邬善平看她说着说着就怕了,哭嚎起来,掏了掏口袋,终于挖出回去的路费,“阿云,这个钱你拿好,这是我所有的财产了,你放心,发了工资我再给你寄。”
申琇云心里一暖,知道阿哥绝不可能就这样看着她不管,睁开被眼泪糊住的眼睛,伸手去拿钱,一看到两张棕黄色的一毛钱纸币,好不容易出现的一丝喜意,又僵住了,汹涌澎湃的绝望顿时排山倒海而来,抓着两张一毛钱纸币,嚎哭出声:
“这下我可怎么活啊!!!”
平安里。
“你们到底还想不想解决房子的事了!”徐邦怒气冲冲指着一群居民道:“这都一个星期了,你们不但一点儿都不配合,还变本加厉捣乱,到现在,一户都没登记,再这样下去,我们就不来了,没人再管你们了!”
“吓死人了哦,说的好像有人管过我们一样。”
“你管什么了?是帮我们倒过马桶了,修过电灯了,换过水管了,还是铺过路了,补过房顶了?”
“整天就知道抱着个笔记本,拿着钢笔,叫着登记登记。”
“我们怎么没配合你,不是你说我们胡搅蛮缠的吗?倒打一耙。”
徐邦被一群老神自在,阴阳怪气,真的倒打一耙的居民气个半死,“一间房子里登记了十几个户口,还都不是一家人,那叫登记?明明只有的13个平方,你在公共空间搭建个一百平的违建房,也要算在你的名下,那叫登记?还有……”
“有什么有,你就说我们登没登记吧?”
“我们配合,你不满意,还怪我们?”
“帮帮忙,那我们房子就是跟你们房管局的不一样,我有产证,他们有街道登记,她也是当初在房管局调换的房子,有登记证,你们不去处理清爽,老把毛线球踢给我们做啥。”
“走吧,快走吧,你没能力,就换个有能力的来,整天赖在这边,又没人管你的饭。”
“呦呦呦,脸又气红了,要哭了,又气哭一个!”
现场顿时起哄声不断,笑声连连。
登记小组的工作人员,本来没哭,都被气得掉下眼泪。
眼泪掉的越凶,笑声就越大,嘲讽声也就越大。
“记者呢?快来拍照呀,明天再把平安里弄上报纸,让我们出名。”
“我出名还没有出够呢,今天还有没有新的英雄了,来来来,跟我一道拍,我也想上报纸头条出洋相!”
“大家一道呀……嚇——!!”
话说到一半的小伙子,瞟到突然出现的人,心脏差点吓得从嘴巴里蹦出来,连忙往后缩,躲进人群里,偷偷看。
“怎么……我册那!”
“你咋……嘶——!”
现场一阵阵倒吸凉气的声音响起,站在弄堂底楼的人全都往后倒退三米。
二楼楼顶晃着腿的小年青,“嗖”地一下,齐齐收腿往下蹦,蹲在边台猫着,从洞里露着眼睛往下看。
悠闲坐在小马扎上的老头老太太们 ,“蹭”地一下跳起来,冲进门里,也不管是不是自己的家,小马扎完全不要了。
“砰砰砰!”
一道道门关上。
“哗啦——”
一道道窗帘也被拉上。
底楼所有房门在两分钟以内全部紧闭,窗帘同样拉上了,但也同样露着一条缝,无数双眼睛偷偷摸摸往外看。
“呜哇——”
被遗忘在弄堂里的小孩子们张嘴哇哇哭了起来。
“水琅同志?”徐邦等人,惊喜若狂朝着水琅迎去,“你,你们哪能过来了?”
“任务。”水琅后面还跟着林厚彬,柳德华,肖可梅。
听到这两个字,再看了看后面的人,徐邦眼里流露出失望,但也有一丝解脱,跟这群人耗了一个礼拜了,一丁点进展都没有,身心俱疲,“你看看,你一来,这些人就跟老鼠看到猫一样,看到我们,他们就变成猫了,把我们当成老鼠耍着玩。”
“扑哧。”
柳德华捂住嘴,“我不是故意的,实在是场面太好笑了。”
林厚彬与肖可梅,看着一栋栋房子里面的眼睛,也忍不住笑意,看着水琅的背影,眼神有着几丝自己都不知道的仰慕。
“你们想做,可以一起,之后需要的人不会少。”
水琅用脚勾了一个小马扎过来,将手里厚厚的一沓印有复茂区房管局红字头的信纸放在上面。
“这是什么?”徐邦看着信纸,“等等,你刚才说啥?我们可以留下来一起?可是登记小组最多五个人就够了呀。”
徐邦后面的工作人员,疑惑又期待看着水琅。
林厚彬翻了个白眼: “要你留,你想留就留下来,哪里那么多废话。”
“你……”徐邦不想走,“留就留!”
