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平冷冷收回目光,自顾又沉默了片刻,忽然再次大笑,转向周围众人道:“都愣着作甚?饮酒!今夜不醉不散!”
众人见他依然兴致勃勃,自然无不尊言,很快,鼓点再起,舞姬踏鼓继续起舞,筵席里又传出阵阵呼笑之声。
崔道嗣吁了口气,暗道好险,再坐片刻,朝承平行礼,称自己不胜酒力。承平也不留他,随意拂了拂手,自顾继续饮酒,崔道嗣正待退下,这时,外面又有人飞奔入内,手中高托一只不过指长的小竹筒,跪报说,方才城门口飞停来一只青隼,有人认出是他从前养的那只,在它脚上发现此筒,解下后,本想将青隼也一并捉住,却被它飞走了。
全场再次安静了下来,崔道嗣也停了步,转头看着,只见承平面色变了数下。侍从将信筒转上。他接过,用匕首挑开封印,旋开,从里面倒出一枚卷起的纸条,展开看了一眼,定了片刻,唇角轻轻勾了一勾,慢慢地,在掌心里,将那纸条捏成了团,又随手丢在了地上。
“都看我作甚?”他抬起头,若无其事笑道,“继续!”
他话音落下,筵席里再次热闹起来。
崔道嗣从地上的那个纸团上收回目光,低头也退了出去。
夜渐深,筵席里许多人已然醉酒,开始搂着得赐的舞姬辞拜承平,相继离去,承平无不应允,自己胡乱趴卧在了榻上,若也醉睡而去。
这时,施咄从外疾步入内,走到承平榻前,低声说道:“李猛连夜赶到,求见大汗,人此刻就在外头。”
承平眼皮微微动了一下:“他来何事?”
“光明城一带此前驻有北上的西蕃主力,约十余万人马。近日河西军应是受大彻解围鼓舞,夺回此前被西蕃占的几处戍点,有河西大军正也往光明城开去,应是大战在即。他连夜赶来,想必和此事有关。”
承平慢慢睁眼,翻身而坐,淡淡道:“今夜当真热闹,全凑一起来了。人既到,那就叫进来,看看说些什么。”
很快,李猛大步而入,朝着承平行礼。承平笑道:“上回在我这里吃了个亏,你家主人莫非是怀恨在心,故此次特意派你来讨债?”
李猛恭然道:“大汗言重。陛下岂是如此计较之人。人人皆有不足以为外人所道的难处,无论大汗从前如何,都是过去的事了。陛下此番派我前来,是表达心愿,再与大汗合作。”
“哦,如何个合作法?”承平目光微动,问道。
“西蕃军很快应便会与河西军大战于光明城一带,陛下希望到时,大汗能对河西同时发起进攻。你放心,只要战事顺利,朝中自有人主事,陛下成事,则从前允诺一概作数。另外,也想向大汗借些粮草,以度目下难关。新的粮道即将开通,一旦开了,双倍偿还。另外,为表诚意,先行献上黄金珠宝五箱,美人十名,请大汗笑纳。”
他说完,门外一队随从抬了五口沉重木箱入内,放在地上,又有十位美人跟进。美人身缠绫罗,皆为绝色,打开箱盖,霎时珠光映目,宝气四射,人面和宝辉两相映照,试问,世上谁人能不动心?
承平走到箱前,随手抓了一把,看着金玉和珍珠自指缝里如雨般落下,一笑:“李延这回倒是下了几分本钱,不再只是一句空头话了。只是,倘我答应下来,这次也真的助他成事,他就不担心养虎为患,日后引狼入室,叫他李家天下难安?”
