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小河心想,难怪先前在城中遇到的那两个小孩唤她阿竹。
原来这阿竹,当真是她的前世。
阿竹散了发后,爬去床榻上睡觉,眼睛一闭宋小河的视线也就跟着黑了。
不过很快就又睁开,只不过这么一眨眼的工夫,天就已经黑透了,外面的光隐隐从窗子透进来,房中一片模糊。
阿竹起身,唤了守在门外的婢女进来束发,随后出门,走去了前院。
前院倒是灯火通明,一排排士兵正站在院中练武,保持一个扎马步的姿势不动,汗浸透了他们的衣衫。
其中一个身姿挺拔的女子站在正前方,她身着红色长衣,长发用发带简简单单地束成马尾,双手负在背后,一动不动地盯着士兵。
单是看她的侧脸,就足以感受到她身上所散发的威严气息,令人心生畏惧。
云馥便站在那群士兵之中,她的马步扎得还算标准,只是持续的时间好像久了,双手和双腿都在微微颤抖,脸上也是咬着牙死死忍耐的模样。
汗水布满她的脸,顺着轮廓往下淌。
饶是如此,女将军也未心软,没有松口说解散。
她甚至扬声呵斥众人,“不过才几日没练,就松懈成这样?连个马步都扎不好,将来上阵如何杀敌?没到时辰谁也不准动,否则给我去领鞭子!”
女将军的声音浑厚响亮,充满着钢铁般的气势,听着就震耳,让人提神醒脑。
阿竹站在一旁看了好一会儿,才走上前去,颔首道:“将军。”
“阿竹?”女将军将脸转过来,宋小河得以看清楚她的全貌。
云馥与她长得不大像。
她有一双浓密的眉毛,鼻梁高挺,唇有些厚,皮肤也是久经日晒的麦黄色,整体的五官是清秀的,但十分英气凛然。
尤其是她眉毛微皱时,模样看起来极具震慑力,如此不苟言笑,令人望而生畏。
这便是城中的大将军,也是云馥的娘,云尘。
她对着阿竹倒是没那么严肃,声音也低下来,“醒了?可用了晚饭?”
“还不曾。”阿竹道:“云将军,我与舒窈约好了晚上一同用饭,可否让她暂且先停了训练?”
云尘转头看了云馥一眼,沉吟片刻,才道:“那便让她随你去吧。”
这句话相当于云馥的休息令,她在肢体放松的一刹那,往后倒了两步,险些栽倒在地。
云尘看得拧起眉头,但并未说话。
云馥稳住身形,擦了一把头上的汗,低头道:“多谢将军。”
从始至终她没有抬头瞧云尘一眼。
当然,晚饭也没跟阿竹一起去吃,云馥负气地回了房中,说要饿死自己,好过天天这样受折磨。
阿竹劝了两句未果,只得自己去吃了饭。
用过饭之后,她带着下人去城外转了一圈,宋小河听得她与下人的交谈还有旁人的议论中,得知阿竹与云将军为何会住在一起。
原来阿竹是辞春城中颇为有名的富商之女,只不过早年她父亲患病死得早,母亲出去跑商的时候遭遇意外也故去,此后阿竹与祖父相依为命。
云尘带着云馥和将士来到辞春城的时候,军营里条件太差,阿竹的祖父见状,干脆就将云尘请到了自己宅中,这一住就住了五年。
前两年阿竹的祖父也过世,宅中有云尘坐镇,便是阿竹是一个坐拥万贯家产的孤女,也没人敢欺负,所以云尘便携着云馥一直住在宅中。
期间,云馥就成了阿竹最好的朋友。
她在外面转了半个时辰回宅,本想去找云馥说说话,走到她房门外却听见了激烈的争吵。
“你根本就不在乎我的感受!你的眼里从来只有那些刀枪棍棒,打仗功勋,你有关心过我想要什么吗?”云馥大声地哭喊着,将心中的委屈一一说尽,“别的姑娘不是琴棋书画,就是吟诗作对,再不济也是做些茶点羹汤,可是你呢?你只会让我去练习那些你所谓能够强身健体的武功,我反而常常因为这些功夫练得一身伤!我不想要这样的生活!我只想跟其他寻常女孩一样,跟着母亲一同赏月绣花。”
“先前我犯了风寒,躺在床上发热到晕过去,后来还是阿竹来找我才救了我,结果你知道我病了,却连一眼都不来看我,只想着训练你手底下的那些兵,既然他们比我都要重要,你当初为何要生下我?”云馥哭得抽抽噎噎,喘了几口气,苦苦哀求道:“娘,你能不能看看我?我是你的女儿啊,我只是想要娘的爱,哪怕只有一点点。”
她的哭声断断续续,像是太过伤心,气都连不上。
过了片刻,云尘的声音才响起,带着些许沉重道:“舒窈,南延这几年战乱不断,我……”
“别说了!我不想听!”
