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4章
关于舅父和这小胡女的一番底细,青头半天功夫不到,便打听得一清二楚了。方才来的路上,更是迫不及待,向主人交待了个底朝天。
根据他独家消息,崔舅父此前怕耽误那胡女青春,送去些金银,便欲斩断这一段纯属意外而结下的露水缘,不料,就在他于郡守府里静心养伤之时,意外收到了胡女的求助消息。有个贵族,得知她服侍过圣朝的高官,便相中她,特意向阿史那讨要。那人帐下妻妾成群,如今贪图新鲜,将来若是厌了,她必又是转手被送与他人的命运。她不愿从,哀求看在服侍了他一年的情面上,收留下她,为奴为婢,也是心甘情愿。崔舅父实在不忍见她又入火坑,只得厚着颜面寻阿史那开口要人。阿史那二话没说,当晚就叫人把她送了过去。如今崔舅父回长安,自然也将她带了回来。
“我瞧啊,必是郎君舅父心中本就舍不下那胡女,只碍于脸面,当初才忍痛送走,怕是日日记挂,夜夜难受,正好出了这事,岂不正是老天搭好的梯?这若还不接回,算什么男人?”
反正有女主人宠,青头也不怕郎君怪他不敬尊长,一锤定音,妄下如此论断。
至于王舅母,在此前崔道嗣被俘,京中传来他投敌为官的消息后,大为恐慌。
她和崔道嗣,早年是门当户对,两姓联姻,虽出身高门,然而颇为势利,一心追求地位和富贵,又仗王家之势,将丈夫看得死死,莫说纳妾,他书房稍有个年轻婢女在,她都放不下心,在家中处处争强出头。崔道嗣性情和软,又带几分士人的清高气,偶还会伤春悲秋,两人自然凑不到一处去。在他做了家主后,便不再碰王氏,二人早就分居,为免王氏吵闹,身边也无侍妾,就这么多年凑合过了下来,何来什么夫妻感情可言。
这消息传到,虽然当时皇帝没有降罪,然而天威难测,王氏害怕将来连累,若不是碍于颜面,恨不得和他和离,好将自己和儿子撇得干干净净。遂和本家人频频走动,千方百计想巴结太皇太后投靠王家,不久,干脆暗暗收拾细软,分次把崔府里的值钱东西大半全带回了娘家,又逼迫儿子跟从自己,另铺前途之路,弄得儿子苦不堪言,去年自己谋了个小官的外任出京而去,气得她大骂不孝,不识自己苦心,还是留在娘家,蹿跳个不停。
万万没有想到,忽然情势大转,王家之人几被剪除干净,宅邸家资并田产也全被抄收。王氏若不是还有一重崔家主母的身份留着,险些同遭牢狱之灾。而原先倒霉透顶的崔道嗣却摇身一变,成了大功之人。如今她人还在王家的一个家庙里,没脸自己回来,莫说崔道嗣带了一个侍婢回来,便是十个,她也不敢发作,心里再如何懊悔怨恨,也只能忍下去,只想着如何放低身段,希望崔道嗣先能接她回去。
且如今,她头一个恨的人,倒不是胡女,而是那胡儿阿史那,恨他乱点鸳鸯,日夜咒他一生悲孤,不得好死。
“娘子和郎君到了!”
裴家下人一声通报,贺氏放下手头事迎出去,欣喜地抱过几日没见的小虎儿,亲热了一番。胡女跟在她的身后,见来的这对年轻夫妇,华服丽衣,男的英俊而雄健,器宇深沉,女的花容玉貌,美眸里笑意盈盈,虽此前不曾见过面,却也猜知,必是他们在等的那对贵客,急忙跪地磕头。
絮雨知她会说些汉话,上去亲手扶起,问她行路辛苦之事。胡女态度极是恭敬,乃至到了惶恐的地步,回话之时,处处以奴婢自居,头都不敢抬起半分。
她虽身穿绫罗,但确实,妾也不是,身份仍是侍婢。絮雨见她拘谨无比,安慰了几句,便放开,改问伯父和舅父,又问家中是否另有别客。因方才入内之时,看到府邸门口的拴马桩上,另外已系上了几头坐骑。
果然,贺氏说宁王也来了,此刻都在书房里。筵席也已备好,只等他二人来。
“竟叫长辈等我们!我去请!”裴萧元忙往书房去。
“我也去我也去!许久没给阿公们磕头了!郎君等等我!”
