满心贪婪,只想着怎么盘剥百姓。有些地方,只一个小小的收税的小吏,都能有阴损的在老百姓身上榨油的方法。”
”比如我们雍州百姓多种稻,收税的小吏却故意让百姓交小麦。老百姓无处诉冤,只能想办法卖了稻,去买小麦。但官吏们已经和卖小麦的商家勾结,百姓们只能低价卖了稻,再高价买入小麦交税。”
萧景曜听得叹为观止,对官吏们盘剥百姓的手段又有了新的认识。
这真是没有机会也要创造机会去从老百姓身上榨油,恨不得把老百姓们的骨头都榨出二两油出来。
萧景曜忍不住又感叹了一句,“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前朝末帝如此暴虐,不将百姓当人看,百姓自然也不拿他当天下之主。”
“臣子亦如此,君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仇。末帝非亡于齐,而亡于他自己。”
尹县令欣慰点头,“你能看到这一点,便可当一地父母官了。”
萧景曜摇头,认真看着尹县令,“学得越多,越觉得自己无知。治民御下之学问,学生还要钻研许多年,不敢称能任父母官。”
“只有一片好心是远远不够的,好心亦会办坏事。愚蠢的好人,甚至比纯粹的恶人更让人如鲠在喉。”
因为他的出发点是好的,只是蠢,却还是害了一堆人。
尹县令大笑,“所以为官者,既要有菩萨心肠,也该有霹雳手段。”
萧景曜再次点头,万分感谢尹县令。他待在尹县令身边学习的这短短半个月所学到的东西,一些科考完入翰林院进学三年的进士们,都未必能学到。
尹县令,真是个大好人哇!
萧景曜第无数次感慨。
尹县令治下,倒也没有那么夸张的剥削百姓的小吏。在百姓们前来县衙交税时,萧景曜跟在乔装打扮了一番的尹县令后面,在县衙对面的酒楼包厢中,冷静地看着小吏们收税。
萧景曜的身量又蹿了一截,或许是伙食好,不缺营养的原因,萧景曜的个子蹿得很快,他又不挑食,注重荤素搭配,营养结合,再加上萧家祖传的大高个。现在萧景曜的个子,已经只比寻常男子矮上不到半头了。
等到萧景曜真正开始长身体的时候,个子肯定不会低。
现在萧景曜现在窗户边,能十分轻松地看清楚县衙小吏们收税的情景。
有当场收下顺顺利利结束的,离开时都面带喜色,也有苦着脸万般不舍再给胥吏添上几斗的,离开时很是沮丧。
萧景曜看着,时不时皱眉。不过转念一想某个朝代收税官员们那一脚踢斛尖的本事,萧景曜又觉得现在这些胥吏竟然做得还不算过分。实在是同行衬托得好。
尹县令的脸色同样时好时坏,变了许久后,尹县令沉了沉心,冷静下来后继续教导萧景曜,“你只看到他们胡乱让人添粮,实际上,这里头同样有门道。”
萧景曜瞬间竖起耳朵认真听课。
“县衙的小吏文书,多为当地人,有这样的机遇,胥吏们都会把自己的绝活藏着掖着,好传给儿子,让儿子能接任他的职位。”
萧景曜点头,吏和官不一样,不在朝廷的正式编制之内,类似后世的合同工,又没有官员回避制度,多由本地人担任。
虽说胥吏之流三代不能科考,但相对于普通百姓而言,能在县衙当个不入流的小吏,已经算是实现阶级跃升,成为“官”一级,日子自然也比普通百姓好过得多。
县衙里三班六房那些胥吏捕快,读书人瞧不上,却已经是老百姓够不着的位置了。人皆有私心,这样的好活计,肯定都想留给自己的孩子。
于是一代又一代下来,胥吏们基本成了家传的活计,就算有意外,也不会太多。这种盘根错节的关系,很容易让他们拧成一股绳和新来的县令博弈。若是县令的本事不够,甚至会被他们架空,当个端坐在公堂之上的一座泥菩萨。
这样的胥吏,胆子也大得很。
大齐朝建立不到百年,现在的正宁帝乃是大齐第四任皇帝,因着前两任皇帝在位期间边疆战事不断,大动兵戈以至于国库空虚。正宁帝继位后采取休养生息政策,轻徭薄赋,哪怕刚登基时让胡人兵临京城之下,正宁帝都没有加赋税。
只这一点,百姓人人称他为仁君。
大齐建国时间不长,胥吏们的关系网还没有那么盘根错杂。朝廷对贪官自有一套严苛的律法,正宁帝是仁君,也照样把贪官杀了个人头滚滚。
所以大齐朝堂中的官员,不管是真心还是假意,大多还是控制住了自己的手,别多拿东西。当然,贾县令之流也有,水至清则无鱼,没有哪个朝代能做到所有官员一个都不贪的,大齐现在,已经算政治清明,海晏河清了。
这种情况下,只要县令有手段,治下的胥吏们也不敢多伸手。当然,如果县令本身也是个贪的,那就是整个县所有百姓的劫难。
萧景曜脑海中飞快地闪过一连串念头,仰头看着尹县令,等着他说出更重要的下文。
尹县令也没有故意卖关子,而是问萧景曜,“你可曾注意方才那几个被小吏们追讨税粮的农户?”
