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的“三无”,指的是:无江湖背景, 无世家背景,无官场背景。
十年前,伍达继承父业做了捕快,阿爷兢兢业业做了一辈子, 到死也只?是个捕快,伍达以为他的一辈子大约也只?能如此了,未曾想, 竟然有朝一日成了捕头。
当然,这个捕头不?是正儿?八经的捕头, 只?是个“代捕头”,说?白了就是暂时的,随时都有可能被替换。吴正清暂代司法参军一职时, 他这个捕头就是吴正清的应声虫,全?靠府衙的兄弟们撑面?子, 才勉勉强强混了下来。
伍达做捕头的第五个月,益都迎来了一位大人物,扬都花氏花四郎,鼎鼎有名?的扬都第一纨绔,从青州诚县县尉奇迹般擢升为益都城司法参军。
接到这个调职令的时候,池太守和夏长史兴高采烈,弹冠相庆,商量了好几?个晚上,做出了一个决定——请与花参军同行的林随安担任益都府捕头。
伍达知道?,自己这个“代捕头”做到头了。
花氏林娘子,出道?不?到两年,力挫江湖数名?高手,包括但不?限于扬都江洋大盗东晁,太原姜氏金羽卫首领姜尘,太原猛虎姜东易,广都城藩坊区藩人第一高手南乡赌坊坊主伯克布,最新?战绩是战胜了青州龙神?观观主玄清散人及其手下百余人,战力之彪悍,江湖无人能出其右。
伍达以为,江湖传闻多少都有些夸大成分?,直到那?日在锦里长街看了林随安与登仙教教主西门阳的一场大战,顿时惊为天人。
此等身手,莫说?做个小小的益都府捕快,就算去东都做个将军也是绰绰有余的。
伍达甚至觉得,能在林娘子的手下做个捕快也不?赖。
然而,林娘子似乎对捕头一职毫无兴趣,池太守和夏长史也好像忘了,绝口不?提,再加上接二连三的命案,此事就这么搁置了。
神?奇的是,这位花参军竟然对伍达委以重任,让他负责两大命案的基础走访调查工作,伍达第一次觉得,他这捕头做的有些趣味了,更重要的是,花参军出手阔绰,时不?时派木夏和小伊塔送慰问的餐食过来,都是张仪楼的最顶尖的菜色,一顿顶他们一个月的俸禄,弟兄们个个吃得满面?红光,干起活来那?叫一个卖力,凡是花参军经手的案子,都格外用心。
今日一早,狱卒老张送来了一条消息,伍达一听,直觉此事不?简单,理应上报花参军,可在司法署左等右等,不?但花参军和林娘子不?见人影,凌司直也没来,更别提池太守和夏长史,今天一大早就传出话?来,说?俩人都累病了,要休沐三日。
伍达实在等不?住,匆匆赶去了花氏九十九宅。
花氏的小厮甚是有礼,一路引着伍达去了后园,园子里竟然还有一座湖,令伍达大为震撼。
湖边的赏阁叫雕栏阁,伍达没看到花参军、林娘子和凌芝颜,只?看到了林娘子的徒弟,靳若。
靳若,净门少门主,追踪勘察术登峰造极,除此之外,伍达对他的印象只?得俩字:吃货。
此刻的靳若果然还是在吃,桌上的仅各式点心就有十几?盘,琳琅满目,香气四溢,伍达还没吃早饭,闻到香味,肚子咕噜噜叫了起来。
“伍捕头,先坐下一起吃两口,”靳若一手抓着蒸饼,一手举着白糖糕,热情招呼道?,“稍等一会?儿?,我马上就好。”
伍达受宠若惊,忙坐了过去,抓起蒸饼咬了一口,满嘴流香,果然是花氏的厨子,太他娘的好吃了。
坐在靳若对面?的是净门益都分?坛坛主甘红英,举着一本账簿,飞快汇报着一串又?一串奇怪的数字,伍达听不?懂,想必是净门内部的特殊密语,靳若嚼着蒸饼听得很认真,时不?时给出指令,语速飞快,语气坚定。
伍达第一次在靳若的身上看到了净门少门主的气势。
不?愧是林娘子的徒弟,果然是英雄出少年。
甘红英的汇报时间大约持续了一刻钟的时间,很快收起了账簿,又?道?:“根据少门主的吩咐,昨日已经将方大夫开出的龙神?果解药方子送去了各大世家,吴参军的宅子也送了。根据弟子回报,只?有东城刘氏、城北钱氏、孙氏、城南徐氏、周氏来咱们这儿?买过百花茶,城南吴氏、随州苏氏、城北王氏、东城马氏都不?曾来过,也没去过花氏的茶铺和茶坊。”
靳若挑眉:“百花茶是龙神?果解药最重要的药引,他们不?来买百花茶,是死猪不?怕开水烫吗?”