李猛道:“天下熙攘往来,不过一个利字,总是能寻到合适的解决法子,能叫天下安定,大汗也会满意。退一万步说,若真有那样一日,不可收拾,则说明大汗才是这天下的真命天子,他让位退贤,也无不可。”
“好一个也无不可!你家主人当真是胸襟宽阔!”承平哈哈大笑,笑完,沉吟片刻,慢慢道:“我考虑一番,明早答复。”
李猛目露微微喜色:“无妨!多谢大汗——”
他话音未落,方才并未走远,得知动静不对又回来的崔道嗣再也忍不住,自门外大步而入,朝着承平道:“大汗!千万不可听信此人之言!似李延这等乱臣,不过是跳梁小丑,蝇营狗苟,最多猖狂一时,怎可能奸计得逞?如今他说得再好听,也不过是水中月镜中花!况且,他许你如此好处,不知又许那何利陀为何!指不定到时候就等着你二人相争,他渔翁得利!大汗万万不可上当!反观裴家二郎,陷入如此绝境,竟也能安然脱困,这不是吉人天相,得上苍相助,又是什么?你在长安也曾居留多时,圣人英明神武,公主深明大义,极得人心,你不是不知,今非昔比,长安不是那么好拿的!大汗你与二郎又是好友,你这就休兵止戈,我愿当个中间人,回朝替你转圜。你放心,朝廷一向怀德施仁,只要你真心悔悟,过往如何,一笔勾销,朝廷绝不至于降罪——”
李猛神色极是阴沉,突然拔刀,朝崔道嗣当胸刺去,怒道:“你竟敢挑拨离间,大放厥词!我这就先替大汗杀了你!”
崔道嗣眼睁睁看着那刀光朝着自己掠来,唬得不轻,躲又躲不开,正闭目待死,幸而此时,面门一阵风过,耳边响起“铛”的一道兵器相格之声,睁开眼,见施咄拔刀,替他挡了李猛的刀。
“放肆!”施咄道,“他如今是我王帐之人,便是要杀,也轮不到你!”
李猛一怔,随即收刀,垂头请罪。
承平转向崔道嗣,冷冷道:“你不是走了吗?怎又回来了?我可不是你那好外甥,听你啰嗦。你再多说一句,我便割了你舌!”
崔道嗣口唇一凉,登时闭口,顿了一顿,又连声赔罪,说自己方才喝多了酒,胡言乱语,不知所云。
“大汗要是不怪……我,我这就真去休息了……”他陪着笑,小心地道。
承平蹙了蹙眉。崔道嗣知是许可,忙转身退出,到了门外,擦去额头冷汗,定了定还在砰砰乱跳的心,略略偷看一眼身后,便匆忙回往自己住的地方。
承平赐他的那个年轻侍妾自然也是狼庭女子,既作侍奉,也为监视。但女子性情柔顺,又仰慕他的来历和学识风度,更感激他体贴相待,房中不像别的男子那样粗暴,遂死心塌地,一心相从,平常从不向人报告他的异常之举。
人非草木,处这么久,崔道嗣也不忍下狠手,等到半夜,待女人被他哄睡着,拿东西塞了她嘴,再用绳子绑住,狠下心肠不看她惊醒后流泪恳求的伤心模样,改扮作狼庭之人,溜出门,在一个百户的带领下,绕开巡逻的岗哨,悄然来到了戍城的一扇偏门之外。
他此行北上,本带了数百人马,一番折腾,如今只剩十来个了。得到消息,都已等在这里。
他早就谋划逃走,一直在物色合适的相帮之人,几个月前,终于叫他遇到一个从前认识裴萧元的百户长,凭着口才摇鼓唇舌,说动对方,答应协助并护送自己逃走,去投奔他的外甥。本就打算近日择时行动,今夜发生了如此多的事,那用青隼传信之人,承平能瞒别人,怎逃得过他的观察,断定十有八九,应当就是外甥裴萧元的信。然而从承平反应来看,显然,他是要和圣朝为敌到底了。更不用说,加上李猛到来。
今夜再不逃回去,接下来两军真若交战,自己会成外甥掣肘不说,更怕河西军防备不全,到时再次腹背受敌。
崔道嗣目光扫了眼随从,正待上马出逃,突然目光一定,又看了一圈众人,不禁后脑发凉,不详之感骤然涌上心头。
“小郎君呢?”
