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山青黛—— by蓬莱客
蓬莱客  发于:2023年11月0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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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耻辱,甚或胜过坐地困死。
在一阵死寂过后,一人忽然说道:“我愿领部下继续留守此地,守到最后一人。不死不休!”
发话之人,是方才一直默不作声的何晋。
他话音落下,陈绍顾十二刘勃等人也纷纷跟着起身,向着座上的裴萧元表态:“我等皆愿同守!”
方才那些要求杀出城的原州将领相互对望几眼,迟疑了下,慢慢闭口,沉默了下去。
董公复也不再说话了,很快,所有人的目光又都集向座上那位方才一直在静观众人争辩的年轻的主将。
裴萧元示意何晋等人坐下,终于开口。
“死守到最后一人,为不得已而为之。我与董刺史商议了一个计划,以最小的代价,叫尽可能多的将士突围,与此同时,彻底断掉这条粮道。”
他的话音落下,帐中起了一阵骚动。不止原州众人,何晋陈绍等亦是面露讶色,相互对望了几眼。
倘若计划真成,主力保住,等到西蕃军被迫绕行,再开辟出新的粮道,恐怕至少也是一二个月后的事了。
“都督,到底是何计划?”顾十二按捺不住高声追问。
裴萧元拿起案头的剑,走到了众人中间,拔剑,用剑尖在地上划了一副地形简图。
“大彻城名为城,实夹在山围之中如同关卡,且只一道出口。派一支人马,夜半突入敌营,叫他们以为我们是在全力突围,将他们尽量多的人马引入此地——”
他的剑尖在地上那座城池的近旁划出两座山峰,最后,重重一顿,插在了两山中间的位置上。
“此处是两山之间的一段峡谷,距大彻城四五里远,是从中都抵达大彻城的必经之道。倘若这个时候,两山山头积雪崩塌,这种地形之下,全部人,无一例外,必将覆葬雪下,不可能逃走,并且,此道也将彻底堵死,再无后顾之忧。”
他抬眼,望向吃惊的众人。
“雪崩声势巨怖,若阵阵天雷,可达数里之远。西蕃人称之为神明之怒,向来心怀恐惧,剩下的人马必心神不宁无心作战,此时便是城中其余主力趁乱杀出去的时机,搏出一条路,以最快的速度北上,按照原定路线,去和令狐大将军汇合。”
“此便是我和刺史定下的脱困之策。”
在又一阵沉寂过后,终于,一名原州将官迟疑地发声:“裴都督的计策极好。只是……只是这神明之怒……该如何恰就在那时引发?”
他的疑虑,自然也是在场其余人的想法,纷纷看他。
“几年前我在此地参战,见过数次所谓的神明之怒,规模有大有小,仔细留意过后,发觉声可引之。我在出京时,携来十几枚意外所得的姑且称之为蒺藜雷的火器,脱自道人炼丹烧炉之时的意外所得,引爆之后,威力不小,战场上固然不算实用,就算能在对面之敌刀枪送到之前将其引爆,最多也就伤附近一二人而已,但若十几枚,在雪峰谷地下一起引爆,所发的声势,足以引发一场埋葬一切的天神之怒。”
他用平静的声音解释道,此时帐内众人无不惊呆。片刻后,一道声音忽然响起,打破沉寂。
“裴都督!我愿做那先遣之人!这么好的东西,老子从前没见识过!就由我去点,死便死了,临死开个眼,我心满意足!”