甘红英:“听说?是从别的门路买到了百花茶,据说?价格比咱们净门的还便宜一成。”
靳若又?咬了一口蒸饼,“假的百花茶?”
“十有八九。”
“谁做的?”
“益都城做茶叶生意的大族只?有两家,益都花氏和城南马氏。”甘红英道?,“马氏与王氏一样,与随州苏氏走得很近。”
“仔细查查。”
“是。”
“还有一事,属下觉得有些蹊跷。”甘红英放低声音,“昨夜花参军和林娘子离开方圆赌坊后,五陵盟盟主乌淳秘密约见了登仙教教主西门阳、鸭行门门主冯乔、鹤仙派门主车松和黄九家门主黄田,密谈两个多时辰,天亮时才离开。”
靳若咕咚咕咚喝着羊肉汤,“仔细盯着,一有风吹草动,速速来报。”
“是。”
靳若想了想,又?觉不?对,转而问伍达,“伍捕头,之前查封吴氏布行的时候,鸭行门的门主冯乔不?是被抓到衙狱了吗?”
伍达抱拳:“之前冯乔为了自保,供出不?少吴氏的龌龊事,也算立了功,吴正礼的判罚下来后,鸭行门上又?缴了一大笔赎释金,将冯乔保了出去。”
说?到这,伍达皱了皱眉头,“今早狱卒整理归档冯乔的口供时,发现其中有一条甚是蹊跷。属下就是特来向花参军汇报此事的。”
靳若顿时来了精神?,“怎么个蹊跷法?”
伍达心中盘算了一下花一棠和靳若的关系,决定还是照实说?,“冯乔说?,之前吴氏在城郊做了好几?家善堂收留乞丐,其实是利用那?些乞丐替他做事。”
靳若飞快看了一眼甘红英,甘红英表情也有些诧异,显然此事净门也不?知晓。
“做什么?”靳若问。
“万里桥外,新?南市以东,玄中观往北五里,吴氏建了一座义?庄,替那?些无家可归曝尸荒野的可怜人收尸,鸭行门常常抓善堂的乞丐去帮忙挖坑埋土,奇怪的是——”伍达放低声音,“有的时候,吴氏会?为某些无名?尸配上好的棺材,无论是乞丐还是鸭行门的人,从来都没见过这些棺材里的尸体是何等模样,这种棺材都是封好的,直接下葬。”
“那?些无名?尸葬在了何处?”