其他登记小组的人也不吭声了,全都默默站在水琅旁边。
“这些信纸,平安里的每一户居民,一人一张。”水琅将一张写好的信纸贴在墙上,“这是模板,给你们用来参考,每一户写好家庭人数,年龄,性别,房子遇到的问题,从头到尾清清楚楚写在纸上,头就是房子起建年代开始,周一早上这个点,在这个地方交给我。”
喊完,平安里,没有一点声音。
就像是人去楼空一样。
过了两分钟左右,屋里传来小声交谈的声音,乍听上去,真的像是老鼠在讲话。
“我没那么多时间候着你们。”水琅坐在另外的小板凳上,“五分钟,这里总共有235张信纸,代表平安里235户,五分钟一到,不管剩下多少,我都会一起带走,周一之后,我只会管写了问题的人,没写的,一律不再管。”
小声交谈的人少了。
过了一会,像是在犹豫纠结着。
“我们水干事一向是说一不二,机会只有一次,要珍惜啊!”
柳德华说完,林厚彬接着道:“就不该来,你说你没事管这个烂摊子干什么,这里都是一群戆度。”
“你才是戆度!”
二楼中间户的窗户突然响起一道回应。
水琅顺着声音看去,“李大脑袋,下来!”
“咚!”
中间户刚打开的窗户猛地被关上,那动静,徐邦等人仿佛已经看到里面的人吓得魂都飞了,缩在门后拍着心脏。
“吓死老子了。”李大脑袋拍着胸口,侧头偷偷往下看,“干嘛点我的名,不点别人!”
“3、2……”
“砰!”
水琅数到2,李大脑袋就打开门,咚咚咚往下走。
等走到水琅面前,李大脑袋一缩脖子,眼神防备,小心翼翼迈着步子挪过去,离得越近,步子迈得就越窄,整个人往后侧着,双脚做好逃跑的准备,手臂直直伸了出去,从小马扎上,拿起一张信纸,心头大石头顿时落地,不等松一口气,就转身就跑。
“跑什么?”水琅皱着眉,“你抱着信纸,站到那边去,来一个人,发一张。”
“我?”李大脑袋头都要炸了,很不想做,他恨不得离水琅越远越好,这些天做梦一梦见水琅,就尿床,见了她本人,浑身汗毛都是竖着的,不断发冷汗。
他李大脑袋混了半辈子,遇上了天敌。
这位水干事,就是他的天敌!
天敌啊!
李大脑袋抱着信纸,走到距离水干事五米之外,他是想走到十米,二十米之外的,但是走到五米的时候,水干事看了他一眼,顿时后脊发凉,站在原地,迈不动步子了。
柳德华等人低头忍着笑意。
徐邦心下全是担心,“这不能行吧?水干事,我觉得你最好趁热打铁,趁着他们怕你,有可能会乖乖配合的劲头,一户一户找上门去找他们赶紧把字签了,别给他们抱团捣乱的机会,而且他们既然怕你,才不可能出来。”
“吱呀——”
“砰———”
一户户门被打开,走出来一个个人,贴着墙角边朝着李大脑袋走去,再在徐邦等人震惊的眼神中,一张张拿完信纸回去。
徐邦揉了揉眼睛,不敢相信辨认着。
这些缩着脖子配合的人,真的是差点把他们气到心梗的平安里居民!
震惊过后,徐邦狂喜,“水干事,你现在让他们签字,肯定能签个百分之八十,那我们任务就完成一大半了!”