他问道。
月前,家主在狼庭里遇到一个流浪“少年”,带了回来,等洗干净脸,众人认出来人身份,无不惊呆。家主对此更是烦恼,然而送又送不走,只能暂时以仆从身份将人藏在身边,叮嘱不可随意走动。
今夜逃走,她那里早早便通知了,当时她并无任何异样,沉默以对。因她平常也是如此,众人不以为异。
万万没有想到,她竟没有出来!
戍城的筵堂之中,承平将最后剩的几名舞姬和侍从全部屏退,独自仰在坐榻之上,闭目了良久,他睁眼转面,盯着地上那一团捏皱的信。
他慢慢起身,探臂捡了回来,展开又看片刻,仿佛终于下定什么决心似的倏然起了身,披上衣裳,待要迈步,又停下,回头望了眼搁在案头的刀,一把抓起,紧紧攥住,随即大步而去。
子夜,他纵马来到距黄沙戍数里外的一片荒坡脚下,下了马,朝坡上走了段路。
慢慢地,他停了脚步。
塞外的寒月,静静照在黑夜里的一片背阴坡腰之上,雪面泛着滑冷的银光。
在银光的尽头里,静静立着一道身影,仿佛已经来了很久。
“裴二,你胆子果然还是那么大。你我已成死敌,你却将你位置如实相告,你当真不怕我派人围你?”
“怕与不怕,于我并无区别。这一趟我必须要来。”裴萧元应道。
“你还寻我,到底何事?”承平撇了撇唇,“崔道嗣是在我这里,我未伤他一分一毫。只要他别再念叨我不爱听的话,我便不会动他。你不会是想和他一样,想来劝我投向朝廷的吧?倘若真的如此,我劝你不必多说,省得空费口舌。”
“李延是否派人再来联络你了?”裴萧元忽然迈步,朝他缓缓走来,问道,靴履在这个万籁俱寂的子夜时分,落在从未曾有人到过的这片积雪地,发出一道道低微却又清晰的踏雪之声。
承平沉默,没有应答。
裴萧元停在了距他数步外的对面。
“你可以不投朝廷,倘你不愿,我绝不勉强。但听我一句,不要再和李延再有任何的勾连。”月光落在他清冷的脸上,他凝视着对面的昔日好友,说道。
“你凭什么认为我会听你的?”承平微微扭了下唇角。
“当日是我放你走的。”
他顿了一下。
“是人便会犯错,我也是如此,我犯下的错,不会比你少。但相同的错,不可一犯再犯。如今你若再与李延等人勾连,做出累我将士性命之事,哪怕是多牺牲一个,你以为我还会容你?”
“今夜你若再不听劝,就此罢手掉头,则不是你死,便是我亡。”裴萧元冷冷说道。
承平看了他片刻,忽然笑了起来,轻轻点了点头。
“知道吗?”他悠悠道,“在我知晓你如何脱出围城之时,除了敬意,我在想,若换做是我,我绝不会掉头逃跑。能与你这样的人同归于尽,一道葬身雪山之底,也是一件刺激之事,死了也值。”
他抽刀。
“但是裴萧元,你想杀死我,也没那么容易。”他说道。
裴萧元看着他提刀慢慢走来,在他到了面前,猛朝自己挥刀砍来之际,抽刀,一下将对面那正劈下的锋刃,挡在了脸前。
刀光如冰冷的一汪早春之水,从各自的眼底刹时掠过。当分开后,二人不再说话,出手不复留情。
施咄带着人赶到之时,只看到两道贴身死搏的影,想射箭,又怕误伤主人,正焦急万分,忽然想到崔道嗣,急忙命人去传。
“锵”的一声,当二人再次刀刃相交,裴萧元一手猛将刀推到承平刀鞘之处,限制他挥刀后,顺势一扭,承平的刀从中断作两截。在裴萧元攻势稍缓之际,承平当即抛开断刀,另手自抬起的靴靿里抽出一柄匕首。
寒光一闪,嗤的一声,他咬牙红着眼,一刀刺向裴萧元。裴萧元避刃,然而短刀几乎是贴身而发,速度太快,依然在他的侧胸和一臂,拉出一道长口,霎时血如泉涌。
裴萧元闷哼一声,却不再停顿,一个反手,将承平那只握匕的手肘捏住,猛地发力。
伴着一道骨裂之声,承平臂骨生生扭断。在他因这巨大的痛楚而发出的一道压抑的低低□□声中,匕首掉落在地。接着,裴萧元一肘将他击倒,一膝压住他胸,又迅速反转刀柄,用铁铸的柄头,重重捶了一下他那欲待挥来的另外一臂,终于叫他双臂同时失去反抗能力,随即反折,将他牢牢制在了身下。
承平因了极大的痛楚,脸色煞白,整个人微微抖动。
裴萧元因方才的殊死搏斗,此刻也在剧烈喘息,伤处的血更是汩汩地流。
“你们再上来一步,我立刻便杀了他!”