发话的是列在座末的顾十二。他倏地跳了起来,攘臂高呼。
方才众人从这段平静却又散发瘆人的死亡气息的讲述里回神过后,不约而同,便都想到了这一个问题。
那先遣出城的人,必是有去无回的。就算没死在途中,地势也将决定,他们将死于这一场由自己亲手所引的天神之怒之下,葬身雪海之底,绝无逃脱可能。
此刻顾十二的一句话犹如惊醒梦中人,立刻,陈绍跟着起身。接着,刘勃发声。原州那七八位将领相互对望了几眼,慢慢地,也都相继站了起来。
“一切听凭裴都督调度!”众人纷纷如此说道。
裴萧元面带微笑:“此事极是重要,只能成,不能失手。如何杀出重围,如何引更多西蕃军葬身雪下,都需仔细斟酌安排。并非是我不信任你们,而是只有我亲自领队,叫他们看到,才能叫他们相信,城中被困之人,是真要作困兽之斗全力一搏。故先头人马,将由我亲自带队——”
“裴郎君!”陈绍大吃一惊,脱口呼了一声,迈步上前,人便跪在了他的案前。
“都督不可如此行事!卑职人微言轻,亦无多少军功,但对天发誓,只要都督将此事交我,我必完成!”
“我也是!都督你万万不可!”顾十二刘勃等人也跟着下跪阻止。
“你们谁去,到时看运气。”裴萧元道,“我是必定要去的。此事,我与刺史已是议定。”
他淡淡说道。
董公复此时终于也忍不住了,排开众人,跪在最前。
“驸马!你不能去!我愿替驸马效力!”
裴萧元从案后走来,将董公复从地上托起。
“刺史早年受过伤,腿脚想来不及我方便。”他笑道。“不是我轻视,而是万一有个闪失,计划不成,恐怕不好。”
那七八位原州将领起先还带犹疑,疑心他在作态,是要逼他们这些非嫡系将领出头,此刻再无半分怀疑,知他当真是要领队出城,率先承死,无不暗生惭愧,跟着纷纷力阻。
“不必说了!已经议定之事,不会再改。”
裴萧元走去,将方才那一把还立在地上的剑拔起,插入剑鞘。
他背对着众人,说道。
帐内又一阵静默。此时,始终不曾作声的何晋忽然上前。
“请裴都督携上卑职。当年未能与大将军同行,是卑职此生最大之遗憾。这一回,请都督赐我弥补之机。”
他向着身前这道年轻的背影恭敬下拜,郑重叩首。
裴萧元转头,看了他片刻,走来将人扶起。
“准。”
他慢慢握紧了何晋的臂,缓缓点头,说道。
出城便定在当天半夜,消息发出,群情激涌,无数人自愿跟从都督同行,最后从一群作战最为勇猛的勇士当中捉阄择出八百死士,这八百人准备完毕,饱餐过后,全部休息,以养足精神,等待今夜行动。其余人员则照计划做着辅攻和最后冲杀出城的准备,喂马,擦兵器,集中剩余的弓箭、火把,分配行动,以备今夜最后一搏。
异常紧张而忙碌的一个白天流逝,夜晚悄然降临。
围城的上空漆黑一片,死气沉沉,不见半点灯火,只城头的暗处,时不时有守夜士兵的身影经过。从外面看去,无任何异样。
裴萧元一个人伫立在漆黑无光的箭楼上。
在黑夜的暗影里,他面向着远方,双目凝视着北渊的方向,心潮起伏,难以自持。
此一刻,他在想甚,或只他自己知晓。
他又转目,眺望向另一个更远的他不可能望见的所在,便如此,在寒夜中伫立许久,终于,身影微微动了一下。
他唯恐再看下去,他刚硬的心将生出龟裂,他或将再也无法决然跨上马背去做他当做的事。
固然在他决定夜闯禁殿的一刻,他已做好今夜如此的准备。不是今夜,也将是明日,明日的明日。但,关乎她的一切,竟真的便如此戛然终止在了渭水的那一个雪夜里。他当真没有遗憾吗。
