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萧元沉默了良久,最后一言不发,转身,再向宁王深深作了一揖,又后退数步,以表敬意,接着,走下了那段逶迤屈曲的龙尾道。
宁王想起裴冀信上最后之言,倘实难劝阻,那便由他。
奈河无边,自渡为舟。
世情难解,惟人自解。
他望着前方那继续走在湿漉漉雨雪道上的背影,终只能摇头,长长喟叹一声,忽又想起公主,抬头望一眼这雨雪交加的夜,越发焦急起来。
一路畅通无阻,紫宫已在眼前。这个寂静的雨雪夜里,周围的宫阁角楼昏暗无光,唯有此处,此刻依然灯火通明,若高高悬浮在天的一座明台,日夜受着来自人间万物的无边敬仰。
在这座明台大门前方的一段宫道之上,立着一道披甲的魁梧身影,乍看,如一尊门神。
是今夜在此值夜的金吾大将军韩克让。
韩克让背对着宫道旁的灯幢,整个人被夜色隐没,只有淋化在他面容和盔甲上的雪水,在透来的一片模糊宫灯昏影里,烁着幽暗的光。
从裴萧元初次入京于紫云宫外见到韩克让开始,他这个据说早年在战场上也杀人不眨眼的上司,便一直是以亲切的形象而为裴萧元所熟悉的。
然而今夜,韩克让却显得冷漠异常。
也或者,心肠刚硬、双手染满血煞,才是这位君王心腹的真正面目。
在裴萧元走到他的面前,为着白天之事向他恭行谢礼之时,他只侧目望着,神色阴鸷,一言不发。
裴萧元并未在意。
“白天西市之事,多谢大将军的照拂。”他继续说道。
“韦居仁尸首埋在二十里外西山脚下,大将军明日可叫人随顾十二过去,将尸首起出,便可结案。事全部是我一人所谋,我之罪,和旁人无关。我会向陛下请罪。”
他说完,再次行礼,这才从韩克让的身旁绕行而过。
就在擦肩之时,刀光掠来,迅如疾电,那刀架住了裴萧元的颈项,迫他停了脚步。
“裴家二郎,听我一句劝,这就回头。回头了,从前如何,往后还是如何,陛下仁慈,不会和你计较你犯下的事。”
裴萧元立了片刻,抬臂搭手在刀刃之上,将刀从自己的颈上推开。接着,迈步向着那敞开的宫门行去。
韩克让霍然转头,双目死死盯着他的背影。
“你会后悔的。”
他咬牙说道,声音带着几分压抑的威胁之感,又似隐含恐惧。
然而那道背影未再停顿。
裴萧元登上宫阶,走入宫门,沿熟悉的外殿,穿行在道道如从天悬落的帷帐间,经过那一面槅子门,终于,走到了那个地方。
条条儿臂粗的巨烛灼灼耀燃,将整座大殿映得煊亮无比。皇帝身着一袭宽松的燕居常袍,腰带也未束缚,人靠坐在一张阔榻之上。他微微阖垂眼皮,聆听赵中芳所发的声音。赵中芳跪坐榻前御案之侧,正恭捧奏章,逐一念过。
“……钦州地震。户部员外郎崔宁及宣慰使兰泰上表合奏,二人已于十日前抵达,奉命慰民,并存恤所损之家共计千余户口。至上表日,灾民大半已得安置……”
“御史中丞李坦上奏,西平郡王剑南节度使宇文守仁世代忠勋,累计前功。守仁更得授方隅,所寄殊重。其子年初入京,本为贺圣人万寿,今万寿暂悬,守仁自言神弱体衰,遍视左右,难寻可倚重者,亟盼世子归家。奏请陛下,宜早日令世子出京尽孝,以安臣下之心……”
老宫监的声音不高,语调平直,却在这座高旷的殿堂顶角里发着回声,余音微微绕梁。忽然他看到静静立在内殿口的那道身影,一顿,声缓缓放低,那殿梁的回声随之渐息,直至悄绝。
皇帝起初一动不动,也未催促。片刻后,待声音完全停止,他问:“怎不念了?”
