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珠本在花园里颇有闲情逸致地画雪中仕女图,听闻这消息,立刻甩了笔,把还在衙门里的儿子揆叙叫了回来,在屋子里来回踱步,沉着脸深思。
揆叙骑马急匆匆地赶回来,进门时帽子都歪了,就见明珠背手站在堂屋里,似乎已经这样站了许久了,见儿子回来,他转身对儿子遗憾地摇了摇头:“事不可为了。”
他还没弄明白明珠的意思,就听他又道:“揆方是额驸不能离京,过几日我就请皇上给你个外放的任,远远离了京城这一摊子浑水,或许我们纳兰家,日后还有活路。”
第141章 晋封
纳兰府里, 明珠拄着拐杖将揆叙领进了书房里,这间书房是他平日里静坐沉思之处,因此题了个“静思斋”的字, 每每心绪杂乱时, 他便会在屋子里写字、剪竹、煮茶、下棋,将朝局装在脑子里一遍一遍地筛过去。
这么多年了,明珠一直觉着自己有个隐隐的对手, 这个对手好似一直站在云雾之中,让他窥探不透他的底细,而他又每每能够先他一步将他所有的谋划都逐一破解, 让他苦心经营多年的通通付诸东流。
这个人不是索额图,索额图若是这样聪明,明珠早就不会有施展的机会了。
是太子爷吗?明珠心底里又觉着不大相似,他觉着这个人是站在太子爷的背后,每逢关键时刻,才肯提点他, 平日里见太子爷的做派,虽比年轻时更稳重、更自如了, 却应当不是他。明珠为此背地里查了许久, 却都没查到什么。
这是他最遗憾的事, 也是他自认如今功亏一篑的根源所在。
他老了,也不知还有多少年可活,他看向揆叙, 揆叙虽然成才, 和他长兄纳兰容若一般, 是个文辞斐然的才子,在论心计, 却也不是个顶聪明的人,他看不透局势的。明珠叹了口气,若是他走了,这个孩子迟早要被太子党一派坑得骨头渣滓都不剩,别说太子,就连心眼,他只怕连太子爷身边的四爷都玩不过。
如今太子爷大势已成,外有格尔芬、阿尔吉善二人开拓之功,内有民心所向,手里还握着准葛尔部这蒙古最大的部族。明珠想到准葛尔部也眉头微微一皱,准葛尔部所控弦的疆域面积在葛尓丹时就已逼近整个大清的疆域面积,更别提策妄阿拉布坦虽臣服归顺大清,但却一直想占领藏地,此番藏地动荡算正中他下怀。
若真叫策妄阿拉布坦连藏地也占了,那太子爷握住了准葛尔部便也等于同时握住了藏地与北疆、漠北、漠西,照着他竭力开拓海贸的性子,只怕将来他将女儿嫁过去,便要借准葛尔部打通西域各国的贸易之路了……
内阁里他通过程家拉拢张英,以程家女的姻亲又将皇上看重的赵申乔拢入羽翼之下。太子爷看似身边围拢的汉臣不多,但却各个都是精挑细选的。这就是他跟八爷“来者不拒”的高下之分了。
要知道,朝堂、兵权是康熙握得最紧的两个,上头还有只年迈的老虎盯着,八爷就敢这样拉拢群臣、王公大族,就是明珠和索额图当年权势最盛的时候都不敢这么大张旗鼓的干,而太子爷却深谙皇上的脾气,小心谨慎悄然培植势力,既不会引起皇上反感,又筛掉了一些滥竽充数的蠢材。
这也是明珠想要把儿子从八爷身边捞出来的原因之一。
在明珠看来,八爷如今势头太盛、蹦得太高了一些,皇上想用他压制太子爷,却没想到他这样不客气,顺杆爬得这样高,他因为曾经什么都没有,因此什么都想抓住,如今他笼络了佟佳氏、钮祜禄氏、郭络罗氏,再加上想抽身而退的纳兰氏,各个都是满洲大姓、大族,却不知这样日后跌下来,定然很重很重。
直到此刻,明珠才看清了太子爷这么十多年的布局,他看似无为、看似一直在躲、在避,东一榔头、西一榔头的,骗过了皇上,也骗过了他,实则这是围魏救赵之计,他该做的一点也没落下啊!