一道?阴森森的声音从三人身后冒了出来,三人吓得“哎呦”一声,心脏差点从嘴里跳出来。
方刻套着空空荡荡的血红色长衫,刷白的脸,漆黑的眼圈,两只?脚仿佛没有骨头似的飘着,裂开嘴笑了,“闲着也是闲着,去瞧瞧。”
秋月茶坊里,凌芝颜如坐针毡。
为了不?打草惊蛇,凌芝颜此来并未表明自己的身份,而是打算便衣出行,低调暗访,可万万没想到,这间秋月茶坊里竟然九成以上都是女客,年龄跨度从十三四岁到五六十岁皆有,燕瘦环肥,风姿千秋,满场皆是女子们清脆的笑声。不?仅是客人,一半的侍从是女子,八成以上的茶博士也是女子,放眼望去,只?有他一个是男客。
难怪他今日一说?要来秋月茶坊探查,靳若就躺在地上耍赖,说?自己吃坏了肚子,死活都不?肯跟他过来——此处的尴尬比红香坊更甚。
好在这些女娘们都忙着自己的事儿?,对凌芝颜并未太过关注,只?是小厮安排的位置不?太好,恰好在临街的窗边,每个路过的行人都颇为好奇瞅上几?眼,顺便来两句评价。
“瞧,秋月茶坊里有个俊俏的小郎君诶。”
“人家秋月茶坊也没明文规定说?不?招待男客吧。”
“话?虽这么说?,但本地人谁不?知道?,秋月茶坊女客居多,男子止步。”
“那?破规矩也就是糊弄一下咱们这些老实本分?的,前几?日我还看到那?马氏和那?几?个二世祖进了秋月茶坊,好一阵才出来呢。”
“世家子弟,有钱呗,秋月茶坊再清高,也不?能和钱过不?去吧。”
“这小郎君瞧着眼生,八成是外地的,不?知道?规矩。”
“嘿,小郎君脸红了。”
凌芝颜拉着袖子抹了抹头上的汗,心道?益都的果然闷热得厉害,抬手唤来茶侍,“雪娘子现在可有空见在下了?”
茶侍是个十五六岁的小娘子,水灵灵的大眼睛在凌芝颜的脸上转了一圈,皮笑肉不?笑道?:“我说?过了,雪娘子忙得很,你若想见她,需得提前三日预约。”
凌芝颜抱拳:“在下只?是有几?句话?想问雪娘子,耽误不?了多少功夫的。”
茶侍的笑脸倏然一收,豁然提声,“大事不?好了!又?来了个闹事的!”
这一喊可不?要紧,茶坊里所有女娘的目光唰唰唰都射了过来,茶侍、茶博士,跑堂的小厮,甚至连后厨都跑了出来,气势汹汹将凌芝颜围在了中央,凌芝颜慌乱起身,“诸位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是不?是马氏那?几?个不?要脸的雇你过来闹事?”女茶博士们挥舞着火筴怒道?。
凌芝颜愕然,“在下不?认识什么马氏,在下其实是——”
一句话?没说?完,又?被打断了,女茶客们纷纷涌了上来,怒目而视。
“雪娘子是不?会?屈从你们马氏的!你们来多少次都一样!”
“此处不?欢迎你,滚出去!”
凌芝颜抹汗,“诸位当真是误会?了,在下姓凌,乃是——”
“瞧你长得浓眉大眼的像个好人,想不?到竟是马氏的走狗!”
“堂堂七尺男儿?,竟然做此等龌龊事,真是丢人!”
“出去!”
“出去!!”
荥阳凌氏六郎,唐国出了名?的老实人,不?善言辞,面?对一众女娘的千夫所指,步步紧逼,当真是百口莫辩,脸皮涨得通红,扯着袖子遮着脸,连连后退,眼看就要退到门外,突然,脚跟被门槛绊了个趔趄,咔吧闪了腰,说?时迟那?时快,一只?手扶住了凌芝颜的手肘。
凌芝颜毫无由来汗毛倒竖,倏然转头,看到了阳光下蔷薇花般娇艳的花一梦。
“凌家六郎,你怎么又?被欺负了啊?”花一梦笑道?。
凌芝颜脸上的血管轰一下炸了,“在、在在在在下不?不?不?不?是——”他一怔,又?看到了一个人。
瞿慧站在花一梦的身后,上半身藏在屋檐的阴影下,看不?清表情。
“红香坊水天街四十号,段九家。”林随安读着门牌上新?挂出营业时间,“申正三刻开园。咱们来早了啊。”
“嗯咳,”花一棠清了清嗓子,“其实我一个人来就行了。”
林随安连连摇头,“你一个人当然不?行。”
花一棠怔了一下,心突突突狂跳了起来,“莫、莫非你吃、吃——”吃醋?
