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嬷嬷俯到李氏耳边悄声道:“奴婢见何保忠领着太医是上后头去了,呆了有两刻钟,一个药方也没开,就走了,方才太子爷也高高兴兴过去了。”
李氏挑了挑眉毛,顿了半晌,才道:“要不说她是有福气的。”
小阿哥咿咿呀呀地爬过来,扑在她怀里,李氏的眉眼又似冰雪消融,她将孩子搂在怀里心满意足地亲了又亲,竟对程格格的事儿不再过问了。
金嬷嬷没想明白,李氏也不打算解释。
只能说这就是命,当初先怀了孩子的是王格格,于是程格格就这么躲过了一劫,如今她有孕,对李氏而言,也碍不着什么。
她也不是那天生黑心肠的人,李氏将脸埋在小阿哥奶呼呼的脖颈处,闭上酸涩的眼睛,她是被逼无奈,这不是她的错。
她现在不争,以后的下场只会比杨王两个格格更凄凉。如今这孩子就是她的命根子。
后罩房里,程婉蕴望着桌上摇曳的烛火发呆,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天哪,都不知什么时候,她的肚子里竟然悄然孕育了一个小生命!
如今刚刚一个月。
胤礽大步进来,不等程婉蕴起身行礼,就被他直接拽到了怀里,紧紧地抱着。他在她耳畔激动地说:“阿婉,太好了,你知道么,我这两日好似那判了监斩候的囚犯,你这儿是我唯一盼着的好消息!”
太子素来不是那等情绪外放的个性,他温和有礼,就连玩闹都带着分寸,如今却一副想将她抱起来转几圈又怕动了胎气的模样,在她耳边不断地说着高兴,这让本来心中满是愁绪的程婉蕴都被他感染,有些安心地靠在他怀里。
事已至此,她再怎么发愁也于事无补,不如放开胸怀,好好想想怎么才能顺利平安地度过孕期,生下健康的孩子。
可她还是时常忍不住回想起因生子而亡的王格格,夜里也睡不好,没几天竟然瘦了一大圈,太子震怒,差点将她身边伺候的人全都拉去打板子。
而且随着时间推移,她的早孕反应也十分严重,常常吐得黄胆水都出来了,太子瞧这样不行,便一面派人去徽州她家里去请人,一面奏请康熙,先从内务府找来一个面容慈和,又十分能干的老嬷嬷来应应急。
嬷嬷姓官,竟和她一般是徽州人士,她甚至会做徽州的糖醋烧豆腐!
夜里,也是官嬷嬷陪着她睡,握着她的手,和她讲她年轻时候怀孕的事情,没有那么难,也没有那么玄乎,还教她生产时该如何吐纳呼吸,说她底子好,一定能行的。
程婉蕴渐渐安心下来,这么过了半个月,虽然还有很多东西吃不下又闻不得,但总算将脸颊养回了二两肉。
这时,康熙下旨要出塞亲征了。
太子果然还是没能跟着去,胤褆兴奋得要命,整天炫耀他那身康熙御赐的铠甲,可把太子气得黑了好几天的脸。而太子授命监国,还要和三阿哥胤祉一块儿督运粮草,这下更是忙得脚打脑后跟,几乎住在户部衙门里,都不得空回毓庆宫。
程婉蕴帮不上什么忙,每回何保忠回来取太子的日常衣物,她便托青杏送些烤的软吐司、可颂、蜂蜜蛋糕之类的点心,之后何保忠都会主动过来要了,说太子爷忙得压根没空吃饭,最多能这样垫扒两口,叫她得空多做些。
太子在外头忙,她也整日在和吃的较劲。
平日里爱吃的那些全都不成了,油腻的吃不了、没味的吃不了,她以前挺稀罕吃一口葱油拌面的,因此郑太监特意帮她日日都熬一点新鲜葱油,而葱油拿来拌春菜、煮馄炖也是绝妙的点睛之笔,可怀孕后,她是一点葱油的味儿都闻不了了。
官嬷嬷笑道:“格格肚子里的小阿哥还是个挑嘴的呢!”