那伤指之处,似又无声地暗暗抽痛了起来。
然而,他又似在这一刻获得了新的乃至是无限的力量和勇气。因着那方向,有她和她算着日子方诞降不久的还不知是小儿或是娇女的小生命。无论远近,是咫尺天涯,是枕间可怜可爱的亲亲卿卿,是转身不再回首的陌路背影,皆是无妨。他们存在,他便如身覆战甲,只会变得比从前愈加无所畏惧,去守护安宁。
他不再看,转身,迈步下了箭楼,回到他的帐中。
已是出发在即。青头默默帮他一件件地穿着甲胄,不时偷偷看他一眼,忽然,扑跪到了地上,抱住他的靴靿,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恳求了起来:“郎君不要去了!求求郎君,放心交给别人便好。不管别的,想想公主!还有——”
他仿佛抓到一根救命稻草,抹了把眼泪和鼻涕,“郎君还不知道是小郎君还是小公主呐!郎君你就不想知道吗?公主一定已经捎信过来了!只是被阻在了原州来此的道上!郎君你再等等,再等等就能等到消息……”
他声音又慢慢消了下去,仰头看着主人。
帐中燃着一杆火杖,火光熊熊,显他面容微微苍白。他一言不发,任小厮哭求,立了片刻,自己又解了方扣好的甲衣领襟,从怀中摸出一只小袋,取出内中一只焐得比他手掌还要热的符。那符不知何故,形状残缺,似曾经历过暴力的摧残。他低头,默默望了片刻,将刻有姓名官职的符面翻转,拔出锋利匕首,于背面,一道道地錾刻了数言,完毕,拇指轻柔摩挲数遍,随即重放入袋,自青头还抱着他的两条胳膊里强行拔出腿,掀开帐帘,弯腰,走了出去。
金乌骓已在帐外的雪地里静静等他。它如天马奔腾,曾驮他无数次蹈锋饮血,今夜,它又一次地候在这里,忠诚地迎接着它的主人,等待着新的使命。
裴萧元将掌中之物放入马身挂的一只革袋之中,仔细结牢袋口,摸了摸它温驯靠来的头,接着,吩咐跟出的青头:“它交给你了。待大队出城,你便骑它。”
马儿仿佛感悟到了某种气息,再靠向他,张嘴咬他袖。他顺势抱了它颈,发冷的面脸贴靠到那雪夜里她曾贴靠过的马首上,闭目停留片刻,他摸了摸它的左耳,低低道了句回去,随即撒开。
“你将它送到公主身边罢!”
他吩咐完,不再回头,将身后那跪地呜呜咽咽的小厮丢下,从近旁另名侍从的手里接过马缰,翻身上去,催马便朝城门而去。
相思始知丝不绝。相思始知海非深。
是暂别而已。终有一天,某一个春日里,他还会和她相遇。她笼着石榴红裙,姗姗向他行来,而他,是一眼心便暗跳的那个郎君。
但愿那时,她不会怪他唐突。
仿佛是宿命,也或是冥冥里的附体,今夜,他们便是许多年前的那八百之士。八百之士,从未真正死去。所有人皆已整装完毕,赳桓立在城门之后,只待他一声令下,便将再次出城而去。
董公复带着剩下全部将士列队,肃立于道路两旁。坐骑踏着道上的泥泞和积雪,穿行其间,将士们无声地连片下跪,向着他和城门后的人行军中之礼。
“开门!”
裴萧元喝了一声。
火杖倏然大片燃起,城门渐渐开启。忽然,顾十二从道旁的列队里冲了出来,再次请求加入。
他未能中阄,跪在马前阻道。士兵拉动城门。
“何处杀敌不一样?”他淡淡道。
“长安有人等。你若再幸运一些,将来能回,去看一看她,不好吗?”
