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 他也不等人回答, 拔出刀就沿着海岸往炮台的方向跑去。
程婉蕴知道自己就在这里只有坏处没有好处, 立刻就拉上吓坏的碧桃,给了碧桃一匹马, 自己也在怀靖的帮助下翻身上马,就在她沿着蓟运河往西跑的时候,炮台上黑漆漆的炮口接连轰鸣了起来,火光冲天,沉重的炮弹一个个压在海面上,溅起巨大的水花。
海寇领头的是两艘带炮的舰船,后头是十几艘运人船,在舰船的掩护下已经飞快地接近了海岸边。
风在耳畔呼啸而过,程婉蕴头一次纵马狂奔,她的眼睛几乎都被风吹得睁不开了,但她还是拼命回头看了一眼。
炮台上下来了七八人,打头的老头和三个中年人手持刀盾、长枪,后面更年轻些的肩扛斩马剑、蝎子尾,这都是前明抗倭常用的武器。
随后那几个人不顾四阿哥与太子爷的阻拦,毅然登上已经年久失修的五艘战船,对面的南营炮台也在疯狂朝海面发射炮弹,掩护着袍泽义无反顾朝着海寇披浪斩涛而去。
他们主动出战,吸引了好些海寇船的注意力,随即那顾家儿子立刻驾驶战船上装满火油的火攻船,在炮弹与夜幕星河的掩映下,悄然贴近了海寇敌舰,他操纵船只十分娴熟,不一会儿便将小船与敌船紧紧钩牢,这时海寇船上已经有人发现了他,正哇哇大叫地张弓对他射箭,那顾家子拼着胸口中了一箭,用嘴咬开了火折子。
随即一个纵身跳船逃生。
轰天的火光瞬间照亮了海与天!原本宁静的海滨立刻变得炼狱一般。
程婉蕴见了热泪盈眶,忍不住勒紧缰绳,她耳边传来了怀靖着急的呼唤:“大姐!快走!”
海寇已经有零零星星登陆海岸的了,那些海寇大多个子矮小,有的穿着古怪的盔甲,有的干脆光着膀子和脚,手舞长刀,“啊哇”地怪叫着,凶神恶煞一般向岸上还未来得及逃离的渔民冲了过来。
这时,四阿哥带来的三百亲兵帮了大忙,他们迅速搭上长箭,瞄上抢滩登陆的海寇,嗖嗖地射了一轮箭雨,利箭裹挟着破空声直向那些海寇飞去,眨眼之间便射倒一大片,除此之外,亲兵统领还带着鸟铳,叫奔逃的百姓有了喘息的时间。
本来大刀已经砍到头顶三寸的渔民捡回了一条命,连滚带爬地往村子里跑,富达礼和庆德一人横刀护在太子爷面前且战且退,一人骑上马飞奔向村北营房去搬救兵。
程婉蕴的马已经快要穿过她傍晚溜达过的村子,之前冷冷清清的街道上多了慌不择路奔逃的村民,还有许多刚提上裤子,醉得连直路都走不了的八旗官兵拖着武器也往炮台相反的方向逃跑。
程婉蕴见了又是气又是悲。
为何炮台上值守的绿营兵要先点燃狼烟,不是为了求援,而且为了向手无寸铁的百姓示警!甚至他们人少海寇人多,这样明摆着送死的情形下也要驾着战船出击,更是用自己的性命拖延海寇登陆的时间!就只为了换这点时间差,让更多老百姓能跑出去而已!
