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台顶端竟是一座气势恢宏的瀑布。
无根之水汇聚于此,天河倒灌, 飞流直下, 声如奔雷, 色同白练,激湍汹涌, 碎玉四溅。
几人笼在濛濛水雾之中, 连外裳都笼了一层湿。
隔着几步的距离, 闻既白的声音却像是从天外传来。
“你知道凰落当时来此, 许下过什么愿望吗?”
“她说,愿以任何代价,换取你们来世相见。”
天道法则应允了她的祈愿,她与慕星衍自幼相识,年少慕艾,只不过付出的代价,却是意外早亡。
慕星衍听着,心下酸楚却也宽慰,如若果真如此灵验,想必她很快就能回到他的身边。
可就在这时,下一步指令传来。
“慕星衍,跳下去。”
他没有任何犹豫,将司云落转交给闻既白,确认她安然无恙后,恋恋不舍地看了她最后一眼。
随后,他张开双臂,面对着她的方向,从万仞高的悬瀑顶端一跃而下,似枯叶般无力坠落。
死一般的寂静笼罩了四周,直到闻既白叹了口气,席地而坐,仰望着无阴无晴的天空。
他让司云落靠在他的肩上,双手圈成喇叭状,对着天空大喊。
“我—又—来—了!”
相比起雷鸣般的水声,这喊声可谓不值一提,不过片刻就销声匿迹。
可云层却渐渐垂了下来,低沉的回应响起,回声如水波扩散,在半空中层层荡开。
“怎么又是你们两个?”
闻既白摸了摸鼻子,还好方才把慕星衍骗开,不然还真没办法向他解释。
“你搞错了。她这个样子,怎么能作为请愿者?”
气氛有一瞬的凝滞,大约是感受到了请愿者的存在,云层中发出了疑惑的声音。
“所以你这次过来,是又要改动请愿者的愿望?”那声音隐有揶揄意味,“你好像没有什么能够再与天道法则交换了。”
三千年前,天道法则预判到了那场撼动世间的浩劫,白泽由此降世,作为传递天意的桥梁。
一念入凡,情思暗生,祭白不忍凰落就此牺牲,于封印大阵的关键时刻偷梁换柱,保下凰落的性命。
此举虽泄露天机,却也不至于令祭白一夕之间跌入轮回。
真正令他堕凡的,是他在凰落许愿之后,小小的修改了她的愿望。
凰落说出“任何代价”时,从未料想过结果会是多么难以承受,但祭白清楚其中的分量。
于是他以身入轮回为代价,换取凰落实现愿望,让她和慕星衍来世相见。
听上去很傻,真的有人会为了别人的爱情,付出沉重的代价。
从来就算不上三个人的故事。
他也有私心的,因果相系,羁绊相牵,只要愿望的成立是建立在他的付出之上,他敢百分之百肯定,他也能够和落落,来世相见。
就当作是,实现他自己的愿望吧。
预知的神力被封入他的左眼,之前已经隐隐有了松动的趋势,八苦轮回之后,经由祭白的身份被彻底解放。
不然他也不能悠闲地坐在这里,与所谓的天道法则交谈。
“我对落落生情,不愿见她牺牲,才导致慕星衍以身相替,凰落前来许愿,我自请堕入轮回。”
“说到底,症结在我身上,你算计我。”
“你早就知道,三千年前的劫数未完,以我灵力,只能设计无极万劫大阵将众凶兽镇压,却无法彻底消灭。故而要留我在这世间,直到迎来转机。”
“神力一直沉睡,却在此时完全苏醒,意味着这件事情即将有个结果。”
闻既白摇了摇头:“可惜,没有办法不把落落他们牵涉进来。”
云层不再说话,似乎是被他猜中了,有些心虚。
他也不在意,扬声道:“我愿以重归上清为代价,换取司云落和慕星衍,百年好合,福寿绵长。”
“我将斩断无妄情爱,不再插手尘寰之事,终身洁净地侍奉天道。”
他忽然笑了一下,却没有多少释然。
“就当是,送给他们二人的新婚贺礼吧。”
又是一片静默,久到闻既白几乎以为说话声不会再继续响起。
但他身份非比寻常,叩问天道必有回音。
因此他只是耐心等着,直到声音再度慢吞吞地响了起来。
“……不太够。你知道的,方才那位请愿者用了寿数作为交换。”
真是算得一手好账,就差把算盘珠子崩他脸上了。
闻既白大手一挥,十分慷慨,仿佛在讨论什么无关紧要的东西。
“再加我这一世剩余的阳寿!”