明珠不懂伟人的智慧,若叫程婉蕴来形容,这什么围魏救赵啊一点都不贴切,这叫农村包围城市!这不叫十多年的布局,这叫论持久战!这不叫东一榔头西一榔头,这叫敌进我退,敌驻我扰,敌疲我打,敌退我追的游击战术。
太子爷唯一没插手的就是勋贵。
明珠先前也不知太子爷为何不往里头插手,后来康熙四十二年里,裕亲王与索额图先后都病逝了,他才在一丝伤感与兔死狐悲中想明白了。
“揆叙,你以后也要记得,小满即万全这五个字。”明珠感叹道,“不是样样都好就是好了,在这样的局势下,太子爷要做得好,却不能真的挑不出一点错,若真成了完人,皇上只怕夜里更睡不着觉了。”
勋贵里头裕亲王薨了,不说保泰,就连其他亲王的子嗣也都是混吃等死之辈,已经被皇上养废了,明珠这么多年可算看明白了,皇上恨不得把这些勋贵连根拔起,好报当年太皇太后不得不向多尔衮低头周旋的耻辱,亦要报他当年被鳌拜把持朝政多年、欺辱之仇,这份仇恨让太子爷在勋贵中无人的短处,好似又歪打正着合了皇上的意。
而且,太子爷本就是天下正统,他何须再拉拢勋贵啊!他已经占住了祖宗家法、占住了嫡长,这宗法制就是他身上最坚硬的盔甲,他只要活着、站着,哪怕庸碌无为,只要皇上没有开口废了他,那些王公大臣谁也不敢废了他。
这天下唯有一人能废他。
明珠苦笑摇头,太子爷看得太透了,他不如矣。
“舍得舍得,揆叙,有舍才有得,太子爷很明白这个道理,咱们纳兰家也是要如此,不要觉着可惜,也不要颓唐,要知道什么是世家大族——”明珠拍了拍儿子的肩,温和道,“世家大族的运道当以百年计,一时输了不要紧,夹紧尾巴几十年,你不能起复,你的儿子、孙子总有起复的一天,千万不要学石家!出了个太子妃还能混成这样,要引以为戒,这就是太贪心的缘故。”
揆叙点点头:“那八爷那边?”
明珠笑道:“你外放了,就对八爷没用了,这是皇上的旨意,咱们也不算背主,想来日后八爷也没机会再质问你了。而我们纳兰家与直郡王关系紧密,这是脱不开的,所以往后几十年,等我死了,你就在外好好当官、教子,若真是太子爷继位,他是不会再让你回京了。不过也不要紧,你要耐心,不要心急,记着阿玛跟你说的话,世家大族以百年计,一时落下去不要紧……咳咳……”
望着明珠苍老疲惫的面容,揆叙跪在地上俯首泣道。
“儿子明白,儿子谨记在心!”
今儿好容易不下雪了,程婉蕴又想起来捣腾太子爷的图章和藏石。
会刻章的人是有很多稀奇古怪的石头的,更别说太子爷这样千尊玉贵、钱多烧手的人,他的石头恨不得拿一整面墙的柜子来装也不定装得下,还有几个大箱子,里头堆放的都是些他看不大上的石头,普普通通的、颜色杂的,就这样白收着。
太子爷最喜爱寿山芙蓉,再次一些,便是田黄,再次些,便是青田冻石。之前不知哪个外放闽地的官员投其所好,给他送来一方洁白无瑕、温润如玉的芙蓉石,顶上又有一点鸡血红俏色,上头专门请的江南雕玉的师傅给雕了幅薄意的“智者乐水仁者乐山”的山水图,那一点红,特意被留成了一轮云雾间喷薄而出的红日,这块石头从此那就成了太子爷的心头好,藏了几年也没舍得拿出来刻,前阵子他拿出来抹油保养,被程婉蕴瞧见了,真不愧是太子爷喜欢的东西,不仅料子好,雕得意境更好,她也好喜欢。
于是做了回伸手党,磨了太子爷给刻了个名章,太子爷还与她玩笑道:“阿婉,你可知君子不夺人所好?”,程婉蕴眨了眨眼:“我又不是君子。”
惹得太子爷大笑,最后亲自操刀,用的汉白印体,给她刻了“婉蕴”二字。刻完还放在手里揣摩了好一会儿,才给了她。
程婉蕴还不大满意呢:“我原想着处理那些宫务杂事的时候能用呢,你不正经刻个名字,这样盖上去多不严肃呀?”
