毓庆宫被绵绵细雨笼罩得夜色朦胧、灯火温软,后罩房的玻璃窗上挂了细白绢纱帘子,被雨水、宫灯这么一映,只见上头映了围炉相依的二人剪影,模模糊糊不甚清晰,却还是能看见已等同身为帝王的胤礽挽起袖子替程婉蕴挟菜,两人吃着饭说着话,也不知说了什么便一齐笑了起来,程婉蕴笑倒在胤礽怀里,胤礽便也含笑抬手替她揉着笑痛的肚子,两人的影子恍若合成了一人,叫举着伞进来的茉雅奇远远便望得一怔。
自打她降生之日起,她就从未见过阿玛对额娘如此,他们即便是不曾决裂的那几年,也是规规矩矩地对坐,由各自的侍膳太监夹菜、分汤,偶尔说几句话,更多的是沉默到底。她经常回想起来,也总觉着正殿里似乎总是安安静静,没什么人声的,鼻尖里也都是清苦药味,似乎永远都这样。
此时此刻,望着窗上的人影,她不知道自己该不该进去,约莫与宫女在门边徘徊了一会儿,却见守在院子里的青杏已瞧见她了,连忙迎上前来福身:“二格格来了?皇上还在用膳,可是有什么着急的事?奴婢替您回禀。”
说着又接过她手中的伞,替她拢了拢披风。
茉雅奇叹了口气,有些踌躇地抬眼望去:“是额娘老毛病犯了,说是心口绞痛,如今下了钥,想请程佳额娘要个对牌请相熟的太医过来瞧瞧。”
“这事儿容易,二格格到暖和的偏厅稍候片刻。”青杏将她安顿好,才快步过去回话。
没一会儿,她又返回来屈膝道:“已着人去请太医了,二格格别急,皇上、娘娘这边请格格过去。”
如今毓庆宫的称呼也是一团乱麻,胤礽已被称呼为皇上,但他自个都还没正式登基,他后院的女人自然也没有大封,因此茉雅奇还称为二格格,程婉蕴的“太子嫔”封号不能用了,只能模糊地唤作娘娘。
茉雅奇便笑着谢过,抬手抚了抚头上的旗头,正了正衣裳便过去了。她如今已是妇人打扮——去年她正式出嫁,嫁给了托合齐的儿子万琉哈苏日泰,但太子妃身子不好,她即便出嫁也时常进宫陪伴额娘,正好苏日泰也在内务府当差,两人时常一同进宫又一同出宫,总归是新婚夫妻还黏糊着呢,婚后她还算美满,苏日泰不善言辞,但总是能将心比心为她着想,她已很满足了。
往常她不大会在宫里留宿,但今日太子妃旧疾犯了,她便留了下来。
进了暖阁里,程婉蕴与胤礽仍旧家常打扮坐在暖炕上,膳桌已经撤下了,两人倒也挨得不近了,但屋子里还残留着食物的香气,夹在暖暖的炭火里,烘得人脚步都不经意变轻了。
茉雅奇跪下请安:“女儿见过皇阿玛、程佳额娘,贸然打搅长辈用膳,是女儿的不是。”
“何必计较这些?额林珠天遥地远咱们难得见一次,你能常常进宫来尽孝,是咱们为人父母的福分。”程婉蕴温和地下了炕将她搀起来,让她坐在绣墩上,“听额驸说你这几日胃口不开,可是为什么?”
胤礽便也接口:“小病也不可轻忽,回头太医来了也叫他给你诊诊脉。”
茉雅奇红了脸,小声道:“苏日泰也是的,怎么这点小事也告到阿玛和程佳额娘这里来了?”
