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又绿愣愣地看着他,想要在一堆线条中看清楚他的表情。她的手指用力,很用力地反握着他,她的身体似乎在告诉她,别再弄丢了,弄丢了这只手的温度可怎么办。
“我好像……是该认识你。”梁又绿不太确定地抖着声音说,“可是我忘记了。”
她像个犯了错,却不知道犯了什么错的孩子,小心翼翼试探着对方的态度,渴望得到一个明确的答案。
“我将那些掉落在地上的线头都拿起来,扫干净上面的尘埃,一根一根接回去,你只要抓着线往前走,就能重新找到我。”
握着她的手的男人,用低缓认真的语气告诉她,就如一位渴望教导好学生的老师那样温柔。
“不用太匆忙,会伤了脚,我会一直站在原地等你,你慢慢走。”
他的声音开始消失,画线在散开,他的身体也随着消失的线条而化为虚无的空气。
梁又绿听到他最后一句含在嘴里的呢喃,“泊瑟芬,我在命运的尽头等候。”
然后她手指一空,所有的温度都化为乌有。
第108章 想起
梁又绿手里剩下的只有一截白色的丝线, 她茫然四顾,发现四周的景色再次出现变化。
她发现自己站一艘船上,船上很热闹, 阳光亮得让人产生梦幻的恍惚感。
一个坐在甲板亚麻布棚下的少女, 满脸空白的木然。阳光移到她脸上,进入到她的眼瞳深处,温暖的光线惊醒了她,僵硬的表情活了过来,她无声呢喃了一个名字。
那应该是一种异国的语言。
梁又绿却跟着同步念出来,“泊瑟芬。”
这是少女的名字?
刚这么想,她发现自己竟然成为刚才的少女,耳边传来划桨者的歌唱声。
“少女你等我举着火炬去寻你……”
梁又绿看着眼前本该陌生, 却毫无陌生感的画面。她眼神往前看,对着突然出现的岛屿,自然而然就念出一个名字。
“特里纳克里亚。”
没有迟疑,她就是突然知道。
梁又绿脑海里出现一个清晰的画面,海难中的相遇, 铜铃声与时间凝固的世界。
那么接下来, 她跟他相遇。
刚这么想, 夜晚就降临,海难袭来, 却没有伤害到她,海水与风浪都自动避开了她的身体,铜铃声响起来。
梁又绿趴在船舷边, 拼命去看那团袭来的黑雾, 她看到黑雾中, 那个高大的身影没有一丝停滞, 就从她眼前飞过。
她手里的白线,就系在对方的手腕上。
梁又绿想起刚才他的话,只要跟着白线就能找到他,她看着那团远去的黑雾,犹豫了一下后,跨过船舷就往下跳。
海面成为柔软的丝绸,轻轻托着她,梁又绿立刻踩着海面,拼命往前跑去。
她的腿很沉重,身体也很迟钝,似乎有一股莫名的力量死死拉扯着她,阻止她前进。
难怪说要慢慢走,腿都要迈不开了。可是慢慢走,根本追不上他。
梁又绿一咬牙,不断加快速度,腿受伤也无所谓,她只知道自己一定要快点追上他,每前进一步,脑子就出现一些破碎的记忆画面。
从夜晚走到另一个夜晚,从海走到河,亡魂跟尸骨在她脚底下浮沉。她跟随着马车,如追着太阳的无望者,在寻找一份可能根本就不存在的记忆。
她一路跑到一个黑暗的世界,荒凉的大地上,没有阳光也没有生命,只有无数的亡魂跟一座沉入在黑暗里的孤独宫殿。
梁又绿就跟回到家般,脚自动踏进去,脚底刚跨过门,心脏就砰的一声,如灵魂落地,所有的不安与迷惘都寻到了归途。