她也无奈地笑了,可不是么。
原本她还提心吊胆,生怕像王格格那样控制不住大吃大喝,结果自己却走向了另一个极端,压根就没几顿能好好吃的,青杏、碧桃为了能叫她多吃几口,天天往膳房跑,和愁眉苦脸的郑太监一块儿蹲在灶头跟前绞尽脑汁想新菜式。
唯有官嬷嬷一点也不慌,她拉着红樱将大芥菜洗净晒干,晾了四五天,把菜叶子都晒成了黄绿色,软趴趴的,又将干菜叶切成丝,放进陶瓮里,撒上盐,拿手揉搓着,直到揉出一些菜汁,这才将陶瓮密封严实,放在阴凉的墙根底下。
大概腌制了半月,开罐后便是油光乌黑、咸香味甘的梅菜干。
当晚,她便做了一道香气扑鼻的梅干菜扣肉,一层菜一层肉,肉酥软又带着菜干清香,吃起来一点也不腻,梅菜也油光光,又香又鲜,而底下的浓浓汤汁用来浇饭吃也正好,程婉蕴那别扭的胃口彻底拜服在香味醇厚的梅菜之下。
之后,官嬷嬷又做了梅菜糟鱼、梅菜烧土豆以及梅菜笋汤,鲜上加鲜。
程婉蕴就靠着那一坛子梅菜,熬过了最难熬的孕反期。
所幸她早早就在膳房里与郑太监结下了善缘,如今不论怎么折腾,李氏和唐格格都没有什么闲话传来,唐格格还扭扭捏捏来和她换了贴身用的旧帕子,程婉蕴还没搞明白是做什么,官嬷嬷已经在后头笑道:“唐格格这么年轻,迟早也会有好消息的。”
把唐格格羞得落荒而逃。
原来她这样是在蹭“孕气”呢!
能吃下饭以后,程婉蕴总算放下一半的心,还剩一半的心便托付在官嬷嬷身上,她是个沉稳的人,每日辰时把她叫起来,一齐绕着院子缓步走上几圈,开了胃口热了身子才坐下来用早点,吃完后也不让立马躺着,让她靠着青杏站两刻钟,再休息。
有了官嬷嬷监督,她的日常作息顿时变得非常规律。
于是皮肤也好了,脸稍稍圆润了一些,气色竟然比有孕之前还要好得多。
平日里为她诊脉的太医是太子特意指定的,据说是专门给他自己和康熙看诊的太医院院正,胡子和头发都全白了,一脸的核桃皱纹,看这岁数就十分靠谱。
唐格格送了她一只银质长命锁,李氏照例送了些补品,程婉蕴现在看到补品都害怕,赶紧锁到库房里去,官嬷嬷也赞同她如今没什么事不要吃太多温补的东西:“补过头容易血热上火,那就得不偿失了,平日里吃好睡好比什么都强。”
程婉蕴觉着官嬷嬷放在现代,怎么也得是个两万一月的金牌月嫂。
有了官嬷嬷保驾护航,日子便过得很安心,唯一不快乐的便是咪咪了,它本来睡在程婉蕴屋里的五斗柜上,那上头有个猫窝,还是程婉蕴专门给它缝的。
结果怀孕后,官嬷嬷就不让咪咪进屋子了,每日拿着扫帚严防死守,绝不让它有进屋的机会,一人一猫时常对峙,青杏又是拿鱼干诱惑,又是新编了两个藤制的猫窝放到她屋里去,这才渐渐化解了咪咪的怨气,勉强愿意搬到青杏屋里睡。
结果咪咪搬过去才两日,青杏就顶着青黑的眼圈来当差,而且做着针线打瞌睡,碧桃在一边笑得要捶地:“咪咪压根不睡它自己的窝,每天半夜就跳上床,一屁股坐到青杏脸上睡,青杏每天都被臭烘烘的猫屁股憋醒哈哈哈哈——”
程婉蕴也笑得东倒西歪。
“你们在笑什么?”胤礽在门口看她们主仆笑闹了一会儿,才走进来。
程婉蕴就把刚刚的事儿绘声绘色又给讲了一遍,胤礽望着她眉飞色舞的模样,沉重的心不由松快下来,他坐到她身边,握住她的手。
屋子里的人立刻就相互使眼色,悄悄退了出去。
“这么些日子没来瞧你,最近过得好不好?”胤礽问出这句话的同时,也在细细打量她,见她穿一身碧色的家常衣裳坐着,头上松松挽着发髻,脸上虽然素净,却白里透红,便知道她过得不错。
“很好,官嬷嬷帮了大忙了,还没谢过太子爷。”程婉蕴打心眼里感激官嬷嬷。
这就好,之前王格格他没多管,王格格用的便是李氏让内务府拨来的嬷嬷,这回他事事亲自谋划,绝不再让人钻空子。胤礽听了也笑了:“你我之间不必言谢,既然她得力,以后就让她留在你身边,咱们下一个孩子也能用得上她。”
“太子爷!”程婉蕴红了脸,哪有肚子里的都还没生就惦记下一个的?
