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初大家还不知道这是为了什么,但慢慢明白了其中用意——
【我在全息仓的时候,莫名做梦了,梦里我好像在另一个世界,最生草的是我在那边也是尚导的粉丝,还和我妈一起看了《邪神》啊啊啊。】
【什么?我也是!我看的是《胭脂梳》!而且还是看的路演形式,真奇怪,尚导明明没有路演放过《胭脂梳》……】
【我和你们差不多,不过我看的是光碟形式诶。呜呜呜梦里再看一遍还是觉得很吓人。】
【我有一个大胆的想法,会不会我们做的其实都是同一个“梦境”?而那边的尚导,其实也就是我们真正的尚导!】
【原来大家都做了这样的梦。我在梦里原本似乎是依照着惯性行动的,没有产生改变的想法。但是梦里的我偶然一次被《莫比乌斯之海》吓到过之后,就一下子“清醒”了。】
【对对对,我就是这样!之前像鬼压床一样怎么样都行动不了,被梦里尚导的鬼片吓“醒”之后就可以自主操控身体了,还去找尚导要了个签名哈哈哈。】
脑虫编织了一个虚假的梦境,把尚惊雁和重要的筑梦师们拉入其中,呈现给尚惊雁它们想让她看到的。
可是,随着越来越多人类意识的融入,这份虚假还能够牢不可破吗?
就像千里堤坝,上面渐渐被微小的蚂蚁蛀出了洞穴,只等一日之溃。
虚拟侧,木系星。
“恭喜尚导,最后一场路演收官成功!!”
“芜湖!——”
尚惊雁躬身谢幕时,台下的欢呼声排山倒海,鲜花被抛撒上天空,还有观众激动得想冲上来抱她。
这是她在木系星、也是除了三月之外的四大星球的最后一场路演。
“尚导,你还会回来吗?”
“什么时候出新作啊尚导——”
“尚导,你会不会去首都呀?去的话我一定投你!”
对这些问题,尚惊雁未置可否,只是笑着退回了幕后。嘈杂人声隔了一层挡板,变得朦朦胧胧。
现在比起称呼“殿下”,越来越多的人开始叫她为尚导了。
教廷的命令已经下达到了五个星球,针对下一任皇位的人选将进行全民公投。
而公投当天,候选人必须在首都皇宫。
这让之前一直对尚惊雁一边倒的星网产生了些许争议:
【尚导千万别回来,不然一落地就被绑走暗杀怎么办??】
【怎么能不回,等别人坐上皇位了,黄花菜都凉了!】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反正殿下无论怎么做我都支持。】
其实不管哪一种发言,都显得十分儿戏。甚至公投这件事本身就像个对人类社会一窍不通的新手设计出的离谱剧情。
不过考虑到这个世界本来就是游戏,又有些诡异的合理。
“走吧。”
尚惊雁在飞船上坐下,闭上眼睛。
夏池一欢快地应了一声,启动飞船。
尚惊雁做出了返回三月星的决定,只不过她选择孤身返回,只带上了机器人夏池一,而花非甜等人都留在原地。
事实上尚惊雁隐隐有预感,如果她的那个猜测是正确的的话,那么除了她之外,其余人在哪里都是一样的。
她觉得,自己一定丢了很长的一段记忆。
在种种怪事之中,最让她怀疑的是,自己会的格斗技能和驾驶技能。
这两种技能,意识和肌肉记忆缺一不可,哪怕是她穿越的这个“原主”会,她都不可能无缝学会。
今天,她所有的疑问就能够得到验证了。
尚惊雁抵达三月星时,首都是傍晚,和她初见尚淞的那天一样。
她仰头看了眼已浮现出轮廓的三轮月亮,那种被注视的感觉又诞生了。根据预告,今晚又是一个三月连心之夜。
但这一次尚惊雁毫无惧色,径直走进皇宫。
没有侍卫拦她,也没有教廷的人出来斥责她。尚惊雁一路通畅无阻,来到了侧殿。
仿佛只要她不想,阻碍就不会出现。
只要……她不想。
尚惊雁逃走的时候没来得及和尚淞见一面,几个月下来,这栋建筑似乎也没什么变化,外面包裹着厚厚的白色幔帐。
她默默看了那台管风琴一会儿,踩着红毯走到“蓝胡子的房间”外,伸手敲了敲门。
尚淞仿佛早有预料,开门看到许久不见的尚惊雁也并不惊讶,只说:“坐吧,小雁。有什么要问的,我今天一次性回答你。”
这间小房间有一个露台,浸泡在浓厚如血的夕阳里。
尚淞已经泡好了茶,还给两人都切好了小蛋糕。两个茶杯口里,倒映着六枚圆圆的月亮。
可尚惊雁没有动它们的心情。
她在尚淞对面坐下,捧起茶杯,目光没有与对面接触,而是游离地盯着杯中的茶水。
——不管是初出茅庐的筑梦新人尚惊雁还是成名已久的尚大导演,在谈话中都几乎不会采用这样逃避的姿态。
“我是有许多问题,但最重要的、想向你求证的也只有两个。”
尚惊雁说,“这样吧,也许你有一些限制,不能直接告诉我真相,所以你只要用是否来回答我就好。”
“第一个问题是……这个世界的‘水母’……是不是其实就是,我们‘前世’的脑虫?”