他头也没回地道,声音有些不稳,然而杀气却浓重得令人不寒而栗。
“我死,是技不如人。你们谁也不许阻他离开。”承平用颤抖却清晰的声音,一字一字地道。
施咄看着地上的主人,面如土色,急忙挥开随从,自己扑跪到了裴萧元的身后,不住叩首求饶。
“在我被困大彻城时,你打到这里,却停了下来。为何?”待喘息稍定,裴萧元问。
承平发出一道轻轻的嘲笑声。
“裴二……”他停了一停,用尽量平静的声音道,“你不会以为我是因为你的困境才停下的吧?我的骑兵长途跋涉,他们虽然是最彪悍的战士,但毕竟不是钢铁之躯,也需休整。此处是个休整的绝好之地,如此而已。”
裴萧元沉默了一下,“承平,当初我虽错看了你,但你骨子里,是个骄傲的人。无论你是出于野心,或是打败我,还是想向朝廷复仇,我是你心里立的一个最直接的敌人。你想堂堂正正面对面和我打一场,而不是趁我陷入困境,你落井下石。因如此的胜利,也不是你想要的。这一点,你不必否认,相交多年,你的这点心性,我还是知道的。”
“你不承认也罢,总之,你未曾在那段时间继续施压,我很是感激。”
承平躺在染满了血的雪地之上,转面望着远处城墙外那片荒野地里影影绰绰的营帐的影,俄而,缓缓回脸,用带了几分僵硬的声音道:“不过是作为你当日未曾射死我的回报。早就两清了。你要杀便杀,无须多言。”他闭上了眼。
裴萧元看了他片刻,忽然又道:“世上本就诸多不公,我的仇恨,并不比你浅。你从前总劝我起事,你是知道我的,就算我真的起事,最后事成,你也不可能得到半寸不属于你们的土地,所以,你如今这般撒野,是为了报复吗?”
“恨意是双刃剑。在我被困两个月,决意效仿先父出击的那一夜,我忽然领悟了很多之前无法自解的事……”
他慢慢撒开承平,自己也坐到了一旁的雪地上。
“我不知道先父当年在出关前,知不知道背后的阴谋和真正的指使之人,但那一刻,我相信,即便他知道,他也会义无反顾。他知他当做什么,为何而做。”
“我曾因心中恨意,伤了最不该伤害的人。倘若父母地下有知,应也不愿意看到。承平,”他再次转向地上的旧日朋友。
“我无兄无弟,与你虽脾性相异,但喜你也是条汉子,故心下一直拿你当幼弟看待。仇恨可以永不放下,但是那些手无寸铁的普通人伤害到了你吗,用恨作借口,去释放心里的恶,你不该这样。”
“我最后给你一个机会,你到底退不退兵?”