“可。”
这次的回答快得没有一丝犹豫,让人根本来不及反应。
没过一会儿,他又听见有人问他:“值得吗?”
这已经是第二次了,就连天道法则也为之疑惑动容,忍不住向他发问。
“值不值得,还不是要你说了算?”
闻既白眨了眨眼,露出个狡黠的笑容。
“其实你只是想让我早日归来,才收了我的阳寿,你我心知肚明,不必多言。”
这一次,再没有得到回复。
慕星衍坠下瀑布后,就完全失去了知觉,不知道中间究竟发生了什么。
等到他被闻既白从底部的寒潭救起,已经是浑身湿透,寒气侵体。
所幸龙族亲水,这点程度的寒气对他而言不算什么,他便跟着闻既白的步伐,深一脚浅一脚地走了出去。
穿过黑黢黢的洞口,眼前忽然风沙弥漫,他转头望去,发现来时路已经消失,淹没在漫漫黄沙之中。
不愧是神迹。
接下来的事情十分顺利,是慕星衍之前想都不敢想的。
回到凤鸣山之后,不知闻既白和司父说了些什么,司父竟然火速同意了落落与他的婚事。
其实闻既白只是告知司父,司云落如今能留住神魂,全靠慕星衍的护心鳞支撑,为了落落着想,寻个由头将她送去星序城,待在慕星衍身边,对她的身体可能会好一些。
护心鳞的事,司父先前并不知情。如今护心鳞在司云落身上,微雨凤翎却在慕星衍身上,两人确实是意外交换了信物,也没了过多阻拦的理由。
惊喜来得太过突然,慕星衍整个人如坠云端,不知所措,讷讷地表示自己一定会光荣完成冲喜任务,并询问岳父婚期定在何时比较合适。
未来岳父毫不客气地剜了他一眼,催促道:“为了我女儿早日苏醒,自然是越快越好!让你爹娘来跟我们谈。”
他又忙乱地去翻找,终于摸到了压在聚灵袋最底部的那枚玉简,忐忑不安地向久未联系的爹娘报告进展。
出乎他意料的是,爹娘没说什么,当日晚些时候便风尘仆仆地赶来了,甚至告诉他聘礼已经备好,都在路上。
如此速度实在是令慕星衍瞠目结舌,他越发相信,这所谓许愿果真灵验。
慕夫人以为他高兴傻了,还不忘打趣他,亲切地摸了摸他的头。
“傻孩子,这些聘礼我们已经准备多年了,奈何你一直不开窍,今日可算是派上用场了!”
他说不出话,看着两家又冰释前嫌,达成了一种奇异的和谐,而司云落的合婚庚帖又重新回到他手里。
至于后面的一系列礼节,大多不需要他操心,但一生一次的事,为了落落,他还是打算亲力亲为。
依据婚前的习俗,慕星衍不能继续待在凤鸣山,与司云落也不能再见面。
他虽然不舍,但也明白要将为数不多的时间留给岳父岳母。
在离开之前,他去见了她最后一面,往常亲密惯了的人,竟然难得的局促起来。
他取出那对翠玉龙形耳坠,小心翼翼地给她戴上,才附在她耳畔说道:“老婆,我很快就来接你。”
他倒是还想继续说些什么,他那面色不善的岳父却忽然闯了进来,开始将他向外轰。
即使接受了这个便宜女婿,也无法改变女儿即将嫁为他人妇的事实,司父觉得近日来自己心情越发不好了,像个火药桶一般一点就着,看慕星衍尤其的不顺眼。
慕星衍自然不敢得罪岳父,连声告辞着向外退去。
大殿的门徐徐合拢,吞没了最后一丝光线,故而无人注意到,司云落的手指微不可察地动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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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今天是喜从天降堪比中彩票的龙龙
2.龙龙:喜气洋洋.gif
3.落落:上号ing,密码是多少来着?