“是。”尚淞干脆利落地承认了。
“……第二个问题。”
尚惊雁抬起脸,注视着尚淞。女人的身影倒映在她的绿瞳中,就像牢牢镶嵌在绿水晶底部的相片。
她如此地想要记住这一幕,湖水般的眼睛里泛起涟漪,有期待,有紧张,有沉重,更有……悲伤。
“这个世界,是虚假的。对吗?”
尚惊雁细细地看着尚淞的表情,看着她眼尾的细纹,看着她眼中的不忍。
像是过了一个世纪那么长,尚淞才开口。
“是。”
尚惊雁心里倏然一空,无声地想:果然如此啊。
这一个字轻轻落下,却犹如一把审判的重锤,从虚空之中狠狠砸下!
尚惊雁听到了碎裂声,犹如瓷器表面骤然出现裂痕。
咔、咔……
地面震颤,桌上的茶杯开始磕碰,整个世界都摇晃起来。地面上出现龟裂纹,刹那之间疯狂地向四面八方蔓延!
【滴!滴——警报!滴——】
【世界崩溃中……世界……请……您……】
【修复……呼叫……娲……娲……】
17X撕心裂肺地在尚惊雁脑海中尖啸起来,可它的声音也很快被四面八方的轰鸣声淹没了。
属于尚淞和尚惊雁的小屋在呼吸之间就坍塌殆尽,裂缝中冒出黑色的雾气,将一切淹没。
她们身处这天崩地裂的中心,在一片黑暗中向下坠落,坠落。
“——!”
尚惊雁闷哼一声,在失重中苍白着脸捂住额头,头脑中产生了剧烈的疼痛。
她想起了真正的《群星之王》,想起了游戏以外的时间,想起了一切。
她不是什么恋爱世界的皇储,也不是新人筑梦师。
她是成名一世的恐怖片导演,她是亲手在星际掀起了惊悚狂潮的尚惊雁!
不仅是这段被脑虫隐藏的记忆,连带着之前因为第一次穿越复苏而错位的记忆也归来。过往的几十年在这一刻连缀起来,成为奔腾的河流,浩浩汤汤,尚惊雁的脑海从未这样清晰过。
可是……
“尚淞!”
尚惊雁面如金纸,冷汗淋漓,勉力去寻找那个身影。
有一个半透明的轮廓在她不远处下坠,边缘处的金色如同被撕碎的纸屑一样纷纷扬扬。
“妈妈!!”
尚惊雁抬起手,下意识想去抓。她甚至没有发现,自己这次喊的不是“尚淞女士”。
乱石漂浮,遮挡视线,尚惊雁微微咬牙,将精神力铺天盖地地发散出去。
电光石火之间,世界崩塌的速度开始变缓,犹如有一直巨手强行去卡住时间的齿轮。
尚惊雁跌跌撞撞地踩着砖石,朝那个人形奔去。
这一刻她褪去了所有的光环,只是一个想要见到母亲的女儿。可是尚淞的身形还是越来越淡、越来越透明。
她遥遥地对尚惊雁摇了摇头,开口——
说了……什么?