“是有人到了吗?”他轻声问。
赵中芳慢慢合了奏章,俯伏叩首,低声应是。
皇帝静默了片刻,抬起了头,睁眼。
“既来了,便进来,还站外头作甚?”他的语调听起来,如一老父,责备一个不懂事的亲宠之子。
裴萧元迈步走了进去,行到榻前,如常行叩首之礼,口称拜见。
皇帝面露微笑,目光循着声响落到他的身上。灯火映照,双目透着慈色。
“怎样,近来休息得可好?”他叫裴萧元平身。
“朕这两日正在想,万寿停悬,陆吾司暂无要事,你再留任,于你能力,也是委屈。正好,中书行台之下,缺一侍郎。朕想着,你年纪虽轻,但文武双全,学识不俗,又功勋累身,担此职位,颇为合适。你意下如何?”
不待裴萧元应,皇帝又如此接着说道,说完,便静静等待回复。
侍郎官位虽也四品,与他此前得授的中郎将无二,但实际,两者不可同日而语。
中郎将不过武职,而中书行台却辅佐天子朝政,是掌议政务的枢机之所,朝堂真正的权力中心。三十岁前能入其中,担任给事中或是舍人者,便属凤毛麟角。如今皇帝竟有意直接擢他为侍郎,而他的出身,又非科举,只是一名此前一直服役在边地的武将。
这实是极大的信任和恩宠,且寓意深长。如此年轻便入中枢,历练过后,将来比及朝宰,登上无数仕途中人梦寐以求的巅峰之位,也是顺理成章。
赵中芳屏住呼吸,双目一眨不眨地看着面前的这个青年人,暗盼无限。
然而,这道身影却如石柱,无半点应当有的反应。
殿内一时不闻半点声息。
他身上沾积的雨雪之水受热渐化,沿着衣角凝成水滴,坠溅在他靴履所立的宫殿地面之上。
皇帝被这极轻的水滴之声惊动,侧耳听了几下,又转向赵中芳:“说外头下了雪?小儿郎身上可是湿了?先带他下去,换身干爽衣裳。”
“驸马请随老奴来。”赵中芳立刻来到裴萧元的身边。
裴萧元朝他拱手辞谢,随即再次转向皇帝,望着面前这一位看起来和家中寻常年迈亲长无二的人,缓声却清晰地道:“陛下,臣今夜前来,是有事问奏。”
“哦。”皇帝眼皮动了一下,“何事?”
“自臣入京以来,曾不止一次,听不同人向臣讲述了当年北渊之战的真相。臣愚昧,听得越多,越发不敢做出论断。陛下乃神人降世,能察知隐角霾尘,见世人之不见。因此事关系臣先父之节,八百战死将士之名,臣虽齑末之身,却也斗胆,求问陛下,当年那一战,真正推手之人,究竟是谁?先父和一同阵亡的八百将士,是功,是罪,朝廷是否应当给予一个说法?”
赵中芳虽知今夜不会善了,然而,当听到如此直白的话竟从这年轻人的口中道出,依旧惊骇得脸孔发白。他不顾腿脚不便,冲上去,一把拖住裴萧元,一边奋力朝外拽,一边怒斥:“驸马!你莫非是失心疯了?竟敢胡言乱语至此地步!还不快些退下,且去换了衣裳,想好了,再回来和陛下说话!”
裴萧元笔直而立,如松躯柏干,深深扎根于大殿地面,任赵中芳如何拽扯,也是纹丝不动。
“来人!”
赵中芳朝外唤叫。很快,外殿奔入七八个身强力健的侍从。
“将驸马请走!”赵中芳厉声喊。
“让他说!”皇帝忽然说道,语气平静。
“说话又死不了人,你怕什么?”