承平慢慢睁开眼,歪过脸,看着他。
“我心里喜欢的女子,我得不到;喜欢我的女子,我辜负了她,也不可能再弥补了;我唯一相交的朋友,成了仇敌。我活着剩下的唯一乐趣,便是打仗,征服敌人,如今你连这个也不许我做……”
他费力地抬起那只骨裂的手臂,指着脖颈:“你照这里来吧,给我个痛快便可。”
裴萧元看了他片刻,亦早便充血发红的眼里,闪过一抹狠厉之色,他抄起雪地里的匕首,挥臂便朝他咽喉割去。
“裴郎君饶命!”施咄不顾一切地扑了上来,磕头如同捣蒜。
“郎君!”
就在这时,今夜奉他命去寻崔道嗣的何晋从远处骑马冲了过来,高声大呼。
“郎君,不好了!卢郡主人怎会在这里!她要放火烧粮库!”
何晋话音刚落,几乎是同一时刻,另个方向,先前被派去寻崔道嗣的人也骑马狂奔而来。
“大汗!不好了!崔右相跑了!有个不知哪里冒出来的女子爬上箭楼,要烧粮库!”
裴萧元吃惊不已,从雪地里霍然而起。承平也倏然睁眼,愣怔片刻过后,从地上翻身爬起,在施咄的帮助下上了一匹马,朝戍城方向疾驰而去。
当一行人赶到城中粮库前时,只闻鼻息里满是刺鼻气味,地上湿淋淋,到处都是火油。粮库前的一座箭楼上,此刻正高高立着一个作少年打扮却披头散发的少女,她的手里举着一杆火杖,熊熊火光映出她苍白而美丽的一张脸,正是丹阳郡主卢文君。
此地无敌军对垒,城中各处防备松懈,看管仓库的官吏自去喝酒睡觉了,剩两个小兵,被卢文君用她自带的迷药掺入酒里药翻,取得钥匙打开门,在仓库门的内外皆泼洒火油,随后便爬上附近一座用来瞭望的箭楼。
“郡主!”裴萧元远远冲她高声喝道。
“快下来!危险!”
“姐夫,劳烦你下回见到我公主阿姊,代我替她陪个罪,我必又叫她操心了!还有我的阿娘,我给她留书了。你再帮我托个话,叫她真的不要伤心,我今日特别欢喜,真的!”她笑应。
“文君!”承平骑马冲来,亦喊她。
“你要作甚?你快下来!”
卢文君远远地望见了他,笑得愈发甜美。
“你来了?卿月楼的那夜,你是如何对待我的?还有你求我的那次,是你自己说的,你浪荡够了,要一个约束你一生的人。我信了你,做错了事。上次之所以没杀你,是我还没看到你成叛臣,我终究还是没死心。这次你是真的背叛了你曾对我说过的话。我没法阻止,也没杀你的机会和本事了,但我咽不下这口气——”
附近已有闻讯赶来的士兵搭弓,要将她从上面射下。
“住手!住手!”
承平目呲欲裂,厉声大喝,“谁伤了她!我先杀他!”
施咄冲上去,将欲射箭之人一鞭抽开。
“文君你下来!你听话——”
“阿史那,你不是要将粮草借人,好叫他们来打我们吗?”
卢文君充耳不闻。
“你看好了!”
她话音落下,没有丝毫犹豫,将手中火把朝着仓库的门抛去,接着,纵身一跃,跳下箭楼,身影如一只断翅的小鸟,笔直自空中坠落而下。
此时无论是承平或是裴萧元,距那箭楼皆还有数丈。
裴萧元眼睁睁看着她坠落,而自己无能为力。
承平更是魂飞胆裂,在一道撕心裂肺的“文君”的高呼声中,不顾两臂之伤,奋不顾身地从马背上立起身,朝前纵身飞扑而去,然而,依旧徒劳,他重重扑倒在了地上。
正当那一具身躯将要坠地之时,突然从箭楼下方的一处阴影里冲出一道人影,那人奋不顾身,伸臂去接卢文君。
纵然卢文君身量娇小,但从十丈高的地方跃下,冲击力可想而知。
砰的一声,她依旧坠地,那人也被她压在身下,发出一道惊天动地的惨叫之声:“我的腿啊!”
