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呀,那就是一个饼子六文!一共五个,三十文!”程婉蕴还没等他说完就算出来了,然后回头冲太子爷笑道,“二爷,劳您掏钱。”
老板不由又是一愣,一边利索地煎饼一边笑道:“这位太太,您算得可真快!”
那当然,程婉蕴被夸了以后一点也不谦虚,她还会微积分呢!虽然已经快忘光光了。
钱袋子工具人·胤礽挣扎着起身,掏出从德柱那儿拿来的荷包,算出铜钱来让富达礼递了过去。
老板攥住钱连忙往衣服里内袋里塞,一边塞一边心里那个美啊,要是总能遇上这样讲道理又大方又爽快给钱的顾客多好!
程婉蕴点完煎饼果子,美滋滋地挨着太子爷坐下,这时,程怀靖也从隔壁小摊,用自家的碗买回来了五碗云吞和一笼煎包,一张小方桌顿时摆得满满当当。
天津的云吞和别处不同,分大馅儿小馅儿,皮薄馅大,是按个数卖的,汤底清亮,撒点香菜末,再滴上几滴香油,可太香了。
程婉蕴咬一口煎饼,再吃下一个云吞,差点没把自己的舌头吞下去了,她眼眸亮晶晶对太子说:“二爷,这碗筷是咱们自个带的,很干净,您吃一口,真的太好吃了!”
胤礽也是头一回在这样的地方吃饭,周围都是人,人声鼎沸、热火朝天,不少人没有桌椅就直接捧着碗吃,这一回就像梦中期望的那样儿,他们好像变成了寻常市井人家的小夫妻,日出而作日入而息,挣了银钱出来吃顿好的。
他低头尝了一口云吞汤,鲜香留在齿间,另一种滚烫的温软之意确滚落心头。
程婉蕴吃了两个煎包、一套煎饼果子,最后云吞都吃不下了,噎得直打嗝,怀靖属于半大小子吃穷老子的年纪,一点也不介意地把自家姐姐吃剩的云吞汤挪过来,三两口吃完了。
胤礽:“……”他忽然自省起来,他平日里有克扣过手底下的人么?怎么程家人一个个都跟饿死鬼投胎似的。
几人吃完了早膳,胤礽也渐渐缓了过来,脚上有了力气,陪着还想再逛逛的程婉蕴走了一圈,于是又买了点各色馅的糕干、熟梨糕、崩豆、麻花,可算是把津门码头洗劫了一遍。
然后又逛到一家卖陶瓷小碗碟的摊子,粗瓷虽然粗糙,但上头能现绘想要的花色、或写字,模样也烧得可爱,都是矮矮胖胖圆墩墩的敞口大碗、花瓣形状的小碟子。这种就不是用来吃喝的了,就是搁在家里摆起来好看。
程婉蕴就想那书生模样的摊主在碟子上绘上她和太子爷,那书生也是有才,几笔就勾出来身形神韵,还给绘了身后浩渺烟波与舟船连绵。
画好以后,在胤礽看起来这画技还不如他呢,但胜在笔形随意自然,还是可以一观的,而且这盘子的瓷面釉得实在粗糙,但胤礽又在心里宽慰自己:毕竟是市井街头的小玩意,粗有粗的拙韵,而且程婉蕴很喜欢。
最后一共画了两只盘子,胤礽便问价钱,那书生眨巴眨巴眼,说:“就收您五十文吧。”
这也算高级定制了,胤礽觉着不贵,就要习惯性地掏钱的时候,就听程婉蕴一挑眉头就把那盘子搁了回去,说:“什么?二十文!您要是觉着可以,您就开个张,不行趁这笔墨未干您拿水洗一洗,咱也不要了。”
说着搁下东西,作势就要转身。
那书生立刻涨红脸叫起来:“这都画好了,我这颜料墨笔也是花费呀!您可别走,得得得!相逢即是缘,您给四十文就拿走!”
胤礽就见程婉蕴扭过头,十分正气凌然地说:“看您也是爽快人,二十二文!我也让一步!”