青头抢着一同跟了上去。
书房里,裴冀正与宁王、崔道嗣在叙话。
白天,崔道嗣快到长安时,忽然借口腿伤停在临皋驿,不再继续和阿史那一道回,其实另有原因。
圣人此前不追究他投敌之罪,不但如此,还颁了个加爵厚赏的圣旨,赞他“忍辱负重”,最后关头成功阻止阿史那叛变朝廷,功莫大焉。然而,真正内情如何,他自己怎不明白。
就算他救卢文君有功,那点功劳,如何当得起如此厚封,全是沾了外甥的光,圣人替他圆面而已。他心里羞惭不去,唯恐被人背后议论,干脆连献俘礼也不回,能躲一时是一时。恰好那小胡女又来求救,他本就有些放不下,出了那样的事,怎忍心不管,将人接来后,左右没有故旧小辈,不用一本正经作正人君子状,索性放飞。白日里,教胡女写写字,念念书,所谓红袖添香,不过如此,再给她起名玉眉,乃“人似玉,柳如眉”之意,夜则拥被同眠,享柔情绰态,全是他前半生从未有过的乐事,日子过得甚是舒心,几乎忘却愁烦,乐不思蜀,直到大丧噩耗从天而降,这才匆忙赶回。
今日到了,他实是生出近乡情怯之感,不敢立刻入城,原本打算等到外甥来接,他先探听下长安故人的口风,却没想到,外甥没等到,竟是裴冀亲自来了。
他与裴冀虽都是裴二长辈,辈分相平,但论年纪,裴冀比他大了一轮还不止,更遑论功勋威望和地位,竟劳他亲自出城来接,还叫他看到了自己带回来的胡女,当时羞惭欲死。然而裴冀一生几度起伏,阅历至今,何事没有见过。寥寥数语,便化解尴尬,终于令崔道嗣安心了些,遂一道回城,为他和将要出京的侄儿夫妇设下今夜筵席。此事又被宁王知道了,不请自来。
三人正相谈甚欢,裴萧元入内,各行礼,请出入席。青头跟在他的后面磕了一圈头。裴冀是主人,笑请宁王和崔道嗣同出,忽然看见青头,叫他上来。
青头不知何事,哎了一声,上去等待。裴冀命老仆取来一只宫制的长匣,打开。青头探头看了一眼,是柄玉如意,不禁糊涂,躬身问:“阿爷,这是何意?”
裴冀含笑望着他:“此为先帝叫我转你的赏赐。先帝夸你是个好孩子。待你成婚之时,再赏你一千金,两百亩田。如今先由我替你管,到时便交你。”
青头惊呆了,醒神接过如意,摸了两下,噗通跪地,朝皇陵所在的西北方向磕了几个头,忽然,放声大哭,哭声惊动了外头的絮雨,和贺氏烛儿等人急忙一道奔来,见他坐在地上,怀中抱着一柄如意,哭得如丧考妣,满脸都是鼻涕眼泪,裴冀宁王和崔道嗣也都面露戚色,裴萧元沉默不动,不禁吃惊,问是怎么一回事。
“圣人!圣人……他老人家对我太好啦!都要走了,他竟还记得我!”