4.小白聪慧又通透,本来就并非尘世中人,但在时日无多的情况下,他依然会衷心祝愿落落,因为她配得上这世间最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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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可恶啊本来师兄是男二的可为什么小白是这样一个人设?!不行我要认真塑造师兄(猛猛憋文)
有了双方长辈的支持, 成婚的进度可谓是平稳有序地向前推进。
即使一切都按最快的速度准备,但礼节不可废,一来二去又是三月过去。
慕星衍只觉得心焦, 从前他在凤鸣山下落脚,屡屡被拒的时刻, 也不像如今这般忐忑。
大概是因为来之不易, 才会更怕即将成真的美梦破碎。
为了抵抗焦虑,他索性将注意力全部放在婚事的筹备之上, 事无巨细,亲自过问。
三月之期, 对于赶制婚服的绣娘而言, 未免还是太过仓促了些。
婚事定下之后,慕星衍趁着绣娘去给司云落量尺寸的机会, 偷偷混进过凤鸣山一次。
她还是一样美, 静静地躺在那里, 像个精致乖巧的布偶娃娃。
绣娘们没想到新嫁娘是位活死人, 一时踌躇着不敢上前, 还是慕星衍站了出来, 将司云落从玉床上扶起。
他的目光在她身上流连,眼角余光瞥见绣娘的手都在细微颤抖, 不禁叹了口气。
惧怕乃是人之常情, 他虽然不悦, 却也不想为了这点小事破坏大婚的喜庆氛围,于是解释道:“她只是暂时睡着了。”
绣娘战战兢兢地应了, 定下神来专心做事。
其实……若是忽略新嫁娘的身体状况, 她与眼前这位尊贵骄矜的小公子, 看上去便是一对天造地设的璧人。
听闻他们二位青梅竹马, 是自幼定下的婚约,即使新嫁娘出了这样的事情,慕公子还是坚持要履行婚约,真是一等一的痴情人呢。
慕星衍自然不知道旁人的想法。司慕两家的婚事,消息已经散播出去,但除了少数几位至亲之人,和入阵的天阁弟子,其他人并不知道司云落如今的情况。
他坚信司云落总会醒来,不想让她在人生大事上还要落人口舌,为了让绣娘保守秘密,出手也格外阔绰。
绣娘得了赏便欢天喜地下去赶工,把偌大的殿内留给两人独处。
虽说不是什么大事,但当慕星衍听到那些恭贺新婚的吉利话时,还是忍不住唇角微扬。
他低下头去,侧脸贴着她的脸颊轻蹭,缓缓开口时,眼中盛满了明亮的期冀。
“落落,你看,所有人都在祝福我们。”
他就这样一直拥着她,静止得仿佛一尊雕塑,过了很久,才忽而感觉到有些不对。
肌肤触手生温,即使长居玉床之上,逐渐升高的气温还是不可避免地影响到了她。
慕星衍蹙起了眉,看来新房之中,也要堆满冰块才好。
至于现在,他刚想起身去告知岳父,殿门突然从外面被人打开。
于是,不请自来的慕公子,又被自己的岳父不客气地“请”了出去。
慕星衍回想着司云落当时留给他的话,决心要在成婚之前,再为她做一件事。
“养一大群毛茸茸的小动物?”
这事不难,难的是他毛绒过敏。
想必司云落也是想到了这一点,才故意提出这样的要求为难他。
不过,若是作为成婚的前提条件,他便会迎难而上,绝不退却。
挑食能改,洁癖能治,没道理不能克服小小的毛绒过敏。
但……养什么好呢?
养鸡?倒也简单,反正他从前也不是没养过她……
咳,扯远了,继续。
再养些兔子好了,雪团子一样软糯可爱,最能讨女孩子欢心了。
不多时,长乐神殿的仆从们发现,他们的少主在花园一角单独辟了一块地方,成日里蒙着面巾、戴着手套,在不大的园子里——
抓鸡喂兔子。
一时间鸡叫兔跑,热闹极了,看得所有人都陷入沉默。
侍官东叔对此深感欣慰,少主似乎又恢复了从前的活力,这可是天大的好事!