胤礽大笑,拿手刮了刮她的鼻子:“都要当额娘的人了,还有什么好害羞的?”
两人挨在一块儿嘀嘀咕咕说了好一阵黏黏糊糊的悄悄话,他后来没有多呆,外头还一堆的事儿要等着他处置,尤其是……
何保忠匆匆忙忙进来了:“太子爷……”
胤礽就站起来了,回身抱抱她:“我先走了,得空就来瞧你,你好好养着。”
程婉蕴也跟着送到院门,胤礽本来已走出了两三步,却又反常地回过身,再次走过来抱住了她。
她能感受到太子身上有种说不明道不清的不安,可他什么也没说,就静静地抱了她一会儿就松了手,头也不回地踩上肩舆走了。
肩舆晃晃悠悠走远了。
胤礽闭目养了会神,等出了毓庆宫才问:“有急事?”
“是,皇上传旨回来了!”何保忠紧跟在肩舆一旁,神秘兮兮地小声道,“命您和三阿哥一同接旨。”
胤礽睁开眼,面色不改,搭在肩舆扶手上的手却下意识握紧了。
他望向远方天际,乌云压顶,似乎有一场大雨要来了。
果然……如梦中所示。
第35章 破局
此时, 一轮浑圆的落日正从极远处的沙山之巅沉没,大地被夕阳余晖映成了暗沉的深红色,那被风犁出一道道弯曲痕迹的流沙随着夕阳西下, 渐渐沉寂成了一片深眠的海。
在天色彻底暗下来之前, 一支十几人的驼队艰难地翻过沙丘,留下一串串逶迤绵延的脚印,明珠坐在骆驼上, 早已头发蓬乱、一脸黄土。
风沙席卷来时,他连眼睛都睁不开,只能依靠着识途的骆驼走出沙漠。
昨日, 听说传密旨的人来了,原本懒洋洋、百无聊赖地在自家池塘里钓鱼的明珠立刻跳了起来。
他衣裳都没换,直接叫上亲随在街上买了一兜干饼两袋水,从牙行找了个常出塞走镖的镖师,把几个生药铺子里各种祛风、祛邪、解毒消炎的药材全包了,不过一个时辰就打马狂飙出发。他定银给得足, 镖师也听从吩咐卯足了劲赶路,一行人先骑马、进了沙漠换骆驼、过了再换马, 不吃不喝狂奔百里路, 竟只用了一天一夜便赶到了古鲁富尔坚嘉浑噶山。
等他像个野人似的跪倒在康熙病床前, 差点自己先昏过去。
康熙正半靠半坐在床榻上闭目养神,见他这副模样也吓了一跳,一边咳嗽一边抬起眼看他, 深邃的瞳仁闪烁着, 叹道:“朕传旨给你, 却没叫你这般赶路,你这是……这是几日没合眼了?”
“主子圣体违和, 奴才哪里还坐得住?若不是生不出翅膀,恨不得立刻就飞了来!”明珠说话间竟生生流下泪来,原本白皙的脸如今被黄沙糊了一层,一哭起来脸上便冲出两道浑浊泪痕,“主子如今可好些了?奴才无能,只能搜罗了几间生药铺子,把各种药都抓了些,也不知您这还有没有缺的,奴才这就叫人再去买!”
