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姐!”陆鹭气得横眉,“凭什么凡事都要听安国公的,明明是他们褚家有错在先,凭什么要你忍!”
陆鸢道:“左右我已经忍了三年,眼见功成,怎能一时意气,功亏一篑?而且元诺此时也正值紧要时刻,吏部选试关系仕途,不能让他因我得罪了谁,葬送了前程。”
陆鹭自然明白这些道理,可就是心疼姐姐不能与心上人厮守,一想到这里,情绪难免低落,抱着姐姐问:“那你真的会跟安国公和离吗?”
陆鸢轻轻点头,“我与安国公和离,是早晚的事。”
忽想到什么,郑重交待妹妹:“明日若不巧,元诺和安国公撞到了一起,你记得不要露了破绽,若让安国公生疑,陆家和周家怕就都有麻烦了。”
“我明白。”陆鹭认真说。
褚家,璋和院。
自送走陆家父兄,褚昉兀自坐了一个时辰,才唤来近随吩咐:“去妙生堂查查,有一味紫琥珀,是何人在用,抄写一份药方,小心些,莫泄了消息。”
而后又命人唤来林大夫,要了陆鸢从去年至今的脉案。
最近一次复诊是前两日,结论仍是毫无起色,备注又写“不曾用药”。
褚昉冷笑了下,原来她温顺的躯壳之下不止有一具精于谋略的灵魂,还藏着一身反骨。
他把破碎的《笑林广记》、周玘的文章、脉案统统装进匣子。
心底对自己生出一股浓重的厌恶和唾弃。
想不到,有朝一日,他竟会为了留住一个女子,威逼利诱,不择手段。
傍晚时,近随带回消息,一切如他猜想的那般,紫琥珀是周玘所用救命之药,已经连用了许多年,一直都在妙生堂抓。
褚昉唇角的弧度更冰冷了,将药方一并装进匣子。
他不想承认、不想面对的事情,终究不可能如他所愿,不可能像一阵风,过去就过去了,必是要处处留下痕迹,时时提醒他:
情之一事上,他有多狼狈不堪。
他的妻,废寝忘食运筹帷幄、决胜千里,替父亲重谋高位,只为了与他和离。
原来,她当初那句去意决然的话:
“若我能说服爹爹心甘情愿不来闹事,你可会同意和离?”
不是在以退为进,不是为了堵他的嘴,是真心实意要与他和离。
她一边筹谋着与他和离,一边替旧情郎险中取药。
可,她明明是他的妻!
作者有话说:
几点说明:
1.关于俸禄的事,虽然是架空,但大体参考了隋唐某些习俗,这几天会再查查唐朝俸禄制度的资料,如确实离谱,会在后文写作中注意,并修改前文,在此,感谢宝子们的有益思考和建议。
2.关于男主情感转变的问题,自认在前文已给出诸多铺垫,发展到目前地步,其实是量变引起质变的结果。当然,我所见非你所见,和而不同便好。
3.预警,预警,预警!今晚11点照常还有一更,但狗子又要狗了,可能会引起心理不适,请各位量力观看,最重要,别气着自己。若是气着了,可以骂狗子,不许骂作者。
另,弃文勿告,凡事留一线,日后好相见,各自留些体面~
◎现在说一别两宽,不觉得晚了么◎
翌日, 褚昉临出门,见褚暄竟未去当差,在前院来回踱步, 似有些烦心。
褚昉唤人近前, 问:“在这里做什么?今日不必当差么?”
褚暄这才说了因由:“周元诺高中状元,今日摆烧尾宴,邀我赴宴,我想送方砚台做贺礼,咱家库房里不是有现成的么, 昨日就跟母亲说了, 不知为何现在也没给我。”
褚昉默了一息,说:“那你在这里徘徊作何,怎么不去找母亲拿东西?”
褚暄叹口气,压低声音:“怎么没去,我去了, 还没进门就听见哭声一片, 有表姐的,有果儿和五郎的,生离死别一般,不知道的,以为咱们褚家怎么苛待表姐母子呢!烦都烦死了!”
褚昉皱眉, 他竟没料到表妹如此难缠,连母亲都劝不动。
褚暄无奈地摇摇头,看向褚昉手中拎着的错金漆木匣子, 灵机一动, 眼睛都亮了, “三哥, 你这里面装的是什么,可否匀我一件小物?我总不能空手去赴宴吧!”
