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王略略点头,“你这些日在这地方,外头发生的大事,应当还不知道。”
宁王将宇文守仁迎李延为帝,剑南道已成叛地之事讲了一遍。
“好在朝廷已有防备,明日便是发兵之日。不但如此,你应也知晓,公主提前扣下宇文峙。本意自是希望其父能以子为重,悬崖勒马,他却一意孤行,断绝父子香火,倒是宇文峙的亲舅,宣威将军益州都尉黎大禄,此前逃走之后,始终不曾放弃外甥。公主已和他达成一致,如约放走宇文峙了。”
裴萧元沉默聆听。
“如今西南表面看起来叛情汹汹,实则都在预料之中,且号称的所谓雄兵十万,满打满算,应也不过是五六万,当中还有杂兵。朝廷实际发兵十万,号称二十,这番应对,应能震慑其余方伯。只要战况不败,危情应当不至于扩散。真正叫陛下和公主担忧的,是西北两面的局势。”
宁王望向对面那道席地而坐的身影。
“贺都有个堂兄,名何利陀,此前意图篡权未果,流亡在外,此事发生在大射礼时,你应还有印象。李延实在狡狯,和那何利陀也私下结交,设计派人假扮圣朝使官去见贺都。因持朝廷从前信物,贺都不辨真假,以为真是圣人使者,以礼相待,毫无防备,遭到伏击,险些丧命。好不容易才逃了出来,如今领着心腹正往长安求助而来。那何利陀自立为王,已应已答应李延择时出兵,助其夺位。”
宁王眉头紧锁。
“不但如此,北庭那边,阿史那也已自立可汗,正与其余几姓酋长交战,节节胜利。一旦叫他得逞,整合北庭,势必南下犯边。到时西蕃再来,真正可谓两面受敌。朝廷重点防范之处,实际是在西北。如今令狐恭正调集人马,时刻准备应对,但若万一战起,恐左支右绌,应对不易。”
他顿了一下,自坐杌上起身。
“裴萧元接旨。”
“圣人口谕,允裴萧元戴罪立功,封忠武将军,即刻去往甘凉,协助行军大总管令狐恭,务必击退敌酋,平乱靖边,拒敌于国门之外。”
裴萧元慢慢跪地。
宁王说完事,急忙上去,将他自地上扶起。
“西北两边的局势消息,如今暂还压着,不曾传开,免得人心不定,继而影响西南战事。故你这趟北上,只能委屈你了,恐怕不能举行如明日那样的出师征伐礼,只好悄悄走。不过,你可在京中各卫旅中择选人员,一道随你北上。”
“我无妨。这正合我意。”
宁王点头:“好,好,这就随我出去吧,早做准备,好出发履职。”
宁王说完,急匆匆要走,却未听到身后跟上的动静,停步转头,见他还立在原地,目光艰涩,便问何事。
“公主伤情如何了?”终于,裴萧元低声问道。
那夜为了护他,她被皇帝误伤,昏倒在他怀中。看着她肩衣染血不省人事的苍白面颜,一时之间,他惊惧得心脏肺腑如同绞裂,这惊痛之感,甚至彻底盖过己身□□之伤。然而,在他还没完全醒神过来之时,她人便被她的父亲夺走了。也没人再提剑砍他了,那个片刻前还愤怒得要将他砍成两半的皇帝只守着女儿寸步不离,剩他一个人,看着满宫的人在他面前慌忙来回奔走,而他,被彻底拒之在外了。
她就在近旁,然而,他却再也无法靠近。
这种前所未有,被完全推出她所在的世界,一门之隔,却是咫尺天涯的绝望之感,是他今生的第一次,深深地印在心头。
他应也永远无法抹去了。
宁王笑道:“公主肩伤无碍,驸马放心便是。”
他视线飞快掠过裴萧元那一只伤手,顿了一顿。
“驸马自己也要好好养伤。公主……想是明日出师礼在即,今夜她出不来,驸马勿多心……”
宁王口里说着安慰的话。
“不不。老殿下误会了。她是因我而受的伤,她无事便好,多谢告知。”