裴萧元目望前方那随城门开启而缓缓映入眼帘的一片黑夜雪光,抽出腰刀,旋即驱马从顾十二的身旁掠过,出城而去。
三更的宫漏在宁静的宫楼之间响起。
絮雨从一片遍布着火光和厮杀声的惊梦中睁眼,冷汗涔涔,湿透后背,心更是跳得如同浑身肤下血管将要爆裂。不顾地砖寒凉,她掀开被下榻赤足冲到寝殿的一面西窗之前,掀开卷帘,一把推开窗牖。
来自西北的冬夜朔风越过宫墙,送来此地,如一头已在她窗外暗伏许久的凶兽,猛地涌入绮窗,吹得她长发和身后卷帘狂飞。
在遥远之地的某个人或也曾呼吸过的这片夜风里,她仿佛嗅到了烈火燃烧鲜血的气味,感觉到了那压抑而热烈的激荡心跳。种种铺天盖地,将她整个人瞬间淹没。
无数的火箭从大彻城的方向飞射而来,光焰道道划过夜空,照得附近连片雪峰忽明忽暗烁玉闪银。西蕃人从睡梦中惊醒,看见在穹顶的火箭阵下,一骑快马如流星般朝营地的大门笔直驰来。刀寒与火光交相辉映,将突骑之人照得耀亮。他披着锦襜战甲,年轻的面容坚毅如石,指未染血,目已肃杀。
曾陨落的战神的儿子,今夜化作战神,再度归临。他将所向披靡,无人可敌。
不带任何腾挪和转闪,从开端便是搏杀。裴萧元一刀砍倒一个迎面举枪来挡的西蕃门将,伴着一道扬起的滚烫血花,没有半分停顿,继又砍开营门,直突而入。
在他的身后,若挟旌旗万夫之势,一众骑影涌如怒潮紧紧追随,群马蹄声四动,霎时,彻底踏碎这个宁静的雪寒之夜。
一切都在按照他设想的步骤在进行。猝不及防的西蕃大营乱成一锅粥。他们看不清到底有多少人马出城前来袭营,也不知身为最高指挥的裴萧元不惜以身犯险的目的到底为何,直到看到他率着那骑队突破大半个营房,朝外径直杀去,方反应过来,以为他要弃城和那些剩余的守军,欲突袭先行脱困,顿时,呐喊声四起,反应了过来的西蕃人纷纷骑上马背。
在背后如乱雨般射来的箭阵里,裴萧元冲杀出了西蕃入的营房,继续驰在预定的道路之上,他与尚未被冲散,始终还紧紧相随的剩余部下进入峡谷,终于,来到最窄之处。
他弃了马,攀援着登上附近一处可立脚的山岩,望了下去。
在他的后方,无数的火把,如蚂蚁列阵,正从大彻城的方向朝着此地追赶而来。
何晋和十来名各持蒺藜雷的士兵已聚在附近,分为两队,择定位置,在左右两道雪峰之下等待,时刻准备动手。
“郎君,可以了吗?”何晋望着身后越来来近的西蕃人,饶是他早已身经百战,此时也是微微心浮,有些沉不住气。
裴萧元双目反射雪光,神彻如电。他已隐隐能见追在最前的那一群人的脸容了。
“等等。”他面色若水,沉声说道。
还有数十丈的距离。
还早,可以等到再近一些,叫更多的人涌入这片即将发生神怒奇迹的中心地带,则大彻城里剩下的人更容易脱困。
忽然他目光一定,射向一道躲在士兵身后的影,当确定没有看错,顿时怒不可遏,自岩上一跃而下,大步走去。
“郎君饶命!郎君饶命!”
没等他发声,那人便从后面爬了出来,连声求饶,竟是青头。
“出发前我是如何和你说的?你在找死?”
裴萧元举起手中的弓把,重重便要砸向他的脑门,厉声叱骂。
这是青头第一次看到如此可怕的主人。
郎君从来是个没脾气的。从前无论自己做错何事,捅出怎样的大篓子,他最多也就皱眉叱骂两声,或是自己生起闷气,要赶他走,如此而已。
他慌忙抱住自己脑袋:“是……是金乌骓带我来的,我管不住它。”
“马呢?”裴萧元忍怒,望了眼四周。
“不……不知道,我给放了——”
何晋怒抬一脚,朝青头屁股狠狠踹了过去。
“夯头!快滚!现在就滚!滚得越远越好!”