尚惊雁终于到了一个能够听清的距离,可下一秒,尚淞的身影也彻底淡出了她的视野,仿佛水滴入海。
四下也终于安静,建筑定格成抓拍的模样,连风声都不剩下,好像从没有人来过,只能听到尚惊雁自己的呼吸和心跳声。
万籁沉寂之中,尚惊雁忽然想到了她在这里和尚淞见的第一面。
她那时以为自己穿越了,还幸运地和尚淞穿到了同一个地方,前世的责任义务这辈子都可以不管,她们两个可以做一对在怪谈世界并肩战斗的普通母女。
所以她临走前说,尚淞女士,我也快成年了,就勉为其难让你再抚养我几天,以后就算回不去也行,在这个世界我来给你养老吧。
可她现在才想起来,尚淞没有回答她的这句话。
——这个世界是虚假的。
存在于此处的尚淞,也是虚假的。
尚惊雁在问出那个问题之前就已经知道,它会带来怎样的结果。问出它所需要的勇气,何止千钧?
无处不在,无家可归啊……
尚惊雁低下头,看到有一滴温热的水滴落进她自己的掌心。很快,泪如雨下。
她看着周遭的世界继续崩解,可这一回她没再下坠,而是稳固地站在原地,因为让她心神动荡的因素已经不存在了。
不知多久之后,黑色笼罩了一切,建筑物在她周围堆积了一片,如同夜色下的废墟。
尚惊雁擦干净眼角的泪水,将情绪平复到平静无波,她知道,接下来是真正的硬仗了。
就算与外界隔绝了六天,她也能推测出真实的情况:脑虫为了洗脑她,不惜编制出一个虚假的精神世界。而现在这个世界被她打破,脑虫也就无所遁形。
她抬步,正准备将精神力铺展开来搜寻脑虫的所在,忽而看到先前尚淞变出来的那只茶杯竟然还歪倒在不远处,里面的茶水还剩下一点。
尚惊雁走近,将它从废墟中捧起。
但下一刻,她看到那汪茶水里,映出了一颗三月连心。
她的手顿了顿,抬起头。
只见,遥遥的夜空之上,巨大的血色眼球不知何时出现,就那么静静悬挂着。坍圮的皇宫与教堂废墟,在祂的面前也显得分外渺小。
祂缓缓转动,中央的一线黑色瞳孔缩紧,与尚惊雁对视。
“终于见到你了。”尚惊雁轻轻呼出一口气,眸光渐锐,“我该这样称呼你吗?脑虫的首领……娲。”
可尚惊雁知道,祂听到了。
迫人的威压一重重地压上来, 让她有被压在深海里的错觉,甚至很难移动。就如两个高手对峙, 先有动作的那个就容易落入下乘。
尚惊雁屏息凝神,撑开了精神力屏障, 不知道娲会如何举动。
娲的视线让她如芒在背,她莫名感觉娲注视的不止是自己。
果然,片刻之后她身侧的空气里就传出了“砰”的爆裂声, 一个小小的黑球晃晃悠悠暴露了出来。
是X71!
它无法承受威压, 整个球被直接拍扁在了地上, 都快压成纸片了。
尚惊雁心下一沉,怕娲会对它不利。
其实到了这个关头, 她还是不完全清楚X71的来历。
幻境里面的17X明显就是它原本应该表现出的模样, 它理应蛊惑她、误导她, 就算阻止不了她,至少也不该帮助她。
尚惊雁猜, 幻境里面原本甚至不应该有X71的位置的。可它硬是要插一脚, 还给自己取了一个人名“夏池一”。
对于脑虫,它就是彻头彻尾的叛徒。
娲注视X71时的视线里有露骨的不屑, 以及威严的怒意,很难想象仅仅一只眼球就能如此清晰地传达出情绪。
X71瑟瑟发抖,看起来几乎要消散掉了。
尚惊雁往它的方向走了一步,把精神力屏障延展出去, 护住它,挑了下眉:“这样不好吧, 自己没能笼络住手下,就迁怒它找到了更好的下家。”
娲的瞳孔收缩了一下,虹膜的鲜红色浓烈的几乎要滴下来。
“雁……雁雁!”X71努力开口,漂浮起来贴到她手腕上,“不要,激怒祂。”
尚惊雁安抚地摸了一下它。听这个口气……X71似乎也恢复记忆了?否则不会对娲的性情很清楚的样子。
与此同时,天际的眼球瞳孔忽然扩成一个标准的圆形。尚惊雁猝不及防看到祂的瞳孔内出现了万花筒般的图案——
一晃神,周遭的场景就全然不同了!
又是幻境?
熟悉的皇宫,熟悉的教堂。晴空万里下,无数民众仰头望着尚惊雁的方向。
鲜花彩带,热闹无比。
啊……是全民公投的选举。
如果自己没有来见尚淞,说破虚拟世界这个真相,那么现在她作为“游戏主人公”该走的就是这个剧情。
尚惊雁低头,发现自己站在红色的高台上,旁边是花非甜和苏书东。
他们的身形都透露出一种不真实感,扁平而呆板,仿佛斑驳的油画或洇湿的相片。
只有她自己,是个格格不入的3D真人。
X71呢?