褚昉下意识往后一撤手,“我有用处,匀不得。”
他这般躲闪,褚暄也没再勉强,想了想,说:“算了,我去管九娘借点钱,先买一方砚台吧。”
褚昉阻下胞弟,“你怎能花妻子的私财?”
“那这不是救急吗?”褚暄一点儿也不难为情。
褚暄夫妇感情好,褚暄并不觉得从妻子那里借钱是什么丢人的事,但褚昉不想胞弟这样做,想了一会儿,摸下随身玉佩给胞弟:“拿去集玉阁抵押,换一方砚台和一支宣城紫毫。”
“换宣笔做什么?”
宣笔做工精细,刚柔得中,且装模雅致,深受文人墨客推崇,甚至被朝廷列为贡品,可谓毛笔之首,其价格自是不菲。
三哥好好的要宣城紫毫做什么?
“我有用处。”又是这句。
褚暄也不知这个“用处”有何需要藏着掖着的,但兄长不说,他自知问不出来,没再徒劳,拿了玉佩出府。
兄弟二人相伴到集玉阁,换了笔砚之后各取所需,分道扬镳。
临别,褚暄才想起来问:“三哥,你这是要去哪里?”
“陆家。”褚昉干脆地回答。
褚暄惑了一瞬,想起兄长出征西疆之前的异样,想他大约因包庇表姐一事惹恼了嫂嫂,心中有愧,生了哄诱之心,这是要上陆家接人去,那宣笔约就是给陆父带的礼物,遂顺□□待了句:“嫂嫂不是还有弟弟妹妹和侄儿吗,你再带些好玩的小东西去,礼多人不怪,定能把嫂嫂接回来!”
“不必。”褚昉神色淡漠地否了胞弟的主意。
褚暄转念一想,这确实不像兄长的行事风格,便什么也没说,撇下他走了。
褚昉并未立即打马离开,勒马原地转了几圈,折回集玉阁又拿了一支宣笔,还管掌柜借了些银钱。
途经瑞金坊,挑了两只珠花,又经卖玩具的小摊,问小贩:“七岁和五岁的小郎子喜欢玩什么?”
小贩见褚昉贵气逼人,手中拎着的漆匣极为精巧雅致,想是个财主,遂天花乱坠一番推荐,给他包了一大包小玩意儿。
褚昉爽快付了钱,把匣子系在马鞍一侧,这才拨马往陆家去。
因褚昉说今日要来接陆鸢回家,陆敏之特意告假等在家中,一来有意留褚昉在家中用饭,缓和姻亲关系,二来,也怕褚昉撞上周玘,再生是非。
陆家小奴特意在门口侯迎,远远瞧见一位俊朗挺拔的公子打马而来,像褚昉,但又不是很像。
他手中鞍侧大大小小的匣子,瞧着很是热闹,与陆家姑爷不食人间烟火的冷性格格不入。
小奴不敢认,小跑着往前迎了几步,愣住了,果真是褚昉?
“姑爷到了!”
小奴扬声一喊,又引了几个家奴出来相迎,七手八脚去接他手中的东西。
褚昉把其他匣子给了出去,单拎着最初的那个,有小奴仍要接,被他冷目扫了一眼,没敢再献殷勤。
将跨进大门,陆敏之叫着“贤婿”迎过来,褚昉见礼称句“岳丈”,便没别的客套话。
“阿鸢,照卿来了!”陆敏之朗声笑着冲女儿闺房喊。
陆鸢带着妹妹一道出了房门,看见褚昉身后提着大大小小匣子的家奴,愣了下,但随即回神,要给褚昉施礼。
却听褚昉说:“这些东西都是照英买的。”
没头没尾一句话,听得陆鸢又是一愣,却旋即就点了点头,说:“劳烦五弟了。”
褚昉似是觉得解释得不够透彻,又说:“他非要我带来的。”
话里话外都想告诉陆鸢,他无意讨好。
陆鸢笑了笑,没有说话。
陆敏之却叫了两个孙儿出来,笑着说:“快看姑父给你们带了什么好东西,快去谢谢姑父!”
两个小郎子笑着同褚昉道了谢,当即拆开来看,不一会儿便拿着珠花跑来问:“这是给姑姑的吗?”
褚昉微颔首。
二郎咯咯一笑,递给陆鸢姐妹一人一个珠花,又折返回去继续拆看匣子。
陆鸢说了句“谢国公爷”,看向陆鹭,陆鹭虽不喜褚昉,仍是礼貌道谢。
不消片刻,元郎拿了两个精致的细长漆匣,跑过来问:“这里面的笔是给谁的?”