几乎是与此同时,又一道骑影从箭楼下疾驰而出,朝着卢文君刚抛出的火把追去,然而那火把下落太快,他纵然已是全力追赶,探出的手掌也仍差了半臂之距。
眼看那火杖就要掉落在地,一把火延伸出去,将要烧毁粮仓中的数年积存,那人倏然甩抽手中马鞭,啪地一声,一下卷住火把,一带,便将火把高高提起,稳稳接握在了手中。
这救火之人,便是宇文峙。他接住火把,立刻调转马头,朝裴萧元点了点头,随即带着火把迅速离开粮仓,远远抛开。
而那被压下下面的人,则是崔道嗣。
这一切的发生,不过是在几个瞬息之间。
裴萧元冲到箭楼之下,看见舅父双腿被卢文君的身子压在了下面,他痛得连惨呼的力气都没了,面如金纸,一把抓住裴萧元的臂,有气没力地道:“快看看郡主!”
卢文君双目紧闭,人趴在地上,一动不动。裴萧元探了下她的鼻息,所幸微微还有几丝热气,应是昏死了过去。
他立刻高呼人拆一面门板过来,自己抱起卢文君,小心翼翼将她放了上去,随后命人将她连同舅父一并抬走就医。
“文君!”承平此时几乎已是无法站立,却仍咬牙,颤声待追,一柄剑鞘忽然探来,挡在了他的身前。
“她不愿再见你这胡儿了!休要再烦人!”
宇文峙挑眉,道了一句,随即呼叫随从,跟着前方裴萧元一行人离去。
“对了!”宇文峙骑马行了几步,忽然又回头。
“阿史那,你再听好,这话我是替公主说的。此战就算裴二郎君战死,我亦战死,朝廷哪怕失利,也只是暂时,公主她不会放弃,更不会允许你们践踏她的子民!”
他说完,丢下承平,纵马扬长而去。
一个月多后,长安初春的午后,风吹来虽还带着几分微寒,但在御花园的空气里,已仿佛能隐隐嗅到垂杨柳那嫩芽叶儿的气息了。
絮雨手中紧紧攥着刚收到的一封战报,疾奔着,几乎是冲到了紫云宫的那座大殿里。
窗户半开,明媚的午后春阳正从窗后晒入,照在设于窗边的一张锦榻之上。
她看到皇帝靠坐在榻上,抱着她的小娇儿,轻轻摇晃一只拨浪鼓。
小娇儿已四五个月大,也不知从哪天开始,忽然对抓皇帝的胡子感兴趣起来。此刻咯咯笑着,又伸出一只小肉手,一把揪住皇帝胡子不放,力道竟还不小。
“哎呦!这可不兴啊!”
这一年来,皇帝须发日益稀落,每次梳头,老宫监都要小心谨慎。见状,笑着上去,轻声哄娃娃松手。
“别吵,他喜欢就让他抓,别吓到我的小乖孙!”皇帝立刻阻止。
她的小娇儿,大概是世上唯一能对她那暴躁阿耶做这种事的人了。
絮雨凝望着这一幕,不由地停靠在了槅子门旁,屏住呼吸,唯恐惊扰。
皇帝又逗弄了小娃娃片刻,忽然,慢慢地问:“是有新消息了吗?”