高台中央是头戴宗教帏帽,只能看到一个下巴的教皇伏。他肃穆开口:
“票选开始——”
“我投给花非甜!”
台下,有个扁扁的人率先站起来,一板一眼机械开口。
话音刚落,一张鲜红的纸从它嘴里飞出来,原来是它的舌头。红纸飞到花非甜身后,自动叠成一颗爱心的模样。
所谓全民公投居然是通过这种“唱票”形式进行的,整个场景如同被齿轮驱动的滑木偶戏,滑稽又夸张。
“我投给苏书东!”
“我投给花非甜!”
“我投给……”
投票以咏叹调一声迭一声响起,嗡嗡嗡嗡,此起彼伏,如同浪潮一样逐渐蔓延向整个世界。
花非甜和苏书东身后的纸爱心已经叠成了两座高塔,远远超出她们的身高。
从正面看就像两条绳子,悬吊操控着她们。
花非甜的纸片眼睛睁得大大的,一声不吭;苏书东却高兴得意得很,不断冲各个方向鞠躬示意。
没有人投给尚惊雁,她发现自己动不了了。她的关节变得僵硬,身体变得沉重,就连思维也开始变得迟缓,活像一台生锈的机器。
尚惊雁用力想要开口说话,却发不出声音,并且,她的手指颜色在慢慢变黄,从指尖开始变得扁平。
再这样下去,她就会也变成假人。
尚惊雁明白为什么教廷要举办这场全民公投了,因为她一旦参与,在精神世界里就代表她让渡出了一定的自主权,让别人来干预选择她精神。
而脑虫就可以利用这一点来侵吞她的意志!
求人不如求己,尚惊雁顾不上为之后的对战留余力,开始疯狂释放精神力,试图冲破枷锁。
“我投给……”然而就在这时,却忽然有一道不同的男声响起。
他卡了好几次,才努力地说出,“我投给……尚惊雁!”
那男纸人个子很高,有一头微卷的栗色头发,长度及肩,身上的居家服外头套着围裙,围裙一角还笨拙的画了一只大雁。
在喊出这句话后,他的轮廓忽然间清晰了不少,不再像个可笑的假人。
台下突然变得安静,刷拉拉,所有的纸人都猛然扭头去看他,阴森森黑压压地一片。
尚惊雁怔了怔,这是……裴意?
在她打破幻境后,其余的筑梦师应该都在一瞬间被强制登出了,留在此刻幻境里的只有残留的数据才对。
而因为构架网络崩溃,普通玩家现在应该也玩不了《群星之主》——放在平时,这就是一场严重的运营失误,她们整个团队都得开发布会谢罪。
可此刻发言的,显然是裴意本人的意识!
呼啦一声,一颗鲜红色的爱心从他身上飞了出来。
是的,不是从嘴里,而是从他心口处。
爱心落到尚惊雁身后,刹那间,尚惊雁感觉全身的僵硬缓解了许多。
下一刻,第二个异类出现了。
人群中,戴着眼镜的年轻女人挺起胸膛,坚定地说:“我也要投尚惊雁!”
如同开启了一个开关,类似的声音越来越多。
“我投尚惊雁。”
“尚惊雁!”
“我要投尚导!”
尚惊雁心中震动,这代表着现实世界里她们选择了重新登入《群星》,成为她的后盾!
对于普通人来说,进入如此动荡的精神幻境要冒着空洞症的风险,可她们还是来了。
台下,站出来的人有筑梦师,有网红,也有普通玩家。尚惊雁认识的,不认识的,都在声援。
原本嘈杂的声音逐渐被拧成了一股,汇聚为洪流。
玩家们一个接一个地挣脱了纸人身躯,显露出真实的模样,尚惊雁在里面看到了满头白发的祖凌薇,还有她见过的学生观众江欲燃。
所有人发自内心的爱心堆成小山,汹涌的爱意几乎要将尚惊雁物理意义上淹没。
——意识可以扭曲造假,可那一声声曾经因为她而起的心跳不会造假。
三个人的票数逐渐看不出距离,而尚惊雁的增速最快。她的手指被重新变暖,手指能够活动,皮肤健康莹润。
“世界意志”、也就是幕后的娲似乎发怒了,天空暗沉下来,裂开闪电形状的巨口,可却无法阻止尚惊雁获得的票越来越多。
于是,娲开始强行关闭投票通道。
“非法投票,无效。”
“非法投票……”
“无效,无效……”
尚惊雁的票数增幅被迫缓慢下来,可就在这时,台下突然冲上来一个小小的、孩童的身影。
她有着一头黑发,绿眸与尚惊雁如出一辙,五官和体态都有种机器人般的标准端正。
尚惊雁确信自己从前从未见过这小孩,但一瞬间就确信了她的身份:是X71,“夏池一”!