程婉蕴一边哭一边跑。
快要穿过村子的时候,又发现一个孩子独自在街面上嚎啕大哭,他身边连个大人也没有,眼看着是失散了的,程婉蕴连忙勒住马,把那孩子捞了起来。
身后已经传来了惨叫声,冲天的火光再次燃起,却未能完全阻挡海寇上岸,海岸线太长了,海寇冲击的势头并没能减弱,太子爷身边的人不可能守住所有地方。
她骑术不太好,也就跟着太子爷在热河跑过几回马而已,但在这情形下,她竟也被逼出了潜能,带着一个孩子也跑的飞快。
那孩子在她怀里也没有止住哭,张着嘴一直叫着要爹娘,要爷爷,要叔叔婶婶,然后又被寒风呛得直咳嗽,程婉蕴一路低声安慰着那孩子,紧紧搂着他的胳膊,自己也是浑身冷汗。
眨眼间,他们一行二十几人已经逃到了距离岸边三十里地之外,程婉蕴这才看到蓟运河上姗姗来迟的载满水师的官船正开足马力往炮台而去。
“大姐,想必是天津水师提督率援兵赶到了,我们就在这儿等太子爷他们吧。”程婉蕴和怀靖一起勒住马,躲在河边比人更高的芦苇荡里,亲兵留了十五个在身边护卫,散出去五个打探外头的消息,以便太子爷找她们。
那男孩抽抽噎噎,程婉蕴问他名字、家里人都有谁,他抹着泪说:“我爷爷说了,不能随便告诉别人家里的事情,也不能告诉别人名字。”
这安全教育得十分成功了,却轮到程婉蕴头疼了,回头该怎么找这孩子的爹娘呢?程婉蕴搂着那小孩儿,心焦地在芦苇荡里等了约莫两个时辰,终于见到了匆匆赶过来接应她的德柱。
德柱浑身浴血,脸上也全是血点子,程婉蕴见他那副罗刹鬼般的模样从芦苇荡里探出来都吓了一跳,随后他连忙跪下来说:“问侧福晋好,五爷、直隶总督、登州水师、天津卫所的官兵都赶来了,如今海寇已退却,太子爷与两位爷都还留在炮台,请您过去,太子爷吩咐该走水路再回天津。”
程婉蕴也一身脏兮兮,脸上全是灰,她点点头,有些沉默地上了马。
又途经那座村庄的时候,地上已经多了不少尸首,有清军的,也有百姓。那些海寇显然已经攻入内河,将这小小的渔村踏平了,在援军赶到前大肆劫掠洗劫村庄,程婉蕴能看见的,便有几十具男丁的尸首,甚至有的头颅挂在了村口的大榕树上。
程婉蕴浑身抖颤,她的胃在血腥气中翻滚,她想吐,但她死死地忍住了,她用发抖的手捂住怀里小孩儿的眼睛,自己却控制不住地去看这满地疮痍,她没看见女人,后来才知道,海寇一般都是杀死男人,掳走女人。
跟她一样跑远了又回来的村民也很多,哭天喊地唤着亲人的名字,甚至不停地去翻地上的尸首,绝望地辨认着那些人里头有没有自己的亲朋。
海上的战火还未熄灭,清军损失了两艘战船,海寇那两艘也被自杀式的火攻船留下了,数艘大船焚烧的火光映出了海面上漂浮的多具尸首,有的被冲到岸上,有的随着惊涛骇浪,葬生火海。
程婉蕴默默地跟着德柱登上了高台,她见到了已经被收拢回来的尸首,一具被烧焦了,或许就是驾驶火攻船的其中一位顾家儿郎。
炮台上挤挤挨挨的,里头一排排官兵的值房里躺满了伤员,程婉蕴低着头,不敢去听里头此起彼伏的痛苦呻吟,最里头的屋子里,太子爷和四爷、五爷都在里面站着,冷冷地望着对面三四个摘了顶戴、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官员。
看他们身上的补子,一个是天津巡抚、一个是直隶总督,还有一个便是刚刚匆匆来援救的水师提督,那水师提督身上炮披着战甲,一身也是血迹斑斑,想来与另外两位一身干爽整洁的大官不同,这是难得身先士卒奋勇作战的。
程婉蕴在门口站了会儿,太子爷分神瞧了她一眼,原本眼里的担忧甚重,见她妥当无碍,才垮下肩头,对德柱使了个眼神,让她带程婉蕴下去歇息。
随后,他的目光又落在这些尸位素餐的地方大员身上。
他胸中的惊怒是无人能理解的。
因为……这是头一回,梦中喻示竟然出了错!他相信自己没有记错,直隶总督的折子里写的就是二月中旬,北塘炮台遇袭,他甚至详细写了海寇船只是一种叫“鸟船”的尖底船,可避触礁搁浅,在海上行走如风,因此才放走了海寇首领。
但如今才二月初十!