褚昉微微一顿,接过其中一个匣子交给陆鸢,“这是给周家三公子准备的贺礼。”
又对元郎说:“另一个是小叔叔的。”
元郎得了话,拿着匣子跑去找陆徽。
陆鸢姐妹和陆父却都心中一沉,褚昉好端端地为何要给周玘准备贺礼?他知道了什么?
好在几人都沉得住气,面色并无异样。
陆敏之招呼褚昉往厅堂去,听他说道:“岳丈大人,我有话要跟夫人说。”
陆敏之愣了一下后立即应好,寻个借口把陆鹭支开,自己也去了厅堂。
陆鸢只好把人带去闺房。
褚昉把匣子放在桌案上,陆鸢为他斟茶,夫妻两个又是相对无言,捧茶不语。
沉默少顷之后,褚昉先开口:“你递和离书,只是因为子嗣一事么?”
陆鸢思想片刻,摸不准他为何突然准备了给周玘的贺礼,也不知他是否察觉异常,遂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说:“母亲也说,国公爷年纪不小了,子嗣不能再耽误。”
这是郑氏原话,之前听来无甚毛病,但如今再听,就有了另一层味道。
褚昉呼吸微微促了一息。
她在说他年纪大,他的确长她六岁,不,若按生辰计算,是六岁零十个月,将近七岁了,不比周玘年轻。
可他看上去,还是与她般配的吧?
而且,他只是年岁大些而已,不论形貌还是其他,并不差吧?
褚昉眉心紧了紧,音色不易察觉的沉下几分,“不过二十有五,未及三十,缘何就要担心子嗣一事。”
陆鸢察觉他微妙的不服气,没有接话。
褚昉也不指望在他面前一贯扮演恭顺的陆鸢能说出反驳或抱怨的话来,知她向来奉行沉默如金,遂直接说:“若因子嗣一事,你不必再担忧,母亲和我都不会再逼你,你且慢慢调养,顺其自然便罢。”
说罢这些,见陆鸢没有回应,褚昉接着说:“我已命人买了宅子,孟华也会搬出去另住。”
陆鸢终于抬头看了过去,眼神中不可抑制地闪过诧异、困惑。
褚昉不喜这样的目光,她竟真的以为他一直都想娶平妻,并且对这事毫不在意?
他知道她不在意,早就知道的,无须如此愤怒。
“你还有何担忧,只管说来。”褚昉对上陆鸢的目光,认真问。
话至此处,陆鸢便是再困惑、再不敢置信,也明白过来:褚昉反悔了,不打算和离了。
为何会如此?明明说好的,只要父亲不去缠闹,他不会留她这位妻子,为何临时变卦?
难道,他真的已经知道了她和周玘的前缘?
“国公爷,我知你当初娶我并非甘愿,这三年亦不舒心,我,也有此感,所以,我想,还是一别两宽吧。”陆鸢没再找其他托辞,直截了当地说。
褚昉看着她,神色无波,眼底却已是惊涛骇浪。
她终于说了实话。
当初,他娶她是不甘愿,她嫁他亦不甘愿,这三年来,她不舒心,她从没有忘记过她的旧情郎,她大概一直在等着离开的这日。
若因子嗣,若因平妻,他都可以解决。
唯独这三年的不甘愿、不舒心,还有她念念不忘的旧情郎,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他一夕之间也束手无策。
“陆氏,你现在说一别两宽,不觉得晚了么?”
陆鸢从这话里听出浓重的不甘心,将要开口再说,听褚昉说道:“此去疏勒,给你带了些东西回来。”
褚昉将匣子推给陆鸢。
从褚昉进门,这匣子就一直在他手中,不曾让任何人碰,陆鸢没有起过探究的心思,更不曾想过这里面的东西竟是他千里迢迢从疏勒带回来的。
陆鸢疑惑地看褚昉一眼,手下已打开匣子,入目是一双不曾见过的骨匕。
但她并不陌生,那是四年前她途径疏勒时找老工匠定制的信物,虽不曾见过,却一眼就勾起了记忆。
彼时,她刚刚及笄,为着生意要去一趟波斯,周玘说等她回京就去提亲,还特意编缀了《笑林广记》供她路上消遣解闷。
投桃报李,她定了这双骨匕。
却没想到,阴差阳错,这双骨匕竟落到了褚昉手里。
骨匕旁侧放着一个绣花袋子,是她之前用来装《笑林广记》的,虽然知道里面是什么,她却还是打开了。
破碎的旧本《笑林广记》、周玘的文章、周玘的药方,还有她的脉案。
显然,褚昉知道的、以为的,远比她想象到的多。
他知道她和周玘的旧情,知道她不曾喝药调养,恐怕也会以为,她不肯为他生儿育女,一心离开褚家,都是为了周玘。
而他给她看这些东西,就是在告诫她。
他从何时察觉的?陆鸢细细回想,忆起他出征前那个反常的夜晚。
他叫她生个孩子,还要她既嫁从夫,抱贞守一。
所以,他从那时就已决定,不会放她离开了吗?