赵中芳一呆,随即便扑跪在了裴萧元的脚前。
“驸马,老奴求你了!求你退出去吧。你怎敢如此行事?你在犯逆天大罪——”
“出去。”
皇帝说道,语调平淡。
赵中芳一抖。
“全部出去。”皇帝再次说道。
赵中芳从地上慢慢爬了起来,带着人,退出了去。
皇帝双目凝望着对面那道模模糊糊的直立着的影。
“裴二,朕对你不好吗?”他继续微笑道。
“你私下处置韦居仁。他可是朝堂三品大员,宰臣次列,你说杀就杀,还给埋了,毁尸灭迹;你纵容阿史那杀朕的儿子,最后你还徇私,没把他射死,放走了人!是你箭力不足以透背?朕不信。你知道他活着逃走,都干了些什么吗?不但北境,就连好不容易才镇服的西蕃,大约也又要乱了!”
“你背着朕,干下如此多的胆大妄为之事,朕都不和你计较!”
“不但如此,朕把朕的娇女也嫁了你。除了这个天下,朕不能给你,朕自问对你已是极大宠爱。朕的两个亲儿子,何曾有过如何待遇?你为何还是不知满足,竟敢来朕的面前,问出这样的话。”
“道你一句恃宠而骄,不知天高地厚,不过分吧?”
至此,皇帝面上的笑容彻底消失。
他寒了面,冷冷地说道。
第132章
裴萧元微微动容。
他向着前方之人,再次缓缓下跪。
“人非草木,焉能无悟。自臣受召入京至今,陛下对臣青眼有加,臣屡次犯上,而陛下皆予宽宥,及至下嫁公主于臣,对臣恩宠,更是当世无二。件件桩桩,臣铭记在心,没齿难忘。臣今夜来此,怎不知是忘恩至极之叛举,更辜负了公主对臣的心意,便是万死,也难报公主恩情之万一。然而,臣还是不得不来。”
“人死灯灭。先父和那八百死士,在世人那里,至多不过是茶余饭后的几句闲谈,同情者叹两声,轻慢者,诋毁几句罢了。莫说百年之后,如今尚能记起他们,乃至愿意费上口舌骂两声的人,怕也是没几个了。然而,于臣而言,他们是臣之父,臣之兄,臣之叔伯。人人皆有姓氏和名字,妻儿和家小。他们不是可有可无的死去之人。史官可以不记北渊,随意擦去这一群人曾为圣朝流过的血,如同他们从不曾为圣朝出战过,而臣这里,要臣和别人一样,当什么都不曾发生,就此抹平一切,以此来换得余生显达,臣怕是消受不了如此的恩幸。”
在他陈述之时,皇帝的眼角深深地下垂,面容一片漠色,又隐隐显出几分癯瘁之态,待他言毕,静默片刻,皇帝抬起眼皮。
“所以,你今夜如此闯来,到底诉求为何?”他淡淡问。
“臣方才已是言明,请出幕后之人。倘若先父和叔伯们确实不该蒙受冤辱,那么,便请朝廷还他们一个应当有的交待。”裴萧元叩拜,直起身道。
“你要的交待,等到了时候,朕会给的!”
“就这样吧!回去吧!好好做你的驸马,考虑朕方才的提议。”
至此,皇帝的声音里也透出了几分乏倦寂寥。他一手撑着榻面,动了下身体,似要自己慢慢靠躺回去了,然而,榻前那个年轻人却未曾发出半点响声。
想来还是那样跪着,一动不动。
皇帝那已半歪躺的身躯在空中略略停了一下,皱了皱眉。
“怎么,你还不走?”
今夜他本不该来。
没有谁比他更是清楚,倘若来了,意味着什么。所有华丽的锦袍统统都将被撕扯下来,露出其下那或谁也不知到底会是何状的真实面目。也不管那面目到底如何,只要他踏出了这一步,那个他曾一脚误入的崭新的极乐柔情世界,从今往后,他也将不配再度拥有。
如果他从不曾认识她,如果,她不是面前人的女儿,或许,他也能够用别的方式来了结这一段在他心中横亘了将近二十年的旧事。甚至,以血还血。
然而,已经没有如果了。
当复仇变作了不可能,那么,剩下直面,为死去的人求取该当有的最低限度的公义,这是他如今能够想到的唯一可以做到的事了。他怎可能因如此轻描淡写的一句回复便转身离去。
“交待不是给臣,臣无须交待。朝廷欠的,是先父和那八百死士。”
“陛下指臣恃宠而骄。臣确是天下第一不知好歹之人。倘若他们在陛下这里是无罪的,臣再次恳请陛下,是现在,而非将来。”
裴萧元那清晰而平正的话声,响起在这座宫殿之中。
皇帝歪倾的身影凝固了片刻,接着,自己坐正,转面,朝向前方。
“裴二,你在和谁说话?”