“你真吵。”林厚彬推了推眼镜,“你磨了小半个月了,什么进展都没有,还用你那无效的办法教她做事?安静看着得了。”
徐邦顿时被噎得涨红了脸。
“五分钟到了。”
水琅起身,正准备去拿剩下的信纸。
突然,家家户户以及楼顶,又冲出来一群人,迅速将李大脑袋包围,一一拿完了信纸。
李大脑袋空着手,看着水琅,咽了咽口水,“没了。”
水琅眉头一挑,“很好,后天早上之前,你负责监督大家,要是有写的不清不楚,有所隐瞒,故意混淆,耽误我时间的,我就找你算账。”
“我?!”
李大脑袋指着自己,一脸憋屈看着水琅离开的背影,一直等到人走出平安里大门了,才道:“凭什么啊!”
他才不干。
就不干!
绝对不干!!
“我要一个人住一间。”
“你个杂种玩意,不想住就滚出去,还想一个人一间房,美得你!”
“我从小到大都是我一个人住一间!”邬琳琳抱着刚从房间里收拾出来的行李,肺都要气炸了。
真是事事不顺!
先是全家期盼了这么久的财产没了。
她的洋房,小奥斯丁汽车,花不完的钱,戴不完的首饰,穿不完的衣服,全都没了。
不但财产没了,家里的存款也没了。
她的临时工作没了,被水琅抢走了。
她妈的工作也没了。
还被判了十六年!下放到北大荒农场!
邹凯不但不想娶她了,还天天想跑去对水琅献殷勤!
她已经快憋屈得炸开了,幸好还有一间自己的房间可以待着。
结果早上工商所直接来把房子没收,只给她们半天时间收拾,搬到婴儿房去住。
以后客厅大阳台全都不能用了!
她都这样了,成了水琅嘴里的丧家之犬,还有个老太太来抢她的钱,抢她的房间。
“你回乡下去,房子都没了还赖在这里干什么?”
“你给我死去!”老太太坐在椅子上,将房间门口挡地严严实实,“我没嫌弃你这个上不得台面的下作东西,你倒嫌弃我来了,给我滚!”
“这是我家!”
邬琳琳气得直跺脚,“你去乡下,滚滚滚!”
“邬琳琳。”
门口突然走进来一群干部,吓住了老太太和邬琳琳。
邬琳琳心惊胆战,看着领头的,她认识,这是知青办的人!
知青办的人来抓她下乡了!!
“你们干什么!”
邬善平刚回到家里,就看到知青办的人抓着邬琳琳,“怎么回事!”
“爸!”邬琳琳哭喊着,“他们要下放我去北大荒!”
“什么?!”
邬善平瞪大眼睛看着知青办的人,“下放?!就算去也是下乡,怎么会是下放!”
下放可是要去劳改农场!
祝干事严肃道:“经调查,确认邬琳琳躲避下乡近十年,行为恶劣,已经失去当一名普通知青的资格,她现在是犯人,必须去服役劳改!”
邬善平双腿一软,急忙扶住沙发。
“善平,你没事吧?”老太太急忙扶住大儿子,检查之后,对着知青办的人挥手,“赶紧带走,别在这磨蹭了!”
老太太高兴坏了,终于没人跟她抢房间了。
也没人跟她抢钱了!
“爸!救我!”
邬琳琳瘫在地上,泪流满面,不想走,赖在地上,但没用,被知青办的人拖着走下楼梯。
“琳琳!”
邬善平一路狂追出去,却留不住女儿,眼睁睁看着被知青办的人直接带去火车站,即将送上前往北大荒的火车!
立马调头往邹家跑去。
已经停了半年的罪犯游行,收到街道通知后,上班的大人,上学的学生,没有工作的街混子,退休老人,都早早来到复茂路。
道路两边停满了自行车,人头攒动。
水琅带着三个丫头,与梧桐里弄堂里的人,一起围在梧桐树下看着。
八点钟,街道尽头出现几辆三轮摩托车开道,后面跟着一辆铁皮卡车,离远了,只看到一个个穿着白色公安服,背着枪的公安围在车上。
“来了来了!”
“听说今天不止是死刑犯,还有重刑犯!”
“工商所的那个吧?听说判了十六年!”
“带头破坏统购统销,真该死!”
随着人民群众的交谈声,车队缓缓开过来,离近了,看到车子上面贴满了大字标语:【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每一名罪犯脖子里都挂着一个木牌,用黑字写着“死”字,又在死在上面,打了一个红色“X”,看上一眼就触目惊心!