在胤礽的计划里,他提前来天津就是为了避免这次海患,他都计划好了,今儿到了北塘先暗地里查访一夜,明儿一早就以要阅兵的借口,调水师舰队前来北塘军演,这样兵力充足、又有坚船利炮,想来不会出什么岔子。
他只能这样做,皇阿玛没给他调兵遣将的虎符,也没有交代他有关海防、兵防的任何差事,他只能借着军演、阅兵的名头行事,名不正言不顺,便是如此了。
谁知道,海寇竟然今日便来了!
胤礽望着顾敏叡和他几个儿子、侄子前赴后继,心里真不知是何滋味!刚刚顾敏叡被他长子背了回来,已经身受重伤,如今奄奄一息地躺在隔壁的值房里,血流如注,德柱虽然把随行的太医叫来给他上了药,但却不知能不能吊住这一口气。
他的三个儿子,两个不顾自身安危操火攻船重创海寇,一死一生。
他的侄子因为人手不够,在炮台上奔来跑去填装弹药,几乎是一个人守住一座炮台,太子爷带出来的亲兵为了抵抗登岸的海寇,也死伤过半。
这些海寇不同寻常,几乎每人都配三把刀,一把长刀,长刀上还有一小刀,另外还配一刺刀,登陆后便长刀短刀杂用,远些用长刀砍,近些拔短刀肉搏,有的甚至双手使用,凶悍无比。
他的亲兵配的都是单刀,胤礽是看着他们和海寇对抗时用单刀与他们对劈砍的惨痛,有的甚至藤牌都还没举起来,就已经倒下了。
胤礽满眼血红,他后来才明白——不是梦错了,是人在撒谎。
直隶总督上奏的折子,定然没有说真话,他为了掩盖水师糜烂荒废未能及时驰援的真相,故意模糊了时间、夸大了战果,粉饰太平!他是为了他头顶的乌纱帽!
这也是这些官员惯用的伎俩了!
在他的折子里,海寇啸聚而来、分散流窜,根本不足为虑,因此只死了顾家几个绿营兵,八旗官兵奋勇杀敌,未有折损。
实际上,八旗水师恐怕都没有参战,若不是这回胤礽与胤禛都在这儿,他们恐怕都不会这样快地来援,这地方只有几个小渔村,不过死几个渔民罢了,对他们而言不痛不痒,或许之前他们就是这样做的。
胤礽盯着如今汗如雨下跪在地上的直隶总督,眼眸冰冷。
听说庆德去搬救兵的时候,这蛀虫竟然还犹豫了,他在犹豫什么?胤礽心知肚明,他是怕庆德说谎、在诈他,这直隶总督原本是文臣,是明珠的门生!他怕这是太子党铲除异己的阴谋,怕一旦调兵援救就被扣上大谋逆的大帽子而人头落地。
或许更怕的是官军与海寇勾结走私的事情被发现吧?这也不是什么新鲜事了,胤礽早从顾敏叡支支吾吾的言语之间,拼凑出了真相。
一国储君若真的失陷在海寇手里……这下场更令人胆寒,恐怕九族夷灭就在眼前,在庆德再三催促与恐吓下,这下直隶总督才咬了牙带了小股官军来援。
谁知到了炮台上已经一片火海,他这才两股战战几乎都站不起来了——真是海寇,观那海寇船上的旗帜,竟然还是个直隶总督面生的大海寇。
直隶总督心里很慌张——他纵容海寇劫掠已经有些时日了,毕竟他们只是抢些女人,抢些粮食罢了,其中一个大海盗给了他二十万两银子,这可是一辈子都挣不到的钱,他们什么都不需要他做,只要他不管他们,他们也不会做得太过,甚至还会在侵吞别的小股海盗时,将人头都送给他充当政绩。
多好的买卖,因此,他这几年过得风生水起又舒坦。
他知道,他们在海上贩私盐,还对路过的商船征税,而周边的小渔村便是他们的船内食米来源,但这回来的海寇好像不讲规矩,不是他收过银子的那家。