康熙看他狼狈样儿,哪还有平日那轻摇折扇的儒相模样?不禁也有些感动,说道:“我这儿医药不缺,太医已经开了方子,你别急了——梁九功,还不伺候明相下去梳洗?”
梁九功连忙欠身上前搀起两侧大腿都磨得血淋淋走不动道的明珠,待明珠下去了,康熙才疲惫地躺倒在枕头上。
他前日刚走到古鲁富尔坚嘉浑噶山就遇上了沙尘暴,滚烫的沙子直往人身上拍,等熬过去,天气又凉透了,这么忽冷忽热的,他顿时就五脏沸腾,四肢僵硬,再勉强挺到山口,已天旋地转,差点摔下马来。
这病来得太急,古往今来多少帝王死在征途?康熙心头猛然一跳,趁着神志清醒、还能言语,立刻快马加鞭传了两封密旨——
一封是命太子、三阿哥立即出京侍疾,另一封便送去了明珠府上。这会儿索额图、佟国纲都领兵在外征讨葛尓丹,一时半会回不来,朝中文武百官唯有明珠才能弹压。
若真有个万一,明珠就是他托孤的辅政大臣人选。
幸好,后来他吃了两帖药再沉沉睡了一觉,身上发了汗,人便好多了。
但康熙着实没想到,明珠竟能来得这么快。
他掀开眼皮,神色被烛光映得明暗不定,这两道旨意是同时发出的,可如今太子和老三都还没到呢……
明珠梳洗了一番,腿上了药,但却不肯歇息,叫小太监背了出来,一会儿去看御帐前头小吊炉煎的药,一会儿又将自己带来的药材拆了包,拿到太医那儿备用,一会儿又去伙房让伙头兵下一碗细嫩好克化的银丝面来,把自个忙得团团转。
康熙在帐篷里对外头的动静听得分明,见明珠映在帐篷上的身影来来回回,不由无奈道:“明珠,别跟那走马灯似的,看得朕眼晕,你就不能安生些?”
“主子没睡呢?”明珠闻言掀帐子进来了,从小太监背上下来,背架到康熙跟前,略埋怨道:“奴才不放心,这荒郊野岭的,也不知他们怎么伺候的主子,之前奴才就说要跟着一块儿照应,您非说不让,叫奴才留守京城帮衬太子爷,太子爷年轻能干,哪里用得着奴才呀?”
康熙听出明珠话里有话,抬了抬下巴示意他坐下:“太子还小,没个老成的人看着怎么行?这几日他事儿可理得好?怎么,你架子大,太子叫不动你?”
话虽然听着不客气,但语气亲厚着呢。
明珠心里有底,不禁一笑:“奴才哪敢!奴才这话说的是太子爷御政井井有条,暂且还用不上奴才这榆木脑袋。您不知道,自从太子爷辅政以来,凡遇重大紧要事,都会同奴才及其他六部大人们议定,做事十分妥当,主子可放一百个心,有不少大臣都称赞:‘太子居京师,如泰山之固’呢。”
说着,又细数太子这段时日治国理政如何如何细致稳妥。
“如泰山之固……”康熙面色平静无波地重复了一遍这几个字,眼底却没有喜色,只是略点点头,忽转话锋问道:“你出来时,可曾碰见太子?”
明珠愣了愣,跪下如实回禀:“奴才出来的急,未曾遇见太子銮驾,想来事情多,一下绊住还未出宫也有的……”
康熙沉默了半晌,摆手道:“这没你的事了,下去歇息吧。”
“是,那奴才先告退了。”明珠垂下眼眸,一瘸一拐地走出了大帐。
明珠的亲随就候在不远处,见他走得龇牙咧嘴,连忙上前将其背起,耳语道:“惠妃娘娘……”
“嘘。”明珠制止了他,他神情已恢复如常,再没有在御前那等焦急、忠心的模样,直到走出三四百米远,周遭也没了人,他才抬眼望向远处一轮冷白的弯月,“你不必说了,我都知道。让她放宽心,只要大阿哥这次能立下功劳,咱们就像那河蚌敲开了缝,从此之后,不会再被毓庆宫死死压在下头了。”
他为何拼死也要占这个先机?因为这时候,谁先到万岁爷跟前谁占理!