林随安拍了拍花一棠的肩膀,“所谓搭档,定要有福同享!”
“诶?”
“益都美人如云,堪称唐国之首,若是不?能结识一二,岂不?白来一趟?”
“……”
花一棠重重叹了口气,他果然想多了。
林随安整了整衣衫,抬手咚咚咚敲门,不?多时,门吱呀开了,一个小厮探出头来,“谁啊?”
小厮年纪二十岁出头,黄脸,塌鼻子,小眼睛,短眉毛,和靳若昨天说?的是同一个人,是个能说?上话?的。
花一棠也不?废话?,直接抛出一袋金叶子,摇着扇子笑道?,“请给段娘子传个话?,就说?花家四郎求见。”
小厮诚惶诚恐接过金叶子,乐颠颠跑了进去,不?到半盏茶的功夫,又?回来了,哭丧着脸将金叶子递了回来,“段娘子说?了,她今日身体不?适,不?见客。”
花一棠的脸皮不?受控制狠狠抽动了一下,显然扬都第一纨绔没有吃闭门羹的经验,尤其是妓馆的闭门羹。
林随安目瞪口呆,这是她第一次见到花一棠战无不?胜攻无不?克氪金大法失败。
“段娘子不?想见客,那?可愿见见朋友?”一道?轻柔女声从身后响起,林随安和花一棠同时回头,看到刘青曦站在斑驳树影下,提着一个书箧,朝他们微微笑着。
花氏九十九宅,木夏默默收起了花一棠的定情诗,换上了一大清早从大慈寺请来的月老像,摆上香案,焚香敬拜。
伊塔歪头:“灵吗?”
木夏叹气:“事到如今,只?能尽人事听天命了!”
伊塔似懂非懂点了点头,“木夏,威武!”
段红凝闺房在段九家三院小楼的最顶层, 光线最好的一间。
迎面是一张六扇刺绣屏风,绣着一簇怒放的海棠花,光影变幻间, 海棠栩栩如生,仿若迎风摇摆, 。
绕过屏风, 入眼处是一张朱红色的卧榻,卧榻临窗,三?四个大软垫扔在上面,所有的窗户都是打?开的,阳光和风缠绕着掠过卧榻上的轴书,书页如龙鳞翻动,沙沙作响。
卧榻左侧, 是一张红木妆台,立着半人?高?的铜镜,光可鉴人?,妆台上放着五层妆盒, 两大排晶莹剔透的琉璃瓶,琉璃瓶的光衍射成一束束细小的彩虹。
左侧圆拱门内,能看到是一间雅致的茶室, 右侧的拱门挂着层层叠叠的账幔,随着风轻轻飘动着, 应该是段红凝的寝室。
引路的丫鬟似乎与刘青曦很熟,言谈间很是亲昵,刘青曦进了屋, 没?有去茶室,而是先将卧榻上的轴书收好, 和她的书箧一起摆在榻边的小案上,直接脱了鞋,盘膝坐上卧榻,还招呼林随安一起。
林随安汗都下来了,“这、这不合适吧?”
“无妨,都是女子,不必拘谨。”账幔后传出段红凝的声音,“林娘子既然?是刘娘子的朋友,便?也?是我段九娘的朋友。”
林随安犹豫了一下,决定还是客随主便?,和刘青曦一样脱鞋盘膝坐下,拉出衣襟盖住了脚丫子,还是觉得别?扭,眼?珠子尴尬转了两圈,没?话找话,“刘娘子这书箧里装的是什么?”