可谁知道,这回真是闯了大祸了!除了来援的天津水师提督,几人都心虚,才乖乖被提溜到太子爷面前,跪着等候发落。要知道,太子爷虽然毫发无损,但是他带出来那些亲兵死了大半,那些人可都是出身极好的八旗勋贵之后,或是出身大姓的氏族子弟,这回出门是跟着太子爷积攒功绩来的,回头才好重用。
谁知道,竟然就这样切瓜菜一般被剁得只剩一百多人了。回头万岁爷没治罪,他们出门都得防着被人套了麻袋打死。
那头太子爷在处置官员,程婉蕴则牵着捡来的小孩儿跟着德柱一块儿往回走,德柱说给她收拾了一间屋子,让她能暂时歇息一会儿,恐怕不等天亮,他们也得离开这儿了,回天津住个几日,要写折子等京城那边的旨意。
“这儿的褥子恐怕都有些潮了,侧福晋将就些。”德柱说。
程婉蕴哪里还有心思睡觉,她闭上眼全是尸横遍野的惨状,她在歙县见过倒毙街头死去的灾民,但没见过这样血淋淋的……她光是想一想都要流泪。
就在他们经过太子爷隔壁那间值房的时候,自打上了炮台就异常乖巧的小孩儿突然挣开了她的手,哭喊着:“爷爷!爹!”就跑了进去。
程婉蕴扭头一看,才发现这值房里躺了好几个伤员,但更多的却是妇孺,原来有这么多孩子和妇女被救下来了,她心头就松了一块儿。
那孩子扑进了一个壮汉的怀里,那人程婉蕴见过,是守炮台的顾家人之一。
她也看到了躺在木板上,双目紧闭,脸色灰青的顾敏叡,他身上包扎了好几处伤口,几乎是有出气没进气地躺在那儿。
见程婉蕴呆立着不动,德柱解释道:“已经让大夫给开了药、洗创包扎了,只是他年纪大了,身上又中了数刀,大夫说得看天命了。”
“我在这儿歇着吧,”程婉蕴决定留在这一堆老弱病残里帮忙,她对碧桃说,“不知道我们之前包的船还在不在,上头还有不少我的衣物、食物,你和德柱下去找一找,都拿上来给他们分了吧。”
程婉蕴踏进了那间值房里。
她听见了女人孩子的抽泣声,她发现被救下的很多孩子都是没有大人在身边的,于是便将他们都拢到身边来,轻轻地和他们说话,这些孩子惶然不安地依靠着她,等碧桃和德柱将吃穿的东西都拿回来以后,还带回来一车炭,便在屋子中间点了火盆。
程婉蕴用厚厚的披风将五、六个小孩儿都裹住,然后问他们的名字,她发现他们竟然都会写自己的名字,甚至有的还会背《三字经》、《百家姓》。
这太不得了了,有个胆子大些的便和她说:“都是顾先生教我们的。”
程婉蕴望着生死一线的顾敏叡,忽然喉头哽住了。
“姐姐,顾先生会不会死啊?”另一个五岁上下的男孩扯着她的袖子,眼里包着大大的泪水,“我娘说好人有好报,他是个好人,他为什么也会死呢?”
程婉蕴不知道怎么回答,她只能摸着小男孩的头轻声说:“顾先生教你们读书学字,是为了让你们以后能报效国家,能做个对国家有用的人,所以只要你们都好好的,努力上进,顾先生这份心思就没白费。有句话说,有的人死了,却仍然活着,就是指他的精神长存,你明白吗?”
小男孩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我会努力读书的。”但他说完后又低下了头,有些茫然地道,“但我娘被抓走了,我爹跟船出海也没回来,顾先生给我一口饭吃,还教我读书,如果连顾先生也死了……那我以后还能读书吗?”