少夫人短期内大概是醒不过来,少主若能培养些其他的爱好,便能够早日走出情伤。
前提是他不知道这些鸡和兔也是为少夫人准备的。
慕星衍全副武装,万分小心,绝不让自己被绒毛沾染半分。
毕竟他可是马上要成婚的人,为了配得上落落,俊颜必须完美无缺,不能有半分瑕疵。
但奈何细小的绒毛总是混在空气中,在压抑着打了数日的喷嚏之后,他总算习惯了些,可以亲自抱着这些小家伙了。
可他看着他养的鸡越来越肥,心中却生出了别的主意。
“落落最喜欢吃鸡了,到时候等她醒过来,就每天给她做一只鸡吃。”
他情绪平淡,语调也没有起伏,鸡却像听到了什么可怕的未来,尖声叫着扑腾起来,终于挣脱了他的怀抱,一溜烟跑没影了。
鸡鸣声大得能惊醒长乐神殿的所有人。
慕星衍没什么反应,又俯下身去捞起一只浑圆的兔子。
兔子瑟瑟发抖,卧在他怀里用小脑袋不住地拱他,见他没有进一步的动作,才敢乖顺地就着他的手啃食胡萝卜。
他用指腹摸了摸兔子油光水滑的皮毛,忽然笑了一下。
“算了,她大概不会吃兔兔。”
婚礼的请帖已经发出去许多,以两大仙门世家的身份地位,前来赴宴之人不在少数。
慕星衍从前不喜这样的热闹,但如今恨不得宾客越多越好,让全天下见证他娶妻,落落就再也跑不掉了。
他亲自执笔,给天阁弟子都递了帖子。
曾经同生死共患难,到底情谊更胜旁人。慕星衍没什么朋友,却依然希望他们能够前来参加婚礼。
沈不周是最先回信的,言明他与江可知已收到请帖,必会携贺礼按时前往,顺祝琴瑟和谐,永受嘉福。
慕星衍捏着薄薄的回信,觉得心底原本有了缝隙的坚冰,正在一点一滴缓慢消融。
他原本没想着邀请沈不周,又担心司云落苏醒后得知,会怪罪埋怨于他,才一视同仁寄了请帖过去。
坦率而言,他自认与沈不周仍有龃龉,但对方如今大方地祝福他与落落,他也很乐意承这份情。
时移世易,少不更事的那段过往,会被所有人默契地放在心底。
他又打开岑如默的回信,信上说师尊他老人家尚在闭关,不知何时才会出关,这段时间他需要暂代掌门一职,就不便抽身过来了。
岑如默不来,慕星衍深表遗憾,还能有什么比当着情敌的面娶老婆回家更爽的吗?
可惜另一位情敌似乎也预判了他的预判,并不乐意给他这样的机会。
闻既白干脆没回信,不知又去到哪里云游了,只是送上了一份贺礼,是个细长的匣子。
慕星衍用手掂了掂,分量很轻,没想太多便放到了一边。
他对这些礼物并不感兴趣,反正肯定没有他给落落准备的好。
既然如此,不如等她醒来,再陪着她慢慢拆。
几人都有了回音,唯独他原本最有信心的卜随云,迟迟没有消息。
他本来想着,卜随云平日与落落关系也算要好,落落应当很希望见到她来,她应该也不会拒绝。
卜随云自然收到了请帖,此时的她刚刚回到玄灵宗,想顺路取些东西,再去赴宴。
既然来了,不去探望一下师兄,总是不太像话。
她打定主意往天銮殿去,厚重的殿门被推开的瞬间,久违的光线泻入,刺破了殿内的昏暗。
空无一人。
但应天真人的菩提玉座已然挪向一边,有细碎的声响自下面的洞口中传出,窸窸窣窣的。
卜随云按着狂跳的心脏,在好奇心驱使下,一步步小心接近。
司云落躺过的寒玉台之上,已经换成了长眉慈目的白发老人,面色依然如生。
师尊?!这是……?
卜随云有了猜想,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这一幕。
即使师尊过世,师兄也会接掌玄灵宗,为何有意隐瞒师尊死讯,秘不发丧?
她分毫不敢动弹,死死捂住自己的嘴,不让呼吸透出来,引起岑如默的注意。
他像是真没发现,自顾自打开一坛酒,洒了一半在台前的青砖地上,看酒液没入缝隙,渗进内里。
他提起酒坛尝了一口,不屑地笑了笑,笑容中渐渐生出几分怅然。
“不愧是山下掺了水的酸酒,有什么好喝。真不明白您为什么爱喝这个。”
话虽如此,岑如默依旧将剩下的酒一饮而尽,酒液溢出来,浇湿了他的前襟,他也浑然不觉,放在空了的酒坛,又从旁边拿起一坛。
“这个……永安春醪,我刚去亲自买的,您尝尝看,味道还像不像从前。”
他惯例倒出来一半,正要去喝剩下的,却被一只纤纤玉手覆上手背,拦住了他的动作。
那女子背影纤薄,有些眼熟,卜随云不敢确认,继续看着。
女子又走近两步,赫然是与司云落一模一样的面容!