“哎呦这位奶奶,您这哪儿叫让一步啊!三十文!不能再少了!”
“二十五文!不说了!不行就走了!”
“得了得了,就当开张讨个吉利,您拿吧!”
胤礽:“……”刚刚阿婉开口二十文的时候,他真怕她被人打了!结果她竟然真的砍价砍成了!原来还可以这样砍价么?
五十文钱对太子爷来说能算得了什么呢?但对于程婉蕴来说,这享受的是砍价的过程!她美滋滋地拿起俩盘子,在书生给她用草纸包起来的时候,她甚至还想让人送个素胚的小茶杯,理由十分充分:“交个朋友,回头再给您介绍客人来买!您一看就是爽快人是不?”
书生:“……”
胤礽:“……”太厉害了。
最后程婉蕴果真拿了俩盘子,一个素胚小茶杯离开了,一边走一边让胤礽低下头来,她小声地耳语道:“回头二爷给我画个茶杯吧。您画得一定比他更好看!”
呼吸像羽毛尖挠在他耳廓,胤礽表面上镇定自若,实际上呼吸都有些烧了。
他点点头:“你想画什么呢?”
“画我们和额林珠、弘晳四个人好不好?”程婉蕴很开心,没有礼数没有规矩没有身份的差距,离京城越远,她的心就越轻松。
“好,听你的。”胤礽自然应下,接过她手上的东西拎着,又握了她的手,继续说说笑笑着往下船的地方走去。
程婉蕴还想着以后有机会能带着两个孩子也一起出来就好了。弘晳和额林珠出生到现在,除了热河,还哪里都还没去过呢!
她小时候至少是满歙县地跑,没有那么强的束缚感的,因为她没有亲娘,吴氏是个聪明人,她不想管教她惹得里外不是人,因此只对她的人身安全负责,她想去庄子玩就去庄子玩,想逛街就逛街,有时候还能跟着程世福一起下乡玩,或是跟着吴氏回吴家走亲戚。
她砍价的本事就是那时候跟她身边伺候的婆子练出来的,程家不富裕,出门买东西是肯定要狠狠杀价的。
她上辈子也不敢杀价,脸皮薄不好意思,就算开口也只敢少个五块十块的,直到看到她家的婆子去铺子里裁棉布,和布店老板大杀三百回合,先攀关系“您家是歙县哪里的?天哪!这也太巧了!我家媳妇的邻居的大姑奶奶的侄媳妇也是那儿的人,咱们这关系可是比亲人还亲啊!”,再“掌柜的您一瞧就是有福气的,这天庭多饱满啊!”一堆吉祥话不要钱似的吐出来,最后把人家老板都忽悠瘸了,还认了亲。
程婉蕴也就学了她七成功夫。
他们回来以后,德柱已经安排好了去北塘的船,给四阿哥送信的人也回来了,说是四爷知道了,他也带人往北塘赶过去了。
胤礽便问:“四爷他们现在宿在哪里?”