裴萧元立刻闭了唇。然而,他不由地又想起羽云楼里的那一夜,她曾凄声问他,是不是已不再喜欢她的那一幕。此时他那伤手之处,忽然又猛地抽痛了起来。想一次她,便痛一次。痛一次,便想一次她。
必是对他已经彻底失望,乃至厌弃而去。最后一面也不会和他见了。
握着伤手,在步出这间他独坐多日的冰冷监牢之时,在裴萧元的脑海里,模模糊糊地闪过了如此一个念头。
第135章
这是一个深冬的清早,岁聿云暮,在日月行替间,又一个小年即将来临,然而,长安却无心迎接新岁。
半城的人涌出皇城南的正大门,观朝廷在南野为大军举行的出师征伐之礼。
六军铠甲森严,旗纛蔽野,在一片肃杀的如林剑戈阵中,顶盔掼甲的禁军和卫队拥着龙辇到来,久未露面的皇帝身着衮冕,于百官和万民之前现身。他的面容隐没在十二珠旒之后,玉藻下的龙颜深沉而威严,冕服下的身躯显得是如此伟岸而高大,归朝后便深得信赖、几乎任何场合里皆是同行的寿昌公主伴行在他身后。
皇帝于万众瞩目下,独自一步步稳稳登上礼台入座。焚牲、祭旗、赐将领以宝剑。礼官高声宣读皇帝告天下文。最后,在“伐罪剑南,驰命天下”的万人铿锵齐声讨贼声中,大军开拔。出京畿后,他们将与别地奔赴而至的军队汇合,金戈鼍鼓,踏平叛地。
就在今日之前,不但朝堂,甚至坊间里,也已开始有了皇帝连丧二子不堪打击,或龙体失能、油尽灯枯,不久于人世的传言。
虽然皇帝近年一向便不如何上朝,普通朝臣难能见他一面,但这一次的情况实在特殊,废太子和康王没了后,皇帝隐于深宫,公主与摄政无二,只差一个名号了,引出猜疑,也是在所难免。
出于畏惧和避讳,虽迄今朝臣里还无人胆敢公开上奏,表达对皇帝身后国体之事的顾虑,但各种猜测,早已不胫而走。
今日皇帝如此公开露面,为大军壮威,流言不攻自破,朝臣各自如何做想不可知,但对于普通民众而言,君王龙体安康,又目睹官军军容雄壮,犹如头顶乌云退散,一整天,长安城非但没有因这场突然到来的战事蒙上阴影,反而到处都能听到和皇帝公主亲送大军开拔一事有关的兴高采烈的议论之声。
到了傍晚,天又下起了雪。
不像半个多月前那第一场入夜到来天明便绝的湿漉漉的雨雪,今日纷纷扬扬,飞来满天瑞雪,街头巷尾便又多了不少孩童在雪中追打嬉闹的欢笑之声,甚至,有人还提早放起了为岁夕而准备的爆竹。
裴萧元走在城西开远门外的一座屯营里。
雪下得很大,没片刻,屯营的屋墙和周围的树梢头上,便积起了一层如盐的晶莹白雪。
这座屯营的一角,临时设做了他用的驻地。
随他同行的,一拨是如陈绍这样,当年被拆分、散在长安以及京畿一带各种卫营里的神虎军旧部以及他们继续从军的家族里的年轻儿郎和子弟。这些人只是旧日神虎军的一小部分,还有许多人,如今还散在别地。他们虽军衔低微,弓弩骑步,各有不同,但全部都是职业军人。消息一经发出,迅速便从四面应召而来。
另外一拨,是以顾十二为首的人马,来自市井,但从前编入陆吾司后,也常加入集训,且当中不少人也如顾十二,早年有过各种从军经历,都是适合北上的。此外,还有少数得裴萧元允许的来自长安各卫的自愿随从之人,如刘勃,但不多。三拨加起来,总共将近千人。
留一夜时间,等全部人员来此集合,待完毕,明日一早,便都将随他一道出发北上。
暮色发沉,伴着城中隐隐传出的阵阵暮鼓之声,城外的雪势也越来越大。
朝廷发放的被服弓刀以及寒冬远行必须的各种随身物资方已送到。他亲自接收,确认每一样东西,小到火条,皆符合要求,方命人发放下去。
此刻忙完,才回来,正走着,顾十二迎面而来,朝他行礼后,面露忸怩之色,似是有话要说,便问他何事。