“他可不是故意告状,是在内务府挖地三尺地寻手艺好的厨子,竟寻到三宝的徒弟六宝头上来了。”程婉蕴捂嘴笑道,又拍拍她的手,“额驸心疼你,这很好,我做主把六宝给你,你改日就领出宫去,可不许为了这事儿回去教训他。”
三宝的两个大徒弟,四宝跟着额林珠去了蒙古,五宝送给了乌希哈,因此如今宫里便排到了六宝,茉雅奇出嫁时没好意思开口要,她能留嫁京城,已是占了便宜了,哪里好意思开口要人?谁知自家额驸傻愣愣的四处打听……倒显得她馋嘴猫似的,茉雅奇听完更是红透了脸,呐呐地点头。
一家子温言叙话倒也温馨,程婉蕴细细地问茉雅奇婚后的生活,从茉雅奇低得快听不见的羞涩语气里,她总算确信苏日泰是个好的,不是善于伪装的渣男,于是也换上了更真心的笑容。
另一头,正再正殿为石氏诊脉的太医却眉头紧锁,隔着帐子虽看不真切,但太医还是能看清里头躺着的人形销骨立,捂着胸口呼吸急促,脸色也渐渐青白了起来。石氏卧病多年,不知换了多少太医,都说是消渴症,只能常年吃药、精心伺候饮食养着,是无法治愈的。这病使人阴津亏耗,越是患消渴日久,病情失控,则阴损及阳,热灼津亏血瘀,而致气阴两伤,之后便会气血逆乱,生出旁的许多病来,有些人不仅会与石氏一般眩晕、胸痹,还会耳聋、目盲,渐渐不能行走。
出现这些症状,便是体内脏器已损,病入膏肓了。
太医暗自叹息,面上却不显,沉吟片刻才道:“我开个参黄下消方,每日一剂服用。”
利妈妈等人屈膝谢过,便分了画戟、越女出去外间伺候太医开方,又预备遣人到后罩房知会皇上一声顺带将对牌交了,但太医听闻后却抬手止住了正要往后罩房走去的小太监,一边提笔写药方,一边道:“请公公稍后片刻,下官也要随公公一同前去向皇上禀报娘娘的病情。”
娘娘久病,方子开了那么多年什么方子也试过了,如今吃的药也大同小异,以前太子爷还是太子爷时,就不大耐烦回回都听娘娘的病情,后来她们也只是跟何保忠说一声,因此太医都是开了方就走的……如今怎么……
画戟与越女听了面面相觑,不禁都心里都打起鼓来了。
第189章 登基
那一夜太医披着蓑衣, 冒雨过来说了几句语焉不详的话,暗示石氏病笃,已药石罔医, 只能用各类金贵药材竭力拖延日子, 胤礽沉默了片刻便道:“竭力救治娘娘。”
后来,程婉蕴再回想起来,总会觉着那便是之后所有离别的开端。
康熙五十六年十二月, 宫里先送走了太皇太后。
因中风多年,康熙这些年日渐腿脚不便、目眩头晕而不能行,患上了腿疾的他仍坚持用锦帕裹足到宁寿宫亲奉汤药, 直到太皇太后弥留昏迷之极,康熙跪在床榻边紧紧攥住嫡母的手,将太皇太后手贴在脸颊上,不断地呼喊着:“额娘,儿子在这里。”
太皇太后竟真的因这一声声呼唤从昏迷中醒来,已口不能言的她竭力睁开眼, 深深地望了康熙一眼,才不舍地离去。
她与康熙之间的缘分是这样奇妙, 康熙生下来百日, 十四岁的她被确立为顺治的第二任皇后, 而终生都被顺治冷落的她,二十一岁守寡,一生无儿无女, 唯有这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儿子, 孝敬她、尊重她长达五十七年的光阴, 让她在这宫里仍有人真心相待。她前几年齿摇疼痛,心中闷闷不乐, 康熙得知这样的小事也特意过来宽慰她道:“额娘圣寿已过七旬,等您百岁,您的孙儿只怕牙齿都要掉光了,朕常听民言道,老人齿摇脱落,于子孙有益,我们这些做儿孙的,全仰赖额娘您的慈闱福泽绵长。”逗得她不由欢欣笑了出来。