只是不如司云落那般富有灵气,表情呆板木讷,看上去似乎相当依赖和亲近岑如默。
“哥……哥……”那女子机械地摇了摇头,“不要……再喝了……”
岑如默盯着她看了半晌,忽然笑了,语气是卜随云从未听过的温柔宠溺。
“好,就听落落的。”
他站起身来,牵过“落落”的手准备离开。
卜随云只觉得毛骨悚然。
师兄疯了?这是在做什么?豢养司云落的替身吗?可她即将与慕星衍成婚……
不论出于何种目的,制作替身都为情理所不容,落落若是还在,也绝对不会允许自己被这样冒犯。
卜随云屏住呼吸,只想挨到岑如默离开,再去向慕星衍报信。
只是走神了一瞬,便直勾勾地对上了岑如默那双不带感情的眸子,似笑非笑地望着她。
“啊……被发现了呢……”
“好久不见,卜师妹。”
【??作者有话说】
1.今天是养宠专家龙龙
2.落落:的确,养鸡不就是用来吃?
3.鸡:?(只有它受伤的世界达成了)
4.落落的一半神魂被做成了……这部分只留有八苦轮回中的记忆,所以称师兄为“哥哥”
◎“永不分离”(二更)◎
大婚的那一日, 慕星衍坐在长乐神殿门口的石阶上,看着灿阳一点点从云层的缝隙中探出头来,为世间万物镀上一层耀眼的金边。
是个极好的天气, 宜嫁娶。
他站起身,拍了拍身上并不存在的尘土, 自言自语道:“该出发了, 去接老婆回家。”
迎亲队伍去得极早,吉时还未到, 慕星衍便耐心在外等候。
长身玉立的少年着一身喜服,衣袖上金线绣成的龙纹若隐若现, 衬得他气宇轩昂, 清俊明艳。
宽袍广袖下,是因为紧张而交叠的双手, 手指几乎被他拧成了麻花。
时隔数月, 他再次站到同样的位置, 待遇却截然不同。
见他来了, 鸾鸟守卫自觉分列两侧, 为他让出入山的道路, 齐声唤道:“姑爷!”
慕星衍一时没反应过来是在叫他,面上浮现出几分茫然, 又听守卫问他:“时辰还早, 姑爷要不先带人进去歇着?”
听上去是个不错的提议, 但慕星衍只是摇头,委婉拒绝。
“不急, 再等等吧。”
为了这一刻, 他已然等了三个月, 或许更早。
自他正式上门求亲开始, 自他与司云落互通心意开始。
自他意识到目光再也无法从她身上移开,自那场被精心布置的抓周仪式上,粉雕玉砌的小姑娘摇摇晃晃地向他走来,小拇指勾住了他的衣袖。
只需一眼,便是一生。
他等她长大,亦会陪着她慢慢变老,自然不会急在这一时半刻。
况且,自他请愿过后,还是不免对福祸之说敬畏起来。
他以前从不信这些,认定是无稽之谈,如今却怕没有按照吉时来接,会影响落落的气运,不能保她往后余生平安顺遂,吉星高照。
若有可能,他宁愿将全部的好运让渡给她。只要她留在他的身边,于他而言便是上天垂怜,赐他优待了。
他不敢奢求其它。
好不容易捱到了吉时,慕星衍领着队伍进山去,因为心情过于激动,双手都在微微发颤。
他入了正堂,撩袍跪下,向岳父岳母行过大礼,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叫人完全挑不出错处。
时至今日,他仍然不能确认,岳父岳母是否原谅了他,但无论如何,他们既然愿意将唯一的女儿交付于他,他便会想尽办法,用一切去补偿。
“岳父岳母,请您们放心,我会对落落好的,用一辈子去照顾她,爱护她,绝不食言。”
司父闻言面色稍霁,却仍是重重地“哼”了一声,那样子仿佛在说:“你小子要是敢负了落落我就把你活活打死”。
在他说出什么不中听的话之前,司母使了个眼色,暗暗劝住了他。
女儿出嫁这样的大事,作为母亲,她又是欣慰又是伤心,眼中不断地落下泪来,几乎说不出话,半晌才道:“你是好孩子……相信你言出必行,一定会做到的。”