她看着眼前的一切,模糊的建筑轮廓浸在黑暗里,明明看不到任何细节,她的眼前依旧清晰地浮现出那些柱子、墙壁、地板的模样。
她甚至知道,驱散黑暗的火盆在哪里。
梁又绿走到铜盆边,摩挲着冰凉的器皿边缘。手掌的温度染上青铜的瞬间,沉寂已久的黑暗沸腾起来,火焰腾烧而起,照亮了眼前的一切。
“哈迪斯,命运没有编织出这次的灭世之难,你自行放出毁灭与死亡,是要毁灭掉我们赖以生存的家园吗?你是在跟所有在世之神开战。”
乌云覆盖目之所及的一切,在乌云之上,一个身材雄伟,只在腰间搭块破布的男人手持奇怪的武器,他胸口狂流着金血,多到汇集成河流,到处倾泄。
而他身后站着的女人,却将双手轻搭在他肩头上,她跟他是那么亲密,仿佛是男人最坚实的后盾,说出的话却跟男人完全相反。
“去做你想做的事情,哈迪斯,亡灵之主的悲伤足以腐蚀掉所有宙斯的神庙,让我们拥有一切荣光的贪婪之王,也体会一下失去所有的绝望。”
那个叫做宙斯的男人终于忍无可忍,“也会腐蚀掉你的神庙,赫拉,这次我不会让你再轻飘飘地回到你的神座上,你背叛让我损失惨重。”
赫拉亲昵摸了摸他的脸颊,果然感受到他力量的衰退,她笑得更开心,“我的神庙哪有你多,我们的兄弟难得主导了一次灭世灾难,你吝啬狭隘的心胸就不能挤出一点祝福甜水,来给他设宴庆祝吗?”
宙斯带着恨意看了她一眼,然后毫不犹豫地招来所有的雷,对准大地扔下。
就像是画出来的场景一样,一幅一幅而过,雷如雨落,到了地面的时候,下一幅画才出现。
刚才跟她拥抱,又将她带到这个地方的男人出现在风暴中心。
他低着头,双手攥着什么,浓密的黑发乱成一团,睁着一双没有眼白的黑眸,茫然而空洞地看着自己的手。
他手上,明明什么都没有。
他像是一条被抛弃的狗,惶然得可怜。连别人伤害他,他都没有回击的能力,只会呆呆地站在原地,被无数的雷击穿透身体。
金色的血,从无数个伤口里飞溅出来,落到地上开出了无数的花。他看到这些花似乎才想到什么,黑色的雾气如粘稠的泪水,从他的眼眶内流出来。
他不断叫着:“泊瑟芬,泊瑟芬……”
这个名字成为他唯一会的语言,他叫得那么绝望悲伤。
梁又绿站在一边,突然很想伸手摸摸他,可是探出的手指,只摸到纸张般的触感,干燥平薄,毫无现实人体的真实感。
这好像是一本书,又像是一本画册,走过一页,就能看到新的画面。
翻页的人也不是她,她只是个旁观者,只能站在他身边,看着他被雷击,被风刮,被伤害。
被抛弃。
是这一页画告诉她的事情。
梁又绿维持着抬手的姿势,明明摸不到什么,却一直都没法收回来。直到下页的纸张摩擦声在耳边响起,她攥紧手指,“是那个叫泊瑟芬的人,抛弃你吗?”
他似乎听到了,转头看她,脸色苍白得可怕,眼睛黑得吓人。这模样往楼梯上一卧,或者往电视里一爬,就是新的惊悚电影卖座男主。
梁又绿这么怕鬼的人,却没有被吓到,她甚至觉得他很好看,好看得想抱一抱他。
“以所有生命为祭品,以盖亚与气空上的乌拉诺斯为建造材料,能搭建去往另一个世界的桥梁吗?”
他的目光穿过她的身体,落到远方的大地上,终于说了一句「泊瑟芬」外的话。
他在认真思考,一边冷静一边悲伤,状态割裂得诡异。思考的结果并没有带来答案,他抬头往上看,面对着连绵不绝的雷击,冷漠重现出现在他的脸上。
“神的身体会被排斥,那么能化为人吗?”