夏池一手里捧着一顶金光闪闪的皇冠,上面镌刻着星辰。
被娲控制的纸人们伸长手,发疯般地阻挠她,身体已然扭曲超过了常人的比例;而玩家们则试图拦住纸人怪物,双方拉扯僵持。
小小的身影越走越吃力。她摔倒了。
可在倒下去之前,她将手里的皇冠高高抛了出去:“雁雁!!”
尚惊雁的手总算能动了,她想也不想就一把接住了皇冠。
皇冠上的群星闪耀而滚烫,尚惊雁毫无畏惧,将它戴在了头顶,为自己加冕。
票选结局已定。
星辰王冠上爆发出炽烈的白光,把纸人世界焚烧殆尽。
尚惊雁没有放松警惕,这只是她和娲的第一次交锋而已。好在因为玩家们的加入,她夺回了让渡出的那部分精神权力。
黑暗重新降临,她回到了废墟之间。娲的眼球里缓缓渗出猩红色的液体,天空同时下起了暴雨。
雨势铺天盖地,雨珠像血一样滚烫腥红,带着熏人的气味,每一颗雨珠里都倒映折射出画面。
尚惊雁还未来得及缓一口气,那些画面就挤入她眼中。
霎时间,无数的图像,无数的声音,无数的信息,排山倒海涌入尚惊雁的脑海。
她看到数不清的妖魔鬼怪,如影随形、徘徊不止,其中有她自己创作的,也有来自她记忆中别人作品的。只是就算是恐怖片导演,在真实的恐怖面前也是一样狼狈孱弱,怪物们撕裂她的身体,分食她的精神。
她看到自己对抗娲失败之后,脑虫不会再采取先前那样较为温和的方式来提取情绪,而是操控人类,把人们像被圈养的牲畜一样关在全息游戏仓里。
联盟的人们将永远沉溺在幻梦之中,为脑虫制造美好的情绪。这样的剧情有无数筑梦师在文艺作品里描绘过,而它将变为现实。
她看到未来分裂的社会里,人们不再感激她,而是怨恨地把她的一切批驳为痴心妄想。如果没有她,联盟就不需要面对脑虫的存在,自然也不会有后来的灾难。
她看到自己这一次取得了胜利,可脑虫并未被全部消灭,人类没有这个能力。多年后它们卷土重来,整个人类社会都被变成一片人间炼狱。脑虫屠杀反对者,她自己首当其冲。黑羊全都死了,剩下的人全都是温驯的白色绵羊……
她看到不计其数的未来,不计其数的惊悚场景,全都是娲基于现实模拟出来的可能性,每一种都让她战栗。
而她无法选择不看,其中有一些本来就是她压在心底的担忧,这一刻被脑虫选取放大。
甚至因为精神力过于强大,她能够同时看清每一种悲哀的发展。
尚惊雁额头冷汗淋漓,如果她现在能感知到现实的话,就会知道她躺在全息仓里的身体,衣服也已经全被冷汗浸透了。
娲只是让她看见这些画面,但尚惊雁明白了祂想传递的意思——
你不是喜欢制造恐惧吗?
那当自己陷入无尽的恐惧,你又当如何呢?