云馥用尖声打断了云尘的话,情绪更加激动起来,似乎用力推搡着云尘,“我不想再听你说这些话了,什么为了百姓,为了安宁,这些我都已经听烦了!出去,出去!”
云尘唤了几声舒窈,也没能让她冷静下来,只好被推着出了房间。
云舒窈重重将门摔上,在里面喊道:“你就好好做你的大将军吧,我云馥也不需要什么母亲!”
宋小河听到这尖利的争吵,心中满是酸涩。
没想到云馥当年竟然与母亲有着这么大的矛盾,甚至到了想要断绝母女关系的地步,且这矛盾似乎持续了很久,难以调和。
但宋小河想起方才云馥亲昵地牵着云尘尸体那只腐烂的手的画面,她就知道云馥在此后的许多年里,都会被今日的这些话反复凌迟心脏,在鲜血淋漓之中一遍一遍地后悔。
一如眼前此刻的云尘。
她低着头在云馥的门口站了许久,也不知道想什么。
几次想敲门的手抬起又放下,最终还是从另一个方向走了,连站在游廊尽头的阿竹都没看见。
待云尘走后,阿竹去敲门,道:“舒窈,是我,你开开门。”
云馥倒是个恩怨分明的,虽说眼下她既愤怒又难过,却还是给阿竹开了门。
她双眼红肿,像是哭了擦,擦了又哭造成的样子,眼泪还不断地往下落。
门关上之后,她坐在桌边抽泣,袖子都擦湿了,其难过可见一斑。
阿竹安慰了她几句,显然是习惯了母女争吵的情况,云馥哭累了,也慢慢平静下来。
她盯着桌上的烛台,问阿竹,“我娘究竟为什么一定要我习武?我不想学那些东西,我只想绣花弹琴,做一个寻常姑娘。”
若是搁在以前,宋小河绝对回答不出这问题的答案,但是现在不同了。
恍惚间,她想起前段时间在临安沈府住的那几日,崔明雁总是拿着绣花针来找她,即便她知道,宋小河不会绣花,也并不喜欢女红。
临行前一夜,她坐在灯下,笑着对宋小河说:“你平日里练的那些剑法符文,我都不会,想来想去,能教你的也就只有刺绣。”
天下的母亲都是一样,云尘亦是如此。
她不会琴棋书画,吟诗作对,煲汤煮饭,她只会行军打仗,舞刀弄枪,于是倾尽自己所有,教给云馥功夫。
只不过阿竹也不懂这些,她只是拍了拍云馥的肩膀安慰了两句,然后说:“你晚上都没吃东西,先吃了才有力气继续生气,我去膳房看看还有什么吃食。”
她说完就出了房门,去往宅中的膳房。
阿竹去了之后,看见膳房门口空荡荡的,房门紧闭,嘀咕了一句,“今日怎么没有下人守门?”
她吩咐身后的婢女去叫人,自己则往膳房而去,伸手推开了房门。
就见膳房中点着灯,散发出暖色的光芒,灶台前站着云尘,动作有些慌乱,不知道在掩饰什么。
“将军。”阿竹唤了一声。
“是阿竹啊?”云尘转头,神色稍稍有些缓和,问道:“这时候来膳房,是饿了吗?”
阿竹走上前,站得近了。
宋小河就看出,她眼眶红红的,因为慌乱脸上还有没擦干净的液体,眼角湿润着。
云尘方才着急忙慌地掩饰的东西,是眼泪。
在重用男子的朝廷中以女子之名爬上了将军一职,同时又在边境掌管着男人士兵,所下达的命令无人敢松懈违背,在战场上出生入死,流血流汗的大将军,她要获得如此殊荣如此地位,必定早就练就了一身钢筋铁骨和大山一样的意志力,一颗如铁石般的心。
却被云馥的几声哭喊轻易刺中了心尖,在无人的膳房里偷偷落泪。
再是如何威严强大的将军,在面对云馥时,她也只是一个心底柔软,常觉亏欠的母亲。
“将军在下厨?”阿竹轻声问。
云尘颔首,说道:“舒窈晚上没吃饭,我随便做点给她吃。”
阿竹道:“让厨子做就好。”
“不必麻烦,那孩子该是吃饭的时辰不吃,没道理再去麻烦已经休息了的厨子,我给她煮碗面就好。”云尘说着,面条就已经浮了上来,她用筷子搅了搅,盛进碗里,撒上一层葱花,转头问她,“你吃不吃?”