当时太子爷便意有所指地微微笑着说:“你管家时自会有能用的印,这个小印你便留着自个书画、写家信时用就是了。”
程婉蕴当时不知道他说的管家时能用的印是什么,只当他以后还会给自己刻上一方,因此也就撩开不提了。
后来,程婉蕴便日日爱去太子爷藏石的小库房淘金了,顺道替他给石头抹些老茶油,往往这时候孩子们都自个出去玩了,这就是属于她的安闲日子,自打进宫来她就这样,外头的风啊雨啊,她从来不管,就算太子爷要被废了,她也会做些力所能及的,但她常对自己说,那日子总得一日日过,一口吃不成一个胖子,先把脚下的日子过好再说其他。
对孩子也是,主打佛性养娃,弘晋和佛尔果春长到三四岁有了自己的想法、有了点自我意识以后,程婉蕴就懒得去干涉他们了,把他们当做大人一般交流,随便他们去做什么,她只照顾他们的起居,她虽也关心他们的大小事、课业,但大多都不强求。
即便弘晳如今朝着科学狂人的方向狂奔,程婉蕴虽也期许,但却不会在他面前说你一定要做出什么成就来,要改变整个时代,程婉蕴不舍得将这样的事情压在他一个孩子身上,就连喜欢算学、喜欢科学,也是弘晳自己选的路。
因此梁九功传旨来的时候,程婉蕴什么准备都没有,手上甚至还沾着茶油。
听着他的贺喜,程婉蕴呆了呆。
太子嫔是个封号亦是个称号,在太子有很多侧福晋的时候,得了太子嫔称号的侧福晋便从里头凸显了出来,跃升了一级,就像宫里有些贵人只能叫张贵人、李贵人,但有些贵人却有封号,比如以前的良妃,她便得了个良的封号,可称为良贵人。
因此程婉蕴懵懵懂懂地跪下接了旨意,还以为往后宗人府修改了玉碟记档便就是了,她也以为自己只是多了个称号,很是简单。
但她不知道,就为了“太子嫔”三个字,太子爷为她求了三年,康熙才肯答应,她也不知道,得了这个称号后,这从此她就能像太子妃那样站在他身边了,甚至以后有资格能协助太子妃掌管后宫宫务。
很快,程婉蕴就明白,事情真没她想象中那么简单。
太子嫔这三个字重若千钧。
她居然有太子嫔印!她还以为只有太子妃有宝册和印,原来太子嫔也有!难怪太子爷说她以后会有自己的印的,原来是指这个?