程婉蕴眼泪一下没忍住,小男孩的话就像锤子一般打碎了她的心,也让周围的其他人都更加沉默,但这沉默很快就被顾敏叡的儿子打破了,他转头坚定地对小男孩说,“还有顾叔叔在呢,只要顾家还有人,就有你的饭吃、有你的书念。”
那小男孩却没有欢呼雀跃,而是将头埋进了臂弯里。
他没有哭出声音,但程婉蕴知道他在哭,他的肩头在抖动。或许刚刚那番话并没能宽慰到他,他或许只想他的顾先生能活下来吧。
有几个孩子也快哭了,程婉蕴想着岔开话题,也想给他们一点鼓励,她紧紧搂住他们,有一首歌的旋律在她心中,她把哭了一通渐渐平静下来的小男孩抱在怀里,用袖子给他擦干净脸,轻轻问:“我教你唱歌好不好?”
那男孩只是用乌黑的眼睛望着她。
程婉蕴是很不会唱歌的,但今晚所有的一切都在她心间盘桓,她眼前仿佛飞速地闪过顾家人不畏生死的身影,还有这些生活在动荡里的孩子,他们的眼眸还这样干净透彻,她有很多话不知道该怎么说,唯有那旋律一直荡漾在心间。
“……战火里的容颜,触动心弦,
不惧风雪,我中华儿女流血不流泪
永不悔,入华夏显神威,
信念坚如铁,不怕苦也不怕累,
满腔热血,我中华少年勇敢不后退……”
她哽咽了,她虽不敢唱革命这两个字,但只有她自己知道,她脑海里出现的不仅仅是这次海寇入侵的事情,因此她怀着更加深痛的悲哀,唱得断断续续,但身边稚嫩的声音却每每在她弱下来的声音后,接二连三地努力地跟唱,他们灰头土脸、衣衫褴褛,她还望见奄奄一息的顾敏叡眼角滑落了一滴泪水,渗入了他满是血污的白发里。
他们都是历史上的无名氏,包括她自己也是,但那份为家为国的心从来就没有变过,位卑未敢忘忧国,这才是我们的百姓啊!
为了善后, 太子爷在天津留了将近一月有余。
程婉蕴那日在深深沉的黑夜里搂着几个孩子唱的歌,还被太子爷听见了,他亲手扒了那些贪官污吏的官服, 下令将他们关起来, 便怒气冲冲地夺过庆德手中的风灯独自往外走。
他本想出去吹吹海风透透气,否则他会忍不住现在就提刀杀人,谁知提着灯途径那值房, 就被那如此激昂人心的旋律顿住了脚步。
他静静地站在那值房门外,周围仅剩他手中一点灯火,身后是孩子们越发清脆响亮的歌声, 一句一句好似打在他心中。
中华是汉人的用法,凡所统辖,皆称中华。清承袭汉制,也有用这词代指家国的说法,胤礽从这俚语般粗浅直白的歌词中窥见了一丝星火相继的希望,而由孩子来唱, 竟然格外动听感人。
他望向炮台之外,沉沉的海面上还有未燃尽的残船, 他喉头嚼着那句“我中华儿女流血不流泪”, 眼圈发红, 随即狠狠用手背抹去还未掉下的眼泪。
阿婉,是有大胸襟与大悲悯的女子。
胤礽看到了她的另一面,她在宫里的安然平和, 只是比旁人更会忍耐而已, 若说他之前觉着阿婉在宫里不开心, 是因为宫里规矩多、烦闷,如今他却知道或许不是这样的, 被束缚的不仅仅是身子,还有她这些悲悯天然的思想。
而他也是如此,只有走了出来,才知道脚下的土地与这土地上的人是怎样的,过着怎么的日子、吃着怎么的粮食、住着怎样的屋子,又默默为守护这片土地献出多少鲜血与性命。
以前他偶尔也会困惑,看着户部不断增长的户数、税收,都能明白,大清如今的日子比明末要好多了,前明亡国时疆域仅剩三百多万的国土,大清入关后,开疆拓土,已将明朝放弃的土地全都收复了,在皇阿玛的治下,大清疆域开拓至一千三百余万,幅员辽阔,可为什么还有那么多怀念前明的乱臣贼子?但如今他似乎有些明白了。