因此,她看向康熙的最后一眼,正包含着沉淀了五十几年的感激与眷恋。
太皇太后去世后,康熙送走了他这辈子最后一个至亲长辈,深受打击,不论谁劝解都不听,从太皇太后崩逝那天起,直到第二年的正月,宫里连年都没有过,康熙也一直住在内廷东六宫出入的苍震门内,里头搭了芦棚,他哪怕年老体虚,仍坚持亲身为嫡母结结实实守满了七七四十九日孝。
没过两个月,康熙五十七年的三月,毓庆宫正殿里报了丧,原是太子妃石氏病逝。因康熙硬生生扛了数年不肯举办新皇的登基大典,这下好了,内务府把脑袋抓破了都不知要用什么丧仪来安顿石氏的身后事,最后还是小心翼翼地上奏康熙,康熙对石氏已无任何情面,冷冷批了一句:“就按太子妃的规制下葬。”
虽说不大体面,但总算有了章程,内务府总算能风风火火地操办了起来。
石氏总归是太子妃、是孩子们的嫡母,那段日子弘暄弘晳弘晋等人也在芦棚里住了不少日子,等撤了灵堂几人出来都胡子拉碴瘦了一圈,还把两个儿媳妇心疼得掉了眼泪。程婉蕴倒是看着瘦了一圈的弘晋很是满意,他贪图口腹之欲,越长大越是吃得有些胖了,吃了这顿苦瘦下来倒显得结实多了。
又不过三年多,康熙携胤礽及其他皇子一同去西山游猎后感染风寒,驻跸畅春园时已无法起身。比起历史上皇位交接的惊心动魄,此时此时,胤礽都已被人喊了数年名不正言不顺的“皇上”了,膝下孙儿也有了六七个,就连弘晋都在选福晋了,因此,朝野内外听闻这个消息后内心都有了感召,平静如水。
满朝文武大臣的内心:啊,皇上终于要当皇上了。
胤褆早就放弃和他这个太子二弟相争了,这几年除了练兵,就是在家纳妾、造儿子,不到十年间已生了十几个儿女,让他走路腰杆都挺直了,为了在子嗣上头赢过胤礽而扬眉吐气。就连圈禁快十年的八爷胤禩也在不断地努力中生了个儿子,虽说八福晋在洗三宴上脸臭得像死了爹,但八爷总算不会绝嗣了。
马车在雪中摇晃,程婉蕴搂着弘晳的小儿子永瑾、弘暄的女儿格福克真格(满语美丽鲜艳的意思)坐着,马车在大雪中往畅春园疾驰而去。这场突如其来的大雪似乎也正预兆着什么,太上皇、皇上、各位王爷、皇孙去西山打猎,程婉蕴自然留在宫里,爷们出去浪的时候,她也从不亏待自己,不是与王嫔、高答应、唐侧福晋等人聚一块儿抹骨牌,便是坐在院子里枫树下静静地等秋风掠过,带来丝丝凉意。
后罩房的枫树下有两个微微凸起的小土包,土包上种满了各色花草,里头静静躺着咪咪和旺财的尸骨,咪咪是康熙五十三年走的,是极长寿的猫咪了,它还是只处处留情的渣猫,毓庆宫内外都有它的情人与孩子,它的子嗣程婉蕴也数不清有多少只了,常住在毓庆宫里的便还是咪咪头一胎生的那些,其他的“私生子”因母猫没留在毓庆宫里,便生在紫禁城各处,有时会在别的宫巷里突然见到一只长毛的虎斑大猫,青杏便会颇为怀念地道:“这猫也极像咪咪小时候的模样呢。”
程婉蕴也每每都会驻足多看几眼。
宫巷那么长,朱红的漆每年都新刷一遍,那黄白毛的大猫竖着大大的毛尾巴,踩着金色屋瓦渐渐走近阳光里去了,程婉蕴一直望着,直到眼睛被阳光刺痛到流下眼泪,才垂下眼皮来。
程婉蕴略微出神,只听外头车夫忽然低声惊呼一声,马车车轮似乎膈到了雪下的石子,猛地颠簸了一下,两个小孙子小孙女本来窝在程婉蕴怀里睡得正香,被晃醒了以后,格福克真格便揉揉眼睛抓着程婉蕴的衣襟坐起来,奶声奶气地问道:“玛嬷,外头是什么声音啊?”