收到旨意的那一刻,明珠便立即意识到——这是一个绝无仅有、稍纵即逝、此时唯一能够撼动毓庆宫的绝好时机!
外头的人都说他纳兰明珠智珠在握,从来小心谨慎,只做那有备无患的事。但这些人都从没看透过他,他实则是个赌徒,今日亦是一场豪赌,但很显然,他赌赢了。
康熙是临时驻跸古鲁富尔坚嘉浑噶山,所有好东西自然都紧着万岁爷使,其他人的帐篷便显得有些寒酸。明珠却丝毫不以为意,他闲适地躺在破旧帐篷里,双手枕在脑后,透过帐篷顶上那一块儿破洞,遥望群星点点的夜空。
过了一会儿,亲随进来了,跪下回禀道:“那头也派人去了。”
“没叫人看见吧?”
“大人放心,是趁夜走的,那被沙埋了大半的古城废墟是必经之路,绊马绳、捕兽夹这种东西埋在沙里更是塞外匪盗打劫常用的手段,黄沙千里,地势常变,难不成还一寸寸摸过去?这疑不到咱们身上。”
明珠“嗯”了一声,挥手让人下去了。
他倒没想置太子于死地,太子身边那么多人也不是吃干饭的,但让他们走得再慢一点,却正好。太子迟一步,万岁爷心里的不满就会积得越多。哪怕后来气头过了,知道太子路上有什么妨碍又如何?他也是从那条道过来的,可一点也没耽搁呀。
人啊,就怕有对比。
寄予厚望的亲儿子还没有臣子忠心,万岁爷心里会怎么想呢?这时候,身先士卒、冲锋陷阵的大阿哥哪怕没立什么功劳,万岁爷也一定会高看他一眼。
也不枉费他与惠妃串联了许多人,几番着人暗中谏言让大阿哥随军出征。
当然,太子地位根深蒂固,不是三言两语就能将他推下马的,但荀子有句话怎么说来着?他可是很喜欢那句话的呀……
“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不积小流,无以成江海。”他喃喃自语。
总有一天,这些点点滴滴会汇成波涛万顷,席卷而来。
明珠闭目微笑,果然,与天斗不如与人斗,与人斗……其乐无穷啊。
但没一会,他的笑容就僵在脸上了,因为山口传来一阵地动山摇的马蹄声,他立刻翻身坐了起来,听着外头的动静,神色凝重。
果然没一会儿,他就得了消息——太子爷同三阿哥到了!