前明是汉家正统,崇祯帝“君王死社稷”,在他们心中是扎了根的。
大清日后也要成为天下子民慰藉心灵的故土家园才是,阿婉教这些孩子唱的歌,也是在教他们爱国如家、满汉一体皆为华夏。
在给康熙的折子里,胤礽痛骂完直隶总督后,他也把顾敏叡一家与阿婉的这歌写了进去,并写下了《抱朴子》中的名句:“爱国忧民有古风,米盐亲省尚嫌慵。”
随后便留在天津等候康熙的旨意,还要帮着天津水师提督重修炮台、整饬炮台守军、安顿流离失所的百姓,不帮衬着点,他们熬不到春天的时候。
太子爷写完折子就把打算和程婉蕴说了,她以往对太子爷所谓“外头”的事情一般都不爱开口的,但这回不一样,亲身经历过这等祸事以后,她没办法继续装鸵鸟,没办法做个无动于衷的人,夜里窝在太子爷的怀里,她实在睡不着,一会儿转到左边,一会儿又翻到右边,把本来就没有睡意的胤礽闹得更加睡不着了,他按住她,无奈问道:“你这是石碾子附身了不成?怎么来回转呢?”
程婉蕴:“……您也会讲笑话了。”
胤礽便捏了捏她的耳垂:“是你这几日脸上没个笑影,可是那天的事吓着了?”
程婉蕴摇摇头。恐惧只是一时的,更多的是想替这里的人做什么的冲动,她那天打马穿过村庄,却下意识地想要保全自身性命,她听见身后的惨叫声,甚至不敢回头,哪怕她救下了一个孩子,但风波过后,她还是有些憎恶自己的自私。
那天,她脑子乱了,心慌了,只能凭靠下意识的本能行事,她也曾安慰自己,她就算强留下来疏散百姓,就一定能做成么?会不会连累怀靖和身边那二十个亲兵丢了性命?可太子爷竟然留在炮台上与清军共进退,虽然他留在相对安全的炮台之内,但刀剑无眼,他如何不是置身险境?后来,太子爷和她说过,只有他留在北塘,那些尸位素餐的地方大员才愿意率军来援,一旦他退到安全的境地,这些官员怕是有一百个借口拖延、放任不管。
毕竟海寇上了岸,攻入内河,内河防备甚严,更便于水师将其剿灭了。牺牲几个小渔村,却可以换来一场己方几乎无损的大胜,写战报折子也能漂亮些,不是么?
胤礽就是知道官场的风气,他才不敢走。
他没有抛下大清的老百姓。
看到他熬夜写战报、写弹劾折子、写拨款救民的折子,一晚上写了三本折子用上了五百里加急的火漆,还盖上了他的太子金印,是要传驿哪怕跑死马也要及时递到乾清宫御案上头的决心,程婉蕴自觉自己再说什么自保就太卑劣了。
写完折子以后,太子爷就招来了天津水师提督商议整军剿寇的各种事情,但他们商量了好几日都没有想出什么特别的法子,围剿海寇,总归还是脱不开戚继光抗倭的一套——练兵、改良武器、整顿军纪。
程婉蕴却觉着这都是从官府的角度出发的,她是受“人民汪洋大海”熏陶过的,与其官府单打独斗不如发展群众啊!何况,她仔细琢磨了,这事提出来不算特别出格,因为前朝多次有人做过了,在歙县,程世福对待山匪也用过。
只是太子爷他们光顾着对八旗水师痛心疾首了,没想到这一层。
于是在这无眠的夜晚,程婉蕴小心想好措辞,对太子爷说:“我睡不着,是因为知道您也有心事在身,我有个不成熟的念头,说给您听听,您看看重启沿海‘保甲’制,能不能行得通?我阿玛在歙县剿匪,也用过这法子。剿匪和剿寇向来是件想通的事情。”
胤礽一怔,立刻就豁然开朗了,没错!除了在水师上头使劲,也应该在百姓身上下功夫,他激动地将程婉蕴紧紧抱在怀里,大笑:“好一个保甲!阿婉!你若为男子,定然也能到赫舍里氏谋个门客当当!”