顾十二犹豫了一番,才吞吞吐吐地说,有个相好的妇人来了,因此处是屯营,不允女子或者外人随意入内,只好站在外面。他想出去一趟。
既正式从军,便需令行禁止。这点对顾十二这些人而言,尤其强调,到来的第一时刻,便已言明。
“我一早便叫她别来了!”顾十二赶忙又解释,“往后也不用等我,再去找别的相好!我是去了就没打算回!谁知婆娘不听,竟又找来,死活就是不走。方才又叫卫兵传话,说什么给我送冬衣。我又不缺!就是想着大雪天,城门也快关,再晚她便进不去了,便想出去一趟,赶紧赶她走,别再缠我了……”
裴萧元转头朝远处营门的方向望了一眼,果然,有道包着紫色头帕的妇人身影立在外头,怀里仿佛抱着一只包袱,正翘首张望里面。心知肚明,点头:“去吧,明早出发前回来便可。”
顾十二一愣,随即面露感激之色,拜谢过后,匆匆奔往营门,还没出去,就被怒火中烧的妇人一把扯住了耳朵,叱骂他叫自己等这许久。
“……你这趟是赶着投胎去的?你放心!真要收到你没了的消息,老娘我自会换相好,不但要换,还一天一个,个个赛你后生俊俏……”
雪里隐隐传来妇人的说话声。顾十二应是怕落入人眼惹出笑话,一边不住回头张望,一边低声求饶,两人推推搡搡,出了屯营大门。
裴萧元收回目光,返身回往自己住的地方。
入内,他关门脱下大氅,抖去上面沾落的雪,坐到近旁的一只火炉前,烘着身上沾了些雪潮的衣。
从外面的天寒地冻里入得暖屋,那仍未痊愈的伤手处,慢慢便又痛了起来,又酸又涨,如遭万蚁啃噬,痛感丝缕不绝。
或是真的十指连心。他曾受过多次大小不等的伤,但从没有过如这回,小小之伤,竟是叫人如此难捱。
他取出伤药,换了,再自己用纱布胡乱缠裹,才缠几圈,心里忽然莫名一阵烦恶,丢下了,随手拿起案上躺的一只酒嚢,拔塞,喝了几口烈酒止痛,接着,和衣躺了下去。
他闭目,很快调匀了呼吸。
他几分倦,想趁无事,睡上一觉,醒来,明日便可走。然而无论如何也是睡不着。在榻上辗转反侧之际,腰被一硬物硌到,发疼。
他摸到了系在蹀躞腰带上的一只皮袋。隔着袋,他的指停在了一样东西之上。
便是此物,方才硌到了他。
是皇家还未曾收走的驸马鱼符。
他将这枚后补的鱼符摸了出来,托在掌心,低下头,看着,神思渐渐转到了今早他混在长安民众当中观礼的情景。
从现身到离开,她始终静静隐在皇帝身后,忠诚而完美地履行着引导的职责。在皇帝所发的如太阳一般的光辉之下,她看起来丝毫也不起眼。
然而,在他眼里,那道身影却如启明星辰一般,占满了他全部的视线。
他的眼前不由又浮出她离开前的一幕。
在登上玉辇的时刻,她似稍作过停顿,转面环顾了一圈四周,眼眸在那一霎如明月珠子,回盼生辉。
她……似在寻人,随后才低眉敛目,入车隐身不见。
他继续定定坐了半晌,忽然收了鱼符,随后下地,套回大氅,开门朝外走去。
天色愈发昏暗,雪也愈发大了。
他驾着坐骑出了屯营,沿着营外一条静静覆落大雪的杳无人迹的郊野小径,往城的方向而去。
前方,那暮鼓的隆隆之声发得正最为急切,竟若隐隐契合他此刻的心跳。
明知她那一眼,绝不能是寻望自己的。然而,仿佛凭空便也由此得到了莫大的勇气。他应该去寻她的。
他自然不会再存半点和她续缘的念头了。从他决定闯宫问清真相,而不是继续隐忍装作无知的那一刻起,他便舍下了她,更是彻底失了爱她或是被她爱的资格。
只是,她救下了他的残命,为他挡了皇帝的一剑。临行之前,至少,须亲自道一声谢。
此为人之本分。否则,和畜生何异?