青头被踢得在地上打了个滚,这时反而猛地从地上爬了起来,嚷道:“我说实话吧!是我自己来的!郎君你要是没了,我什么脸回去见郡守和公主?我刚到长安的时候,有天在街上,被个相命的扯住,说是半仙,看我命里带福,非要给我看相,说我必能活到九十九!我……我就来了!我能活到九十九!有我在,郎君你今夜一定能逢凶化吉,死不了的!”
周围霎时鸦雀无声。
何晋一怔过后,看了眼裴萧元。
“滚一边去!”他复道,这回声音比起片刻之前,稍轻了些。
“哎!”
青头赶忙捂着自己只剩了一半的屁股,一瘸一拐,又缩到了角落里。
人已到此,逃与不逃,实已无多大的区别了。
又一阵乱箭啪啪射来,喧嚣声阵阵。
西蕃人又近十数丈。
裴萧元不再分心,紧紧盯着对面追兵,片刻后,道:“预备。”
何晋示意士兵准备。
这十来人在出城前皆受过训,听到命令,立刻点起火杖,
所有人都明白,一旦点燃,将会发生什么。
没有人犹豫。
带着近乎平静的悲壮,也无人说话,全部的目光,皆望向了那一道身影,等待他最后的一道命令。
青头脸色惨白,蹲在地上紧紧抱住自己的头,闭着目,嘴里喃喃也不知在念叨着甚。
与此同时,对面一个原本追在最前的西蕃将官打扮的人仿佛觉察到了异样,迟疑了下,不再像其余人那样继续追赶,敏捷地攀跃上近旁一处高地,向着这边仔细察看。当看清一名士兵手中仔细托着的那黑色圆物,在短暂的迷茫过后,刹那间,他仿佛悟到什么,双目圆睁,望向对面那道身影,面露不敢置信的惊骇之色。
他猛转头,用西蕃语冲着附近和他身后那无数还在狂热朝前追赶的西蕃士兵厉声高呼:“撤退!撤退!他要引发神明之怒!神明之怒就要到来了!传下去!撤退!全部撤退!”
火把照出他脸。此人正是协助西蕃军队作战的李猛。
他附近的一群士兵在短暂的茫然过后,明白他的所指,个个更是极度恐骇。
“神明之怒!”“神明之怒!”
在阵阵充满恐惧的惊呼声中,越来越多的西蕃士兵掉头逃跑,他们相互践踏,慌不择路,四散而去,只想拼命逃离这个下一刻或便将降临天神之怒继而将人彻底埋葬的地方。
此时,尖利的鸣镝之声,忽然又从远处数里之外的西蕃大营中猛地冲天而起,接连三道,声音方才消散。
这是西蕃军中军情有变,欲紧急撤军的信号。如何晋这种曾和西蕃多次作战过的老兵,无不知晓。
一个骑马的西蕃信兵此时也从大营的方向赶到,冲着李猛高声吼道:“李将军!不好了!方收到中都的飞鸽传书!贺都借到李家人马,正朝中都杀去。主帅叫你快回,商议对策!”
那声音被嘈杂吞没,但隐约还是能够听到。
何晋等人无不被这一幕惊呆,生出如在梦中之感。
“他们跑了!他们跑了!”