他的身体被白色的闪电劈着,血肉在散开,很多次,梁又绿以为他在下一秒就会散开,可是蓬勃的神力又快速治愈他。
死亡的伤口生长出复活的花,极端的艳丽下,是无法忽视的伤害。
而承受这份酷刑的人完全丧失痛觉神经般,他在不断询问。
“□□如果无法跟随上去,那么我的灵魂呢?”
“灵魂太重了,切开送一部分过去可以吗?”
“一部分也过不去,一双手跟一双眼睛也可以。”他用最平静的语气与表情,说着最凄然的话,“哪怕送过去一只眼睛,能看到……也可以。”
不可以!
梁又绿话到嘴里,声音却被某种庞大的情绪给堵塞住,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有什么立场去阻止他,只是本能地觉得,他不该活成这个样子。
他该、该……活在阳光下,所有生命都会喜欢他,而不是站在这里承受雷击。
这个念头来得毫无道理,来到理所当然,来得无比汹涌。
“哈迪斯,还不快点关上冥府的大门,将所有死亡的污物塞入塔尔塔罗斯。这是最后一次警告,不然我将置换你的神权职位,折磨你的下属神,我的怒火将会蔓延在你统治的每一寸国土上。”
宙斯终于忍无可忍,他的暴躁吸引了自己嗜血的孩子。阿瑞斯带领着一群战斗神,冲了过来,长剑与刀斧冲着哈迪斯的脖子与双脚而去。
武器落下,只砍到了朦胧的雾气,死亡的神力无处不在,又隐匿至极。
隐形是这位来自冥土最擅长的技能,他再次出现,已经站在宙斯的身侧,手指上放置着苍老的污秽,就要送入他被审判惩罚的心里。
他是在攻击宙斯最脆弱的地方,没有一句废话,也没有任何不该有的额外动作。
宙斯眼瞳缩成针尖,金色的光芒凝聚在眼里,化为攻击性的剑尖,“哈迪斯,你疯了。”
他竟然敢攻击他,宙斯想过任何人会背叛他,伤害他,唯独没有想过哈迪斯能这么决然地要毁灭他。
赫拉的攻击,雅典娜的临阵倒戈,哈迪斯的疯狂,都化为真实的伤害,让这位无所不能,荣光披身的神王理智崩溃。
他已经不在乎大地是否陷入冥土,他要的是找回王者的尊严,让这群该死的神明都重新匍匐在地,不敢抬头。
凝聚在他王冠上的所有信仰之力,立刻倾泄而出,不再顾忌是否会毁了这个世界。
“赫拉,哈迪斯,我们都一起走下王座,化为卑贱肮脏的焦土尘埃。如果我不再是神王,那么你们也要跟着我一起毁灭。”
神庙破败,人类灭亡,大地翻倒,天空开裂哪有怎么样?