“直隶总督衙门,”德柱回道,“已经住了快两天了,天天都被一群官吏堵在衙门里头,排着队的见,他们估摸着是想见您的,一直问呢。四爷说您晕船,咱随驾的太医吩咐要在屋子里歇着,一直挡着呢。”
胤礽点点头:“这样很好,先不叫他们知道,等到了北塘才让他们过来。”
德柱应下了。
他们又再次登船,这回旅途就短了,程婉蕴只觉着自己刚坐下吃了点糕子就要下船了。
她下船时向岸边眺望。
北塘炮台北临渤海,蜿蜒的海岸线上候鸟成群,海面开阔宁静,远处两座炮台连成的要塞像横刀立马的沉默将士,静静地耸立着,静静地守卫着家国与山河。
第83章 讽刺
在康熙年间, 北塘炮台共有南北两座,都是明朝建造。程婉蕴记忆中的北塘炮台实际上沿海岸线由北到南一共有五座,另外三座康熙年间还没建起来, 是清末才加建的。
这地方是天津最早的一个炮台, 后世更为闻名的大沽口炮台如今还未建起。因此北塘孤独地扼守着津门海防要塞,已有百年。大清入关后,天下太平, 康熙朝国力强盛,零星海寇并不足以为虑,北塘炮台作为一个“内河海口”, 位置处在渤海湾的怀抱里,水师提督便更看重登州和山海关炮台,这俩地儿一个靠近李朝鲜,一个延伸在渤海湾口,都是被邻国重点打秋风的地方,因此北塘这年久失修的炮台也就只派了一个百户、一个把总领兵看守。
而且由于北塘地势较高, 明代建造时将炮台建得台高五丈,登台眺望时烟波无际, 芦苇丛生, 风光秀美, 康熙两次南巡路过时都将这地儿当做了一个登临览胜的游玩之地。
所以胤礽听说是北塘竟然蒙受海寇侵袭还是很惊讶的。
第七回的梦太短,也就看了眼折子的功夫,他不由在想, 那些海寇是怎么躲过登州炮台直扑北塘的, 登州那儿可是有一个千总统兵防守。
而且就算那海寇来得人多势大, 设计绕过了登州扑向北塘,那北塘炮台上也有百户和上百兵丁, 双垒持钥,在明代都能死死抗住倭寇侵袭祸乱,怎的到了大清就剩那顾敏叡一家死战?其他人去了哪儿?为何水师提督没有派援军?
胤礽实在没能想明白,这一切疑虑或许都得在到达北塘后才能解开。
程婉蕴却是知道其中的猫腻的。
这里得先区分下海寇与倭寇的区别,海寇大多是破产穷人在海上以劫掠为生,也就是俗称的海盗,所以哪儿的人都有,有周边小国,也有咱们自己活不下去的人。而倭寇就是倭寇,就来自那一串小岛组成的国家。到了大清,相比之下,倭寇已很不成气候了,不像前明倭寇祸乱尤烈(明朝后期的倭寇很多是破产的沿海明人组成的海盗,为了活命才伪装倭寇在海上劫掠或与倭寇勾结,主要代表便有王直、徐海等。)
大清入关后,不提顺治,康熙登基后便采取休养生息与缓和矛盾的政策,而且大清初期是有点气运在身上的,首先小冰河期过了,气候转暖,天灾频率明显下降,其次红薯、土豆等高产物逐渐被人们大面积种植与食用。
我们国家的老百姓根植在土地上,是最能忍耐且安定的一类人,只要有一口吃的都不会铤而走险,康熙朝人口迅速增长,相对“过得去”的生活便隔绝了沿海百姓伪装倭寇参与劫掠的行为。
另外,大清以前是没有水师的,大清入关后第一支水师就是康熙为了平定郑氏在苔湾的统治练的,康熙一方面对前明留下的庞大水师遗产照单全收,一方面在前明水师里掺入八旗人员,从其身上渐渐脱胎组建自己的八旗水师营,进而让施琅练出了一支在当时十分强大的水师舰队,这也歪打正着,能对着真正的倭寇碾压式殴打,如太子妃娘家就是打倭寇的好手啊!那么多年下来基本没吃过败仗的。
当然这也跟倭国那头进入德川幕府时期,国内政局动荡、战乱纷纷有关,并且他们也开始学明朝实行严格的海禁,“片帆不得下海”。清朝入关两百多年海禁关关开开反反复复,但总会留几个通商口岸,倭国那头却接连下了六次锁国令,一口气锁了两百多年,直到丑丑国的坚船利炮把他们轰开。
因此康熙朝中前期还有些倭寇,再往后就绝迹了。
这也导致了什么呢——随着国泰民安、大一统的形成,又没有练手的小弟骚扰,未能居安思危,大清的海防武备迅速松弛了下来,并且极度自信。
北塘炮台说是有百户领兵守着,上头能留几个人还真说不准。
程婉蕴在心底默默叹息。康熙朝还好,八旗水师建制初具规模(雍正朝正式成型),且武德还算充沛,再往后几代就衰败得没眼看了。