“国公爷,想说什么?”陆鸢问。
听来甚是平静,褚昉却还是从中听出了死灰一般的落寞。
他的心也沉了下去,却是冷声说:“你这辈子,只能做褚家妇。”
陆鸢没有回应,房内一时静的出奇。
却在这时,院里传来陆鹭高兴的呼喊声:“元诺哥哥,你来了!”
褚昉坐了片刻,起身要出门。
“国公爷!”
陆鸢不觉提高了音量,是褚昉从没有听过的急切。
◎为着周玘,她失态了◎
褚昉只是站起了身, 还未抬步,可他的妻却如临大敌,一步迈来挡在了他的身前。
她身形单薄, 虽高挑却不及他的肩膀, 挡在他身前如螳臂当车,却义无反顾。
依旧是他从未见过的凌厉模样。
陆鸢看着他,重且又重,生怕他不信一般,解释道:“我与元……周三公子, 发乎情, 止乎礼,自我出嫁,再未有牵连。”
褚昉平静地看着她。
她从没有如此急切紧张过,紧张到差点失言。
也从没有主动解释过什么事情。
可为着周玘,她失态了。
原来她的情绪也可以如此激烈, 如此溢于言表。
她显而易见的、不可自控的在为另一个男人担忧。
褚昉目中的光暗了又暗, 沉了又沉,忽地扣住她手腕,将人重重扯近,问:“果真如此吗?”
那誊写的新本《笑林广记》是怎么回事?那只布偶、那盏祈福的灯又是怎么回事?
陆鸢与他目光相对片刻,渐渐平静下来, 他既已知晓她和周玘的旧情,又怎会相信她所说的话?
越描越黑,他只会相信他愿意相信的。
“国公爷想怎么样?”陆鸢语气恢复如常。
他想怎样?不过想留下她罢了。
褚昉丢开她手, 漠然说:“你以为我想怎样, 不过想去向周三公子道声恭贺而已, 夫人何故如此紧张?”
陆鸢面色如常, 提着的心却没有半分落下,轻抿了唇,闪向一侧。
是她关心则乱,在他面前失了分寸,周玘如今是状元郎,就是褚昉也不能无故为难,她不该如此反应过激。
褚昉拿过装笔的小匣子,临出门,又顿住脚步问:“夫人不一起来么?”
陆鸢僵立片刻,抬步跟在他身后。
院中,陆敏之与陆徽都在陪周玘说话,陆敏之有些心不在焉,不时朝陆鸢闺房看,又不耐烦地嘟囔:“这小丫头换什么衣裳要这么久?”
他盼着陆鹭赶紧换好衣裳好送走周玘,可陆鹭却故意拖延时间一般,许久不见出来,可他又怕褚昉听见动静出来察看,心中焦虑,目光不自觉就落在了陆鸢闺房。
褚昉还真就出来了。
他右手托着一个小匣子横在腰前,另只手背负在后,信步朝周玘走来。
他面色一如既往地淡漠,却又带着从容的礼貌和恰到好处的平和,瞧上去亦是温润端方,倒不似之前不食人间烟火。
他虽信步在前,却注意着身后妻子的脚步,并没走得太快,始终保持着合适的距离。
夫妻二人一前一后,步履相接,竟有一种夫唱妇随的意味。
褚昉紫袍玉带,陆鸢青裳霞帔,瞧上去竟有些登对。
陆敏之既惴惴又欢喜,忙解释说:“贤婿,昭文自幼受教于周家三郎,与他亲厚的很,元诺待昭文也像亲弟弟一般,还特意跑来家中接他。”
陆父极力想将周玘与陆家子女的关系定性在简单的如兄如师这一层上。
褚昉笑了下,看向周玘说:“我听夫人提起过,与你曾是邻居。”
陆敏之心中咯噔一下,陆徽也微微皱了眉。
却听褚昉接着说:“夫人视你如兄长,蒙你诸多照顾,如今你高中状元,我与夫人自当聊表祝贺。”
褚昉递上匣子,“夫人嘱我挑的,给你和昭文一人带了一支,不知可合你的意?”