就在她接完旨大概过了半个来月,程婉蕴还以为早完事儿了,都在和孩子们一起在准备过年的东西了,内务府又忽然来了人将她屋子里的东西都换了一遍,还让绣娘过来给量了身子,要重新定制新的吉服。
大清的祖制里头是没有太子嫔的,因此他们只能照着前明册立太子嫔的仪礼,比着太子妃的规制,将冠服、吉服、大圭、册印、仪仗都降低一等,但又要比侧福晋更高一等,为了康熙突如其来的这个旨意,已经临近过年的内务府忙得人仰马翻。
而她过年参加大宴的石青色吉服大衫已经和太子妃一模一样了,只在花纹、细节上略微有一点不同,册子也是和太子妃一样的镀金银册,只是稍稍小一点。
等她这些行头都置办好了,这才重新选择了吉日,宗人府备告了太庙,宣布要正式册立太子嫔,随后由保和殿大学士张英过来为她宣读了长长的溢美之词组成的册文。
读完后,张英还笑道:“这册文署的虽是下官的名,实际上却是怀章写的。”
程婉蕴笑着再次郑重福身:“这么些年,怀章多赖张大人教导看顾了。”
张英忙避开:“太子嫔娘娘折煞下官了。”
从此之后,她和太子妃一样,可被称呼为娘娘,过年过节参加大宴时,只需向康熙行四拜礼了(以前都是行八拜礼),程婉蕴这才明白这三个字,真的不一样。
之后,她渐渐也知道了她能被册封的缘由。
除了太子爷的努力、王嫔的意外助攻之外,最重要的便是怀章在任江南道御史的一年里,干了不少大事。怀章年初外放,程婉蕴是知道的,她觉着年轻人多走走多看看是好事,一直拘在京城里当官,反而没有益处,所以吴氏愁眉苦脸进宫来和她说御史一职不好想求她跟太子爷要个安稳的官职的时候,程婉蕴挺不客气把她撅回去了:“额娘要看得长远些,成日里做些抄写修书的活,难不成要让怀章活成他岳父那模样么?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如何才对怀章最好?额娘是个明白人,不如回去多想想,请回吧。”
吴氏也老了,她这个年纪自然想要儿孙都在眼前,更何况丁氏刚生下怀章的幼子才周岁,这一外放,丁氏也得跟着去,孩子小小年纪爹娘不在身边,她自然要心疼的。程家如今与当初刚进京时的境况早已天差地别,吴氏已想着享福的事儿了。
程婉蕴理解她,但不能惯着她。
后来她为了以防万一,又让怀靖给程世福传了话去,让他回去和吴氏多谈谈,皇上下的旨意,这难不成还能改?当官又不是菜市场买菜,还能挑挑拣拣,程婉蕴怀疑程家这几年水涨船高富贵得太快,周围的人常年恭维着、奉承着,让吴氏也有些飘飘然了。
之前她听说沿儿胡同程家相邻的人家,还有主动买了别处,要把原本的宅子送给程家的,程婉蕴心里就咯噔一下。
然后她连忙让青杏把她这么多年的积蓄都找了出来,悄悄地给怀靖送了几万两银票出宫去,让程世福赶紧带家人们搬家,宁愿自个掏银子远远的买个大宅子,也不要无功受禄,那些无事献殷勤的人总是想从你身上得到更多,才愿意付出大价钱的!
何况外头盯着太子爷的人那么多,想从程家下手的应当也不少,毕竟与那些满洲勋贵大族来比较,程家依旧是最弱小最好欺负的,明枪易躲暗箭难防,谨慎些没有坏处。
程世福后来又让怀靖把她的银子退了回来,说家里有钱,之前程家也趁着海贸的热潮投了几条船,挣下些银子了,足够置换大房子了。于是程家今年已经搬出了沿儿胡同,在更偏一些的地界,买下了一间更大的宅子来住。
程婉蕴知道他们都搬过去后才松了口气,即便入宫那么多年了,她依旧很清醒,再鲜花着锦又如何,曹家煊赫不煊赫?等四爷登基,后来又落得什么下场?这就是不清醒的下场。得意的时候往往更不能飘,稳得住就是百年世家,稳不住也就一日昙花了。何况现在距离太子爷被废也就几年光景了,程婉蕴涉及到宫外的事总禁不住风声鹤唳草木皆兵,跟患了被害妄想症似的,总觉得背地里有人搞鬼。