青头呜呜了几声,又抱着如意,伤心地嚎啕不停。
裴萧元到她近旁,低声将方才裴冀之言复述一遍。絮雨意外之余,心中不禁也涌出几分伤感之情,但很快,对着青头笑道:“我阿耶赏你,是想叫你欢喜的。你哭得惊天动地,万一吵到了他。”
青头一想也是,这才破涕为笑,抹泪从地上爬起,小心翼翼地将如意放回匣中,紧紧抱在怀中。絮雨便将裴冀几人请了出来。
家宴设在后园一竹亭之畔,众人依照份位绕席案围坐,贺氏带着胡女等人在一旁侍应。小虎儿在几个长辈的膝怀里爬来爬去,大人谈天说地,他便夹在中间,睁着两只黑葡萄似的大眼睛,看看这个,看看那个,时不时也咿咿呀呀地嚷上几声,好叫人都看向自己。这不甘寂寞的可爱模样,实在叫人忍俊不禁,一晚上,裴冀抱着他,都不知亲了多少下。
在欢愉的气氛里,酒席过半,崔道嗣趁了酒意,豪兴大发,以箸为杵,以坛为缶,为外甥和甥妇二人吟一曲他当场作的凤凰赋,为二人送行。
赋毕,絮雨和裴萧元向他敬酒致谢。小胡女半懂不懂,然而双目凝望,一眨不眨望着,满脸崇拜之情。崔道嗣趁着酒兴,又请裴冀也抚一曲,以不负今宵。裴冀欣然应许,命人取来古琴,架于竹丛之下,略一思忖,奏动一曲。
絮雨听出,他所奏的,正是猗兰操。
月明风清,竹影婆娑,不时有玉兰的幽香随了夜风送至。琴声和着竹叶沙沙之声,幽旷而清远。小虎儿也玩累了,被小胡女抱在怀中,在她温柔的轻轻拍背里,香甜睡去。
絮雨静聆琴曲,不由记起裴萧元作诗的旧事。记得当时,他因诗里引用此曲开罪了阿耶,惹他大为光火。而今时光荏苒,高堂已去,昔日那位叫她费心猜度心思的郎君,则变作了她的爱人。
她一时感慨,不由望了过去,恰遇到了他正静静望着自己的两道目光。
抚琴声中,二人四目相交,暗暗相互凝望。无须言语,便知此刻彼此心中灵犀,到底为何而动。
“君子之伤,君子之守。”
琴声渐悄,余音散尽,宁王感叹一声。
崔道嗣不言。
经此大变,他早就想开。名臣良将,终埋邙山。金马玉堂,不过尔尔。若非新帝登基,不合时宜,他说不定便上奏一本,辞官归往故里。往后碧涧流泉,悠然南山,岂不比在朝廷来得舒心。
裴冀自曲声里睁目,见席间无声,哑然失笑,起身自斟了一杯,“怪我,今夜乐宴,曲子不对,搅扰兴致。我自罚一杯!”
宁王此时端起面前酒樽,起身向着老友深深作揖:“你多年前起便求拂衣高谢,然而时至今日,仍是未能归老河东。这一杯酒,当我敬你才是!”说罢,一口饮尽。
伯父终还是应先帝的安排,回归庙堂。少帝倚重于他,往后至少数年之内,他必万机繁委,劬劳庶政。
裴萧元又想起了两年前,他决定应召入京的那个夜晚。此刻,再回想伯父当时和他说过的每一句话,原来皆是苦心。
他感慨之余,想到分离又是在即,不禁也是黯然。
裴冀环顾众人,朗声而笑:“陛下聪慧而仁爱。以我残迈之身,仍能得用,是我之幸。岂不闻‘落日心犹壮’,‘老骥思千里’?”