他声透淡淡怒意,顿了一顿,语气又平和了些:“朕再和你说一遍,将来会给交待!”
“臣有罪。臣再问一句,为何不能是现在?”
“不阅世情,何以问道。你不在朕位,怎知朕的考量。朕言既出,便必果,何须事事和你解释!”皇帝冷冷地道。
“此事无须再说!退下去!”
他低低叱声,自己也摸索着缓缓侧靠下去,闭了目,背对身后之人,再不发半声言语。
裴萧元依旧正跪在地。
他缓缓抬头,凝目于面前这道如残冬日暮远山峰峦的枯瘦背影,望了许久。
“陛下。”他忽然开了口。
“您号称圣人,您的功业,有目共睹,就连臣的伯父,对陛下亦是推崇有加,称陛下为中兴之主。不但如此,陛下您也可称是仁主,竟容留罪□□儿老小在长安,甚至允许他们在皇家果园中做事,得一瓦覆顶,不至于饿死。古往今来,何时见过罪人亲属能得君王如此宽恕的优待?臣在第一次去看他们时,听到的,不是他们的怨恨和诅咒,而是惶恐,还有,对朝廷、对陛下您的感恩。流放之地,那才是他们原本的归宿。”
“陛下,您的天威和在万民当中的英主之名,早已如日月披泽,万物崇拜。为一群多年之前为国战死的人正名,还他们以应当有的名誉,并不会玷辱到陛下您半分的英名。”
“臣再次叩请陛下,给他们一个交待,让亡灵获得当有的尊重,令早日安息,不是继续等着将来某日。”
“他们已在地下快二十年了!”
他深深叩首,触额在地。
随他话音落下,夜殿之中再次沉寂了下去。
起初,皇帝那侧卧的背影纹丝不动。“你是在教朕做事?”忽然,皇帝冰冷的声音发自他的头顶。
裴萧元抬头,看见皇帝翻身坐起,面向着自己,脸容已是阴云密布。
“臣不敢。”
“身为人子,此为臣应当为父所发之声。身为人臣,此亦是臣之令范,当进言竭意。倘若臣侥幸不曾说错,请陛下纳之,则臣再无别求,感恩不尽。倘若是臣受人蒙蔽,向陛下发出如此狺狺犬吠之言,陛下实有不得已之苦衷,则请陛下教正。臣愿将方才狂言一字字吞回腹中,匍匐陛下脚前认错,粉身碎骨,任由处置!”
皇帝发出了一道嗓音哑哑的极是怪异的笑声。
“朕还是低估了你的胆量。你这是明目张胆,逼迫起朕来了?”
“臣不敢。”裴萧元应。
“你有什么不敢?”怪笑声里,皇帝点头。
“人子!人臣!你考虑得果然面面周到!那么朕问你,你今夜来此,将你另外一个身份又放在了哪里?朕对你一忍再忍,倘若不是嫮儿的缘故,你以为你此刻还能在此说话?”
“臣不过一戴罪之人,伧荒武夫,蒙公主垂青,是臣莫大之幸。臣死,来生报公主恩义。若侥幸活,则无论将来如何,必秉守臣曾对陛下许过的诺,竭尽全力,护公主一生,直至臣亡之日。”
在沉默了片刻之后,他道。
在一阵越来越是粗重的喘息声里,皇帝慢慢抬起眼,完全地睁开了他那一双原本始终微垂的眼目。
这双目蒙翳,然而此刻,眼眶中却凶光烁动,如万箭齐发,全部扑向对面之人。
“裴萧元,你有胆再给朕说一遍!朕没听错吧?你竟已想好,不要朕的嫮儿?”
