选手们带着豆浆和牛奶的香气走进门,三两结对有说有笑,大多空着手,什么也没带。
倪景言的前髭竖了起来。
为符合节目调性,练习室布置得很梦幻,天花板上垂下一串玫瑰色的心形气球。
女孩们分成八支队伍,在气球底下盘坐成八个圈,等待导师指导。
“大家都知道了吧?这周比唱作,人气投票通道也会首度开放。”
倪景言上来就立了个下马威:“我丑话先说前面,唱作不过关的队伍,人气肯定上不去,不淘汰你淘汰谁?”
选手们这才有了点紧迫感。毕竟前几周一直没引入淘汰制度,大家都有些松懈。
这时,B班的岑妍有些得意地环视一圈,率先举手:“老师,我们队昨晚已经讨论过一遍要写的歌了!”
倪景言面色稍霁:“很好。主题是什么?基本的beats有了吗?打算用什么和弦?”
岑妍:“啊?”她茫然的脸被特写镜头放大,“老师,碧次是什么?”
倪景言:……
接下来的半天,各队那叫一个兵荒马乱。谁也没想到破茧成蝶是来真的,真要她们从无到有地创造出一个作品,而不是像其他节目那样早早找好枪手,她们只需在镜头前改改细节。
有几个队长都急哭了。一边是倪景言飞快地拿PPT讲述“音高动机、节奏动机、和声动机”三种先曲后词的创作方式,另一边是自己队里听天书般茫然,一问三不知,连个会认谱的都没有。
折腾大半天,好不容易照速成教程胡乱拉了个beats出来,进行到写歌词环节,也大多写得驴头不对马嘴。
倪景言傍晚来验收结果,每看一个就痛骂一顿,然后彻底驳回。
等看完七个队,还剩最后一个,倪景言已经气得快摔东西了。
这群货色,也配当下一代的艺人明星?流行音乐还不葬送在她们手里!
倪景言横眉竖目,大吼一声:“最后一队!过来!”
简亭灵站起身。
倪景言看见她,总算怒气稍减。这个还像回事,是众人中唯一一个带乐器来的,肩上背了把吉他。
除了乐器,其他装备也很齐,她左手里捏着个U盘,还有记歌词的笔记本。
简亭灵把U盘插电脑里,看了一圈电脑桌面,轻轻皱起眉:“只装了水果?”
水果指的是一款名叫FL studio的编曲软件,因为图标像颗水果而得名。这款软件好上手、门槛低,但功能不算全,很多高阶操作都没法实现。
倪景言开始觉得有点意思,坐直身体:“你想用什么?”
“Cubase吧,或者Studio One也行。”简亭灵说。
倪景言不动声色地扬了扬小胡子,从身上拿出自己的U盘,里面有他事先准备的几款正版软件安装包。
谢天谢地,今天还有人让他用得上这枚U盘。
装好软件,简亭灵将文件打开,倪景言哗地眼前一亮。
这已经是一首非常完善的曲子,软件界面上,和弦、拍号、速度、标记一目了然,既干净漂亮,也明明白白地显示出从无到有的创作历程。
倪景言十分惊喜,但前头毕竟被气得狠了些,此刻心情还没有完全转变过来,于是很矜持地板着脸戴上耳机,也没说什么赞美之词。
结果,等听完一遍,这矜持已经被他扔到了九霄云外。
一曲终了,余音绕梁。等老天王如梦方醒地睁开眼,已是一脸的春风和气,完全忘了自己之前还在吹胡子瞪眼睛。
他慈眉善目地看向简亭灵:“孩子,你是哪位大师的高徒啊?”
简亭灵笑笑:“没人教,自己瞎琢磨的。”
接下来,所有人就围坐在一旁,默默听着两边的大神开始斗法。
“怎么想到用bigband风格的?”
“想做个欢快纯粹的曲子,其他的都没它合适。”
“你这曲子的结构很特别,不像流行音乐,反倒更像古典里的复二部曲式。”
“是啊。”
“不怕听众不买账?”