“是。光明城决战,我朝雄师大胜。”
“另外,阿史那在大战前,撤退了。”她又说道。
皇帝将小娃轻轻放在榻上,任他抓着自己手指,不停地舞动小手踹着小脚。他的神情看起来,并无多少喜悦。
“裴家那小子呢?整日打打杀杀,除了手指缺了,别的,没再少吧?”皇帝闭目了片刻,再问。
“应当没少吧!”絮雨应。
“你告诉他,你生的是小娇儿了吗?”皇帝又问,手掌爱怜地抚摸了下小娃那肉嘟嘟的小脸。
“不曾。”她应。
皇帝那手微微一顿。
“与他只议朝廷公事,无私信往来。”
她的双目望向窗外的一片晴空,用平淡的声音,说道。
第142章
黄昏的原野,厮杀的风啸渐渐平息。堆叠的尸首,卸弃的盔甲,翻折的旗帜,污血将积雪的大地染作了斑驳赤红的颜色。烽烟尚未熄灭,在滚滚的烟柱间,便有秃鹫迫不及待地从四面八方赶来,盘旋在这片布满了冲天血气的天空之下。
发生在光明城外旷野里的这场大战,刚刚结束。
战前,大彻城围的失败,便已成为了笼罩在西蕃叛军头顶上的浓重乌云。压力不仅是因夺回粮道希望破灭,更来自于那一场破解围城之战本身。
倘若说,几年前那一场边境的战事,还不足以叫那个刚崭露头角的年轻人的名字传遍河西南北,那么经过那一夜,这个名字,不但捍卫“战神后裔”四字的荣光,成为了边军交口传扬的新一代传奇,人人竞相以追随为荣,在西蕃军中,同样不胫而走,人尽皆知。关于他如何领着八百勇士于万人营中横突纵杀,不可阻挡,又是如何能够召唤神力为己所用,传得沸沸扬扬,到了后来,他的名字,俨然已是变作了不可战胜的巨大的阴影。
夕阳如血,他浑身亦染了一层又一层的血。这是他第一次真正统领大军并率将士力战疆场之时,一个又一个的敌人在他对面倒下时所呈的见证和献的供奉。
主战场的厮杀在午后便已见分晓,何利陀获悉李虎竟已悄然走脱,知势不妙,慌忙带着残余亲信西遁。战前已攻下中都随后奔赴来此协战的贺都誓要亲手捉拿背叛自己的人。
此刻,当前方地平线的夕阳尽头里出现大队调转归来的战马的影,骑影欢腾,先遣士兵来报,贺都斩杀何利陀,割下人头,拟带到长安的献俘礼上敬献给圣人和公主,方沉寂下来的战场,响起了将士们一浪高过一浪的欢呼之声。
李延始终未曾露过面,李猛也早早脱身逃走,固然是不小的遗憾,但这一场历时一年多的漫长战事,终于能够宣告结束了。
十几个月,酷暑和严冬轮回,日日夜夜在生和死的线上游走,伙伴昨日还在,今朝埋骨黄沙。终于活到这一刻了,谁不思家,不想见亲人和所爱之人的面?
裴萧元手掌上的缠布已被血染透,滑得几乎握不稳刀了。他也在笑,一边低头解着血布,一边听着将他簇拥在中间的将士所发的欢庆之声,微微吁气之余,忽然,心头又莫名浮上一层淡淡的惆怅和情怯之感。
这种感觉,一直持续到了半个月后,他抵达威远郡。
行军总管令狐恭在此前指挥作战时被流箭所伤,当时裴萧元还被困于围城,河西两面同时遭到攻击,令狐恭压力空前。幸是早年从裴冀帐下出身的老将,经验丰富,调度有方,支撑到了裴萧元脱困和他汇合,大战胜利,方彻底松懈下来,倒下安心休养。
这些时日以来,裴萧元实际在代令狐恭履总管之事,战后抚恤伤亡,安排将士休整,招抚因战而走的当地边民。事情件件琐碎,却哪一件都耽误不得。忙碌了半个月,终于得闲,前来探望他的舅父崔道嗣。
照令狐恭的安排,本要将崔道嗣接到节度使府里养伤,崔道嗣却再三婉拒,裴萧元此前便安排人将他送到了近旁的威远城安顿下来,暂居在郡守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