比他们俩年岁大的重孙都跟着去打猎了,也只剩下这两个小萝卜头还不大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尤其永瑾,醒了以后还从怀里掏出块窝丝糖塞嘴里。弘暄和弘晳二人的子女缘很是其妙,弘暄是一儿一女交替着降生,如今两儿两女很是平均,弘晳却连生了三个儿子,舒和馋闺女都快馋魔怔了,对宁聂丽齐格和格福克真格两个侄女比亲额娘对女儿还亲不说,还偷偷叫人到香火鼎盛的法王寺去上香求女。
被格福克真格这么一问,程婉蕴这才惊觉,外头似乎正不断地敲响着什么声音,她掀开车帘,拼命往畅春园赶去的马车在宽阔的车道上艰难前行,内城两边的大宅子原本都静静地沉睡在大雪中,路上几乎没有一个行人,但因那连绵不绝的云板声、还有混在九道内城门的钟鼓楼重重敲上的暮鼓声,两边的大门里有不少人冒雪推开了宅门,站在门边无言地眺望着,人越来越多,却只是相互张望,整条街仍旧静寂无声,倒显得格外凄凉。
程婉蕴不知为何也跟着眼眶一热,低头拿手背擦了擦眼睛,哑声道:“是真龙归天了。”
永瑾才四岁,懵懵懂懂,格福克真格大他一岁,却好似明白了什么,嘴角扁了扁,便下意识张开手臂抱住了弟弟。
程婉蕴赶到畅春园后,扯着两个小孩子步履匆匆,却远远便见清溪书屋外的长廊上灯火辉煌,带刀侍卫全都摘了帽缨,像被钉子钉在原地似的分列站在两边,再往前还有已换上白衣的七八个太监,擎着刚找出来的白纱灯笼,垂着脸站在那儿,程婉蕴这时才有了真实感觉:康熙已经驾崩了。
清源书屋里围满了大臣与宗室,因皇上连年病痛是有目共睹,打猎回来吃了酒吹了风便突然不行了也是在大臣与皇子的眼皮子底下发生的,这次没人对皇上的病生出一点疑虑,但胤褆还是心里难受——康熙临终前甚至还能说几句话,但他就像这几十年来一般,眼里总是头一个看到胤礽。
胤礽跪在床榻边上,已经哭到脸颊上的肉都一抽一抽了,低埋着头根本说不出话来,却忽然被一只枯瘦的手掌抚上头顶。
那只手轻飘飘的没有任何力气了,正如那艰难地喘着气开口说话的人一般:“保成……”
胤礽猝然抬起泪眼来,康熙虚弱、苍老地凝望着他,眼里却有一丝欣慰——他不知为何在最后的这段日子里总是噩梦缠身,梦见许多可怖又可笑的事,他似乎梦见过他忍着锥心之痛恸哭着将保成废了,真是可笑至极!醒来后虽将那梦中事忘了大半,但还是有一丝悲哀残留心中,他怎会如此荒唐呢?这可是他最引以为傲的儿子——
“保成,阿玛要走了。”
“这江山日后就交托到你手上了。”
话音未落,那只手便垂落下来了,满屋子的人顿时齐刷刷跪下,也不知是谁先呜咽出声,胤礽还怔怔地捧着康熙的手,身后已哭声震天。
康熙六十一年十月,清圣祖康熙帝在畅春园清源书屋驾崩,继任皇帝胤礽正式亲政。
国不可一日无君,大行皇帝遗体入梓宫奉安时,胤礽便开始主持一切大政,原本混乱无度的礼法很快纠正过来,胤礽先有条不紊地按照祖制安排好了国丧诸事,先开释了八阿哥胤禩,着他到皇陵给大行皇帝守陵,又命人出海召胤禟回京奔丧,他自个带着三个儿子日日守在清源书屋前头搭的芦棚里守孝,足足等康熙的百日祭过后,才开始预备新君登基的各项杂务。
比如拟定新的年号、比如任命雍亲王为总理王大臣,赐大内行走,随时参政军事;调直亲王前往白哈儿湖守城戍边、内攘蒙古各部,外振沙鄂野心;命诚亲王胤祉继续编纂新朝历法;命恒亲王胤祺主理宗人府;着封十三贝勒胤祥为怡亲王,主理兵部,并办理京城内外防务事宜等等;着封十四贝勒为敏郡王,协理兵部事宜等等……