如果他的力量不足以维持住奥林波斯山的统治地位。
那么这片大地就不配受他的保护,都去死吧。
雷电开始从普通的白色变成金色,以一种可怕的速度在扩散开。比任何瘟疫都要迅猛,比任何战斗都要残忍。雷电所到之处,寸草不生,生命成灰。
被无数的雷霆重新按压回地上的哈迪斯,漠然看着眼前的一切,好像刺激宙斯癫狂,都是他谋算好的。
而其余神都乱了,宙斯不分敌我都攻击,而且是同归于尽的打法,谁能顶得住他的力量。
雅典娜暴怒大喊:“阿波罗,阻止的神在哪里,我们都要毁灭了。”
哈迪斯再发疯,也没法一夜之间将这片土地的生命消灭。
可是宙斯可以,他真的用自己的神魂为代价去自爆,天跟地都要跟着他覆灭。
阿波罗在雷击下苦苦支撑,他虚弱苦笑,“我只是个瞎子,没有那么准确的预言能力。”
命运女神有时候都要为一些特殊事件,而改变命运的轨道。他一个依附在命运丝线上的蚂蚁,哪能将每个预言都看得清清楚楚。
赫拉也被这种力量波及到,她站在宙斯身后,最先感受到雷电过身的剧痛。
在要从云上掉下去的时候,她伸手抓着宙斯的衣袍,低声喊了句:“修普诺斯。”
藏匿在赫拉发带里的睡眠之神,无声无息伸出手,指尖都是罂粟花的粉末,如抚慰孩童安眠般,轻碰了碰宙斯暴躁到着火的眼眸。
一瞬间,都安静了。
发疯的神王顺从倒入赫拉的怀抱里,神王的妻子一脸安详抱着他,如看着最深爱的人。然后她伸出手,亮出尖利的指甲,开始剥开宙斯头顶上的王冠。
上面都是纯粹的信仰,平时不可能看到宙斯将这么多信仰放出来,她如果能得到这顶王冠,那么神王的位置换成她,也不是不可能。
那个时候,她不介意将神后的王座赠与宙斯,谁让他们是夫妻,她对自己的伴侣一向大方。
刚抚摸一下王冠,一个身影快速来到她身边,双手就抢夺过宙斯的身体,将祝福的神力灌入王冠,所有外溢的信仰之力重新锁回去,阻止了赫拉想要抢夺力量的阴谋。
赫拉到手的权力飞了,压抑了无数年的失望全部爆发而出,她的脸跟脖子都因为怒气鼓胀起来,撕裂眼前这个小偷的攻击跟她尖利的咆哮同时出现。
“赫尔墨斯,你这条宙斯脚下的狗,我要你的血撒满我的双手,我要挖出你每根骨头,每个内脏,扯出你的肠子缠绕上你的脖颈。”
赫尔墨斯的速度再快,也没法在盛怒的赫拉手下逃脱,他只能先扔了手里的父亲,才开始垂死挣扎,拼命逃窜。
赫拉的力量重重捶打在他的后背上,他的鞋子飞出去,帽子裂开,连权杖都秃顶了,丧失飞行能力的赫尔墨斯直接坠入大地。
遭受到全身骨裂的痛苦前,一双手抱住他,是阿波罗。
他看着痛苦不堪的赫尔墨斯,知道赫拉不会放过他,只能让时间来带走仇恨。
所以他对赫尔墨斯说:“大概三百年,这片土地才可能恢复过来,你的贸易也要停止。在大地恢复繁荣前,你的神权都没有用处,与其活在这片不幸的土地上日夜受折磨,最后沉睡不醒,不如先休息一段时间。”
赫尔墨斯张口要抗议自己还有别的神职,阿波罗已经伸手按住他的眼睛,将借来的一段睡神的力量放进去。
这位从出生起就无比滑头可爱的神灵,就这样安静地睡在光明神的怀里。
安置好赫尔墨斯的阿波罗抬头,看到不远处那个蹒跚而来的身影,疲惫地叹一口气,“终于来了。”
阻止哈迪斯灭世的神,终于还是来了。
虽然他不知道为什么她能阻止哈迪斯,可是预言都这么说了,也许真的能吧。
阿波罗抱着赫尔墨斯躺倒在焦土上,他看着天空,喃喃自语:“以后再也不干这种拯救大地的活计了,累得只想闭眼不醒。”
梁又绿站在哈迪斯一边,看着他重新站起来,眉间轻皱,似乎宙斯的沉睡让他有些意外。
他看了一眼不知掉落到哪里的赫尔墨斯,又看向整片大地。
“还不够吗……”他的声音疲惫而沙哑,“我该做什么?”