程婉蕴与太子爷来到北塘时正好暮色四合,漫天的火烧云映得天水皆红,炮台南北对峙,远远便能望见一个个森然的炮口,以及炮台外墙上累累的弹痕。
康熙朝为了避免百姓被海寇劫掠,原本依旧延续顺治朝沿海居民內迁三十里的“迁海”政策,但康熙二十二年全面开海以后,这个政策便渐渐荒废了,沿海居民又回来重操旧业,因此程婉蕴便能看见在南北两边的炮台之后,已经聚集了大小数个村落,不少舢板船、纵帆船停靠在岸边,渔火如星散落其间。
他们的船靠在北岸,德柱领会了太子爷微服出行的真谛,包船的时候把人家船老大船上三百斤粗茶一并包下来了,装作要采买船上补给预备出海贸易的商船队,由于装得过于逼真,下船的时候还有不少黑黝黝的水手围过来打听他们什么时候出发,要不要聘船员。
差点没把德柱问露馅了。
程婉蕴跟着太子爷信步走在北塘北营沿海那荒僻的小渔村里,这里民舍不多,大多都是近海渔户,北面便是水师营房、炮台墩台、马场,南边倚海。由此可以看出,这村子实际上也是海防功能大于百姓生活的小聚落。
太子爷走得很慢,不知道在看什么、找什么,程婉蕴却被这沿海的特色房屋吸引了,这儿的屋子以厚石砌墙,再将海草晒干后苫盖屋顶,然后又将渔网罩在房顶,压上石头,这屋顶就不会被猛烈的海风刮走了,还能防鸟在屋顶筑巢,实在是很聪明的做法。
胤礽却在看路上的人,他走了那样久,竟然没看见一个官兵。
村子很小,绕一圈也不费什么功夫,最后胤礽在水师营房外头发现了一个戏台子,还有个小赌场,里头倒是热闹非常,单看外头的军马,就知道里头聚饮玩乐的是什么人了。最讽刺的是,这儿显然是这村子里最繁华之处,寒风中徘徊着不少兜售果子、酒水的小贩。
就在这营房不远处,还有个生意极好的所在——鸡毛房。这些房屋像是半地下室,用石头或泥土随意地垒成,里头房顶上都悬着一个装满鸡毛的箱子,每到寒冬大雪时节,有很多流离失所没有房屋的乞丐、百姓,为了活命不被冻死,会花上一两文钱挤到这洞穴一般的鸡毛房里,以鸡毛围身,人与人相倚而睡,以此抵御冬日夜晚刺骨的寒。但……这样的房子是商人出于盈利的目的开设的,而不是朝廷或官府的济民措施。
仅仅隔着一条弯弯曲曲的街道,一面是官兵彻夜狂欢,一面是鸡毛房里人满为患。
实在是太讽刺了。
这是不会出现在史料里的细枝末节,但程婉蕴和太子都亲眼见到了。
还没去炮台上看过,但胤礽已经知道为何海寇突然来犯,登州没有派援军、北塘炮台上仅剩一家抛头颅洒热血的忠骨……他气得浑身发抖,下意识去摸腰间的刀了。
这时,几匹骏马泼风般从远处码头方向奔驰而来,激起满地烟尘,等马匹行到面前,马上人翻身下马跪在胤礽面前,他才认出是自己另外两个哈哈珠子,之前一直跟在四阿哥、五阿哥身边,作为糊弄沿路官员的障眼法存在。
“奴才叩见二爷,四爷领亲兵三百,船已到了码头。”
胤礽沉着脸点点头:“你们起来吧,我知道了。”
那股未发泄出来的怒气被他压在了心底,像是烈火灼烧着他的五脏六腑。
随后,斜旁里伸过来一只微凉的手握住了他的手腕,胤礽微微一怔,转过头去便看见了程婉蕴沉静的面容,她平静无波地对他说:“二爷别急,有句俗话说得好‘沉疴宿疾不宜攻之猛剂,若循循调养则事半功倍’。吏治是如此、军政亦是如此。”
治大国如烹小鲜,这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程婉蕴能跟感觉到太子爷此时心情极差,但一时棒喝、杀几个人并无济于事,回头太子爷走了,这儿很快又会恢复成这幅模样。
胤礽倒有几分意外,阿婉平日里很少表露出这样的一面,但短短几句信手拈来的话却让他也激赏无比,就像是一块冰合子被她随后放进了他胸怀,将他满腔怒焰都熄灭了。
阿婉说的对,这些事要管,却不是凭借一时意气就能根除的。而且……胤礽想到了自己这尴尬的身份。
他是储君,按理说不能去碰这些的,吏治民生都好说,唯独兵防……想到这儿,胤礽那腾起的怒火顿时成了暗哑的火星子,他紧紧回握了她的手:“你说得对,我们回码头去见见老四他们吧。”
程婉蕴点点头,太子爷能冷静下来就好。而且……这种事情实在敏感,康熙有没有赋予太子爷辖制调动地方八旗官兵、绿营兵勇的权力呢?