太子爷奉旨离京的事儿瞒得很紧。
程婉蕴压根不知道太子不在宫里,以为他又住在六部衙门里忙去了,只是那天何保忠特意还回来见她,跪下来请安的时候多嘱咐了两句:“这几日太子爷事儿忙,恐怕不得空来看格格,嘱咐格格闭门修养,不要见客了,好好保重。”之后又双手捧上一封信,说道:“太子爷之前派人去歙县格格家里递话了,前阵子有信传了回来,您瞧。”
这真是意外之喜,程婉蕴接过信,颇为感激:“替我多谢太子爷了。”
她自从入宫,就没有了家里的消息。
宫里是什么地方,哪里敢自作主张向外头递消息?去年刚进毓庆宫,自己都还两眼一抹黑,更不敢行差踏错,如今有了身子,她有时也想能不能求个恩典,给家里去一封家信,但又有些忌讳旁人说她生事、恃宠而骄的。
没想到,太子爷全都替她打算好了。
程婉蕴将信贴在胸口,忍下眼角的涩意,这才低头拆了信。
信名义上是继母吴氏写的。
先说了家里一切都好,也问她好,然后又说她大弟十分争气,本只是下场试试,谁知一举中了秀才,成了歙县里最年轻的秀才郎;而她阿玛去年年底的考评也得了优,在太子爷和外祖吴家老爷子的共同努力下,今年有望调入京城到六部任官。
太子爷还给大弟荐了个先生,且特许她家人进宫探望,于是程世福连夜打发了继母带着几个兄弟姊妹进京,到时就寄住在吴家表舅老爷家里。
吴家是做生意的,在京里有两间铺子还有一个宅子,以前她阿玛能娶到吴氏为继室也很不容易,在歙县素来有“北许南吴,东叶西汪”之说,吴家在歙县也是大姓,乡绅大族,祖上当官的不少,程世福要在歙县站稳脚跟,必须得有当地大族的支持,因此娶一个吴家的女儿就是大大的尊重了。
信中最后的笔迹不同,却是程世福亲笔,还被泪水晕开了几处,写着阿玛守土有责,不得擅离,待日后有机会再团圆,又说盼她平安生子,已叫她母亲吴氏立刻马上去道观佛寺庵堂都求了平安符,一并随信寄了来,让她看哪个灵验就戴哪个。
她阿玛还是老样子,典型的宗教实用主义。
程婉蕴几乎是贪恋地将信读上了三四遍,才压在枕头下,每日枕着睡。信中的平安符挑了都尽数缝在香囊里,挂在了绿纱床帐子上。
她在家里时,与吴氏谈不上多么母慈子孝,但当得知吴氏将以家人的身份进宫探望,她竟然很高兴,甚至回过头想之前在家的那些事儿,那些小别扭都成了美好回忆了。
或许真是距离产生美,又或许是她身份不同了,娘家人总是依靠。
当晚便梦见了歙县,遍植冬青的江边,妇人在清澈的水边捶打洗衣,捶声清越,距离县衙不远处有条小小的古街,是她常去游玩的地方,街上有卖文房四宝、杂货、生药的铺子,还有不少挑着馍馍、时鲜果子的货郎,黑瓦白墙,悠悠的叫卖声透风而来。
一觉起来,心里有种说不出来的情感。
原来她早已将徽州当成了家乡,也无可厚非地怀念着程家人。
在程婉蕴吃好喝好安心养胎,顺带掰着手指等吴氏进京时日的时候,胤礽正领着五百亲兵、八个哈哈珠子,以及两车药材、三个太医,与胤祉奔袭在黄沙漫天的官道上。
他们每日要赶五六个时辰的路,只在换马的时候歇息一会儿。
古鲁富尔坚嘉浑噶山离京也有百里,顶着烈日骑好几个时辰的马没一会儿便汗流浃背了,胤祉平日里不是擅武的,这连日来骑马赶路大腿都磨得血红,正是受不了的时候,扬声叫道:“二哥,再歇会吧!实在不成了!”
胤礽回头瞧了一眼,见胤祉的确摇摇欲坠的样子,便抬起手,勒紧了缰绳:“前头有个荒废的茶棚,就在那儿歇上一刻钟吧!等会就要进沙漠了,等换了骆驼就能舒服些了。”
胤祉连应都应不出声了,只一味点头。
亲兵把茶棚围了,又查探了一番,的确杳无人迹,这才将胤礽、胤祉请了进来。
这茶棚就剩了个顶子,没个坐的地儿,胤祉便坐在扈从背上,不住地喘气扇风。
胤礽则背着手走到茶棚后头,额楚跟上来,低声道:“爷,奴才打听清楚了,明相早咱们两个时辰出的京,现只怕已进沙漠了。”
“谁跟着?”胤礽面沉如水。
“雅当,他远远缀在后头,不敢靠太近,怕被明相散在后头断后的人发现。”
胤礽点点头:“知道了。”
做了那场梦之后,胤礽便暗中将梦中所示跟他一起去古鲁富尔坚嘉浑噶山的亲兵、扈从全提前犁了一遍。
这些人的身家背景、祖宗八代、姻亲儿女,他全查了个遍,但都没查出什么不对劲的地方。他的扈从全出身赫舍里氏,忠心耿耿;亲兵出自皇帝亲率的上三旗,早就被康熙筛过一遍,更是干净。
他如梦中一般收到了皇阿玛的旨意,点齐人马时,他都还在困惑,他身边的人没问题,到底是哪里出了错?