那个步履缓慢的女神终于走到他面前,她发出几声尖酸刻薄的嘲笑声,“你也一样被抛弃了,你跟我没有不同啊,哈迪斯。”
哈迪斯反应一直都是迟钝的,他视线缓了几分,才认出她。
德墨忒尔的外表已经如这片伤痕累累的土地一样,枯萎的皮肤上,流动着黑色的脓水,矮小的身体如一株将死的麦子,连站立都是倾斜的。
与她丑陋的外表不同的是,她的声音竟然还带着几丝悦耳的轻盈。
“哈迪斯,我知道需要什么才能让泊瑟芬重新回来。”
哈迪斯呆木如死的眼神沉寂了一会,才猛然亮起来,就像被注入了生命,连黑色的头发都开出几朵花来。
德墨忒尔笑了,笑得凄厉。
“她需要信仰才能回来,纯粹的,只属于泊瑟芬的信仰。繁荣的土地,虔诚的信徒,源源不断祈祷她回归的力量,最后凝聚出召唤她的通道,就能过去将她带回来。”
她每说一分,哈迪斯的眼神就亮一分,似乎她说什么他都会信,哪怕他们是仇人。
“她当初也是这么诞生成长的,每一天我都会将信仰之力喂食给她,我清楚地看到她与这个世界的连接原因是什么。”
哈迪斯安静听着,他没有打断对方的话语,也没有询问,只有轻颤的身体才能泄露出他身体里急于爆发的躁动。
德墨忒尔的笑容渐渐大起来,语气也越来越怨毒,“可是你毁了这一切,哈迪斯,你看看你主宰下的大地变成什么样了。你是死亡的化身,你拿着泊瑟芬的神权,彻底污染了她的力量。
这个世界再也开不出最纯粹的花朵,结不出无毒的果实,你拿什么能让生灵去信仰泊瑟芬。”
死亡的污染性太强了,拥有繁衍权责的冥王,没有来得及保护繁衍力量的纯粹,就彻底染黑了它。
德墨忒尔看着眼前这个跟她一样崩溃的神明,没有任何复仇的快感,她只想让泊瑟芬回来,让她的主神回来。
“哈迪斯,将属于泊瑟芬的力量剥离出来。我的神殿里,供奉着这个世界最后一尊属于她的神像,它没有受到任何污染,是纯粹的,只属于泊瑟芬的供奉。”
德墨忒尔失去了所有笑容,泪水开始落下,“你污染过的繁衍神权,放置在她的神像前,然后要让她开始拥有很多信徒,让那些信徒不断地喂食神像光明的信仰之力。”
哈迪斯看着她的眼睛,他现在的力量能看到她的灵魂,也看到她没有说谎。
“不管多少年,都要一直一直信仰她。”
哈迪斯非常自然地点头。
德墨忒尔看着他,却恶意笑起来,“就你不能信仰她,因为你的力量会污染她的神庙,她的神像。哪怕她神庙的一阶台阶,你都不能踏上。你这个毒液满身的瘟疫王者,你将你的信徒身份剥开,快点。”
她穷凶极恶地命令他,濒死无力的女神,高高在上地命令着比她强大太多的神明。
哈迪斯沉默地看着她,然后他抬起手,默默放在自己的胸口处。
“好。”
梁又绿听到他说,然后是手指进入神魂,一点点扯出繁衍神权的声音响起来。
她伸出双手,死死握住他伤害自己的手,可是只摸到纸质的触感,这一切都曾经发生过,她艰难地呼吸着,连眼泪都流不出来。
悲伤到极致,是没有泪水的。
她握住他的手不放,用尽力气也只能说出一句。
“你怎么过成这样,不是已经拔箭了吗?”