额……这很难说。程婉蕴能感受到太子爷掌心的微汗,她的心也像是这退潮的海面一般,露出有些干涸的滩涂。
想明白这一层以后,她忽然就与太子爷感同身受了,她发现了太子爷那若无其事地表面下,带有一点苦涩的嘴角。
那两个来报信的哈哈珠子多带了一匹马,胤礽与程婉蕴共骑,没一会儿就又到了码头边上,这时候停靠船只的深港中已经多了数十条帆船,三百人披甲列阵,由胤禛领头,朝着骑马至眼前的太子爷齐刷刷地跪下。
因胤礽不想暴露身份,他们只是沉默地跪下接驾,随后胤禛上前来,轻声叫了声:“二哥。”
“等会儿说。”胤礽抬手让他们都起来,眼眸却往炮台上望去。这边动静实在太大,炮台里头已经下来了几个穿着陈旧的青布棉甲胄的绿营兵,打头的那个头发花白,但龙行虎步,皱纹满满的脸上有一双炯炯有神丝毫不见浑浊的利眼。
他身后跟着三四个身强力壮的中年人,面容和他生得如出一辙,一看就知道是父子几个。
程婉蕴在四爷出现的那一刻便避开了,她往后退了几步,找到了正推了辆平板车回来的德柱。刚刚她和太子爷去村子里溜达的时候,德柱领着程怀靖他们去船帮上买菜了,一船几十个人要吃喝嚼用这样的小村庄哪里负担得起,但往来运粮的船却载着不少货,所以找他们买准没错。
今儿程婉蕴是打算做锅子的,所以嘱咐他们按人头去买了鸡、猪肚,还有胡椒籽,回来做胡椒猪肚鸡火锅,天天在船上这种湿气重的地方待着,吃这个最合适了,一碗汤下去,保管暖到出汗,而且吃起来又营养。
四爷那头带来的人,也自有统管炊事的,不必德柱他们操心。
程婉蕴去忙活晚上的饭菜了,胤礽却终于见到了梦中只闻其死未见其人的那个顾敏叡和他的儿子们。
胤礽刚见到背着弓箭腰胯大刀的老者时是很吃惊的,没想到顾敏叡那么老了,似乎有六十几岁了,竟然还坚守在炮台之上。
“在下北塘北营炮台守军顾敏叡,敢问几位大人领兵前来,可有文书、印信?又是所谓何事?”顾敏叡先一揖,随后不动声响地用鹰一般的视线从一众亲兵身上略过,最终停留在胤礽和胤禛两个人身上。
胤礽身边的亲兵都穿得灰衣棉袄,戴瓜皮帽,看不出来历,但胤禛带来的那三百人是披甲的,毕竟是给太子爷出门装点门面用的,选的都是身材高大、面目俊秀的八旗子弟,而且有的还是从善扑营、毓庆宫值宿的侍卫里抽调出来的,家世一流,身手了得,因此一打眼看过去还算十分唬人,从上到下透着股精兵强将的味道。
至少顾敏叡看多了被酒色掏空了身子的北塘驻军,看到这么一批人,心里头一个反应就是来历不简单,所以他问得格外谨慎。
胤禛收到太子消息之后立刻就盘算好了,二哥明显另有打算,不想过早暴露身份,他自然要配合着便宜行事。
因此听见这老绿营兵开口问他们身份,他便掏出了早已备好的皋司文印信,天津巡道下头的按察使是乌拉那拉氏的族人,四爷自然是想怎么用怎么用了,按察使掌管一省刑名案件以及驿传事务,给胤禛写个奉命巡视各县驿传情况、拟修建新驿站的文书简单极了。
顾敏叡仔细瞧了,文书不假,印信也对得上,但怎么领着那么多人到北塘炮台来了?这是要在北塘修建新驿站不成?顾敏叡心头一动,若是要在这儿修驿站,说明朝廷有重启北塘炮台的想法,那不知能不能顺道把炮台墙体墩台都一并加固起来,那岂不是好事一桩?