“是极是极!”崔道嗣连声附和,席间气氛很快又转为欢畅。
是夜,灯火一直张到三更,众人方尽兴罢宴。宁王和崔道嗣饮得大醉,连坐骑也坐不稳,便都宿在了裴冀家中。
絮雨和裴萧元辞别裴冀。
就要分别,两人都极不舍。
“伯父——”
裴萧元才开口,便被裴冀截断了。他上前,扶起向自己下拜的二人。
“放心,你们的记挂,伯父都知道。往后必会照应好自己。你二人出京在即,那些堂皇的话,伯父便不说了。只一点,去了那里,比不了长安繁华。萧元也就罢了,皮糙肉厚,也长在那里,过去了,如去又一故乡而已。只是嫮儿,”他转向絮雨,“以你身份之尊,却要跟他同行,实在委屈了你……”
阿耶已去,在絮雨的心里,裴冀和阿公便是世上最亲的两位尊长。闻言不禁感动,红了眼圈,语带哽咽:“我什么都不怕,更不委屈。只要伯父你一切安好,我和郎君去哪里都是好的!”
裴冀怜惜地轻轻拍她后背,一面安慰,一面笑着叹道:“当初你刚去甘凉我那里,我便想,我裴家祖上是如何积的德,才佑萧元得如此一位佳妇。后来事情不成,伯父表面看着无事,还劝你勿往心里去,实则想着这么好的女娃,做不成我裴家妇了,心里猫抓一样,只恨自家侄儿无用。如今伯父愿望成真了——”
他又看向裴萧元,提高声量:“往后你若敢叫嫮儿受半点委屈,叫伯父知道,家法伺候,饶不了你!”
裴萧元见她也扭头过来睨视着自己。乌溜溜一双眼眸里,满是恃宠而骄的神气。忍着笑意,作出严肃的样子,应是。
裴冀这才作罢。他也是有些醉了。含笑看着面前的一双璧人,叫二人回去。两人便再三请托贺氏照管好伯父,最后抱回裹在襁褓里睡得正香的小虎儿,依依而去。
裴萧元今夜陪三个长者喝酒,喝得自然不会少。半道便不胜酒力,只得弃马,和她同车而坐。
絮雨信以为真,将原本抱睡的儿子放到一旁,伸手搀他。不料,才弯腰,吃力地扶了他沉重的身躯坐下,他长臂一伸,将她卷抱起来,放她坐到他的腿上。接着,也不管她如何反对,或是嫌弃他呼吸里的酒气,他一只手摸来,将她脸捏住,带着令她转脸朝向他,接着,深深吻住了她。
絮雨全无防备,被他亲得差点断了气,最后才得以夺回呼吸,靠在了他的怀里。
“你不是说醉了吗?”她实在不懂他,好好的,怎突然在路上就非要亲她不可。她抱怨,连大声都不敢,唯恐被车外的青头等人听到了。
“骗子!”有些气不过,她又叱了他一声。
他仿佛在她头顶上笑出了声,在她半觉甜蜜半是恼火之时,他俯面下来,耳语道:“我想亲你。方才伯父教训我,我便想亲了。”
絮雨一顿,仰面,对上他那带了几分醉意似的深邃眼眸,不禁心跳加快。
“我才不信!”她口是心非。
“是真的。”
一定是他今夜喝醉了的缘故,他竟敢用最正经的语调,对她说着最撩拨的话。
“方才伯父训我时,我见你对我好似颇为不满,我便又想起,你晨间说我是你见过的最好看的男子,日暮又骂我不是好东西。”
“公主,到底要我如何,你才能满意?”