这回也是,程婉蕴认认真真把道理跟怀靖说了明白,就让他出宫把话带去。
后来程世福和怀靖是怎么劝吴氏的,程婉蕴便没多细问了,直到怀章外放了,吴氏也没再提这件事,想来多少知晓利害了。
接着说怀章。江南道是“苏浙皖”三省,程怀章到任的正好是监察浙江政务的御史,他这次是跟张廷玉一块儿去的,只不过张廷玉补的是海宁知府,两人过完年,一同乘着漕船自京城出发直奔海宁。
这也是太子爷刻意为之,太子爷当然知晓御史不好当,但地方上的好缺不多了,思来想去,太子爷还是决定将两人派到这两个位置上。张廷玉任的海宁知府,而海宁归浙江管辖,怀章的妹婿赵熊诏的父亲赵申乔便正好为浙江巡抚,两人都在自家人的地界上,自然不会有人为难。
而且赵申乔原本是刑部主事,秉公办案为民伸冤做得很是不错,之后得李光地举荐得迁浙江布政使、浙江巡抚,上任时仅带一挑子书,几个仆从,其他什么都没有,上任后“不挟幕客,治事皆躬亲,例得火耗,悉屏不取”,是个有名的清官、能臣,在浙江多有惠政,渐得康熙信重。
跟着这样肯认真做官的人,是能学到真本事的,太子爷原本想着怀章与张廷玉这样跟着赵申乔历练个两三年,不愁出头。
谁知,福祸相依,他们一到浙江屁股都还没坐热,江南就生了大旱灾,最多雨的春季滴水不下,春苗干死,河水枯竭,赤地千里,海宁各县全是灾情飞报,又夹着各种偷鸡摸狗、偷盗抢劫的事来,闹得人心惶惶,米价飞涨。
最遭的是,大清全国上下的八成粮食都来自江南三省这著名的鱼米之乡,一旦天灾蔓延,饿死的可不仅仅是江南道三省的人,长江以北常年依赖南边粮米的省县,乃至京城里、皇宫里也要受大受影响。
程怀章和张廷玉别说食不下咽了,这时候就是山珍海味满汉全席摆在他们面前,他们也没心思多看一眼,张廷玉带着程怀章到地里去一看,两人抓了把打蔫的稻苗,都有些发愣,张廷玉望着头顶明晃晃的日头,喃喃道:“只怕用不着三年任期满了,今年江南若是欠收,咱们俩估摸着很快就能摘掉官帽回京问罪了。”
怀章却没有注意张廷玉的话,而是在观察土壤,每逢大旱必生蝗灾,而江南道苏浙皖又是蝗灾高发的地方,怀章以前跟着程世福在歙县那么多年,亲眼见了不知多少起蝗灾,据祖母说,康熙九年时,苏浙皖连续三年蝗灾,饿死了不知多少人。
他随手捡了一根木枝,插入稻田底下的土壤,将土块翻了出来,一点一点碾碎查看,蝗虫是极奸诈的,它们常将虫卵产在土下十寸之处,甚至更深,光看土面压根看不出来,等翻开时看到黄色的虫卵,怀章就知道遭了。
有一颗虫卵,意味着这里定然还有成千上万颗。
程怀章站起身来,仿佛能得见蝗虫黑压压遮天蔽日掠过头顶的可怖场景。他小时候也见过很多次蝗灾,也不知怎的,自打大清入关以来,蝗灾频发,几乎两三年就要发一回,当时程世福当县令的时候,他经常听吴氏说:“你阿玛又拎着锄头带人去捕蝗了。”
苏浙皖三省本地生发的蝗虫也就罢了,大多还有从北方飞过来的,这就防不可防了,官员们也时常借口蝗蝻并非本地生发,而是邻境飞来,希图卸罪,但康熙登基四十余年,得到蝗灾的奏报多了,深知这些官员的本性,因此不论是本地生发或是邻省飞来,治蝗不力导致饥荒的州县卫所官员,各个都要革职拿问。
张廷玉生在京城高门大院里,并不认得蝗虫,见程怀章一脸凝重,还凑过来问:“这是什么?你脸色怎的如此难看?”
程怀章叹了口气:“这是蝗虫卵,可能要生蝗灾了。”
“蝗灾……”张廷玉这脸顿时一白,得,他不如干脆接脱帽卸任吧!