阿竹摇头,“多谢将军,我晚上已经吃过了。”
云尘便也不再多言,让她早些休息,便端着碗出了膳房。
阿竹站在门口张望,注视着云尘慢慢往云馥的寝房走去,夜色笼罩了她,时而走到灯下的时候,她的影子落在地上,是那么的高大。
宋小河忽然感到了一阵难过,难言的情绪涌上心头。
她想,云尘的爱意如此浓烈,为何云馥却感觉不到母爱呢?
在往年的十多年里,宋小河坐在师父房间的门槛上,坐着等师父回来的时候,经常会觉得饥肠辘辘。
那时候的她就总是想,若是师娘跟他们住一起就好了,可以在师父出去的时候给她做点饭吃,这样她就不用一直饿着肚子了。
只是这终究是宋小河的幻想,从前不知,只以为师娘身体不好,现在知道了,明白钟慕鱼怕是从未真心疼爱过她。
所以宋小河也就从未得到过,来自母亲的爱。
哪怕只是这样一碗简单的面条,都让她羡慕不已。
崇庆四十八年, 四月。
南延的春天格外的长,到了五月份天气依旧是清凉的,城中百花绽放, 处处都是生机。
战火在边境烧起来, 时不时有难民游荡, 逃入辞春城求一处能够落脚的安宁之处。
云尘驻守辞春城几年, 早已成为百姓们爱戴的大将军, 是以她下令开城门接纳难民之时, 城中没有百姓有异议。
有钱的出钱, 有力的出力,难民堂在城门处搭建起来,阿竹贡献了很多银钱, 给那些逃荒而来的难民一个暂时能够安稳睡觉的地方。
她闲来无事, 前去城门处查看。
透过阿竹的眼睛,宋小河得以看见了这座, 没被战争侵蚀的辞春城。
此城傍山而生,城墙的外边就是高耸连绵的山谷, 山上草木茂密, 远远眺望一片绿油油的, 时常带来清凉的风。
城中也到处都是盛开的花,百姓安居乐业, 从繁华的花朵边走过, 偶尔会驻足, 却鲜少有人采摘,形成安宁祥和的画卷。
这座城算不上繁华, 但有高高的城墙保护着,城中百姓善良淳朴, 为接纳难民出了很多力,单凭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就足以窥见百姓们善良淳朴的品质,好比是世外桃源。
阿竹站在城边,看着那些合力搭建难民堂的百姓劳作。
逃荒而来的难民狼狈不堪,衣衫褴褛蓬头垢面,正在排队领馒头和粥。
“你们放心好了。”打粥的妇女对哭着领馒头的难民说道:“我们城中有云将军坐镇,那些敌军若是敢来,定叫他们有去无回!”
“对啊,而且云将军说了,用不了多久皇帝就会增派援兵,届时咱们援兵一到,必定是打回去,将敌军所占领的国土抢回来!”
“将他们打得落花流水,再不敢踏入南延一步!”
男人建造房屋,女人布粥抚慰,将这些流离失所,妻离子散的难民们安抚得极好。
宋小河将这画面收入眼底,听着他们所说的那些话,恍若沉重的石头死死地压在了心尖上,几乎让她喘不过气来。
云尘将辞春城的百姓保护得很好,即便是外面烽火连天,尸横遍野,敌军的利刃沾满了南延子民的血,辞春城的百姓仍旧相信着一切都会好起来,相信着援兵会到来,相信云尘会带领士兵击退侵略者。
可已经亲眼看过城门破碎,满地尸骨的宋小河早已清楚他们的结局。
等待辞春城的,必将是一场惨绝人寰的杀戮。
宋小河心生抗拒,她不想再看了,催动灵力想要从阿竹身上脱离。
可她像是被什么东西困在了阿竹体内一样,尝试了许久都无法用灵力挣脱,正心烦时,身后传来稚嫩的声音。
“阿竹!”