在这群死刑犯中间,一个女人披头散发埋着头,脖子里也挂着一块木牌,上面写着“犯”字,是申琇云。
她这两天一想到游街示众,就几乎吓破了胆,全身冰凉颤抖,合不上眼。
应该说,是打从她被抓捕以来,就一直没合过眼,昨天晚上眼睛像是被冻住了,更难合上。
原以为游街前的等待就已经够折磨人,当申琇云被押到车上,被一名名死刑犯包围起来,才体会到什么叫冰凉彻骨。
车子还没动,就已经站着晕过去一次,被水泼醒后,一睁眼就看到一双双目露凶光以及死亡之气的死刑犯,顿时吓到头皮炸裂,尖叫连连!
想逃,却逃脱不掉,被公安押着,与死刑犯一起去游街示众,接受人民同志的口水与批判。
“真该死!就该枪毙!”
“吸人民的血,换自己享受!不要脸!”
“枪毙她!”
在群众激昂的混乱骂声中,申琇云颤抖着心脏抬头,想看一看丈夫和女儿有没有来,却刚好对上水琅的视线,一看到水琅露出一个嘲讽的笑,气得眼睛通红,挣扎起来,恨不得从车上跳下去吸她的血啃她的骨头。
“老实点!”
一枪杆捣在申琇云后背上。
申琇云闷哼一声,忍着疼痛,发现水琅的口形在说“这还没完”,心里顿时一慌,下意识朝着国营理发店门口寻去。
等看到邬善平站在那里,流着眼泪,接着,突然泪中带笑,冲她点了点头,申琇云惊慌的心稍微得到安抚。
知道丈夫这是在告诉她,琳琳稳了。
琳琳能够留在城里,不用再去下乡了!
比起丈夫,她心底其实更信任女儿。
现在女儿能够留城,就有嫁进邹家的希望。
只要琳琳嫁给了邹家,她就有救了!
申琇云痛哭出声。
哭声除了绝望,还多了一丝期望。
“小舅妈,对你笑着点头的那个人是你亲人吗?”
“不认识。”
水琅无视渣父讨好的笑,冲卡车驾驶座上的周光赫挥了挥手,“行了,看完了,送你们回家,我要去上班了。”
“你去上班好了呀。”汪绣带着两个儿子走过来,“我带她们一道回去就行了。”
三个丫头冲着石摇光笑,喊了大哥哥。
“我还是亲自送回去才放心,正好公交站台也在梧桐里那边。”今天周光赫早早就走了,她要看游街,只好坐公交车去上班。
水琅拍着三个丫头的脑袋,“走了。”
一个个胆子都挺大,不少小朋友都被那种让人从心底发慌的氛围吓哭了。
这三个丫头,一点儿反应都没有。
将人安全送到家里之后,水琅走到公交站台等车。
一辆黑色公家轿车,突然停到她面前。
车窗缓缓打开,后车座露出一张熟悉又陌生的脸,年龄在三十岁左右,五官英俊,但吸引人的不是他的英俊,而是已经很收敛,还是能够压迫人的气场。
男人隔着车窗盯住水琅,“小姑娘真的长大了。”
水琅眉头一皱。
年轻司机下车走过来,“水琅小姐,邹太太有请。”
“您……不是水琅小姐?”
前面说完话, 水琅还给了他一个眼神,这句问完, 连个余光都没收到。
年轻司机:“……”
“邹先生, 是不是认错了?”
邹律对着满脸疑惑的年轻司机轻轻挥了挥手,司机连忙退开。
“小姑娘, 不认识大哥了?”
水琅打了个哈欠,排在同志们后边, 等着上公交车。
邹律脸色一顿, 连忙打开车门下车,快步拦住即将上车的水琅, “琼姨也不记得了?”
水琅侧过身, “记得。”
邹律紧绷的鼻息微松, 露出笑容, “记得就好, 她很想你, 想见你。”
水琅点了点头,就要踏上公交车。
“你……”邹律直接挡在车门前, 左右看了看同志们的眼神, 拧着眉头道:“你没听见我说什么?”
“听见了, 想我,想见我。”水琅重复一遍, “我也想她, 想见她。”
邹律眼里出现与司机相同的疑惑, “那你为什么还上车?”
水琅眼神像看傻子一样, “我要去上班啊。”
邹律:“……”
“我帮你跟房管局请半天假,今天上午去香樟园。”
“请假?”水琅疑惑问:“为什么?”