“你敢不要朕的嫮儿!”皇帝嘎声,重复了一遍。
裴萧元闭了闭目,最后,深深俯伏在了皇帝的脚前。
“臣知臣今夜来,便是死罪,何来资格再敢觊觎天家公主。”
一阵死寂。
“朕的女儿,她不需要你来保护!”
突然,伴着一道狮吼象鸣般的愤怒咆哮之声,皇帝猛地一掌,重重拍在榻上。在吼声冲上殿穹撞着殿隅所发出的嗡嗡不绝的回音声里,他整个人暴怒而起,从榻上翻滚而下,不料,一脚踩踏住一片挂落在地的衣角,登时失了平衡,站立不住,人朝前扑去。
近前便是御案,四方的案角和棱边,坚硬无比。
裴萧元几乎是下意识从地上一跃而起,伸出双臂,飞身扑上。
堪堪将人托住,下一刻又被皇帝狠狠拂开。他自己踉跄着,胡乱一把抓住了御案的边缘,终于,立足在了地上。
勉强站稳,起初他大半的身体皆伏靠案面,以此支撑,歪耸的一段背影一动不动,灯下,只见那死死攥着案缘的手的背上,青筋一径地跳个不停。
许久,他肩动了一下,接着,皇帝直起身体,缓缓转面。
“裴家小子!你不是想知道,当年谁是主使之人?你听好,朕这就告诉你!”
“你想得没错。当年的事,就是朕的主使!”
皇帝眼内阴霾重重。他咬牙切齿,从口中吐出了这一句话。
正裴萧元神情霎时灰败,眼角微微抽搐之时,伴着一阵杂沓的混合着刀甲碰撞的急促靴步之声,韩克让疾步奔入殿内。
他的面容形同扭曲,两道目光扫过眼皮垂落一动不动的裴萧元,“陛下——”他惶急地张口。
“滚出去!”皇帝愤怒地大喝一声。
韩克让一僵。
“没听见吗?”皇帝声极森然,“谁允许你进的?”
老宫监噗通跪在了韩克让的身后,叩头如同捣蒜。
韩克让终还是向着皇帝扑跪,叩了下首,慢慢地退了出去。
皇帝此时已直挺挺地撅直了身体,傲然而立。
“去!”他喝了一声,指着剑架方向,向着裴萧元下令。
“去拔剑!朕就在这里!你来复仇便是!”
裴萧元凝立不动。
皇帝等待片刻,呵呵冷笑。
“裴家小儿!朕认下了,你又待如何?是要杀了朕,还是预备反叛,去和李延还有你那位好友阿史那一道作乱,和朕作对?”
裴萧元的神情惨淡至极。他的双目通红,眼底是丝丝正在迸裂的溢血的一片红影。他咬着牙关,下颌紧绷得如刀斫斧凿,脖颈之上,遍布道道青筋。
“我之所求,陛下心知。事已至此,陛下应许,我之幸。陛下若是一意孤行,我之命!”
他一字字地说道。
“我裴萧元,做不到人臣本分,是为不忠。知父为谁所害,却不可复仇,是为不孝。见色起意在先,辜负芳卿于后,是为无情。交友叛国,放虎归山,是为无义。如此一个不忠,不孝,无情,无义之徒,本无颜再存活于世——”
他流星大步走向了皇帝方才所指的剑架,握住剑柄,反手一抽。
伴着一道龙吟森森的宝剑出鞘之声,那一柄辟邪剑已在他的握中。
赵中芳何敢去远,方才便守在槅子门近畔。他被内殿所发的抽剑之声所惊,看见裴萧元执剑,正红着眼,一步步地朝着皇帝走去。
“驸马!你敢——”
他厉呼宫卫,自己亦是一个转身,自冲来的最近的一名宫卫身上拔出佩刀,待要冲入,刺向意欲行凶之人,下一刻,惊呆。
裴萧元止步在了御案之前。
“且留此残躯,我明日便北上,阻阿史那叛国之乱,以清赎我罪。”
他将自己的左手放在了御案的一角之上,在赵中芳回神,惊骇欲死的尖利阻声中,没有丝毫犹豫,瞳仁冰冷,一剑狠狠砍下。
青锋落,一截小指掉在案面之上。
他脸色青白,如覆着一层远古之雪。
砍断小指,他放剑,拳捏住自己那一条自指缝间不断涌血的伤指,一声不吭,转身便朝外走去。
皇帝扑到案前,颤抖着手,摸到了那一截尚带体温的断指。他低垂头颈,惊,恨,惧,在他面容之上交织,僵了片刻,抬起头,神色已是化为狂怒。
“裴二!你这狠绝之人!我女待你一片赤诚,你负她便罢,这般,是想诛她之心吗?”