“好听不就行了。”
“……确实不错。”
听完曲子再看歌词,倪景言又是一波惊艳。他对写词造诣不深,有好几个典故还是听了解释才明白过来,连连抚掌称赞。
众人看着一向严厉威严的倪景言这副模样,都暗自称奇。
最后,其他队伍连节奏还没成形,简亭灵的队伍已经去找袁茵编舞了。她们的节目最快成型,还比其他队伍多出了好几天练习时间。
其他队:……看来这赛是不用比了。
结果确实如此。录制当天,简亭灵所在的队伍炸翻全场。
她们的原创歌曲抓耳又高级,情感饱满,歌词细腻,听一遍就会情不自禁跟着唱。
周晓还没下节目就满口飙副歌的调调,他没记住歌词,只能翻来覆去地唱那几句“YEYE~哦哦~”
等摄制的创作历程放出,所有人看向甚至没站队伍C位的简亭灵,更是惊讶侧目,总算想起录制第一天,节目组曾给简亭灵冠上的名头:致力拯救流行乐坛的唱作才女。
节目还没播完,她的大名已经冲上热搜。
连素来看不惯偶像文化的退圈老艺术家林砚礼,都破天荒站出来为她说话:如果这首歌的版权真的完全属于她,我从这个女孩身上,看到了流行乐未来的希望。
但她本人倒是一脸很淡泊的样子。
简亭灵从头到尾没有什么过于激动的表现,甚至还在节目结束后的采访里表示:“诞生灵感?之前讲过。”
她很耐心地给主持人解释:“可能没受过专业训练的人听不太出来,但这歌其实就是精修改良后的《包子和鸡蛋灌饼》。”
众人:???怎么你热搜还是前后呼应的?
作者有话说:
灵儿开始朝向A班进发!
比完赛啦,下章就去见柯柯~
夜色浓稠, 某家网红烧烤餐吧却一片灯火通明,
二楼包厢里,十几个女孩围一张长桌坐下, 先小心翼翼地把门关紧,这才敢摘下全副武装的帽子跟口罩。
口罩背后,是年轻而鲜妍的姣好容颜。大家互看几眼,笑成一团。
正是两小时前, 才在破茧成蝶的舞台上大放异彩的第七战队成员。录制结束后放一天假,她们索性没回宿舍, 直接来开庆功宴。
服务员很快将大把烤肉、牛肚端上桌, 热辣香气四溢。冰镇可乐跟啤酒倒入杯中, 气泡声劈啪作响。
大快朵颐前, 坐正中的阮夏曦先敲了敲玻璃杯。
“姐妹们!我是队长我先问,今天大家相聚在此, 要感谢谁!”
所有人异口同声:“简亭灵!”
“没错!谢谢大佬大腿带飞,咱们所有人都跟着沾光!”阮夏曦原地起立,颤巍巍地举起满杯啤酒,“敬大佬!”
简亭灵拿橙汁跟她碰了下:“客气。大家都辛苦了。”
这一期的她太过耀眼吸粉, 以致于人气通道刚开,票数就一骑绝尘。而队里其他人, 也跟着狠狠沾了一份光。
每半分钟刷新一次投票页面, 队里每人的票数都几百几百往上涨。就连几个D班成员, 涨幅也远超其他队。
“亭姐唱作真太强了, 连林砚礼那种级别的人物都在夸!七队有你了不起!”
吃饱喝足,酒过三巡, 几个喝懵的女孩仍在喃喃自语。
“长得好看, 还这么有才华, 好羡慕啊呜呜呜。柯老师真的没看错人,我们其他人根本不配……”
简亭灵无奈:“送人回去吧,都醉了。”
阮夏曦从家里叫来两个司机,把女孩们挨个送回去,自己倒岿然不动,一双星星眼看向简亭灵。
简亭灵:“?”
阮夏曦搓手手:“宿舍摄像头太多,我一直不敢问。现在好不容易就剩咱俩了,我还想听故事!”
简亭灵有种不祥的预感,站起来打算溜:“没故事。”
“不许走!”阮夏曦按下服务铃,“就咱俩,再喝一圈!”
简亭灵轻轻呼一口气,揉了揉太阳穴,看一眼手机,凌晨一点三十七。
“大姐,你都不困的?”
“今天赢得这么漂亮,你居然睡得着觉?”阮夏曦瞪大双眼,睫毛扑闪扑闪。
简亭灵皱了一会儿眉,又舒展开,笑了:“行吧,随便吧。”她把包一放,“反正你请客。”
“哎,我都看出来了。”阮夏曦亲昵地来她身旁坐下,“今天那么多人夸你,你都没啥反应。可唯独某人,一个字没说,你却全场都在偷偷看他。”
“……”简亭灵没吱声。
阮夏曦歪打误撞,却一下说中了她的心事。
今天是她第一次完整地向大众展示她的原创作品,连林砚礼那种德高望重的活化石都被惊动了,他却没什么特别惊艳的反应。
简亭灵心里有些打鼓。
他不喜欢这种风格?还是自己歌词写得太普通了?或者主题不够好?