顾敏叡望着胤禛的目光顿时就热切起来。毕恭毕敬把胤礽和胤禛都请上了炮台之上。他们身边各跟了十个人,其他人依旧回船上候命。
一路上顾敏叡对着这北塘炮台的来历、用处打退过多少海寇侃侃而谈、如数家珍,不时用已有些颤抖的手指捋平打了补丁的衣甲。
“这炮台百年来历经战火,已经许久没修过了,去年还被雪压得塌了一截,我们自个给补上了,不过您瞧,开裂的地方也多……”顾敏叡举着灯,一点一点地照给他们看,“不加固不行,这地方实际上很紧要,可以说是津门最后一道防线,若是失手,后果不堪设想……”
胤礽沿路又看见了几个还坚守炮台的人,还以为八旗水师还有些没丧良心的好兵,结果就听见他们管顾敏叡叫伯父。
得,又是他们一家子的。
大清兵制分为八旗、绿营。绿营里头几乎都是前明的降兵和当地招募的汉人,这样一家上下都当兵的有很多,前明是有军户的,世世代代世袭为军,这顾家想必就是这种情况了。
胤禛听着顾敏叡唠唠叨叨,一开始不知道太子专程来这里做什么,但登上这个可以说是空旷无人的炮台后,他忽然知道了太子此行的意图,二哥想要整饬水师么?
可是……随着顾敏叡的讲解,胤禛也伸头去看了眼下头栓在岸边的二十艘战船,有的桅杆都朽坏了。
顾敏叡说的口干舌燥,瞥了眼这两个皋司手下的属吏,年轻些的冷面不语,年长些的目光幽幽地闪烁着,也不说话。
他心里就没什么底了。这到底是怎么个章程?驿站还修不修了?
还是他们压根就不想修驿站,只不过领着人做做样子跑一趟,回头一起把朝廷下拨营造的银子私吞了,随便寻个什么借口说糊弄过去……
正好走完了炮台一圈,顾敏叡也不说话了。他跟在后头的儿子更是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的,于是一行人默默沉默了下来。
这时德柱过来了,说晚食备齐了,胤礽便趁机邀请顾敏叡父子一块儿去吃。
顾敏叡立刻婉拒道:“多谢美意,本不该推脱,但职责在身,实在不敢擅离。”言罢又苦笑道,“若我们几个也走了,这上头就真的成空台了。”
“有理,是我想的不周到了。德柱,那把锅子送上来,我们在上头吃,暂且不回船上了。”胤礽笑着宽慰他,“不喝酒,只喝汤吃饭。”
顾敏叡推辞不过,只得应了,吩咐儿子们先去把桌椅板凳都搬上来。
胤禛不由奇怪地看了太子一眼。不过两三天不见,太子好像比以前更加平易近人了……竟然并不忌讳和绿营兵同桌而食?