夫人,夫人,夫人,寥寥数语,张口闭口皆是“夫人”。
好似要昭告天下,陆鸢是他的夫人!
陆家父子听的都有些别扭,既别扭又怪异。
周玘却无甚反应,面色平静无波,接过匣子施礼道谢。
自始至终守礼地没有看陆鸢一眼。
约是落在褚昉身后的缘故,陆鸢却没有那么多顾忌,堂堂正正地看着周玘波澜无惊接过褚昉递上的贺礼。
她暗暗欣慰。
相伴多年的少年郎终是长成了一个沉稳持重的郎君,他大概不会再因情之一事郁结在心、病情反复了吧?
他终于能做到平静地面对她、接受她已为人妇这件事了吧?
陆鸢看着他,唇角微微翘了下。
幸而,幸而他不知道,她差一点就自由了。
不然此刻,他的失望,一定比她还重。
陆敏之看着女儿神色,额头冒了一层汗,生怕褚昉此时一个回头撞破什么,待周玘接了贺礼,忙推着小儿子和周玘向府门去,口中却扬声喊着:“二丫头,你再不出来,不等你了!耽误开宴了!”
他这一闹,三人之间微妙的对峙格局终于被打破。
周玘不动声色避开了陆父的推搡,沉步前行,攥着匣子的指节不知何故竟爆出毛细青筋来。
陆徽懂事地握住他手中匣子,小声说:“元诺哥哥,小不忍则乱大谋。”
周玘看着他笑了下,手下松快,修长的指节重归玉色。
褚昉却在这时说:“周三公子,好好准备吏部选试,以后,我们就是同僚了。”
周玘脚步顿住,微微偏头说道:“谢安国公提醒。”
陆鹭恰在此时出门来,听见褚昉这话,只觉他有意挑衅,颦眉瞪了他一眼,追上周玘脚步,笑盈盈地说:“元诺哥哥,你那么厉害,一定能顺利通过选试!”
褚昉目送几人出门,这才微微向后偏头,却并没完全朝陆鸢看过去,问:“夫人要同去么?”
“他没邀我。”
冷清而淡漠的语气里辨不出其他情绪。
陆鸢转身回了闺房。
褚昉这才敢回身看向她背影,方才,他很怕撞见她目光里的情丝。
虽然,他很想看看,她动情时,眼中是不是有光,可一想到,那束光不是因他而生,便再没有勇气去看。
被她牵念,是什么感觉?
褚昉微不可查叹出一息,收起胡思乱想,随在她身后回了闺房。
一进闺房,见陆鸢拿了一个火盆出来。
陆鸢燃起烛火,抬眼看向褚昉,面无表情地说:“国公爷还有什么要问的么?”
说着话,将周玘的药方烧了扔进火盆,而后是周玘的文章,而后,是那本《笑林广记》、她的脉案、绣花袋子……
火盆里的火越烧越旺,却并没有在陆鸢脸上晕出一丝暖光。
褚昉没有阻止。
他知道若留着这些东西她会不安心。
聪慧如她,定然早就看出来,他虽已知晓一切,却并没打算声张,只不过以此作柄想要困住她罢了。
也知道他若想对付陆家和周家,远不必借这段让他颜面无光的旧情。
她烧掉这些,只是怕它们再落入别人手里,再被有心人看去,也怕他如鲠在喉。
褚昉一言不发看着窜出来的火苗,心底也灼着一团火。
她选择认命,选择留在他身边,只是为了保另一个男人平安。
他想留下他的妻,竟要靠放过另一个男人来成全?何其可笑!
可是,他此举,要的不就是这个结果么?
只要她留下,为了谁,也不是那么重要,他不在乎。
可当她真的做下这个决定,真的为了周玘平安留在他身边,他明明已经得偿所愿,已经轻轻松松达到目的,却为何没有一丝快意?
褚昉盯着火苗出神,忽见一幅画扑了上去。
是那幅《凌儿踏春图》。
几乎想都没想,褚昉探手进火盆将画捞了出来,拍打着扑灭火苗。
画的一角却仍是被烧毁了,没了题字,少女的一个裙角也被烧掉。
陆鸢没有阻止他,只是淡淡扫了一眼,继续往火盆里扔剩下的画。
“那是周三公子画的,国公爷要留着么?”