刘青曦打?开书箧,里面竟都是五彩缤纷的脂粉盒。
“九娘是益都城有名?的妆容大家,对脂粉、粉膏、唇脂、梳发、首饰皆有研究,这些?是我刘氏脂粉铺子的新品,特来请九娘赏评,若是能得段娘子称赞一二,定能畅销益都城。”
刘青曦口中的九娘应该就?是段红凝,林随安心道,原来段红凝是这个时代的美妆博主。
丫鬟很快送来了托案,两盏茶,一碟水晶龙凤糕,茶色清澈澄明如琥珀,林随安尝了一口,是青州城县的上品百花茶。益都净门百花茶的销售渠道刚刚铺开,段红凝就?能买到如此正宗的茶,果然?是人?脉资源丰富。
寝室账幔飘动,一名?女子身着薄衫缓步行出,长发随意披散,赤着脚,脚趾探出裙摆踩在阳光里,一点蔻红,很是诱|人?。
林随安张大了嘴巴,脑袋飘出一串问号:姐姐,你谁啊?
眼?前的女子身形窈窕,发丝如云,行走间,风姿卓越,唯有这张脸,面色黯黄,眼?皮红肿,黑眼?圈和方刻有一拼,鼻翼两侧还有许多雀斑。
“之?前在散花楼承蒙林娘子照拂,红凝本想着寻个时间,携礼去府上致谢,未曾想,林娘子与刘娘子成了朋友,我们当真是有缘啊。”
女子一开口,林随安听出来了,的确是段红凝的声音。
刘青曦掩口轻笑,“莫非没?上妆的九娘惊到林娘子了?”
林随安挠了挠额头,“段娘子肯素颜相?见,想必是不拿林某当外人?,林某受宠若惊。”
段红凝颔首施礼,提裙走到妆台前坐下,拉开了第一层妆盒,里面装满了各种造型的袖珍容器,圆的、扁的、长的、方的,材质也?是五花八门,金的、银的、玉的、琉璃的,容器中是各种颜色的粉膏,除了常见的白色和绯色,还有紫色、绿色,灰色等等,二层装盒是颜色从深到浅的碳笔,三?层是几十盒唇脂,四层分两格,一格是造型各异的花钿,另一格是镊子、剪刀、和造型各异、大小不一的刷子,五层全是琳琅满目的发饰。
就?见段红凝先将桌面琉璃瓶里的液体倒在手心,以指腹融合均匀了,对着镜子,沿着皮肤纹路一点一点涂抹均匀,脸上肌肤渐渐变得清透湿润,段红凝似乎并不着急上妆,而是取出一个干净的玉盒,将一个琉璃盒里的白色粉状物倒了进去,又掺了些?琉璃瓶的液体,取出细细的银棍慢慢搅拌着,很快,里面的粉状物变成了粘稠状,表面泛起丝绢般的光泽。
“林娘子此来,莫非也?想问弥妮娜和连娘子的事儿?”段红凝问。
林随安伸长脖子瞄着段红凝的手法,“啊,对。……这里面是啥?”
“是云母。”段红凝瞥了眼?林随安的表情,嘴角勾了勾,“我所知道的,昨夜已经尽数告诉凌司直了。”
“啊,哦。”林随安点头,又吸着鼻子闻了闻,“这是干嘛的?”
“这可是九娘的独家妆容秘法,不外传的。”刘青曦笑道,“林娘子可仔细瞧瞧。”
段红凝从一层装盒里取出一个长方形的羊脂玉盒,打?开,里面是薄如蝉翼的轻纱,以银镊子夹起一片,小心翼翼覆在脸上,用手指轻轻压住,轻纱竟然?奇迹般贴在了脸上,取出袖珍的小刷子,沾了云母,细细密密涂在轻纱上,再以粉扑沾了蜜粉修饰细节,不消片刻,轻纱和云母便?成了段红凝第二层肌肤,丝滑细腻,光彩照人?。
林随安下巴都掉了,“哇哦哦哦哦!”
刘青曦笑出了声,“林娘子你也?太夸张了。”
“厉害!”林随安吧唧吧唧鼓掌,“如此出神入化?的技术,天下第一盗云中月看了都自愧不如。”
段红凝也?被逗笑了,选了一支碳笔,开始描眉,“林娘子当真和云中月在莫愁湖上大战了五百回合?”
林随安托着腮帮子津津有味观赏着段红凝的手法,“怎么可能,也?就?打?了三?五十个回合吧。”
刘青曦:“云中月真的如传闻一般,千人?千面?”