继而她后腰被撞了一下,两条细细的胳膊抱住了她。
阿竹这么一转身,宋小河就看见了,抱住她的是个七八岁大的女孩,她的身边还站着一个男孩,两人身量相当,面容也有几分相似,看起来像是兄妹或是姐弟。
“阿竹,你这几天都没来找我们玩。”那男孩说。
声音打耳朵里穿过,宋小河一个激灵,再仔细一瞧,面前俩小孩,正是先前在城中拦住了她去路,一口一个唤她阿竹的孩子。
阿竹跟他们关系不错,当下就跟两个孩子玩起来,三人玩了会儿蹴鞠,然后两个小孩躲起来,让阿竹去找。
宋小河从他们玩闹中得知这是一对兄妹,男孩叫长寒,女孩叫玉心。两个孩子的父母早年就去世了,病死的,被他们姨母拉扯长大,去年他们姨母也死了,没有旁的亲戚,目前就是无人养的状态。
但是阿竹的家里钱多,时常派人给俩孩子送吃穿,让他们去念书,所以他们与阿竹的关系也是极好的。
宋小河没想到她这前世竟然是这样的大善人,许是这一世散的银钱太多,现世才会穷得响叮当,跟着师父抠抠搜搜地过日子。
说起师父。
宋小河想起师父曾经也来过这座城的,他在信上所记载的日期是崇庆四十七年,也就是说他去年就来到了这座城,如今定然已经离开,继续往南寻找长生殿了。
只是不知道当初他在这座城的时候,有没有看见过阿竹,看见宋小河的前世。
或许在以往那漫长的岁月里,师父曾对她说过“我们当真是有缘分啊”之类的话,但宋小河已经记不得了。
阿竹与长寒玉心二人玩了整整一个下午,到了天黑才回家。
前院依旧是士兵们在练功,云馥自然也在其中。
上回那歇斯底里的争吵过后,云馥倒也没有真的因此记仇,与云尘断绝母女关系,日子照旧。
云尘站在台阶之上,用一双锐利的眼睛盯着下方的士兵,若是看见谁的动作不标准了,或是有一丁点的懈怠,她立即严厉呵斥,哪怕是云馥有错,也不会格外开恩。
阿竹站在边上看了好一会儿,像往常一样向云尘“求情”,带走了云馥。
云馥累得满头大汗,走路都晃起来,双腿发软。
进了房中后,她整个人瘫倒在椅子上,仰着头望着屋顶,一动不动。
阿竹转头站在桌前,取出了纸笔,开始研墨。
不多时,身后就传来云馥的哭声。
阿竹放下手中的东西,转头看她,就见云馥仍保持着进门之后的姿势,只是眼睛不断地往下流着泪,与汗水融在一起。
“舒窈,你怎么了?又不开心吗?”阿竹问。
“我想离开这里,阿竹。”云馥咽着哭声说,“我不想留在我娘身边了,我迟早会被她折磨死。”
“别这么说,云将军怎会忍心折磨你。”阿竹劝道:“你若是练武太累,就与将军说一说,她不会勉强于你的。”
“她才不会,她只想让我也跟她一样上阵杀敌,延续她的荣耀,我就是她生命里的一个意外。”
“你对将军的误解太深,她一直很在乎你,先前你们争吵过后,她不是还给你送了一碗面吗?”
云馥擦了一把眼泪,坐起身,说:“是啊,不过就是想起我的时候就给我两颗甜枣,想不起我的时候就任我自生自灭,我才不稀罕那碗面。”
阿竹顿了顿,“你没吃?”