马蹄乱踏,飞激起点点踏碎的琼玉,带着他急急地横穿过一片披着茫茫雪衣的野地,城门在望。
此时,那近尾的催人闭户的暮鼓之声发得愈急,隆隆不断。
一群为利终年奔走,岁末时节也依然在道的商旅方拼命赶到,归拢着自己的车队和骆驼、马匹,一股脑儿地挤在城门外,等待着检查放行。乱哄哄的嘈杂声。道上满是践踏而出的肮脏泥泞。他们一边缩着脖子躲冷,口里不停抱怨这突如其来的恶劣天气,一边又为漫长旅途终结,这个傍晚,这座伟大而繁华的城池终于就在脚下了,人人的脸上,充满了希望的光。
马蹄上道,却又被阻在了队伍之末。
他松了马缰,停在道旁,微微仰面,目光越过城门下那一座长长的、光线黯淡的门洞。
门洞之后,是那一条可抵皇宫的笔直的大街,此刻街道已是空无一人,惟余漫天雪在飞。
等待间,他忽然心间迷惘,又生出些摇摆。
迟疑间,这时身后传来一道惊喜的呼叫之声:“师傅!”
他转面,见是李诲和郭果儿。
两人骑在马上,带着几名随从,似方出城的样子,急急忙忙地催马向他赶来。
裴萧元面上便露出笑容,下马立在路边。两人到了近前,各自向他行礼。
裴萧元点了点头,问怎这时候还在这里。
“方才就是要去屯营寻师傅你的!白天我们就来过了,你不在,等不到你,只好凑这时辰,想着师傅你一定在。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师傅你去哪里?我和郭果儿想给你送行。”李诲神情又是欢喜,又充满遗憾,递上一只硕大的鼓鼓囊囊的皮袋,说里头全是他从太医院里搜刮来的各种药丸,治什么的都有,除了各种金创毒虫火烫的伤药,还有头痛脑热腹泻痢疾的药。
“阿姐看到了,说我是蠢蛋,哪有人送这些的,不吉利。只是我想着……虽然军医也有,但万一有个头痛,那种地方,备些药,总是方便些……”
大约是被李婉婉笑话了,他显得有些不安。
“要是……要是不妥……那我就带回去……”
裴萧元哈哈大笑,拍了拍他肩,接过挂在马鞍之上,随即道:“你考虑得很周到。多谢了。”
李诲松了口气,忙又道:“我看见还有一瓶鲸膏,就给拿了过来,润肤最好不过。那太医明明和我阿爷岁数差不都,脸竟光滑得很,必是他自己平常偷偷用了。那里天寒地冻,师傅要是脸面手脚皴裂了,拿去抹擦,最好不过。”
他没说这鲸膏珍贵,那太医起先死活不肯松手,直到他说献给公主,这才作罢。
自然,他更不敢说心里的一个隐忧,那也是姐弟背着人探讨过后的一个共识:师傅手伤了,驸马之位好像也是岌岌可危,甚至名存实亡。此次外出打仗回来,万一师傅原本最引以为傲的脸也没了,只怕姑姑便当真不要他了。
裴萧元一怔,随即笑着应了声好。
李诲再三叮嘱他要用。又叹了口气:“师傅就要去打仗,本来我也极想追随同去。可是莫说阿娘,阿爷也不同意,我是没法了。但郭果儿想去,师傅怎不让他去?我们来也为这事,师傅你带他去吧!”