“云中月那厮会易容术,不仅能扮成唐人?、胡人?、男人?、老人?,更可怕的是,他会缩骨功,能扮成老妇人?,甚至小女娘。”
段红凝眉笔一停,“你可见过云中月的真容?”
林随安遮住半张脸,“只见过一半。”
此言一出,段红凝和刘青曦都有些?好奇,“好看吗?”
林随安重重点头,“好看!”
刘青曦:“比花家四郎还好看?”
林随安:“有过之?而无不及。”
“哇——”
段红凝笑了,放下眉笔,换上了腮红,“坊间传闻说,瞿娘子是云中月掳走的,后来又被林娘子救了回来,是真的吗?”
林随安目不转睛盯着段红凝的脸,“假的,将瞿慧带出吴家别?院的是我,揍了吴正礼的也?是我。”
段红凝豁然?转头,刘青曦“咦?”了一声。
林随安竖起一根手指,“二位可要为我保密啊。”
刘青曦瞪大了眼?睛,段红凝眨了眨眼?,林随安挑起眉毛,三?人?同时笑出了声。
“林娘子果然?是个妙人?。”段红凝放下腮红,拿起唇脂膏,用小刷子一点点沾了,小心描绘着唇线,“所以,林娘子你到底想问什么?”
林随安:“我想知道连小霜是个什么样的人?,性格如何,喜好如何,习惯如何。”
段红凝的手顿了一下,“林娘子问案的方向着实与众不同。”
“实不相?瞒,连小霜一案线索几乎都断了,我们查案查得焦头烂额,只能病急乱投医。”
段红凝放下唇脂,转过头直直望着林随安,她的妆容几乎已经全部完成,与之?前判若两人?,肤若凝脂,唇红似樱,眼?中清光流转,含了泪一般楚楚动人?。
“连小霜不过是一个普通的绣娘,无家人?,无背景,又无钱银,这样的人?,益都偌大一个城池,每年死一堆,这样的人?,死就?死了,又何必刨根问底?就?算破了此案,于你又有何益?”
林随安:出现了,送命题!
散花楼一案,就?如花一棠所说,段红凝明显知道些?什么,但她并不信任官府,不信任花一棠、凌芝颜,当然?也?不信任林随安,所以什么都不说。
今日,自段红凝说第一句话开始,林随安就?感觉到,她在试探自己。
为了尽快打?消她的戒心,融入她们的小氛围,林随安极力投其所后,又是夸妆容,又是说江湖秘闻,甚至云中月都拉出来当话题了,似乎有些?效果,气氛缓和了不少,但——段红凝刚刚那一句话,又将气氛降到了冰点。
不过这样林随安反而松了口气——这可能是段红凝今天唯一的一句真心话。
现在的问题是,该如何回答呢?
各种答案在林随安的脑海里飘过,又被一一否决。
那些?高?大上的,冠冕堂皇的,花团锦簇的话,说出来固然?好听,但对于段红凝来说,只怕早就?听腻了,太空,太假,没?用。
面对这样的真心话,唯有用真心回答,方能破冰。
林随安沉默片刻,叹了口气,“我挺倒霉的,一路行来,总是碰见各种各样的倒霉事,尤其遇到花一棠之?后,更是走哪哪死人?。”
段红凝显然?没?料到话题竟是这样的走向,一时怔住了,刘青曦捂住了嘴。
“我是个顶顶怕麻烦的人?,每次都烦的要死,真想撂挑子不管了。”林随安顿了顿,抬起眼?,“可是我——看不惯!”
林随安双手平平放在千净上,掌心下的千净发出低低的嗡鸣,“我看不惯被害人?死不瞑目,看不惯真凶逍遥法外,看不惯普通的小百姓诉冤无门,看不惯那些?高?高?在上的狗屁东西作威作福,我要告诉那些?害人?的人?,天底下,总有人?盯着他们,总有人?看不惯他们,总有人?会一查到底,还天下一个清明!”