“我将碗摔了。”云馥道。
阿竹这次没能很快地接上话。
就连宋小河,也忍不住心中一痛。
脑中浮现出那位站在膳房里偷偷落泪,又小心翼翼盛了满满一碗面条的大将军,没想到那碗面竟然被云馥摔了。
阿竹想来也是被震惊了,许久都没有开口说话,云馥还在发泄着心中的怨愤。
“她让我学那些功夫,不过就是不想我辱没了她那大将军的威名,我走在外面,时常就听到有人说我比不得我娘,人们总觉得我是将军的女儿,合该比其他女孩更厉害才是。”
云馥负气道:“可我就是做不到,我也不想学那些功夫,我想回家……”
“回哪里去?”阿竹问她。
“康阳。”云馥说:“那里才是我的家。”
阿竹怔怔片刻,随后才说:“别担心,待南延边境的战事平定了,你就可以回家了。”
云馥说:“那还不知道要等多久,我现在一刻也不想在她身边。”
“舒窈。”阿竹轻轻唤她,说:“你不该对将军有那么大的偏见,她身负重任,或许平日里的确是被军营里的事绊住了手脚,但她并非不在乎你,那日的那碗面是将军亲自下厨做的啊。”
云馥的神色发愣,这次倒是沉默了很久,一些没出口的埋怨也没说了,呆呆坐了片刻之后,她起身离开。
阿竹不知在想什么,深深叹了口气,转头继续研墨,然后坐下来写字。
没多久敲门声就响起,阿竹还以为是云馥去而复返,结果一开门,是云尘站在门外。
她换下了平日里穿着的轻甲,只穿着一身暗绿色的长衣,长发随意地束着,对阿竹露出一个轻浅的笑容。
“将军这么晚找我,可是有什么要事?”阿竹一边将她迎进房中一边问道。
云尘说:“倒不算是什么要事,只是想着你平日里与舒窈亲近,可知道她喜欢什么东西吗?”
两人面对面坐下,视线一落,宋小河才看见云尘手里拿着东西。
那东西她再熟悉不过了,是女红所用的手绷,上面还扎了一穿着线的细针和绣了一半的图案。
阿竹也瞧见了,怔愣道:“将军这是……”
“哦,我这几日在学女红。”云尘笑了笑,颇有几分羞赧的感觉,“我这舞刀弄枪的手捏起绣花针,竟如此笨拙,有力气没地方使一样,所以学了好几日也没什么显著成果,你帮我瞧瞧如何。”
说着,她将手绷递到了阿竹的面前。
云尘显然没摸过这种东西,上面的图案乱得没有章法,针脚粗糙,完全看不出来想要绣什么。
宋小河在心中很是客观地评价道,这比我师父绣的都要难看。
阿竹的手指在密密的针线上抚摸,疑问道:“将军何必亲自动手?想要什么东西,请绣娘做就是了。”
云尘起初沉默,过了好一会儿才缓声道:“我是想学会之后,再去教舒窈。”
阿竹诧异地抬眼看她。
就听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继续道:“舒窈这孩子总是怪我只教她练武,可我自幼习武,别的东西我也不会,教不了她那么多,她渐渐长大之后,对此成见颇深,既然她想学绣花,那我便教她,左右不过是那针在布上戳来戳去。”
阿竹道:“原来如此,将军用心良苦,想来舒窈也会明白你的用心。”
云尘笑了笑,说:“我倒不用她明白,只想着她能平安健康地长大,过快乐日子就好,日后我不在了,她也不会受人欺负。”
阿竹也跟着笑,“将军说笑,您这么好的人,一定长命百岁。”
两人看起来像是在说玩笑话,你一言我一语地打趣。
云尘问了阿竹一些云馥喜欢的东西,又让她看了自己绣的图案之后,就起身离开了。
阿竹收了纸笔,洗漱完之后熄灭灯,躺在床上睡觉。
这么一睁眼,几十天的光阴就过去了。
云尘不仅学了刺绣,还学了下厨,其他的琴棋书画,她实在学不会,便只能挑着这两样入手,学完之后再去教给云馥。
因此,母女二人的关系终于有一段时间的缓和,云馥找阿竹诉苦的次数也减少了。
日子进入五月,辞春城的难民越来越多,外头的战火烧得极旺,正往辞春城逼近。
这时候城中百姓也终于开始惶恐了,一部分人听说了一路烧杀抢掠的敌军正靠近,便收拾行李出逃,浓重的氛围如一片巨大的浓雾,将辞春城笼罩其中,所有人的脸上开始出现忧愁。
战争是无情的,倘若有朝一日敌军的铁骑真的到了城门外,打起仗来必定会损失惨重,不论胜负城中的百姓日子都不好过。
更何况若是战败,所有人将难逃厄运。
如今外面到处打仗,山匪更是趁着乱世胡作非为,从辞春城逃出去,能活下来的可能有几成谁也不知道,再且说这是城中百姓土生土长之地,离开了这里另寻生路实在是登天之难?是以城中只走了一批人之后便不再有人离开。