郭果儿下跪,发声请求。
其实不止郭果儿一个人,今日短短一天时间,各卫里也涌来了无数别的渴盼同去的年轻子弟,皆被他拒了。
出关杀胡,建功立业,从来都是无数在长安长大的少年子弟的幻想,甚至,和这个比起来,连去西南平叛仿佛都黯然失色了。就和白天他身旁那些兴高采烈议论着此次官军何时可以平叛凯旋的普通民众一样,在他们的想象里,关外的战场,是万里赴戎机,寒光照铁衣,是葡萄美酒夜光杯,呼饮之间,死生同,是汗马提剑,取公侯。
真正的战场离他们太过遥远。他见过不少以雄健而自负的少年,甚至此前也杀过人,上了真正的战场,却骇得瘫软在地,乃至掉头逃跑。带他们同去,反而是个累赘。
至于面前这少年人,就算他和别人不同,裴萧元也不会带去涉险。出声拒绝。
他语气坚决。对面二人无可奈何,对望一眼,怏怏作罢。
裴萧元看了眼天色,催促二人返回。李诲应下,依依不舍辞别,盼他早些回来。裴萧元一一答应。李诲待去,忽然仿佛想起什么,迟疑了下,问:“师傅你是要去哪里?”
裴萧元含糊道是约了人,在此等着。
“师傅你就要走了,不去看下我姑姑吗?”李诲吞吞吐吐道,“她不止肩伤,手腕也割伤了,一定很疼……”
裴萧元心咯噔一跳,问是何意。李诲便将此前自己去追她,遭张敦义阻拦,她刀划手腕方得以连夜赶回的经过说了一遍。
裴萧元一呆,许久不答,忽然醒神,只吩咐二人尽快入城。李诲只得怏怏而去。
目送二人背影消失,他在原地又静静停了片刻,在天黑下来,暮鼓歇止的最后一刻,入了城门。
他独自到了皇宫之外,叫出宫监张顺,叫他代自己去给公主传一句话,请求一见。
他在雪地里等了许久,才见张顺匆匆出来。
她不在紫云宫,不在寝宫,连羽云楼那里,张顺也去找了,同样不见人。
道是傍晚好似从夹城出了宫,不知去了哪里。
“或者……驸马先回?今日大军出征,公主应是事忙……奴替驸马守着,看到公主回,便立刻传话……”
张顺小心地道。
雪夹着寒风,如成团的撕碎的棉絮,纷乱扑打在他面上。
出来得太急,他忘戴雪笠,方才又等候许久,发顶积白,渐渐又融在了他微温的额面之上,化作冰水,一道道,沿着颈项,流入他衣领的深深之下。
羽云楼的那一夜,虽二人都未曾明说,但在她为他开门的那一刻,彼此其实便已是知晓对方心意了。
他舍她去了。
而她,也不会阻拦,将来也不会再像那夜那样,在他面前流露出无限的小女儿之态,再邀他亲吻,问他喜不喜欢她了。
尊贵如她,今又形同摄政,早晚已是席不暇暖,她何来还能有半点多余的眼光,能投到他的身上。
她不惜割腕回来,又奋不顾身替他挡剑,只是出于她的善。不愿一个曾战死的将军之子,再继续死于她父亲的手。
裴萧元看着自己那丑陋而骇人的断指之处,彻底清醒了过来。
“不必打扰公主了。就这样吧。”
他上马挽缰,轻轻催马,掉头,离开了皇宫。
他一路冒雪,出城回到了屯营,一路再无别事,只在门口被守卫告知,顾十二方才折回来告假了,道是今夜不回,明早五更前必定返回,绝不耽误大事。
裴萧元道了声知道,继续入内,将马交给一名来迎的随从,踩着咯吱咯吱作响的积到了靴踝的积雪,回到了自己住的营房。
走到门口,在他抬起头时,他的脚步不由一顿。
那伤指的断处,亦是跟着隐隐抽了一下。
他记得自己出来时,天尚未黑,屋中并未亮灯。然而此刻,却有昏黄灯火自门窗之后隐隐透出,看去……充满温暖之感,似有人正待内中等待。
他定了定骤然跳得加速的心,缓缓迈步,终于走到门前,在迟疑间抬臂,正待轻轻推门,只听屋中发出一阵啪嗒啪嗒的脚步声,那门“吱呀”一声,被人从里打开,钻出来一只圆溜溜的脑袋。
“果然是郎君回了!”