以及……
胤礽高高端坐在宽大的雕龙宝座之上,面对下头吵成一锅粥的文武大臣们,仍能面带微笑,静静地看着他们相互攻讦诋毁,口水喷了满脸。
张廷玉位列在前,快速地用余光瞥了眼新皇,心里不禁感叹,新皇的脾气是真的好,若是先帝,早就咆哮着把下头的臣子挨个怼过去了。
他是康熙晚年非常宠信看重的臣子,因此对康熙年老后的暴脾气一清二楚。
果然能在太子位置上一坐四十年又能在太上皇的压迫下监国近十年的新皇,这份沉稳心性是旁人谁也比不过的。
等臣子们好容易吵完了,大殿上忽然安静了半晌,众人才意识到新皇一直一言不发,这才连忙拱手跪下行礼,连呼失礼。
“众爱卿平身吧。”胤礽语气平淡无波,“你们的话朕都听了,说得都有理,不过朕方才已说过了,朕心意已决,并不欲追封太子妃石氏为后,至于朕的皇后……理应册封太子嫔程佳氏。”
第190章 弹劾
天边四角刚刚泛青, 京城里的官员已陆陆续续乘轿出门,西华门外也已大排长龙,要进早朝的六部官吏、外省进京向新皇述职的官员来了几十号人, 弄得宽敞的街面车马拥堵, 本挤在两边的早点摊子都叫巡捕营的人呵斥着收了,就是这样也不过去,来得迟的可得大老远下马下车, 揣着手顶着寒风进来了。
头顶还零零散散地点着几颗星星,张廷玉大老远便打发了自家车夫,下轿一看, 前头程怀章的官轿也在,他正费劲往里头挤呢,他立刻蹑手蹑脚上前,从后头重重把程怀章的肩头一拍。
“嗬!”
看着程怀章惊吓得像个兔子似的跳起来,张廷玉捧着肚子笑弯了腰。
“是衡臣啊。”程怀章抚着胸口,心有余悸道, “你这走道怎么还跟猫儿似的没个声响。”
张廷玉与他一块儿往前挤去,问候道:“你今儿倒早, 你母亲的病好些了吗?我家夫人说得了好些上好的田七粉, 用来煲汤做药膳是最补身子的, 回头让人给你家捎过去。”
“好些了,多谢挂念,也谢谢你家夫人, 怀靖正好也从白哈儿湖那儿千里迢迢送进京来几箱子盐渍的秋白鲑, 大半送进了宫里孝敬皇上和娘娘了, 我们家里留了十几条,回头分一半给你, 听闻这鱼鲜美无比,独独在冰冷纯洁的白哈儿湖里生长,吃得时候不必再加其他作料,只需架在松木上慢慢地熏烤,趁热将鱼皮轻轻剥下来,一口咬下去,肉又细又密,还夹着淡淡的松香,美味至极,你不是最爱吃鱼?想来你一定喜欢。”
张廷玉跟着笑道:“那我可沾了你的福气了。”
两人谈谈笑笑正要往前走,就见西华门跟前忽而一片喧哗,两人驻足凝神细听,才知道又是有关皇上封后的事,一个大臣鄙夷不满道:“皇上不欲追封太子妃石氏便罢了,但也该从满洲八旗、蒙古八旗里重新挑选品性、家世都好的贵女为后,怎么能这样草率,就要封个汉人为后,真是前所未闻!”
说这话的自然是满人,结果他身边个汉臣就不依了,斜着眼道:“哦呦,你不如直接说选你家闺女为后得了,你这算盘打得可真响!臭不要脸的!汉人怎么了?汉人怎么就不能为后了,更何况,太子嫔不是已抬了旗了么,还是先帝爷在时做主给抬的!怎么,先帝爷的圣旨你们这些人都还不认呢?”
胤礽一登基,朝堂上的满洲勋贵立刻夹紧尾巴做人,当初他们可都是站错了队的!宗室也低调了起来,因此这京城里嚣张跋扈的纨绔都少了不少,治安为之一清,而汉臣们个个都抖擞了精神,挺直了腰杆!谁都知道,当今圣上是亲近汉臣的,不提当初康熙为了巩固政权统治利用胤礽这个太子招牌,特意让他接触汉臣,拉拢汉人,往后胤礽的好几个授业课师也都是汉人,就是后院里的女人也大半是汉女!