五月中旬,云尘突然下令,征集城中的男丁在城门口的主干道的两边挖地沟,开始暗布陷阱。
战争真的要来临了,城中的人意识到这一点,欢声笑语在城中消失,取之而代的就是每个人凝重的脸色,和每日每夜挖地沟埋陷阱的劳作。
城中一些花朵开始凋谢,意味着春天就要结束了,城中人心惶惶,失了往日的生气。
云尘见状,便命人打造了新的城门牌匾,将城中百姓召集于衙门的门口,站在台阶上告诉众人,城中有高墙和将士们的守护,定会安全渡过难关,只要援兵一到,她就会带兵反打回去,将敌军赶出南延。
云尘向来是城中百姓信任的将军,有她站出来说话,自然是极度振奋人心,将原本慌乱的百姓安抚得镇定下来。
随后她命人挂上了新的城门牌匾,原本的“辞春城”被摘下来,新牌匾则是她亲手题的字:不辞春。
春代表着万物复苏,勃勃生机。
不辞春,就意味生机会一直延续,经久不息。
新的牌匾挂上之后,果真有着鼓舞人心的作用,城中的百姓像是有了新的希望一样,恢复了日常生活,不再像先前那样闹得人人惶恐。
可敌军的挞伐的脚步终究不会停下,不论城中的百姓多么相信云尘,有着多么美好的祈愿,现实终究是残忍的。
正如梁檀在信中写到的,天灾和战争同时降临在这片不幸的土地上,大旱之年,战火焚烧,不辞春终究无法幸免于难。
崇庆四十八年,六月十一。
云尘在衙门前敲响大鼓,将城中所有百姓召集于此,目的只有一个——让他们收拾东西,弃城逃生。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所有百姓慌了手脚,争先恐后地问云尘究竟出了什么事。
事到如今也瞒不得,云尘实话实说,言敌军已经行至百里之外,用不了多久就会到达不辞春,他们一路看见活口便杀,导致报信的士兵也丧命,待消息传到云尘手里时,敌军已经非常近了。
百姓们慌乱起来,有些人甚至痛哭起来,云尘扬声道:“诸位,请听我一言。我知道诸位不愿离开故乡,可若不是生命威胁当前,谁又愿意离开故土呢?而今敌人的号角已经吹响,百里不过几日的路程,此处已经不再是能够庇佑你们的地方,我与城中将士留下守城,若是胜了,自会去寻你们回来,若是败了,你们去了别处另谋生路,也好过平白丧命于敌人的铁骑之下。”
她抬手,往城尾处指,说道:“那座山谷,乃是传说中的龙息之谷,受龙神的庇佑,心存歹念之人无法进山,你们便从那里离开,只要翻越龙息之谷,便是生路。”
宋小河站在高楼之上,听到这句话时一下就愣住了。
这正是先前钟浔之劝她从山谷逃命时所说的话,当时她心存疑惑钟浔之是从何处听来的传言,现下看来,应当就是从云尘这里传出的。
阿竹转头,朝城尾处看,宋小河便也跟着看见了那座高耸入云的山谷。
这也是为何那高大的城墙只修了一半的原因,因为这座城的后面便是壮阔的山谷,呈半包围的状态,坐落在后方,是一道天然的屏障。
这座龙息之谷,守护着不辞春的另一半。
云尘一声令下,并非儿戏,所有百姓开始议论起来,一时间惶恐的声音充斥双耳。
“将军!”忽而有一人大喝道:“敌军当前,我们岂能舍将军而去?!若是援军没能到来,光凭城中的士兵如何能取胜?我不走!我要留下来与将军一同守城!”
云尘拧起眉,斥责道:“所有人都要离开!不得留下!”
谁知那男子没有被吓到,反而转身,对着众人高举双手,嘶声大喊,“我们南延的男儿郎,自当是顶天立地,不惧生死之辈,今日我们若弃将军士兵而逃,来日城破,敌军翻越山谷追赶我们,自然也是死路一条,倒不如留下来助将军守城!且万恶敌军犯我故土,屠戮我南延子民,便是为了我们的父母妻儿,也要留下来为他们争一条生路,大家说是不是?!”
片刻的死寂过后,不知是谁在人群中应和,一声“是”喊得响亮无比,紧接着就陆陆续续响起了同样的声音。
越来越响,越来越整齐,男人们举起手臂,一声又一声地喊着“是”,喊着“卫我故土”。
哭声汇聚在一起,街道上站得密密麻麻的人群开始相拥哭泣,为灾难的降临,为即将的分离,凄厉的哭嚎与整齐的口令混合起来,竟震得宋小河心尖战栗,头皮发麻。
云尘多次想要阻止,发出的声音都被这震耳欲聋的喊声给淹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