第142章 治蝗
程怀章并不是个传统意义的文人士大夫, 用程婉蕴的话来说,他是个叛逆的文人士大夫,主要原因就是他不够迂腐。
在程婉蕴入宫之前, 那会儿家里虽然过得不如现在这般富裕, 但日子过得十分开心。他也干过用《论语》封皮里头套《西游记》的事儿,而程婉蕴还会帮他买杂书回来看,怀靖也笑话过他:“大姐进宫前, 你虽爱看书,却总看些《天工开物》、《梦溪笔谈》之类的杂书,但自打大姐进宫后, 你虽不言语,这几年却恨不得上茅厕都写篇策论出来……”
似乎真是如此,他是自打程婉蕴进了宫以后,才开始屈服于八股文、四书五经的。
小时候,程世福忙着治理歙县,无暇顾及子女, 他未曾纳妾,因此官夫人之间的迎来送往、人情往来, 加之家里的铺子、田地就全交给了吴氏和自家老母亲, 家里的大人们通通都忙得不可开交, 恨不得生出三只手来。
怀章自打会走路起,就是程婉蕴带着他。
在他眼里,长姐什么都懂, 而且从来不禁着他做这个做那个, 他最喜欢跟在长姐屁股后头跑, 虽然长姐有时候看顾他看得烦了,也会给他随意找一本有画的书, 在县衙院子里铺一张草席,把他往那儿一丢,让他自个看书,只要他不乱跑,就不管了。
那会儿家里带画的书,不是医书就是农书,难以想见,旁人家孩子的启蒙读书不是《千字文》就是《三字经》,而他的启蒙读物却是《本草纲目》、张宗法《三农纪》(怀章还记得三农纪里头还详细教授了如何挑猪苗、如何喂猪、母猪产崽如何护理,小小的怀章对着上头画得栩栩如生的母猪产后护理图示印象十分深刻)、徐光启的《除蝗疏》、蒲松龄《捕蝗虫要法》、李源《补蝗图册》等等……这些书不仅给了他看,长姐也常翻出来看。
为何家里这般多与治蝗相关的书籍,这都是程世福四处搜寻来的,因为歙县所在的徽州,正是年年闹蝗灾的地方,从他记事起,几乎每年都能瞧见蝗虫,本地的蝗虫大多还没长出翅膀就被如临大敌的程世福带人翻地、挖土、水淹火烧杀得差不多了,但防不住大多蝗虫都是从北方山东、河南跨越长江黄河迁飞而来的。
长了翅膀的蝗虫,是最难灭的。
康熙二十四年,苏北、皖北大旱,合肥、桐城、霍邱、巢县、六安先爆发了蝗灾,江苏的盱眙、宝应、赣榆等县也同时发生蝗灾,以后逐步扩大到安徽的和州、蒙城、怀远、凤阳、天长、全椒、来安;江苏的仪征、溧水;浙江的嘉善、海盐、淳安等县,眼见这次又是一次将要地跨三省危及20几个州县的大蝗灾。[注1]
歙县在长江以南,尚且还没蝗虫飞来,大半相邻州县的惨状已相继传来,江苏盱眙“蝗食禾稼殆尽”。安徽凤阳“夏,大旱蝗,禾麦皆无,人食树皮”。全椒“秋七月,飞蝗蔽天,禾苗殆尽,民大饥”。天长“大旱,自三月不雨至,九月,飞蝗蔽天,人民相食,子女尽鬻”。[注2]
长江是人类的天堑,蝗虫却不怕,歙县被波及只怕也是早晚的事了,程世福那会儿就已经急得嘴角生燎泡了,想到好不容易长成青禾的庄稼将被蝗虫食尽,随之而来的必定是饥荒,他痛苦得夜里睡不着,便起来绕着院子一圈一圈地走,走到天亮,拿冷水抹了脸,又强作镇定坐镇衙门以安民心。
那年长姐十四岁,他十一。也是在那年,长姐忽然从书局淘来一本佚名的《治蝗精谈》,那真是一本好书啊!那本书程世福用了其中几个法子都十分管用,写得亦是字字珠玑,没有半点拖泥带水,也没有农书中常见的要祭祀蝗神与刘猛将军庙、金姑娘娘庙之后才能捕虫的说法,怀章很喜爱这本书,反复读了数十遍。
他阿玛就常说,长姐是有福气的人,出去逛街总能淘到些好东西,怀章自小就受长姐影响,原本信奉的是“子不语乱力怪神”向来不屑这样的神异之说,但安在长姐身上,又显得那么合情合理,否则这样一本老旧发黄、残破不堪的农书,旁人都寻不到,又怎会被长姐寻到呢?偏偏还是极有用的书。
从这本书上得来的法子,长姐后来又在程世福带领农户、乡绅实用过后,与他一起将这些法子重新整理、改进,写成一本新的《治蝗略》,程世福亲自为女儿和儿子所写农书作序,兴致冲冲要献给知府大人,希望他先在徽州刊印,之后上递天听,将治蝗之法普及天下,好拯救万民,但当年的徽州知府是个极狭隘、无能的贪官,他面上答应得好好的,转头就将书给烧了。
什么《治蝗略》,区区稚子能写出什么玩意儿来,程家每年冰炭孝敬才给那么一点银子,还想他出银子替他刊印?他替他扬名?呸!