“我怕家法伺候……”
最后,在他这催眠般的低低言语声里,她心醉神迷,浑身酥软,全无抵抗之力,只能睁大眼睛,看着他,缓缓地再次朝她压下脸来,又一次含住了她的唇。
这个夜晚,永宁宅的那一张香木床上,挂着一张应了春暖而换的轻纱帐。也不知是因这张来自西市的如若云霞的万钱帐,还是二人皆是半醺的缘故,竟格外畅快。一直纠缠到下半夜,方平静了下来。
他在她的身上耗尽了这天最后的一点精力,沉沉睡去。她贴靠着他,闭了眼,将也要睡去时,脑海里,朦朦胧胧地浮出了一道倩影。
她的阿姐。
这个宁静的夜晚,于她而言,应当会是无眠。
第165章
三更早已过了,夜漏声残,卫茵娘心事重重,徘徊无眠。
对厢的灯火,也亮了大半夜了。一窗的孤光浮于暗夜,透过庭院春树新发的繁枝和浓叶,漏出点点细碎的影,沉默而安静,便如居在窗后的那个女子。
来此养病的日子里,卫茵娘和她偶会相互递送些如春糕、新茶之类的小食,除此,并无过多交集。
没有一段难言心事的人,是不会将青春圈留在这座道观里的。她只知,对面女子也和她一样,有着相似的出身,许久前便来了这里独居。但又与自己不同,她还有母亲和兄弟,在长安的家,如今应当又兴旺了起来,并且,近来隔三差五,时常有人来此寻她,劝她归家,令这原本早晚如同古井的院落多了几分杂扰。然而她却平静无波,始终不见任何改变。
卫茵娘停在了那一窗灯火之前。
王贞风深夜不眠,是在收拾架上的书卷。透过半开的窗,卫茵娘看到一些已被收好,整齐地归在书箱里。仿佛预备搬走。
她一怔。
王贞风隔窗,笑着解释:“你前几日,不是问过我,为何还不归家吗?我过些时候,便要回了。睡不着便胡乱先收拾些,省得到时忙乱。”
卫茵娘从这意外的消息里醒神过来,压了自己心中的愁绪,由衷道贺。
“没什么可道贺的。”她道,“只是我遇到了一个郎君,自言对我有着真心。我感念君心,愿意去赌。有什么关系呢?我听闻,黄河也有澄清时,岂可人无否极泰来日?最坏的结果,想来,也坏不过昨日了。”
“我们女子活在世上,也要往前去的。”
“卫阿姐,你说是吗?”
卫茵娘望着窗里继续整理书卷的身影,不由地定住了。
一辆来接人的碧油车,静静停在道观后门的路口边。它不知是昨夜何时来的,天亮,便见它已等在了那里。
平旦的三千道晨鼓声落下。黄昏的三千道暮鼓声又响起。
开远门外潏水桥下,立着一名男子,他正当壮年,体格昂藏,风吹动他黑色幞头后系的巾带,蹀躞带上,斜插一柄护身的短刀。
这是即将离开长安的远行人的装扮。
袁值从早起,等到了此刻。
城中随晚风隐隐送来的暮鼓之声,道道催急。伊人始终不见身影。希望的火苗随鼓声流逝,终不可抑制地坍缩,直至最后,彻底地熄冷了下去。
鼓声将歇,暮色四合。
约定的最后一刻,无法阻挡地来临了。
他终还是等不到她。
一个原本从来到人世开始,子子孙孙便永入奴籍的人,何来的胆气,希冀能够得到她的怜悯和垂青。纵然堕入尘泥,她依旧是卫府的女儿,绝世的佳人。曾经发生在她身上的所有的不幸,都不过是命运摧残,颠倒了她的世界而已。
跟了他走,于她而言,大约才是真正自甘堕落的开始。
如此的结果,本也在他预料之中。
最后一道暮鼓声尽,天昏黑了。随从也已照他吩咐,于此时刻,人马齐集在桥的对岸。
他该上路。人皆有命数。不该得的,便不能想。
他的前半生,活给了这座名为长安的城,然而,繁华和他无关。他是繁华之下不能为人所知的扭曲和阴暗。而她,便是他在那个世界里的唯一的绮丽之梦。
结束了。今日起,他又将开始新的效命。那便是他余生存在的全部意义了。
他自侍从手里默默接过马缰,牵马,当转身走上桥时,停了一下,缓缓地转过了头,最后,再望一眼这个他依然还是留有一缕怀念的世界。
一辆碧油车,从长安的方向,沿着驿道,正往桥头行来。很快,驭人将车赶到了水边。
车停了,厢门开启,从门后弯腰下来了一名戴着帷帽的杏衣女郎。女郎挽着一只行囊,走过生满青青水草的埠头,停在了桥头之下。
晚风为亲芳泽,妄肆地掀开了女郎帷帽周围垂下的面纱,将那一张他梦中的容颜显露了出来。
卫茵娘抬目,看着对面,那牵马停在桥上、回首定望着自己的汉子。
“是我来迟,误君行程?”