会写歌原本是她最大的底气来源,可现在,她的自信却有些摇摇欲坠。
如果作品被所有人喜欢,跟被他喜欢,只能选一个——
简亭灵想,她大概,还是会选他。
服务生拿着菜单走进来,阮夏曦加了几道菜,又让他们把桌子收拾一下。简亭灵坐在一旁怏怏地咬吸管,手机忽然震了震。
她也没想到这么晚了还有消息,怔了下才点亮屏幕。
结果,刚看清发信人,她立刻把屏幕藏进怀里。
“怎么了?”阮夏曦看她。
简亭灵一脸戒备,努力不从眼角眉梢泄露出其他情绪:“我去下洗手间。”
一直走到空无一人的洗手台前,她才将手机从怀里重新拿出来,点开微信。
那个黑白色调的法语头像,出现在聊天列表的最上方。
简亭灵紧张地按下小红点。
柯意之:[休息了吗?]
柯意之:[明天有空的话,我帮你约了人,聊一聊出单曲的事情。]
出单曲?
简亭灵反应了一会,才意识到这意味着什么。
她惊讶地捂住嘴,手机险些磕台子上。
眼前蓦地闪过一幕幕梦幻般的场景——
宁谧优雅的录音棚里,顶尖的录音设备散发着低调而奢华的微光。乐队整齐有素地演奏着,每位演奏者面前的谱架上,都放着她编写的乐谱。
而她站在话筒前唱自己的歌,将每个细节都诠释得细致又完整,把脑海里最美好的旋律,变成现实。
她眼眶一阵阵发酸,几乎要落下泪来。
这是她经年的梦想。
是让更多人听见自己发自内心诠释的作品。是能在作曲和作词人两栏,冠上自己的名字。
没有哪个音乐人不盼着这一天。
安静的洗手间里,响起克制的哽咽声。简亭灵慌乱地从烘手机旁扯了张纸,擦了擦眼眶,正要回复,对面又发来消息:
[如果谈得不理想,一切看你的意愿。]
[明早再回吧,晚安。]
简亭灵立刻回道:[我还没睡。]
[你休息了吗?]
一秒钟后,对面回:[没有。]
简亭灵不假思索地按下语音请求。
语音很快接通,熟悉又好听的声音在耳畔响起来,比舞台上少些冷感,多了温醇的暖意。
“怎么了?”
简亭灵从镜中看到,自己眼眶发红,唇角却在笑。她张了张嘴,可不知该说什么。
谢谢你?这也太轻飘了。
片刻沉默过后,柯意之将声音压得更低了些,用半开玩笑的口吻道:“这么晚了还打语音,想我了?”
他问得轻松,一听就知道,压根没打算得到肯定答复。
简亭灵却视死如归地闭了闭眼,老老实实道:“嗯。”
柯意之:“……?”
她静静抱着话筒,听见对面的呼吸声明显变乱了几分。就像一贯波澜不惊的湖,忽然卷起惊涛骇浪。
而她这个始作俑者,正闭着眼,想象着此刻,他就站在她面前。
想象力是种很强大的东西。渐渐地,她好像能闻到他身上的冷冽气息。好像一伸手,就能触碰到他。
也不知过去多久,对面才再次响起声音,却不似先前从容:“真的?”
简亭灵一鼓作气,直男二连:“嗯。”
他似乎完全没料到这个展开。
嘟噜噜的小青桔今天没往外滚,反往手心里来,令他有些措手不及。
沉吟片刻,他语气更认真了些,一贯蛊人心魄的声线也绷紧几分:“想我什么?”
简亭灵这才睁开眼,垂下头,默默看着自己的脚尖。
“想你今天为什么一句话都没有,我还以为,你不喜欢我写的歌。”
对面默了默:“那现在——”
“现在明白了。”简亭灵轻声道,“很谢谢你,真的。虽然这句话很轻飘,可我不知道还能说什么。”
为什么他总能给予自己最妥帖的关心?