司云落被侍女扶出来时,慕星衍便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看。
软烟罗,金凰裙,冰丝鲛绡织成的红盖头上,是纷繁富丽的凤凰图案。鞋尖的东珠圆润光滑,熠熠生辉。
心跳在这一刻达到了顶峰,他走过去,将她从旁人手中接过,手臂揽在她腰后,让她半靠在他的怀里。
有那么一瞬间,他很想揭开盖头,确认是不是他的妻子。
他当然知道今日婚仪盛大,岳父岳母断然不会闹出乌龙,也不可能有什么狗血情节发生。
他只是……太久没见她了,很想见见她。
立刻,现在,马上。
但在岳父阴沉沉的目光里,他犹豫再三,还是没敢伸出手去,指尖用力地抠了抠掌心,忽然瞧见新嫁娘的红色指甲,才终于放下心来。
那是他亲手染上去的,不会有错。
拜别岳父岳母后,慕星衍将司云落打横抱起,向来时路走去。
山风徐徐吹过,掀起盖头一角,露出一点清透白皙的肌肤,以及小巧玲珑的下颌。
他将司云落小心地放在陪嫁的青鸾车驾上,没忍住捏了捏她的小脸,同她悄声低语。
“满意了吧?世上就没有比你更省心的新娘子了。”
司云落自然不会回答他,只是沉默地躺在那里。
慕星衍最后检查了下车驾角落堆砌的冰块,以及她身下垫着的锦被,确认柔软舒适,温度适宜后,终于下令道:“出发!”
迎亲队伍浩浩荡荡地返回星序城,引起了不小的轰动。
少主成婚是大喜事,星序城万人空巷,男女老少都无须劳作营业,全都关注着这桩难得一遇的婚事。
自打进了城门,迎亲的车驾便漫天撒钱,装着金锭的红封无须争抢,人人有份。
小少爷家大业大,才不会在意这点花销,讨赏的人多了,吉祥话不要钱似的堆到他耳边,听得他很是飘飘然。
他们理应如此,值得接受这世上所有的善意,与最真诚美好的祝愿。
从前的他们吃够了苦头,惟愿今后的日子只余甜蜜。
司云落无知无觉,为免宾客发现端倪,拜堂行礼的环节便直接取消。
慕星衍将人抱到新房里,床上铺满了灼灼盛开的凤凰花,司云落置身其间,就像掉入了花海之中。
他握住她一只手,试探着想要挑起盖头,外面却忽然传来“笃笃”的叩门声,强行打断了他的动作。
“何事?”
似是听出他有些不耐烦,门外之人迅速回道:
“少主,外面已经开宴,宾客们还在等您敬酒,城主让小的请您速速过去。”
慕星衍默了一默,只答:“知道了。”
真烦啊……一想到他老爹一生交游广阔,请了百十来桌亲朋好友,他就觉得生无可恋。
那得喝到什么时候,他才能和落落单独待着啊?
但他很快便想通了,反正他酒量好,只要把宾客们都喝倒了,应该就没什么事了……吧?
离开前,他点燃了那对龙凤花烛,最后看了一眼床铺之上安睡的女子,才恋恋不舍地阖上了门。
他怕他回来会晚,落落又怕黑,就让这点烛火暂时代替他,陪在她的身边吧。
慕星衍归来时,天色已然不早,屋子里暗了下来。
烛火仍在燃着,映出他薄红的脸颊,以及眸中的星点醉意。
他喝了很多,似乎比当初麻痹自己的时候还要更多,却始终支撑着没醉。
因为他知道,有人还在一直等他。
慕星衍走路都有些不稳,摇摇晃晃地摸上床榻,掀开盖头的那一刻,他几乎忘记了呼吸。
他朝思暮想的人,如今就在他的身边,触手可及。
她难得作这种正式的妆扮,肤白唇红,眉似远山,薄薄一层胭脂掩盖了苍白,显得她气色极好,一张小脸清艳无双,在娇憨之外,又平添了丝丝惑人的妩媚。
这是他的妻子,只属于他,独一无二。
他痴痴地笑起来,看上去像是多年夙愿一朝得偿,简直傻得不得了。
本想俯下身去吻她的朱唇,又忽然一拍脑袋,想起自己忘记了件重要的事。
那么多繁琐的仪式流程都走完了,可不能少了这一件。
慕星衍跳下床,走到桌边去倒了两杯合卺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