她的面容因了紧张而微泛苍白之色,然而颧颊上,却又浮出一层不同寻常的淡淡的红晕。
她这一生,从家破之后,从来便是随波逐流,从未想过,竟也如此疯狂。在王家贞风娘子的目送之下,她真的登上了那辆等待她的车,来到了这里。
袁值蓦然转身,疾步下桥,向她迎去。
“不迟。我已等你许久。只要你来,永远也不会迟。”
他深深地凝视着她,极力抑制着自己的狂喜之情,唯恐惊吓了她。答完,他伸出手,掌心向她,停在了她的面前。
她垂了眸,又抬眸,将她一只柔荑,慢慢放在他的掌上。
“那么,我们走了。”
发哑的声说出这一句话,他倏然收掌,紧紧握住掌中那一只指在微微发凉的手。
接着,在她发出的一道低低惊呼声里中,袁值将她一把抱起,无需她自己再多行半步的路,送她来到了停在桥那头的车前。
如世上最珍贵的宝,他将面颊红晕更甚的卫茵娘放入车厢,待她坐定,为她闭合了门,随即,自己上马。
“出发!”
他喝一声,紧护着身畔载着丽人的马车,领随从西去。一行人马,消失在了苍苍的暮色之中。
暮鼓声定,观门将闭。
又一长夜降临了。
婢女立在道观的后门旁,看着那一辆碧油车接走人,往不知哪里的方向去了,转过脸,望向身旁的女子。
“娘子,书都归箱完毕了。书坊的人也说好了,明日叫人过来拿走。”婢女想了起来,说道。
贞风娘子来此之后,最大的消遣,便是买书读书。时日长久,书积得满墙,屋中如今已无多余之地,遂将不再读的挑出,作价转给东市书坊,叫投缘的读书之人买去,总胜过积在此处作了蠹虫之粮。
碧油车已去了,王贞风唇畔的笑意却仍未褪尽,眼角,也依旧带着淡淡的红痕。那不是悲伤,是为茵娘而生出的共情的感触。
“卫家娘子都走了,娘子你还不回家吗?”
见她不答,婢女又如此问了一声。
这个相同的疑惑,卫茵娘也曾问过她。
她并不知道,自己和她,不尽然相同。
得识过了世上最好的文章,那些庸文和俗字,便再也无法入目了。
这是她的幸,也是她的不幸。
但,昨夜她对茵娘说的那一番话,也并非全然只是为了能够令她可以攒够迈出脚步的勇气。
待到她将心中的那一抹身影彻底抹平,待到她也遇到一个值得她如茵娘一样去赌一赌的人。
那个时候,便是她的归家之日。
天地之德,平分于四时;皇王之道,效法天德,教化万物。
阿史那正式入朝参拜新帝,并立下誓言,永不背叛。新帝秉先帝之德,对其加以册封,赐下信物与狼头纛鼓。就此,他正式成为大汗。王帐四境,有敢叛逆,便是圣朝之敌,必将兴兵而灭之。
他留长安的日子不长。
在抵达当日去往南山卢家求见无果过后,他又另外尝试过几次,期望求得她父母的谅解,然而皆是无果。他明白了,不可能求得谅解,更不可能,再亲眼得见她一面了。
这应当也是他很快便结束各种事务,出京北归的一个原因。
他离去的那日,靖北侯与至尊大长公主二人也将去往皇陵,为先帝和昭德皇后守陵三日,守陵完毕,夫妇便正式出京。正是同路,一道行至渭桥之畔。
裴萧元压不下对承平的同情之心,碍于絮雨在旁,不敢过于表现。毕竟他此前铸错过甚,荒唐得厉害。朝堂事,尚有挽回余地,可修复如故,然而涉及男女事,便不同了。面对这自古以来圣贤也无解的天下第一难题,他自己也才勉强趟河上了岸而已,能开解得了承平什么。