程婉蕴无奈地笑了笑,所以身为女子在古代就得看得开才行啊!
何为保甲?就是将士农工商都编入保甲,一般十丁口立一甲,十甲就立一总甲;一村立一总保,互纠通寇者,获之有赏。发现海寇踪迹,并确实抓到海寇的,有赏。有点像后世调侃的“行走的五十万”、“朝阳群众”。
另外,可以发展渔民作为民兵团练的补充人员,让水师官兵帮着训练、发放武器,遇海寇就鸣锣为号,相互接应协作,把老百姓充分发动起来。比如后世,闽浙地区的渔民各个都是传说,潜艇都敢捞,各个都想争当族谱第一页。
程婉蕴与太子爷兴奋地夜谈了一夜,她先是抛出点子,随后在太子爷自己思考的时候,慢慢向他补充相关细节,做出一副灵光乍现的模样,太子爷听完她的话也从他的角度给予完善,比如他认为直隶总督是必死无疑的,已经想好了要抄他的家,用那些银子造新式战船、加固炮台顺便铸造新炮了。
也算这直隶总督废品回收,“取之于民、用之于民”了。
两人谈都有来有往,并非她一味灌输,因此并没有让太子起疑。后续说得差不多了,她自觉尽了心力,已经困得东倒西歪,太子爷却好似打了鸡血,喃喃自语道:“剿灭海寇不能一味防守等人来犯,一面要杜绝沿海水师官兵接济、勾结,一面还应主动出海围剿,但得再设个水师总领的官职,免得各地水师提督各自为战、协同不力,若有个统一指挥作战的人,朝夕呼应、团结一致,何愁海寇不灭?”
他已经想得入了神,自个披了件衣裳,自己点了蜡烛,趴在桌上又疯狂地写起条陈来。
“……”真卷啊,程婉蕴躺在床榻上睡眼朦胧地看了他一眼,心想,不愧是坚持四点起床二十年的男人,于是倒头就睡。
等她醒来,都快中午了,太子爷早就出去了。
后来果然如太子爷所料,这消息传回京城,康熙震怒,在朝堂上甭管有关系、没关系,把文武百官全骂了个遍,气得连有个官员顶戴戴歪了都摁出去打板子,立刻就下了旨,将天津上下官吏杀得人头滚滚、菜市口成天刷血迹,连天津那个水师提督也被康熙勒令押送京城后审。随后又立即一阵官员调度,调来新的官员一个萝卜一个坑地填好,并给了太子“便宜行事”的全权,于是太子爷自然得帮着新来的总督、提督站稳脚跟,多措并举地施行强硬地剿灭海寇的措施,程婉蕴也尽自己一份心,帮着收拢难民。
她用自己的私房银子以及太子爷的私房银子,以每日一钱银子的高价雇了当地的壮丁一口气建了大约五十所鸡毛房,提供一些就业机会的同时,免费提供给失去家园的流民暂且过冬,并三两天就施粥、施衣一次,她希望这些百姓能熬过冬天,等到春暖花开的时日。
等一切事情都走上正轨,太子爷才下令从天津启程。他们的下一站就是扬州了,因在天津耽搁了那么长时间,因此要日行千里,这中间除了采买粮米菜肉等补给之物,不再长时间停留任何口岸。
他们要出发离开的时候,顾敏叡身着甲胄,强撑着还未痊愈的身子一路相送,他领着儿孙、牵着小渔村的孤儿们,默默地跟着程婉蕴他们一行人身后,看着他们就要登舟而去,这才大喝一声,扔掉拐杖,行了清朝操演阅兵时,高举长枪跪拜的军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