萧景曜回想了一下对方的面容,就是普通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百姓,因为不断干农活,年年在日头下暴晒,所以脸色黝黑,还没到而立之年,就已经满脸沟壑,拿着米斗的手更是粗壮,指节肥大,全是厚厚的茧子。
就像每一个闷头干农活的农人一样,浑身上下都是劳动的印记。
尹县令却道:“那几人交粮时,显然同族老关系更亲近些。胥吏们除了一手传家的本事外,还有一副绝佳的好眼力。看出这些人同族老族长的关系更亲近,按照乡下的情况,这几家的日子应当比寻常村民更好过一点。所以胥吏们让他们添粮。”
萧景曜瞪大眼睛,表示自己又学到了。
尹县令的教学却还没有结束,笑着说道:“不过老百姓也有老百姓的精明,他们交的粮,也有掺杂着陈米的。有些是因为被胥吏查出了掺陈米,才让他们再补几斗粮。”
萧景曜叹为观止,没想到一个简单的交粮行为,竟然还能有这么多的弯弯绕绕。
看着百姓们上交实物纳税,如此复杂,萧景曜忍不住想,如果把他们该交的税统一折算成银子,直接交税钱,这应该要方便得多。
但萧景曜很快又把这个想法按了下去。民以食为天,农人上交田赋,官府收好后,一部分留在本地粮仓,另一部分上交国库。这可是闹灾荒时的救命粮。
若是只收银子,国库存粮不够,再闹个灾……面太美,萧景曜都不敢去想。
别说现在,就是后世,某个不可抗力原因封城时,某地也发生了断粮现象,老百姓们手里有钱却买不到粮食。国家反应迅速,各地支援才一同挺过了这个难关,但期间也有不少高价卖菜的行为。
现在要是只收税银,不收实物,造成国库存银多而粮食少的现象,怕是要出大乱子。
萧景曜又陷入沉思,觉得可以统一将赋税全部折算成银子,减轻百姓负担,同时朝廷也要购买足够多的粮食充盈国库,并调整粮食价格。
还是那句话,民以食为天,粮食价格稳定下来,就代表着老百姓的心也安定下来。
赋税的弯弯绕绕太多,牵一发而动全身。萧景曜光是想想都觉得脑瓜子疼。再者,他现在也只是知道一个县怎么收税而已,更上一级的府和州的实际情况,萧景曜完全不知道,更别提京中那边的具体情况了。让他在还没搞清楚实际情况下去梳理清楚税制的事情,哪怕萧景曜是个天才,也做不到。
实事求是才是正道,他这种空谈空想,真的闷头就上了,恐怕就是大齐版赵括,只会纸上谈兵。
大齐律中倒是有对税法的规定,但律法这种东西嘛,实际操作起来可能是另一种样子。
打个不恰当的比方,要是在萧景曜穿越之前的那个时代,再往后过个一千年,后人拿着当时的劳动法理直气壮地论证当时所有人全部都是朝九晚五,绝对不加班。那帮饱受996007摧残的社畜们要是听到这番话,怕是要气到吐血。
萧景曜一不留神就想远了。
尹县令见萧景曜陷入沉思,也不出言打扰他。等到萧景曜思考完后,尹县令才笑着问萧景曜有何想法。
萧景曜沉吟片刻,将自己关于税制的想法砍了些枝蔓,大致向尹县令说了,又愁自己站得还不够高,不知内里真相,无法真正做出准确的判断。
尹县令听完,不由哈哈大笑,“曜儿尚未步入官途,已经开始忧国忧民了吗?”
见萧景曜面色讪讪,尹县令的神情更为温和,笑着摸了摸萧景曜的头,用一种叹息般的语调感慨道:“你能从百姓交税一事上想到税制,我已经没有什么可教你的啦。”

文库首页小说排行我的书签回顶部↑

文库内搜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