况且,就算他看到了承平的痛悔之心,又有何用。愿意信他者,世上除己之外,恐怕再无第二人了。
事已至此,他也只能希冀承平放下,免得困扰过度。毕竟,文君已是将他彻底忘记,不放,又能如何。
好在承平也是潇洒之人,今日一扫颓态,谈笑风生,裴萧元这才稍放下些心,趁絮雨在他身后看不见,暗握了下承平的手,靠过去些,低声道:“你先回吧。我很快也去。到了那边,你若无聊,想寻我喝酒,叫人传信来便可,我找机会出去。”
此应当便是男人间能给予的最大的支持了。
承平窥了眼絮雨,知她如今因文君的缘故,对自己极不待见,感激地点头。
絮雨早将这二人背着自己的私活看得一清二楚,干脆往后退了些,省得说话还要偷偷摸摸,竟好像她不许一样。
承平看见,是个精明人,忙笑着朝她作了个揖,随即对裴萧元道:“你与大长公主另有要事,不好耽搁,送我到此便可。我先去了!”
裴萧元望皇陵的方向,颔首,最后叮嘱,叫他路上自己一个人切勿滥饮,多醉伤身。承平笑着应下,旋即领随从过桥,往北而去。
他起初放马而奔,走出去一二里地,坐骑的马蹄渐缓,他面上本显露的余笑也慢慢消失。
马蹄彻底停了下来,他转过头。
随行的施咄顺他目光望去,见他似在遥望远方一片不知为何的野林,等待片刻,正欲相询,听他忽然开口道:“我去去便回。你们在此等着,勿跟我!”
不待施咄等人回应,他已掉转马头而去。施咄赶忙追马回到渭桥,看见他已是下了桥,疾驰而去,转眼只剩一道背影,无奈遵命等在了原地。
承平独自骑马,下了一片茵茵芳草间缀着杂花的野陂之地,趟过一条流水淙淙浅没马蹄的石溪,来到那一片他方远望的野林。
他下马,终于寻到一株樱桃花树,停下了脚步。
风过,樱桃花瓣落,如下起了一场急雨。
他仰头望着面前纷纷的花雨,在树前定立良久,终于,慢慢转身,待上路而去,此时,伴着一阵瑟瑟的清脆铃声,一匹枣红马从小道上岔入了野林,出现在承平的视线里。
红马脖系金铃,背覆锦鞍,上面坐了一名黄衣红裙的少女,鲜艳胜过春日里的娇花,看去,像是城中出来踏春游玩的女郎,只是不知何故,竟独自一人,误入了此地。
她一路驾着红马疾驰而来,到了近前,看见承平,慢慢停下了马,展眸凝睇。
女郎身影出现的刹那,承平的心便激狂而跳,直以为是在梦中,不敢相信,直到女郎停马在樱桃花树之前,他才终于回神,知不是梦,狂喜,正待迈步向这来到了他面前的女郎走去,忽然,从她方才来的方向,又急急地追来一人,是作男装打扮的李婉婉。她前些天也去了南山的卢家别院,今日和卢文君踏春游玩,纵情放马,不知不觉,闯来这里。
“文君!勿跑这么快!当心摔下来……”
李婉婉追上,见卢文君已停了马,松气,忙一口气追上。
“哎呦,我汗都出了!你居然跑得如此快!你不热吗?别跑了!咱们都走这么远了!这里是哪里,我都分不出来了,好在风景不错,咱们找个地方,先歇一歇——”
李婉婉一面说话,一面脱帽,朝自己布着汗珠的脸扇风。忽然,她的声音戛然止住。
她扭着脸,瞪大眼,看着前方不远之外那个立在樱桃花树旁的年轻男子。那人穿件蓝底镶金色边的翻领织锦胡袍,正是杀千刀的胡儿承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