从小到大,她听过太多指指点点的非议。
“流行音乐?什么玩意,又不赚钱。”
“高材生就干这个?真是浪费资源。”
“老简苦心栽培这个独生女继承家业,她倒好,真是不孝女。”
她的梦想一点也不值钱,还被无数人用廉价的言语践踏。她早就倦于解释。
可原来,兜兜转转回过身,这世上还有一个人,愿意守护她的梦想。
有这样一个人,就够了。
喉咙里又涌上哽咽感,被她艰难地咽回去。道谢的话不长,却说得磕磕绊绊,每个佯装无事的字眼,都要花费她好大力气。
柯意之听出端倪,也并未打断,只是耐心地听她说完,然后温声哄她。
“哭什么?这是你应得的。”
他很理性地分析给她听:“今天那么多人对你不吝赞美,足以证明,你的作品在艺术性和商业性上都有巨大价值。就算我不帮你引荐,也一定会有别人联系你。对不对?”
简亭灵硬邦邦地道:“我不管,反正到现在,只有你来找我。”
柯意之笑:“那是因为我有你的微信。不信的话,你一会去看看邮箱、看看微博私信,找你的人肯定不少。”
简亭灵吸了吸鼻子:“我不看。反正我第一个看见的人,就是你。”
“好好。”
柯意之是真君子,一直听简亭灵说到这个地步,才温声道:“却之不恭,那我就把这个功劳占下来了。”
简亭灵这才心满意足,带着重重的鼻音嗯了声。
“要睡了吗?”他问,“怎么这么晚还没睡,少熬熬夜,对身体不好。”
简亭灵:“……其实我还在外面。”
她有点得意地笑:“为了谢我,全队请我一个人吃烧烤。厉不厉害?”
“厉害。”他语气温柔,顺着她的话说完,才又道,“但也要记得,早点回去。我派个司机去接你?”
“不用,夏曦叫了司机送我们。”
一直说到这,简亭灵才忽然想起,包厢里还孤零零坐着个在等她的怨种朋友,连忙道:“啊!我得回去了,她一个人在等我。”
她语速骤然飙升,匆匆嘱咐:“那个,你也记得早点休息。你说的,熬夜不好。”
“嗯。”他音色带笑。
“那——明天你把时间和地点发给我,我一定按时到。”简亭灵想了想,“还有事吗?”
“嗯……”柯意之沉吟片刻,“其实还有一句话。”
简亭灵:“?”
柯意之:“录节目的时候,我一直在想怎么帮你引荐。”
他语调温暖,像初夏的风。
“没能及时发表评价,让你有些失落,很抱歉。”
简亭灵一怔。
自从看见微信消息,她早把这点因误解而诞生的小情绪,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正要说没关系,自己早就不放在心上了。
却听见他语气郑重,一字一句道:“我现在补上,好吗?”
“简亭灵,你的作品非常惊艳,惊艳到令我惭愧。因为以我半路出家的浅薄造诣,甚至不足以评判你的专业性。”
“我只知道,在我认识的所有音乐人里——”
“没有人比你更心无旁骛。”
“也没有人,比你更出类拔萃。”
第43章 见意
匆匆赶回包厢, 等枯了的阮夏曦已经趴桌上睡着了。她身前的啤酒瓶东倒西歪,其中一只的瓶口,正好被她压在脸上。
简亭灵满心雀跃都化作歉意, 愧疚地拍拍她:“夏曦,回去了。”
阮夏曦蓦地惊醒,从桌上爬起来。脸颊脱离啤酒瓶口,“啵”的一声, 留下一圈红印。
她双眼失焦,看向简亭灵:“……?”
三秒后, 眼中雾气骤然消散, 她激情澎湃地抬高声音:“不行!故事还没讲!”
简亭灵:……
是个狠人。
心头涌上对狠人的敬佩, 以及离席太久的心虚, 简亭灵默默坐回原位:“那行吧。你想听什么?咱们速战速决。”
阮夏曦一阵狂喜,很少女模样地将双手交叠放在脸颊旁:“好!那我就问一个!让我纳闷了好久的问题!”
她喝得有点茫, 明明包厢里没人,仍左右看了看,这才谨慎地凑近简亭灵,用气声道:“咳咳, 我问了啊。”
“那个,你唱作水平这么神, 但又不会跳舞、不会rap, 干嘛要来练习生综艺啊?去参加唱作类的, 不是更好?”
又是这个问题。
简亭灵无奈地笑了下, 揉了揉眉心。
顶着脸上那枚红彤彤的圆印儿,阮夏曦露出一个讳莫如深的笑容, “你老实说, 是不是因为, 这个节目有柯老师?”