正抱头等死的青头突然一跳三尺高。
“我就说!我是个大福星!今日亏的我来了!圣人都夸过我的!我能活到九十九!郎君你给公主的捷报里,一定要记上我的功——”
一道流箭嗖地朝他当胸飞来。
何晋眼疾手快,扑了上去,将他扑倒在地。
这变故实是巨大,如从黑暗地狱,刹那转入明光世界。
便如裴萧元,亦是一时无法回神。他目露微微迷惘之色,似难以相信。他向着头顶的天穹微微仰面,闭了闭目,静立片刻,倏然睁眼,双目已是恢复神光,猛地抬弓,朝着李猛射出一箭。
李猛亦是罕见的猛将,身手非一般人能比,仓促跃下高地,躲过第一箭,第二道箭又如闪电般射来。
他一把抓住近旁一个正掉头逃跑的西蕃士兵,挡在身前,接着,纵身跳上一匹无主战马,俯身趴在马背之上,回头恨恨盯了裴萧元一眼,疾驰而去。
一个月后,原州道恢复畅通,关于这一场战事的报告,也终于完整地送抵朝廷。
那夜,趁西蕃军慌乱撤退之际,大彻城里的将士和城外联合追击,天明收兵,缴获了大量西蕃军营里来不及带走的辎重和口粮。先前的困境迎刃而解。随后,仍由其余人继续守牢此城,裴萧元则领一队人马,马不停蹄,照着原来的计划,向着河西赶赴而去。
算着时日,他应当已经抵达。
最后的决战,即将到来。
第141章
初春,荒野里依旧冰雪沃沃,但从远方雪峰间吹来的风,已渐渐褪去刀剑般严酷的割肤之寒。积冻了一个严冬的大地正悄然等待松软,以迎接又一回隐雷与惊蛰的到来。
黄沙戍的围墙之外,在广袤的野地里,驻扎了密密麻麻数之不尽的毡帐,夜风刮过,狼帜猎猎起舞。
令狐恭主河西多年,除军事之外,也经营边军屯田要务。此戍本是一处因屯田而慢慢形成的军镇,内中有一粮草库。去年底在南北两面受压,最为艰难的时刻,出于集中兵力的战略目的,决定放弃部分偏远之地,以应对可能到来的最坏的可能。此地也在其中。
照计划,是将全部粮草搬空再撤。但不料,阿史那南下的速度远超预想,只搬了一半,兵马便已抵达。守将在撤退前,放火焚烧粮库。天不作美,下了一场雹雪,火势自灭。便如此,剩半库的粮草连同戍城,落入了阿史那之手。
他在占领此地之后,或是为了休养兵马,终于暂停,没再继续用兵,下令就地驻扎休整。
今夜,戍城里的一间阔屋之中,火杖灼灼,热意逼人,承平正与帐下一群将领狂欢作乐。在阵阵扑鼻的烤肉和酒香里,袒露着大片雪白胸脯和肚皮的西域美貌舞姬们踏着激狂鼓点,在场中舞蹈助兴。不绝的狂呼和大笑声里,喝得兴起衣衫不整的承平忽然翻身下了坐榻,迈着踉跄步伐,朝着近旁座中的一个官员走去。
那官员作圣朝人的打扮,与周围那些此刻正都兴致勃勃盯着场中舞女们看的众人不同,他正襟危坐,目不斜视,格格不入。
“怎么,这酒不合右相口味?我瞧你今晚就没喝几口。”
承平举起手中持的一壶马奶葡萄酒,自己仰头,对着壶口灌了几下,任酒液潺潺顺着脖颈流下,随即咣地一声,将酒壶顿在那人面前的案上,另手顺势搭落他肩,笑吟吟地问。
这官员便是崔道嗣。
他此前出使北上,历经艰辛,好不容易抵达,快要和令狐恭汇合之时,一场风雪,过后,完全迷失方向,只好凭感觉前行,等发现方向不对,队伍已入狼庭。当时身边人逃的逃,散的散,只剩十来个亲信了,又缺衣少食,掉头便是死路,无奈之下,硬着头皮去找距离最近的一个酋王。那酋王当时本已投靠承平。他到后,凭着姓氏和满腹经学,在王帐里引经据典,许之以利,凭着三寸不烂之舌,竟将对方劝得心悦诚服,当场便决定带着族人和兵马迁帐,投效圣朝。
就在他高高兴兴领着人马掉头回往河西之时,没想到,遭遇承平兵马伏击,逃脱不及,当场成了俘虏。