邹律额角跳动两下, “刚才不是说了,琼姨想你,想见你,你也想她,想见她?那你……”
“那我就得去见她?”水琅看着顿住的邹律,“想一个人,想见一个人,不是想一想就行了吗?”
邹律:“?”
这是什么逻辑,难道真的是三岁一代沟,六岁两个代沟,就这么大??
他暗自调整呼吸,微笑道:“想一个人,想见一个人,当然是要见到了才能行,怎么能想想就行了?”
水琅一脸认真,“我在北大荒都是这样的呀。”
邹律无言了,顿住了。
总算明白这丫头是什么逻辑了。
她是在暗示,在北大荒十年,没人去见过她,也没人联系她。
这是记恨上了。
邹律打量着水琅,一时弄不清楚,究竟是聪明,还是傻。
但不可否认的是,一定对邹家有感情。
想到这里,邹律眉头松开,“好,那今天先不见,你坐我的车走,我送你去上班。”
水琅转头看着黑色轿车,再看了看挤满人的公交车,以及窗口正不耐烦瞪着自己,但畏惧邹律的售票员,调头走了过去。
邹律勾勾嘴角,跟在后面。
等走到车前,看着愣站的水琅,在心里一笑,到底算是在北大荒长大的,现在见了一辆汽车,就能愣成这样,眼界世面,不但不能跟沪城的高级干部子弟比,兴许连普通干部子女都比不了了,“车门都不会开了?这样开。”
水琅看着他将黑色轿车门打开,绕过他,坐了进去。
“十五分钟之内,将我送到房管局门口。”
看着水琅坐在他刚才的位置上,姿态与生俱来的松弛,吩咐的如此自然,一派主人气场……
邹律扶着车门,突然觉得自己成了佣人!
那种千金大小姐上下车,哈巴着开门护头的服务生!
水琅眉头一皱,“可以关门了。”
“砰。”
邹律看着自己的手,再看着缓缓摇上的车窗,里面消失的精致小脸,关上车门的手还空悬着,整个人愣住了。
“邹先生?”
司机吓得不敢呼吸,平时开车就够不敢大喘气的了,没想到世界上还有比邹先生还要有气场的年轻人。
还是个小姑娘!
无数道目光投在身上,邹律缓慢收回手插在裤子口袋里,站在原地思考,要不要重新打开门,让水琅往里挪一挪,在司机面前挽回以往的面子与地位,伸出手却直接打开了副驾驶的门,坐了进去。
“嘶——”
司机倒吸一口冷气。
邹律听到了,脸色更难看了,“还不走?”
车子开动起来,司机憋着气,不敢发出呼吸的声音,忍不住偷偷从后视镜看了眼,后面闭目养神的小姑娘,余光再偷看副驾驶座上的领导,差点又倒吸一口气。
开车以来,这还是第一次见邹先生坐副驾驶!
即便邹书记在,他也是坐在后座,绝不可能往前面坐。
邹先生说过,汽车,坐在后面的才是主人,坐在前面的都是马夫。
马夫·邹律,阴沉着脸,看向窗外的后视镜的,忍住骂一顿不断偷看的司机的冲动。
没办法,他头一次遇到有代沟的小姑娘,政途诡谲,旁人说他七窍玲珑,口若悬河,这么多年遇到哑言的情况,都没早上这几分钟里遇到的多。
他是真怕,一旦打开车门对水琅提出往里坐的要求,会让他在司机面前更丢脸。
所以直接坐到副驾驶来,肯定已经是最能保全面子与地位的决定了。
邹律在心里,如此,不断,安慰自己。
汽车开到房管局门口,停了下来,好几秒,后座的人没反应。
司机解开安全带,开门,下车,绕到右边后车座,开门,举手,护头动作准备好。
水琅抬脚下车,理了理黑色外套下摆,对着司机微微点头,“多谢。”
司机一愣,立马摇头如拨浪鼓,然后看着水琅走进房管局。
邹律坐在副驾驶上,脸色难看至极,他呢?!
没看到这还坐了个活人?
跟司机道谢,跟他连个招呼都不打?
不知道谁才是汽车的主人吗?