窗外的风吹了进来,温软的阳光飘到了林随安的头顶,几根碎发倔强地支棱着,少女的瞳子清澈如水。
段红凝神色微动,眼?梢泛起淡淡的绯红,飞快垂下了睫毛,避开了林随安的视线,她避得太快,林随安并未看清她眼?中的神色,只是感觉屋内的气氛突然?松弛了下来。
刘青曦微微露出笑意,“林娘子,当为侠名?。”
林随安尴尬挠脑门,“我就?是力气大些?,能打?架。”
段红凝开始最后一道工序,选出一枚金色的花钿,贴在了额心,眸光也?和声音一样软了下来,“连娘子是个很爱笑的人?,笑起来声音像含了一口水,说话软软糯糯的。她说她幼时生活在扬都,那是个空气里都飘着甜香的地方。她胆子很小,看到灯下的小虫都一惊一乍的。天晴的时候,她喜欢去人?多的地方,什么也?不买,就?是闲逛。她喜欢热闹,晚上听着市集上车来车往,才能睡得着。”
段红凝说连小霜时候的表情,六分怀念,三?分悲伤,还有一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更像是在聊一个多年老友。
似是看透了林随安心中所想一般,段红凝笑了笑,“我与连娘子相?识不到两年,但趣味相?投,相?见恨晚,就?仿佛……认识了许多年一般。”
“瞿娘子口中的连小霜和段娘子口中的连小霜,”林随安道,“不像一个人?。”
“或许吧,”段红凝完成妆容的最后一道工序,静静看着镜中的自己,“或许我们都不了解她。”
花一棠坐在段九家的大堂里,摇着扇子,抖着腿,整个人?都气鼓鼓的。
林随安去段红凝房中已经快半个时辰了,怎么还不出来?才见过两面,又不熟,聊什么能聊这么久?
段九家的妓人?、丫鬟和小厮们都在为下午开业做准备,忙忙碌碌的,时不时瞟花一棠两眼?,互相?交换着眼?色。
那个就?是传说中的扬都第一纨绔花家四郎诶。
怎么看起来像颗蔫豆角?
听说和他一起来的林娘子去了九娘的闺房,呆了好久了。
哎呦,莫不是这花家四郎吃醋了?
嘿,九娘的仰慕者咱们也?见了不少,因?为九娘打?架吃醋的更是多如过江之?鲫,我瞧这花四郎的醋味是最大的。
你闻闻,这酸味儿,真真儿的呛死个人?。
不对吧,我瞧这花四郎吃的是那个林娘子的醋。
那个林娘子?瘦了吧唧的,样貌平平无奇,不涂胭脂不涂粉,不穿罗裙不描眉,花四郎长得这么漂亮,家世又好,能看上她?
去去去,你们这帮臭男人?懂个屁,没?眼?睛还没?脑子,完全看不懂女子的好。
林娘子那可是顶尖的美人?,你们眼?瞎了吗?
嘘嘘嘘,小点声,花四郎看过来了。
花一棠实在坐不住了,啪一声合上扇子,径直走了过来,小厮和丫鬟们一哄而散,花一棠手疾眼?快拦住了一个妓人?,抱扇施了个礼,“敢问这位娘子,段娘子的闺房在何处?”
妓人?眨了眨眼?,“段娘子说了,今日不待客。”
“花某有个朋友去段娘子房中已经有些?时间了,实在有些?担心——”
“担心什么?”又有几个妓人?凑过来,“担心段娘子吃了你家林娘子?”
花一棠挑眉一笑,“正是如此。”
众妓人?笑成了一团。
“花四郎不必担忧,我刚刚路过九娘的门口,听见里面有说有笑的,很是开心呢。”
花一棠:“诶?”
“九娘似是很喜欢林娘子呢。”
花一棠:“诶??”
“林娘子巾帼英雄,英姿飒爽,莫说九娘,我们都很喜欢呢。”
花一棠:”诶???”
扬都花氏四郎,此时此刻,感觉压力十分山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