尤其十五岁入宫,陪伴了圣上大半辈子的太子嫔程佳氏,自个是汉人不说,她还包揽了圣上几乎所有子嗣,这意味着只要程佳氏为后,不论她膝下将来哪个皇子为太子,他身上都留着汉人的血脉,他还是汉人的母亲抚育长大的。
因此满人不愿册封程佳氏为后,可不像他们口中说得如此冠冕堂皇、义正言辞,全然便是所代表的利益集团不同罢了!而汉臣则是站在程佳氏这边的,只有促使程佳氏为后,汉人的利益才能更加得到保障,谁都知道女人的枕头风厉害得很!尤其圣上是念旧情的人,这个皇后之位决不能拱手出去!
于是两边为了这个事日日打得厉害。
那汉臣说话声音尖锐,传出了很远,让头一个质疑的大臣涨红了脸,这话怎么能明说呢!他眼珠子一转,又扯起一张大旗,道:“大清入关以后,哪任皇后不是出身满洲上三旗、蒙古王公之女,这是祖宗家法!你就是喊破了天去,也不能破这个例,否则咱们到圣祖爷坟前去哭都是占理的!”
“你占个屁的理!先帝金口玉言说得满汉一家,怎么到你这儿又变了!”
“你别东拉西扯!说得是封后之事,你扯什么满汉一家!”
“是你脑子不清醒!早上豆汁儿灌脑子里头去了吧!”
要不是两边都有家丁拼死抱住自家主子,只怕两人都已经相互挠上了。
好说歹说,也有两人相厚的亲朋过来劝阻,毕竟宫门还未开,他们才敢在这咆哮,但这话若是传出去,两人都该要摘顶戴回家种田去。
程怀章和张廷玉对视一眼,具都摇了摇头。随后两人站到一个较为僻静的地方,张廷玉呵了呵手,低声笑道:“怀章,我听闻最近有很多参你们程家的折子,还有不少人上折子拱火让皇上举办登基后的第一次大选,怎么样?夜里可还睡得着?”
“安稳得很,”程怀章淡淡一笑,视线越过人群,落在高高的宫墙上,“他们那些人,竟还拿对付先帝的法子来对付、逼迫当今圣上呢!以为这事儿挑起了党争,万岁就会胆怯了么?他们还是太小看万岁爷了。”
张廷玉点点头,叹道:“是啊,万岁心智之坚韧,可不是几句流言、几本折子就能动摇的。要知道,虎父怎会有犬子呢。”
不论是汉臣还是满臣,他们只怕都不大了解当今圣上的为人。
先帝好面子,胤礽……却更看重里子。
两人再次对视一眼,都心照不宣地笑了起来,恰逢宫门刚开,有个小太监护着一辆马车先出了来,众人定睛一看,原来是直亲王府上的马车。
亲王的朱轮车装饰着鲜亮的红纬,所有人都分列两边,齐刷刷打了马蹄袖跪下行礼。
直到马车一阵旋风般刮走了,张廷玉和程怀章才站起来拍了拍膝盖上的灰。
说起直亲王,也挺出人意料的。直亲王已经在前往白哈儿湖的路上了,如今这个打着直亲王车架着急出宫的只怕是直亲王妃张氏,她应当是入宫来跟惠妃告别的,作为直亲王的家眷,她不日也要携直郡王的子女一并踏上远途了。
到白哈儿湖戍边守城,说起来好听,实际上却比流放宁古塔还要遥远,但素来莽撞的直亲王这回却很是恭敬,没闹出什么乱子来,乖乖去乾清宫给皇上磕了头,又去延禧宫给惠妃磕了头,就安安静静地走了。
笨了一辈子,好似康熙走了之后,他这个当大儿子才真正开了窍,老爷子在世的时候胤褆怨他偏心眼,等老爷子真的走了,自己看不惯的二弟登了基,他才明白过来,如今他、他的孩子、他的额娘都得仰仗新皇的鼻息过活,不俯首称臣就没活路,原来这世上唯一会对他心慈手软的人已经没了。