陆鸢没有看褚昉,连那支枯梅也投进火盆。
褚昉打量着画,他之前竟没认出来,这画中少女是陆鸢。
她四年前是这个样子吗?胖乎乎的,一笑有两个酒窝,又美又俏,灵动可爱?
“画的是你么?”褚昉明知故问。
陆鸢没有否认,冷冷淡淡地说:“是。”
“烧画像不吉利,且留着吧。”褚昉兀自收起画像。
陆鸢没有多说,只是将房内一切与周玘有关的痕迹扔进火盆。
她早该这样做。
她怎会想到一个从来眼中无她的男人竟会想去探究她的过去?
火盆里的火直燃了将近一个时辰才渐渐淡下去,陆鸢要把那双骨匕扔进去,被褚昉按住了手腕。
陆鸢面无表情看着他。
“儿女愿文,这般烧掉,不吉利。”又是这个借口。
“国公爷觉得,该如何处置?”陆鸢淡声问。
“收起来吧。”
她的儿女,是该如芳如兰,如金如玉。
陆鸢没动,褚昉便自己合上匣子,看看陆鸢漠然神色,忽然说:“我不是君子。”
不会成人之美。
“但,我也不会动他。”褚昉看着陆鸢的眼睛,似是允诺。
陆鸢迎着他的目光,认真说:“我信国公爷。”
这是要了他的承诺。
褚昉心底又是一沉。
以前他也做过承诺,说会解决平妻的事,她倒没有像今次这般郑重其事地说句信他。
在她心里,只有周玘的事值得要他一个承诺。
这些话说罢,夫妻二人又是良久沉默,陆鸢临窗而立,背对着褚昉。
褚昉则站在桌案旁,看着妻子的背影。
不知为何,心里刺疼。
便是以前在褚家,她被母亲责难受了天大的委屈,她的背影也不曾像现在一样令人心疼。
窗外的海棠花枝上,一对雀儿叽叽喳喳啼得欢快。
“国公爷”,陆鸢不曾回头,忽然说:“为何要这么做?”
为何要强留她?为何要赔上一生,与她做一对貌合神离的怨偶?
“褚家无故不休妻。”褚昉最后只给了这样一个毫无说服力的缘由。
陆鸢自知问不出别的, 没再追问, 说:“国公爷可否容我在娘家多住几日?过两天昭文就要去嵩岳书院读书了,到过年才会回来,我想等他走了再回去。”
褚昉颔首,顿了顿,不等她道谢, 又说:“嵩岳书院的山长与我父亲是故友, 若需帮忙……”
“国公爷有心,但一切已经妥当了。”
褚昉剩下的话咽了回去。
陆鸢又问:“国公爷是在这里用过晚饭才回吗?”
褚昉微抿唇,默了好一会儿,似是终于冲破了一道壁垒,说:“我这几日休沐, 家中烦扰, 暂不回。”
不等陆鸢疑问,褚昉又说:“昭文何时动身去书院?我们可去送他。”
而今阳春三月,陌上花开,宜游春宜踏青。
或许能让她心情好一些吧。
才这样想罢,褚昉又皱了皱眉, 凌儿踏春,怎么总是摆脱不掉周玘的影子?
陆鸢刚要拒绝,听褚昉说:“我也许久没去拜访刘山长了, 送昭文只是顺便。”
似怕陆鸢说出不去的话, 他紧接着说:“你也可以多陪昭文一程。”
他做事这样明显, 陆鸢便是再想装糊涂也能察觉他的用意。
他今日进门带了一堆大大小小的礼物, 嘴上说是褚暄自作主张买了非要他带来的,但以他说一不二的性子,他若果真不愿,褚暄如何能勉强他?
且他今日带这么多东西,却没叫近随跟来,显是有意回避,不想让近随知晓这事。
现在又提出送昭文去书院……
很显然,他在示好。
软硬兼施,要她这辈子,只能做褚家妇。
陆鸢没再拒绝,点头应句好。
褚昉唇角微不可查地牵动了下。
这事说定,褚昉自然留下用晚饭。
陆家门户小,并无男女用饭不同席的规矩,常常是一家人围坐一起,亲近热闹,但今日多了褚昉,陆敏之便吩咐陆鸢和其嫂嫂另桌吃饭。
陆家两个小郎子不乐意,元郎冲弟弟使个眼色,示意他抗争一下。二郎只有五岁,童言无忌,话可以随便说,不必担心挨打。
二郎本来也要抗争的,对陆敏之问:“爷爷,为何不让阿娘和姑姑一起吃?我们以前都是一起的,为何今日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