青头眼睛一亮,喜笑颜开,忙不迭冲出来,去抢那一条还缠在他手掌上的马鞭。
“郎君快进来!外头雪下得好大!”
裴萧元没动,在门外默默立了片刻,终于,迈步走了进去。
青头将他马鞭挂起,又来替他脱除外衣,摸到他潮湿的内衣领缘,嚷道:“哎呀!竟然濡湿衣裳!这么冷的天!郎君快去换吧!我替你取干净衣裳。”说着匆匆去解包袱。
裴萧元只觉又倦又累,此刻不止是手疼,连脑袋都开始抽痛。忍着烦躁,问他怎会来此。
“我自然是要跟郎君同去的!郎君去哪里,我便去哪里!贺阿姆还叫我给郎君带了几件冬衣来。”
裴萧元不再说话了,闭唇走到炉边坐下,除着沾满雪泥的沉重的靴。青头捧来衣裳。裴萧元换衣,青头便拿了他靴,走到门口,蹲在地上,一边拍去靴靿上的雪泥,一边道:“公主傍晚竟然回了趟家,不止如此,你猜还怎么着——”
他故意卖了个关子,转头看着主人,见他果然停了正掩着衣襟的手,扭脸在看着自己,得意起来,这才道:“公主还留下吃了顿饭,叫我们都和以前一样,该如何如何,只管替郎君守好家,等郎君打完仗立功回来。她还说,她若是有空,以后也会再来,这才走了!大家终于安心了!”
裴萧元定住了。
“还有!”
青头又道,“公主临走前,还叫我和郎君说一声,叫你今夜得空,便去渭河边,你从前祭祀过大将军和崔娘子的地方。有人要替你送行。”
“这到底是谁……大冷的夜,要到那地方去……”他嘀咕着。
裴萧元一动不动。
“郎君抬脚!”青头弄干净靴,拿回来蹲下去,要替他穿回去。
裴萧元突然反应过来,夺过,自己套上,接着,直挺挺撅身站起,飞快掩衣,着装毕,他一把摘下马鞭,开门便朝外大步而去。
第136章
他骑马出了屯营,沿着城墙外的野道朝城北的方向疾驰而去,冒着风雪,一口气赶到渭河之畔。
今夜,渭河之水平缓东流,宽广的水面之上,飘落着洋洋洒洒的鹅毛大雪。他下马,狂奔着,冲到了他曾数次到来过的那片祭祀的岸。
此地并不见人,却多了一只祭龛。龛中整齐地摆着香炉和祭果祭酒,几炷清香正在炉中静静燃着,散升起袅袅的几缕香烟。
香火已是燃过半了。
那种本不可能、却陡然变作是真的感觉,霎时愈发强烈。
裴萧元的心咚咚地跳。
可是人呢。人到底在哪里。
他在眼前那一片茫茫的大雪夜幕之下极力睁目,正要寻望周围,忽然,身影迟疑了一下,在停了几息之后,他突然回过头。
就在他身后,不远之外,一片水边的陂岸地上,一道身影抱膝,正静静坐在一块青石之上,望着对面的静流渭水。
她从头到脚,被披裹在一袭厚厚的缘镶白裘红色连帽披风里。
那红,是五月间石榴怒放的红,即便在如此浓重的夜色里,亦是焮赩耀目。一阵大风裹着雪片朝她扑去,卷得披风角舞,望去,如一团灼灼跳跃的火,映亮了她足下白皑皑的雪地,再一路烧来,霎时烧红了定立在水边的年轻郎君的一双眼目。