到白哈儿湖也好,胤褆也想明白了,这是胤礽给他的一次机会,否则就跟老八似的打发去守皇陵了。胤礽敢放他出京,自然也是因为白哈儿湖尽在皇帝的掌控之中罢了——驻白哈儿湖的是镇国将军程怀靖,相邻的两个蒙古部落是准葛尔部和喀尔喀部,这仨可都是皇上的死忠。
胤礽这是请君入瓮,并榨干胤褆最后一点用处——胤褆年少便以勇武成名,他那不大的脑子里塞满了行兵打仗的经验,三征葛尔丹他的表现也极亮眼,跟其他弟弟是被康熙带过去溜溜,运点粮草刷点军功不同,他是真的上过战场的人,这一点就是胤礽也不能否认,他这个讨厌的大哥还是有些长处的。
这明摆着是给胤褆一条活路,胤褆想明白了,惠妃自然也想明白了,虽然可能此生再也见不到儿子了,但好歹还活着,还有爵位,若是再立下些什么功劳,日后能回京来未必不可能。
有这样一根胡萝卜吊着,胤褆和惠妃才真的心甘情愿低了头。
安顿好兄弟,胤礽还遵照康熙的遗旨,年长由子嗣的妃嫔可以由儿子迎奉到自家府邸居住,因此荣妃、宜妃、德妃都高高兴兴去各自儿子家住了,荣妃自然去的诚亲王府,宜妃去了恒亲王府,唯有德妃思来想去,还是从心去了十四的敏郡王府,这下满京城都看了回四爷的笑话,倒把四爷气得够呛。
直亲王去了白哈儿湖,惠妃的养子八爷又守了皇陵,她倒成了四妃里最凄凉的人,胤礽便奉惠妃为惠太妃,命她移居寿康宫居住。王嫔封了密太妃,也跟着搬去了寿康宫,虽然她生的十五阿哥封了愉郡王,十六阿哥封庆郡王,但十八还未开府,膝下又还有个幼女,便暂且还住在宫里,等日后送了女儿出嫁,再与儿子们团圆。
康熙的妃子实在太多了,哪怕放了一批出宫跟儿子住,也将寿康宫、宁寿宫都塞得满满当当,胤礽不得不下旨扩建这两个宫殿,好让自己这些年岁比他还小的无子庶母们都能安享晚年。
把庶母的事也安排好了,胤礽这才伸了伸懒腰,站起来活动活动了手脚,他面前宽大的龙案上有不少奇奇怪怪的小玩意儿——角落里专放印章的紫檀梅花玻璃小盒上头摆着个抽页挂历,挂历上还写着“莫生气”三个大字,那大字下头还有两行蝇头小字也十分秀丽:“别人生气我不气,气出病来无人替”。台历边上还有个做成番茄模样的沙漏,他站起来时正好漏尽了沙子。
梁九功躬着身子进来奉茶,他望见胤礽在那儿转手腕脚腕,不由面露微笑,再抬眼瞥见那小台历笑意更深——这都是程佳娘娘的手笔。
胤礽毕竟也是四十几岁的人了,这在古代都算是“黄土埋半截”了,尤其他当了皇帝以后业务量剧增,时常久坐,程婉蕴担心他这样下去别得痔疮了(不是),这病在古代可不好割,便给他设计了个番茄钟沙漏,到了点就让他起来活动一刻钟。
至于那台历……与先帝爷相比,胤礽虽然算脾气挺好的皇帝了,但也不是没脾气,也会经常被胆大包天或者写得乱七八糟的折子气得肝疼,于是便写了这么个台历给他,虽说俚语粗俗,但却能逗万岁一笑。
“皇上正好用茶,这是程佳娘娘让人熬煮的石榴红茶,加了半块冰糖、两片陈皮,说您多喝几杯,能调理脾胃。”梁九功慢悠悠地将茶放在桌上,他也已七十岁了,康熙驾崩后他自请殉葬,但被胤礽亲自劝了下来:“皇阿玛走后,这世上再无亲恤朕之长辈,梁谙达如何忍心抛下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