这句话就是一把钥匙,话语刚落,大量的记忆碎片化为连贯的画面纷沓而至,她想起来了。
记忆穿过身体, 如一把打开所有情感的钥匙。
梁又绿感受到熟悉的疼痛,跟随着苏醒的记忆蔓延开,从脚踝到后背, 又沿着骨头钻入心脏。
身体无法承受记忆的重量, 心脏疯狂跳动起来,每次呼吸都伴随着钢针的扎刺,皮肤被无数记忆碎片割伤,她在慢慢崩溃。
停止记忆,转身离开。
梁又绿的求生本能在她驱使她逃避。可是她的脚却跟扎了根一样,死死黏在原地。
她手里那片纸,那段属于哈迪斯的记忆, 在开始消散。她低头看着逐渐变得模糊的爱人,化为墨渍,落入空白的背景里。
她听到海潮的涌动,黑暗的夜里马车铜铃响起来,冥府的一切经历在剧痛中破壳苏醒。
神明、冥神、判官们、死神、壁画上的人们、精灵、亡灵……
还有, 还有。
“哈迪斯与……泊瑟芬。”
梁又绿猛然攥紧手里的命运之线, 一步一步往前走, 一条长廊在脚下开始铺设而起来,她想走快点, 走向自己先前日思夜想,却怎么也想不起来的地方。
她恢复的记忆就像是长廊的建造材料,只有模糊线条的长廊变得清晰起来, 长柱子与壁画也在清晰的记忆下恢复。
壁画上番红花丛后, 酒童与吹笛者, 探头看着她, 兴高采烈地笑着说:“泊瑟芬,你回来了。”
更多的人,在壁画上端出了水果与粮食,布料与首饰盒、他们笑嘻嘻地说:
“好久不见,泊瑟芬,我们又能点燃松油,燃起篝火,洒水清扫屋宇各处。”
梁又绿看着他们,张口几次,最终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因为这只是那个构建记忆的神,绘制在纸张上的线条。
神生怕她进入这里后会感到孤独,而特意空了一页纸来绘制这个走廊,堆满了热闹的欢声笑语,好让她这个读者阅读起来不那么乏味。
欢声笑语后,是篝火亮起的会议厅。
米诺斯依旧站在两位判官在中间,四周的石桌随意摆放,四处散乱的死亡泥板堆到天花板,工作量比她先前在的时候更多了。
一脸苍老的米诺斯用笔在羊皮纸上勾画着,“这些物品都要封存起来,放置在神庙里,接受大地之上的信徒的信仰滋养。”
埃阿科斯侧眼一瞧,“连枕头跟鞋子都要放到箱子里吗?”
拉达曼达斯叹气:“毕竟是泊瑟芬过手制作的东西,充满了生机的祝福,她不在这里,我们的力量会污染这份祝福的。”
梁又绿走过去,看纸张上列满了物品名字。
床、首饰盒、衣服、椅子、纸笔、香水瓶……
都是女性的物品,也是泊瑟芬使用过的物品。
“哈迪斯呢?”埃阿科斯一脸忧郁地问。
米诺斯转过头,看向梁又绿,“他让我们负责封存物品的任务,可是有些东西确实没法让他松开手。你曾经给他做的衣服,你亲手画的作品,你睡过的床与被子都变成了最珍贵的财宝,他也许放不了手。”
拉达曼达斯也回过身来,对她露出一个生涩的笑容,“所以这个艰巨的任务只能让你来完成,泊瑟芬,你让他松开那双如牢笼的手,放开属于的你东西。
毕竟生与死的力量不相容,要他亲眼看着自己的神权污染你的物品,是另一件痛苦绝望的事情。”
梁又绿本来想问,为什么要封存泊瑟芬的东西?
然后她立刻想起来刚才看到事情,他将生机的神权从心里掏出来,然后……然后什么呢?
梁又绿以为自己会疑惑,可是答案很轻易就出现了。
因为他要将全部属于她的东西都送往大地接受供奉。
哪怕只是一个小枕头,一个小梳子,只要是沾惹上她的气息都含有生机的力量。
而力量,就是哺育神明的最好营养。
梁又绿扯了扯嘴角,无奈又苦涩,“还真是将我当女儿养啊,你们这里的神还能更乱来吗?”