一路上,胤礽又把梦回想了好几遍。
只是梦境太碎,变幻太快,直到他翻来覆去回忆,才忽然注意到梦境中的马厩里似乎拴着几匹骆驼。
康熙率大军出征,并没带骆驼,那就是还有其他人……那一刻,他脑中闪过的念头恍若划破黑夜的雷电,拨开了他头脑中的迷雾——密旨并非独独发给了他和老三,一定还有其他人比他更早接到圣旨、更快到了古鲁富尔坚嘉浑噶山。
不会是其他阿哥,他们年纪太小,只会是朝中重臣!
疾风呼啸,胤礽纵马狂飙,一下就想明白了。
皇阿玛是怕有个万一,才将他和老三叫来的,这样哪怕有什么不好,老三是皇阿哥,代表着宗室皇亲,另外还有个朝中重臣作为见证……朝中的重臣说多不多说少不少……六部尚书里李光地、熊赐履、张英……但他们大多都是汉臣,皇阿玛不会选他们的。一定是满人!
那就只有领侍卫内大臣:索额图、佟国纲、纳兰明珠了……但叔公和佟国纲都上了前线,京城里就剩下纳兰明珠了!
胤礽想到这,一切都明朗了。
于是先前趁着换马休息,他又暗中派人兵分两路:一个回京查探明相行踪,一个换上快马沿路去追。
如今额楚来回,想来是两拨人都有了结果,与他猜想一致。
明珠比他更快,他暂且追不上,但他大概知道明珠在盘算什么了,只怕老大能顺利随军出征,也少不了明珠在后头替他使劲。
局势已然明了,胤礽反倒不怕了,看胤祉的腿已在太医照料下裹上了伤药又垫了棉垫,便下令继续赶路。
七月的沙漠烈日炎炎,热风滚滚,众人才走了一会儿便嘴唇裂口、眼角被砂石磨得生疼,胤祉浑身都被汗水浸透了,趴在骆驼上一动不动。眼前黄沙茫茫,一眼望去,变幻莫测的沙丘好似一只巨手要重重拍下……
胤祉觉着自个快要烤熟了。
幸好天色渐晚,空气里的热度好似一下被抽空了似的,很快就冰凉下来。
夜色弥漫之时,胤祉又开始觉着冷了,他在心里不断咒骂这鬼天气,没留意他们已走到几处被掩埋的残垣断壁之中,忽然又听见打前站的亲兵大喝一声:“什么人!”
随即那几个亲兵飞快地爬下骆驼,朝不远处两个慌忙逃窜的人影追去。
胤祉还没回过神来,又发觉前头太子身下的高头大马突然扬蹄嘶鸣,将太子狠狠甩落在滚烫的沙石堆中。
“二哥!”胤祉直接吓得魂飞魄散,立刻赶马上前。
“千岁爷!”剩下亲兵和扈从也各个目眦欲裂,立马围了过来,太子若有好歹,他们就是全家人头落地也不够的!
所幸沙漠地界,脚踏流沙陷,地面不算坚硬,众人扶起太子,他还很清醒,身上也没有其他伤,只有左脚磕不慎被一块儿尖锐的石块上划了一道血淋淋的大口子。
胤礽靠在哈哈珠子身上,很冷静地道:“不碍事,别都围在这,你们也去前头帮忙,务必把那几个匪徒活捉了过来!”
随行的太医立刻开了药箱来清理包扎,胤祉担忧地问道:“二哥,这下还如何赶路?要不让人去附近村落里问问有没有车,套个车再走吧。”
胤礽脸上身上都是沙土,瞧着狼狈不堪,目光却坚毅地摇摇头:“这样荒郊野岭的地方,哪有村子?皇阿玛病中急召,如何耽搁得起,你听我的就是了,你也累了,坐在那儿喝口水,待会人逮住了咱们再继续赶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