程世福并不知道,他还傻乎乎地以为知府大人已递上去了,但朝廷并不重视,虽然遗憾,但也只能叹息一声。
程婉蕴也对此不大强求,她一向以为自己能做的有限,假借寻得古书的由头将现代治蝗的办法交给程世福,不过是为了想让自己的阿玛能睡个好觉罢了,如果能救更多人自然更好,若是救不了,她也已尽了力。如果因此而一直痛苦,日子会过不下去的。
何况两年后她就要进宫选秀了,她的心思又落在那上头去了。后来歙县蝗灾渐渐少了,这事儿渐渐也被程家淡忘了,就连程婉蕴自个可能都意想不到,年轻时曾无意苏过一回,那多年以前射出的子弹如今却帮助了弟弟,也帮助了自己。
但程婉蕴十四岁写的《治蝗略》,虽被贪官污吏付之一炬,却也被十一岁程怀章抄录珍藏,这是他们集写出来的第一本书,即便上头不认可,怀章也想留个纪念。
因此,站在龟裂的田地上,张廷玉听了蝗灾就脸色苍白,越发觉着头顶上的烈日刺目晕眩,人也跟着打晃,却忽然发现程怀章虽然面色凝重,但却似乎一点儿也不慌乱。
“怀章,怪不得我阿玛总说你稳重,”张廷玉有些佩服地看着他道,“真是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都到了这地步你竟如此稳得住,这点我不如你。”
程怀章却拍了拍手上的泥土道:“这倒不是稳重不稳重的事儿,而是治蝗这事儿吧……”他仰起脸,那张素来有些冷板的脸因想起幼时的事而变得柔软,难得对着不明所以的张廷玉笑道,“我熟得很。”
张廷玉呆了呆:“你还会治蝗?”
程怀章拉着张廷玉回去了,没过一两个时辰就把以前长姐带着他整理的《治蝗略》给默了出来,看得张廷玉沉默不语:还有什么是你不会的吗?不是,都是一路读书科考上来的,怎么你会的东西都和我不一样呢?
“你忘了我是哪儿的人?我和长姐自小就帮着阿玛捕蝗,这些法子还是我姐姐找到、后来整理成册的,她是个顶顶好的女子,只是你们都不信。”程怀章吹了吹纸上未干的墨迹,“走,找匹快马,把这些法子送到赵大人那儿,有他在,不愁下头的人不用心!”
自打春日就在地里发现蝗虫卵的消息不胫而走,果然常常遭受飞蝗折磨的苏浙皖三省百姓也都提心吊胆了起来,以往每次官府都只能督促百姓捕虫,有好些的县官会拿出自己的俸银、以身作则与民一起捕蝗,但这样往往捕也捕不尽,有些虫卵除不尽,冬日里没有冻死,第二年又复生,因此百姓们又开始日日烧香拜蝗神,还有请跳大神的围着自家田地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