简亭灵看她三秒,神色慢慢变得严肃。
她轻声道:“夏曦,咱俩虽说认识得不久,一开始也有点误会。但后来发生了那么多事儿,到现在,我是真心把你当朋友。”
“我也是!”
阮夏曦本就因酒意有点多愁善感,此刻更拿出一种梁山结义的势头,红着眼眶握紧她手。
“就冲你把我从渣男手里救出来,我也要跟你,当一辈子好闺蜜!”
“好。”简亭灵安抚地拍拍她手背,“你好奇的问题,我可以告诉你。但这件事很大,你一定要帮我保密。”
阮夏曦唰地站起来,将开了道缝的窗户关好,又给包厢门落了锁,这才坐回来。
然后端详一会手机,索性也给关了。
简亭灵:“……你怕它偷听?”
阮夏曦很严肃:“以防万一。”
简亭灵哑然失笑。
窗外夜色浓稠,星月却璀璨。她偏头去看,眸间也燃起亮色,像团火光。
“你听过《向阳本能》吗?”
阮夏曦茫然地眨一下眼:“这怎么可能没听过?柯神的封神之作嘛。”
这歌一出就以燎原之势走红。旋律时髦抓耳,歌词高级又贴脸,附加柯意之神颜,直接绝杀,很快就连歌带人被捧上神坛,共同谱写出一个十年难遇的内娱神话。
阮夏曦也混圈,想想这段历程就觉得燃,还情不自禁地哼了几句,末了才问:“可是,这跟你有什么关系?”
简亭灵幽幽看她一眼。
“我要说这歌是我写的。你信么?”
她那双墨瞳生得极为清亮。当她情感浓烈时,双眼也像会说话似的。
本是两口漆墨般的深井,却从水底卷起雪亮的锋芒。
阮夏曦晕乎乎的大脑,蓦地被这两道凛冽的刀锋,割得清醒过来。
“……?”
她张大了嘴,一个“啊”字惊愕地卡在候间。
昏沉的酒意早飞到九霄云外。
她瞪大双眼回望简亭灵,想起她弹黑钻时的行云流水,打架子鼓、弹吉他时的游刃有余,对万千乐器和作曲技巧如数家珍的知识储备,还有被周晓戏称为怪物的绝对音感。
一边是被质疑了二十多年“江郎才尽”、再无像样作品问世的大教授。
一边是才华锋利,屡出佳作,连倪景言和林砚礼都赞不绝口的唱作才女。
“我信。”
好不容易回过神来,阮夏曦才从牙缝里,硬邦邦地挤出这两个字。
她只是个旁观者,却依然,感到了一种钻心剜骨的心寒。
冷得手臂上都炸起一片鸡皮疙瘩。
然后才是后知后觉的愤怒,双手都情不自禁地攥成拳。
不知过去多久,她才抬起半握成拳的右手抵住嘴,勉强把想骂的脏话咽了回去。
“谢谢。”
阮夏曦气得险些原地喷火,简亭灵倒一脸无波无澜。闻言,甚至还露出些淡淡的笑意。
这事说远不远,说近也不近。
两年前,她二十岁生日那天,简家的公司宣布破产。
一家人努力半生的目标烟消云散,简玉澄为她规划的人生轨迹也不复存在。
简玉澄抽了一夜的烟,当她面却连眉头都没皱一下,云淡风轻地说,你不是想玩音乐吗,去吧。爸爸祝福你。
家里的窘迫显而易见,为了出份力,她在自己所有作品里,选出一首从高中就开始构思的、风格比较商业化的曲子,细细打磨了两个月。
然后,她带着这首歌,去见了在云音蹭课时认识的老教授,骆怀秋。
骆怀秋素有爱学生如爱子的好名声,在圈内也对后辈多加照拂。他既是德高望重的云珀音乐学院教授,能在理论技巧层面加以指点;又是圈内人脉颇广的音乐人,早在上个世纪便声名鹊起。
能将学术理论和市场前沿结合于一身的人不多,那时,简亭灵还很敬重他。
所以,才会选他作自己进入这个领域的引路人。
她当然也留了不少心眼。只给他听了一遍歌,拒绝了他索要原始文件的请求,用的设备也全是自己带去的,连WIFI都没和他共用一个。
只是,小人之心,防不胜防。对浸淫音乐多年的骆怀秋来说,只要完完整整地听过一遍,他就能复现出所有细节。
阮夏曦狠狠地磨了一圈牙:“我就说骆怀秋那个老东西,沉寂了二三十年都只能拿出一些过时的废物,怎么忽然就一鸣惊人,不光跟得上时代,还直接超越时代了。”
她“砰”一声捶了下桌子:“当教授还偷东西,还拿金曲奖!而且居然好意思说自己是厚积薄发、十年磨一剑!真是好大的脸!”