邹律开门,下车,甩门,坐进后座,不再收敛具有强烈压迫感的气场,看了一眼司机。
司机后脊顿时一凉,冷汗直接飙了出来,连忙关门,回到驾驶座,将车开走。
邹律隔着车窗,看着房管局,缓缓吐出一口气。
一定是今天来的匆忙,才落了下风。
“老周,虽然知道你们是不会参加的,但该传达我们还是得来传达,不能像以前一样跳过你们。”
穿着哔叽人民装,头发花白的浦湾区房管局苟局长,一脸红光坐在周局长办公室。
“苟局长,这种事情,你还亲自送来?”许副局长笑道:“太劳你大驾了呀,你派个秘书干事跑跑腿好了呀。”
“哎~”苟局长摆摆手,指着桌子上的文件袋,“这个样子事情,放到头几年,不要说派个秘书干事跑腿,就是声音都不会往你们这里传的呀,为啥,你复茂是上只角,市中心,我们下只角是没办法比的呀。”
水琅抱着文件等在门口,很想翻个白眼。
沪城上只角,下只角的鄙视链之争,几十年后,劲头一点都没减少,哪怕是沪城人已经移民到国外了,遇到同是沪城人,也要问下原来是哪个区,一旦一个是上只角,一个是下只角,气氛都要立马尴尬起来,虽然不会真的影响到日常相处,但关上门,进到自己屋里厢,鄙视链之争就立马会出来了。
上只角,是指南京东路,淮海中路为中心点扩散的几个市中区,下只角,就是这几个市中区周围往外的区。
不但有上只角下只角鄙视链之争,上只角几个区之间也是明里暗里的争,下只角几个区之间,自媒体论坛上,一旦有人点个火,那也是吵的不可开交。
听着里面的动静,水琅想,原来这都是传下来的。
“玉兰杯。”周局长接过文件,“老苟,麻烦你跑一趟了,如果复茂参加的话,我们再联系。”
苟局长听出来这是在赶客,一点也不生气,“以前你们是不可能参加的,复茂再差,房子也不是我们能比的,现在不一样,你们有个平安里了,这首届玉兰杯,说不定我们真的可以一道竞争了,哎呀难得难得,我们居然能和复茂一起当对手。”
“何止复茂啊。”许副局长忍不住了,“全市房屋改革发展,每个区都要参加,到处都要旧改,旁边几个区一样的。”
苟局长一愣,从座椅上坐了起来, “全要参加?不是只有复茂吗?为啥旁边几个区也来?那我们哪能比得过,老周,消息准确吗?”
周局长冷哼一声,“文件都没看看清楚就跑过来,要吃中饭了,你赶紧回去好好看看。”
“真的?”苟局长拿起文件仔细看了看,“这上面没写全市都要参加呀。”
“昨晚更新完善的玉兰杯条例。”许副局长打开门,请人走,“肯定已经发到你办公室了,复茂参不参加不要紧,上只角几个区全要参加,奖杯最终不知道落在哪家头上。”
反正不会落在你们浦湾头上!
苟局长听懂了,着急忙慌拿起公文包,“我走了,老周,回见!”
等人风风火火走了,水琅踏进局长办公室。
“玉兰杯是什么?”
“跟我们没有关系的东西。”周局长看着水琅抱着一沓写满钢笔字的文件,“这是什么?”
“我做的规划案,对平安里的思想计划,”水琅将这些天的思绪,全部都整理好,“这一叠,是平安里每一户居民详细情况,与当前待解决的问题。”
周局长与许副局长同时惊讶看向水琅,又震惊看向旁边一沓字迹不一的信纸。
“他们自己写的?他们这么容易就配合了?!”
“这才两三天,就有进展了?!”
水琅点了点头,“真假性还有待考量,但每一户都写了。”
周局长立马拿起几张,许副局长也冲过去拿了几张看起来。
“写的很详细,很认真。”许副局长惊喜看着水琅,“你果然可以,不,是很行!太可以了!这才两天,也不是,两天就收上来了,说明你当天去,他们就愿意配合你了?”
水琅笑了笑,“他们还是想解决当下困境,所以才愿意配合。”
周局长听完抬头看着水琅,再拿起一页写满钢笔字的纸看了看,字字行云流水,一句句都是心血,叹了口气,“你实在是用心了。”
“是太用心了!”许副局长称赞完,也叹了口气,“可惜啊,上面驳回了我们的资金申请,平安里会难上加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