等真的坐下来,围着鲜香辛辣无比的奶白色猪肚鸡锅子,一碗暖入脾胃的猪肚鸡汤下肚,出身的隔阂好似也被这热气腾腾给模糊了。
另外还有壶熬好的汤底能时不时往锅子里添,再涮些肉啊菜,刚相识的一桌人渐渐放下心防,相互说起话来。
“说个不恭敬的,可别见怪,实在好奇……顾大人怎么那么大年纪了还守在这儿?朝廷不是只募四十岁以下的汉人?”胤礽喝了一碗汤,又挟了根肚丝细细嚼,顾敏叡官职是城门领,虽然官阶不入流,但叫一声大人也算敬重。
“嗐!是我这个闲不住的老头子自个放不下这地方,舔着脸要来守的。”顾敏叡仰头大笑,花白的胡子随着笑声抖动着,随后他很快敛了笑容又怅然道,“我们顾家守北塘炮台也有三代人了,打从……这就不提了,这地方早成了我们顾家的根了。我死了以后,就让这三个不成器的儿子守,他们死了还有孙子……”
胤礽想起了那个父子皆死,仅余其孙的折子,顿时心里一阵难过。
胤禛不知北塘炮台守备情况,但也知道只有这么点人实在蹊跷,下意识问道:“其他人呢?”
“轮着班呢。”顾敏叡似笑不笑地说,其他再多的话都不说了。他三个儿子也顿时埋下头去。
胤禛砸吧出点意味来,又见太子爷微不可察地冲他摇了摇头,他心里也就有数了。这个事儿,他闭了嘴,不再问了。
以后东拉西扯,胤礽又得知了顾敏叡看着大老粗的模样,竟然还中过举人,是个文武双全的人才,得闲的时候,还在村子里还教小孩子识字读书,因此村子里管他叫顾先生的更多些。他给孩子启蒙都不收分文,只盼着这些穷苦人家的孩子有一日能出人头地,哪怕当个账房也好。
胤礽越发觉着这顾敏叡不得了,幸好他来得早,二月中旬还有几日,他们徐徐布置,这回一定能挽救他于战火!
而在船上和程怀靖一块儿吃锅子的程婉蕴却因为喝多了汤,浑身热得不行,便走到舱板上透透气,远处的海面已经漆黑一片,冷风拂面,她果然清爽多了。
忽冷忽热不敢吹太久,程婉蕴站一会儿也就想回去了,然后转身前最后一瞬,她看到了黑漆漆的海面上好似凭空出现般冒出来无数船影飞快向码头这儿来了。
程婉蕴擦擦眼睛,再看了一遍,不由吓得魂飞魄散:“海寇来了!”
第84章 血泪
明朝的海寇都有一个特点, 有据点、有组织,人数众多、武器精良。清朝的就弱得多,甚至一般只敢劫掠远海小商船。
但这一次的海寇显然出乎所有人预料。
趁着夜幕掩护, 程婉蕴第一眼瞧着像是小舟一般的船映很快在惊涛中显出真身, 这些海寇的船只高而大,甚至还装了几门炮,这可和太子爷口中之前那些小打小闹、旋起旋灭的海寇截然不同。
程婉蕴心跳如鼓, 她提着裙子就往船舱里跑,正想向程怀靖与富达礼预警,就听炮台上传来一声又一声急促的海螺号声, 并燃起了积柴烽烟,于是整个海岸都骚动了起来,到处都响起震耳欲聋的警鸣锣。
还在近海捕鱼的渔户立刻丢了手上的渔网,拼命划着小舟往岸边逃,原本就在岸边滩涂捡花蛤蛏子的村民也纷纷弃船而逃。
富达礼与程怀靖也面色凝重地站起来,急忙领着亲兵护送程婉蕴下船, 另一头胤禛带来的三百亲兵也连忙往炮台的方向跑去接应两个主子。
“程二爷,你带二十人, 把马迁走, 护着程侧福晋先往通永方向走, 切记!千万不要在这附近的村子停留!一路跑别回头!”富达礼下船后帮着程怀靖将马牵了过来,“我去炮台护着太子爷下来,咱们晚点在通永县回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