裴萧元忘了一切。他什么都做不了,唯一能做,便是双眸一眨不眨地凝望着她。他看见她转过来那一张被护在了雪帽下的娇美面颜。在和他四目相交的那一刻,她又仿佛朝着他浅浅一笑,接着,起身上了岸,在纷纷洒洒的大雪之中,向着自己走了过来。
“你来了?”絮雨停在了他的面前,朝他含笑点头致意。
他不答。
她继续道:“明日你便北上。说起来,我为裴家妇,也有段时日了,却一次也不曾祭过舅姑大人。我听青头说,你会来此祭大将军和崔娘子,今夜我便也效仿,贸然前来。倘若有所冒犯,或是为你所不喜,还望见谅。我实是诚心一片。”
裴萧元终于惊觉过来,仓促摇头:“公主言重了——”
他听到一道嘶哑的极是难听的嗓音自自己喉间发出,停住,稳了稳神,才又开口:“先父先母地下有知感动,只会欣喜,何来冒犯之说。”
絮雨点头:“如此我便安心了。”
她转向祭龛,取了祭酒,来到水边,缓缓酌于水面,又虔诚敬拜了片刻,走了回来,看了眼已积在他肩上的薄薄一层细雪,道:“这里无遮无挡,你随我来。”
她说完,从他身旁走过。裴萧元默默迈步跟随他前方一道红影。二人一前一后,沿着岸边的雪地,走出去几十步,一缕细细的暗香幽幽沁入肺腑。
岸边林陂之下,一座残破离亭,挂着几盏照明的琉璃宫灯,绽着花萼的梅枝静静地探入亭角。
梅枝下,一只暖炉烧得通红,中央摆着一张小案,两边各设一垫。
杨在恩带着人垂手立在亭外,看到二人来了,行了一礼,领人无声无息地退开,消失不见。
絮雨率先入亭,振了下披风襟摆,抖去上面沾落的雪,接着,脱帽,转头,邀望他一眼。
裴萧元随她入了亭,站定。
絮雨端正地跪坐到了其中一张垫上,含笑示意对面,请他入座。待他也坐定,两人相对,她伸手,从小火炉旁提起一只银壶,一边为他斟着不知是何的温茶,一边随口似地问了一句:“你喝酒了?”
裴萧元下意识地握了握袖下的伤手,待要否认,见她抬眉瞥了过来,一顿,低声道:“只喝了几口。”
“手很痛吗?让我瞧瞧。”她轻声说。
他只觉后背暗暗卷过一阵火烤似的涨热,仿佛在她面前如赤身般无所遁形。带着几分暗惭,立刻摇头:“不痛。”
她也未坚持要看,为他斟茶完毕,替自己也倒了一杯。
“此为花椒茶。”她说道。
接着,她解释:“从前我跟着阿公住在庐州之时,邻人每逢岁末,会在山中采集花椒,做岁夕饮用的花椒酒,道是饮了,来年便可祛灾辟邪。你明日北上,为国而战,恰又逢岁末,我无以为表,便以此寄意,以茶代酒,为君送行。”
“愿郎君此行,无往不利,早日平安归来。”
她说完,举盏朝他致了一礼,接着,自己先饮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