曾经在那片骨灰平原上,哈迪斯告诉泊瑟芬,如果不能当妻子,当女儿也可以。她以为是一个诡异的玩笑,没想到却是个悲伤的事实。
他在重新养育她,用他们这个世界普遍,却极端的方式去攫取巨大的力量,制造新神的身体。
梁又绿走向那个熟悉地方,哈迪斯的房间,他们共处了无数个夜晚的屋宇。
空荡荡的走廊,灰暗的壁画,没有任何亡灵的声音,也不见任何线条人侍从。
这里的一切都失去了活力,像是个黑暗的废墟,不知道沉寂了多少年样子。
大门半开着,她站在门口,手撑着门,手指略微绷紧,犹豫了一下才探头望进去。
房间里的摆设空了一大半,她比较常用的东西都没有了。
只有一张床,床上还叠着方正的被子,床边坐着一个人,他低着头,一块编织得不算精细的羊毛线布料,安静躺在他的大腿上。
昏黄摇晃的光线下,他的身体不再挺拔有力。反而像是某种失去水分的植物,没有一丝精神气。
梁又绿走进门,看到他的手慢慢地抚摸着,那些一看就是用很生疏的手法,绣出来的镶边饰纹。
这是一件做得很一般的外衣,他却像是在抚摸这个世界上最美丽的花瓣,轻缓而珍视。
突然他停止动作,手指下干净的布料开始出现黑色的污渍。
这一刻,连篝火的声音都静默了。
这个从来都是冷静高傲的神明,脸上出现了明显的悲伤情绪。
悲伤是一种很能传染人的病毒,梁又绿安静地凝视他,很想伸手去抚摸他,或者递给他一捧花。
可是这一切的记忆对她来说是新的。对眼前的哈迪斯来说,却已经过去了。
哈迪斯沉默了很久,终于还是这件外衣慢慢叠起来,放到盒子里。
“塔那都斯,将所有东西都送往大地之上供奉。”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是背对着她的,声音依旧平静得听不出起伏。
死神慢吞吞地出现,一脸死白的颓废,“哦……”
哈迪斯忍耐了一会,声音才听出一丝紧绷感,“跑快点,送往大地交界处的德墨忒尔手里时,手脚也要快速麻利。”
死神捧起盒子,动作迟缓。
哈迪斯说:“我可能会追杀你,让你将东西还回来,你要有准备。”
他难得这么好心提醒,也似乎在提醒自己,要松手别再碰触她的东西。
塔那都斯无语了下,突然侧身歪头看向梁又绿,“你知道吗,哈迪斯真的追杀了我一天一夜,我腿都跑断了,才成功将你的东西送出冥府。”
腿都跑断了,死神特别强调这句话。
梁又绿被他逗了一下,笑是笑不起来,悲伤的气氛却消散了不少。
所有属于她的东西都被送出去了,除了她经手过的死亡名单,泥板上的花还在盛开,名单上个个都能寿终正寝。
冥府的篝火在慢慢熄灭。
先是厨房,储藏室,然后就是各种偏僻的房间,接着是不常走的走廊,最后是待客大厅。
大厅上只剩下高处那把属于王者的椅子,那把小点的女性椅子不见了。
梁又绿跟在他身后,看着他站在大厅许久,也没有重新坐上去,而是转身走出去。
她跟着他走到了那间绘制迷宫的房间,圣火无比黯淡,随时都要熄灭,却还撑着一口气,似乎在等待着谁来添油。
哈迪斯走到圣火前,他的脸如这火一般,没有一丝热意。
小火苗看到他来,费力摇晃了下。哈迪斯伸出手,火苗跳跃到手心里,他垂眸看着它,不知道犹豫了多久,才一点点,如扼杀自己的灵魂般,掐灭了这簇金色的火苗。
孱弱的火星散开,最终沉寂在空气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