她这一锤,满桌饮料都晃了晃。简亭灵平静地给几个瓶子盖上盖:“打家劫舍金腰带,自古如此。”
阮夏曦不解:“偷的可是你的歌啊!你都不生气?”
“都一年多了。”简亭灵轻声道,“我的情绪已经消磨殆尽,只想让他付出代价。”
阮夏曦根本不满意这个回答。
可等她站起身,打算好好说道一番时,却望进一双比她更不甘的眼。
简亭灵眸间情绪幽深复杂,旷日持久的不甘、愤怒和心寒,都沉淀为浑浊而酸苦的酒液,让人看一眼就觉得舌尖发涩。
心血被窃取的深沉伤痛,旁人如何明了半分?
阮夏曦被这份庞大又深沉的情绪所慑,晃了下神,又坐回去,愤愤道:“那去告他!让他赔个倾家荡产!”
简亭灵苦笑一下:“你知道我问过多少律师?哪有那么容易。”
骆怀秋德高望重,在学术圈和娱乐圈都人脉颇广,根基极深。更别提靠这首歌得奖之后,他名利双收,地位更甚从前。
相比之下,她寂寂无名,只是个身单力薄的年轻姑娘。而且还囊中羞涩,连名律师的律师费都出不起。
简亭灵叹了声气:“音乐剽窃案比较有名的几个律师我都咨询过,一听被告是骆怀秋,压根没人愿接,还有人送了我八个字,蚍蜉撼树,异想天开。”
阮夏曦更生气了:“这帮人怎么这样啊?学法不给人做主,不如回家卖红薯!”
简亭灵倒神色淡淡,看着自己的手指,那上面有几道黑色水笔的划痕。上台前她忽然想到一句旋律还有更好的改法,就草草记在了手上。
她看了那痕迹一会,轻声道:“其实这样正好,我本来就不是很想打官司。”
咨询的律师越多,她就越不想通过这条路解决问题。
这与现实因素无关,就算简家仍如日中天,有充足的人脉和金钱,她的选择也是一样。
“我想了很久,决定来参加音乐类的综艺。等公众一点一滴认识我,了解我的唱作水平,与我共情之后,我再亲自出来发声。”
“到那时,流量跟舆论站在我这边。所谓的正义,大概也会朝我招招手吧。”
她慢慢道:“至于为什么非要来破茧成蝶——我也想去唱作类节目啊,可它们都开播太晚,骆怀秋下半年就要出国了。”
阮夏曦默然半晌:“原来你参加节目,只是想给自己讨个说法。”
“嗯。”
无奈的尾音落下,好一会过去,两人都没再说话。
窗外夜色深沉,桌上杯盘狼藉,冷却的油脂凝在瓷盘上,结成丑陋的疤。
简亭灵轻叹一声,站起身:“你想知道的都告诉你了,回去吧?心思太重,晚上可是会睡不着觉的。”
阮夏曦心说,我想知道的明明是你跟柯老师的甜甜日常,才不是这么苦大仇深的沉重回忆。
但她还是真情实感地陷了进去,一脸纠结地琢磨一阵:“不对,我还是想不通。”
她坐在原位,仰脸看简亭灵:“靠参加综艺积累人气,这是最苦最累的办法。你宁愿自己来趟圈里的浑水,也不想直接跟他法庭见?为什么啊?”
她这话问得正中要害,简亭灵微怔了下,立即挪开视线。
唯有耳根微微露出一抹红,眼波也温柔了些。
跟她整晚坦坦荡荡又无比理性的状态,完全不同。
明显是在害羞。
阮夏曦惊讶地像是亲眼看见猛虎嗅蔷薇。她细想一圈,试探着问:“难道跟柯老师有关?”
莫非兜兜转转,这糖还是被她吃到了?
“柯老师”三个字出口,简亭灵身形微晃,一脸被说中心事的心虚。
阮夏曦忽然福至心灵。
“你不想打官司,是担心对柯意之的声誉造成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