恐惧几乎将她压垮了,形成一种创伤疼痛感。尚惊雁难以自抑地弓起身子蹲下来,捂住了脸和头部,眼瞳中溢出泪液。她其实并不想哭,这不是她的风格,但生理性的反应实在无法忍住。
近在眼前的一幅场景里,她看到自己成功了,但X71重新被脑虫感召。它们本来就是同族,这又有什么奇怪?所以X71背叛了她,在她最信任它的时候摧毁了她的精神图景。
愤恨、刺痛、悲哀、胆怯……负面情绪一股脑袭来,冲击着尚惊雁的理智。
“不要看!!”X71大喊。失去尚惊雁的精神屏障保护后,它只能被娲的威慑压扁在地上,努力地向尚惊雁靠近,“不要听祂说的,那都是假的,我绝对不会——”
它的声音被娲阻隔了。
一同消失的还有那无数画面附带的声音,世界陡然沉寂,只有娲的眼球静静悬浮在天际。
脑虫理论上是没有发声器官的,尚惊雁却听到了娲的声音。
“你和其余人类不一样,你本就不需要抗拒我们。现在停止斗争,我们还能握手言和。”
和尚惊雁想象的扭曲不一样,那竟然是一道温和庄严的女声。可如果仔细去分辨,却又无法听出祂的声线与音色。
像尚淞,像黛铂勒,像柴元琳,像祖凌薇……像所有她熟悉的长辈,让人轻而易举就沦陷其中,听从祂的教诲。
“为什么一定要执着于恐惧呢?跟随我们,孩子,你将获得永久的快乐与平静。”
尚惊雁抱膝蹲在地上,双眼逐渐失焦,神情也变得涣散。
“永久的,快……乐?”她无意识般低喃。
“刚刚的未来,多可怕呀。选择抗拒,你就永远会活在恐惧之中。”
尚惊雁低声重复:“永远活在恐惧之中。”
“而就连你,也是会屈服于恐惧的人。”
尚惊雁低下了头:“就连我,也是……”
“雁雁!!”
X71急得都冲破了威压,上蹿下跳,拼命想要唤醒尚惊雁。
娲到现在还在试图说服尚惊雁和它们成为一体,说明她的能力真的强到连娲都没把握正面击倒。
可如果她陷入了娲的精神与言语诱导,那就真的永远再也走不出了!
“我是……”
娲黑色的眼睑眯了眯,鼓励尚惊雁继续说下去,祂仿佛已经胜券在握,连空气都微微松动。
X71的心沉到了谷底。
然而下一刻,尚惊雁却缓缓站了起来,眸光已重新聚焦,冷静如幽森深潭。
她一字一句道:“——我是掌控恐惧的人。”
巨大的眼球骤然凝固,娲猛然再次发起幻境攻势,却什么都没有发生。
呼啦啦——
建筑废墟上竟不知何时出现了一群黑色的乌鸦,墙壁上蹲着笑嘻嘻的小丑,楼道里晃着红艳艳的绣花鞋,泥土里伸出一只苍白的手……
X71惊喜道:“雁雁!?”
原来尚惊雁从一开始就没落入娲的节奏,而是佯装颓势换得了短暂的清明,然后利用那一线机会,反过来掌控了这个幻境!
她曾经创造出的意象们,此刻已充斥此地。
“你还有什么招数吗?”尚惊雁微笑道,“该轮到我反击了吧。”
第一次交锋, 娲企图再次让她陷入幻境,没能成功。
第二次交锋,娲想让她臣服于恐惧, 再次失败了。
眼球的瞳孔剧烈地缩紧,当机立断就要逃跑。然而, 尚惊雁已经封锁了这片精神空间,娲无处可去。
和脑虫相比, 尚惊雁的攻击要直接粗暴得多。满天乌云和血珠被一股狂风汇聚到一起,凝成一把尖锐的长刺,以雷霆之势贯穿了娲的眼球!
如果有外人看到这幅场景, 一定会觉得眼睛刺痛。直接感受到这痛楚的娲更是不必说, 祂发出阵阵尖锐的哀鸣, 眼白表面突出经脉血管。
“——!”
音浪如刀,X71不得不贴紧了尚惊雁:“雁雁加油!!”
在精神力的世界里没有实体, 一切都是象征化的体现。娲被重创, 就是精神体产生了强烈震荡, 近乎于崩溃。
尚惊雁注入进那把长刺里的是刚刚她所感受到的痛苦恐惧情绪,正所谓“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娲的抗性明显比她弱许多, 整颗眼球的边缘都在崩裂, 泛出一层蜕壳般的彩光,背后隐隐显露出水母般的本体。
那些原本隐没在虚空里的触角都垂落下来, 携带着海量的信息。
尚惊雁接受了信息的洪流,仿佛也成为了脑虫的一员,看到了这个族群成千上万年的集体记忆。
原来在最初,脑虫并不是像现在这样拥有“虚实相生”双重属性的种族, 它们最开始也和人类一样只有实体。
但随着文明的发展,它们和人类一样演化出了精神力, 并且渐渐自我进化与改造,直至能够完全精神体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