这是差不多一年前的旧事了。
被俘之后,承平便逼他担任右相,否则便要杀他。刀斧之下,崔道嗣只得答应下来,就这样摇身一变成了右相,做起各种制定旨敕起草表章的事。
他是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不但保住了命,竟混得还算不错,王庭里人人都知他是圣朝来的高姓名臣,大汗帐中的得力之人,碰见了,不敢不敬。然而承平野心之大,又何止做到可汗,在他后方稳固之后,便发兵南下,将崔道嗣也带在了军中。
似这等场合,往常他能拒则拒,实在拒不了,捏着鼻子过来枯坐,勉强应对罢了,又岂肯自降身份,真的和这些蛮夷同乐。
今夜更是如此。
令狐恭背腹受敌收缩兵力。他更早就听说,外甥突入西蕃境内遭遇暴风雪被困在大彻城中的事。算起来,至今已有两三个月了,也不知他那边境况到底如何,内心焦躁如同猫抓,连虚与委蛇的心情也没了,然而见承平脸上虽然带笑,那一双斜睨过来的充血醉眼里却烁着幽光,也不知他到底在想甚,知他凶残,什么事都做得出,怕扫了他兴翻脸,只得道:“大汗说的这是甚话?今日体感有些不适,故不敢尽兴,大王若觉不可,我这就喝!”说完端起自己酒樽便喝,喝得太急,竟呛住,咳嗽了起来,形貌颇是狼狈。
承平哈哈狂笑,笑得眼泪都似出来,又亲自替他拍背,等他止了咳,将他酒樽夺走,扔开道:“我还以为是崔公瞧不起,不愿与我等禽兽狄夷同乐。既身体不适,那便不必勉强,好好保重。待将来打下长安,多得是要劳烦崔公的地方!”
叙话声将宴中人的注意力都吸引了,众人止乐,纷纷看来。崔道嗣一顿,随即满脸堆笑,打着哈哈附和。
“崔公既乏,那便去歇息。这些美人,你看中哪个,挑去便去。放心,此处没你家中那个王姓刁妇盯着,想要多少就有多少!”承平又指场中舞姬笑道。
“不敢不敢!老朽年迈体衰,不像大汗龙精虎壮,此前已受过帐中之人,心满意足,再多便消受不起了,大汗自己留着便是!”崔道嗣赶忙摆手推辞。
周围人哄堂大笑,纷纷起哄,正此时,外面疾步进来一名百户,下跪高声禀道:“启禀大汗,方收到消息。裴萧元已从大彻城脱困,此刻应当已经和令狐恭汇合了!”
正在大笑的承平安静了下去,微垂眼眸,面皮不动,瞧不出是什么神色。乐师和舞女跟着便停了下来。
“他是如何脱困的?”
片刻后,承平慢慢回首,发问。
那百户便将此前派人潜入西蕃刺探得来的消息一一禀上,讲裴萧元当夜带领不足千人出城,横突西蕃军营,目的竟然不是脱困,而是要将人引入峡谷后,以火雷引发头顶的万丈雪崩,与追兵同葬谷底。此举,致李猛惊恐吓退,随后,松城方向进攻中都的消息也传到,西蕃军连夜撤退,围城得解。
那百户讲完,承平眼底掠过一抹五味杂陈难以言述的复杂神色,似震动,似敬佩,似松了口气,又似是失望。半晌,他一动不动,如若入定。
“苍天有眼!神虎大将军有灵!昔年八百英灵护佑!”
就在全场鸦雀无声,因这消息一时还反应不过来时,突然,崔道嗣从坐席上猛地站起来,狂喜地用力顿脚,又仰天哈哈大笑,笑声极是舒畅,一消此前郁闷,接着他又肃然整衣,朝长安方向下拜,郑重叩首,等从地上爬起,才发觉堂中之人皆冷眼侧目,一愣,方醒悟自己方才失态,慌忙朝着承平作揖,讪讪解释:“二郎君是我亲外甥……他脱困,我难免多欢喜了几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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