“你一早便在恨朕!从见你第一面起,朕便看出来了!你拿朕的女儿报复朕!若非你当初刻意勾引,她怎么可能对你如此上心!”
“朕这就杀了你这负心狂徒——”
皇帝一把抄起方被抛下的那残着血迹的剑,循着前方离去的靴声和那一道模模糊糊的影,追了上来。
裴萧元停了步。
他缓缓地转面,任那只伤手淋淋地滴血,望着皇帝握剑,恶狠狠地朝着自己赶来。
就在这时,又一片仓促的脚步声自槅子门后发出。
絮雨带着满身的潮寒冲入,转过了槅子门。
皇帝已追至裴萧元的近畔。他恶狠狠地寻望着前方那道模糊的影,凶狠送剑,胡乱地刺向了他。
而此人,既无反抗,也无半点躲闪。
“阿耶!你住手——”
絮雨魂飞魄散,惊叫声中,她不顾一切地冲向了前方那道显然丝毫也无躲避之念的背影,将他一把推开。
下一刻,她觉肩上似被什么有着尖利牙口的冰冷东西咬了一口,很快,那短暂的惊疼转为了剧痛。
皇帝剑出,刺入她左侧的肩胛之上,方惊觉过来。
“嫮儿!”
皇帝呆了一下,咣当一声,一把掷开了手中那交染着两股鲜血的辟邪剑。
“嫮儿!你怎么样了?是阿耶伤到了你吗?”
焦惶无限的皇帝胡乱伸手,要去抱摸自己的女儿。
血迅速在肩衣上洇渗而出。
絮雨嗅着鲜血的甜腥之味,忽然感到一阵胃腹翻涌,那数次困扰过她的待要呕吐之感再次袭来。只是这一次,又头晕眼花,耳里似有蜂鸣不绝。
她忍着肩痛,勉强道:“我无事。”
“阿耶,你不该这样的,动辄打杀——”
话音未落,再也支撑不住,声渐悄。
裴萧元惊起,扑来,将软倒的她一把接抱在了臂中。
“滚!”
皇帝已摸到女儿肩上那温热的黏稠的血,登时目呲欲裂,将这抱住絮雨的年轻男子狠狠推开,自己接住了软倒的女儿。
“来人!叫太医——”
皇帝嘶哑惊惧的吼叫之声,霎时充满整个高大而旷静的紫云宫。
絮雨坠入了一个无声无光的宁静世界。这如初生婴儿般放松、无思无梦的安眠之感,只在从前她没有记起旧事、随阿公四处游历的时光里有过。
冷了添衣,饿了加餐,乏累了,便该安眠一场。
她在这久违的终于再次到来的深眠里沉沉地睡着,留恋无比,想就此一直睡下去,永远不用醒来也好。然而,仿佛有看不见的丝线牵系她的指尖,时不时抽动,延伸到她心头,鸟喙般轻轻啄她。丝线的那头是什么,梦里的她混混沌沌,想不起来,但她该醒来,那头有她放不下的牵挂的感觉,却变得越来越是浓烈。
终于,她缓缓睁眼,发现自己卧在了她宫中寝殿的床上。
带着几分初醒的意念空白,她转过脸,看了过去。
似是深夜,窗后卷帘连片垂落,床榻近畔铜灯擎架上,几支烛火微微跳跃,映得卷帘上的片片绣绮闪着点点金灿灿的反光。几名小宫娥靠坐在地簟之上,因无事,纷纷垂头,打着瞌睡。
鼻息里,浮盈着淡淡的清苦药味。耳边安静极了,针落可闻。
她在枕上动了一下,肩头随之传来的微微疼痛之感令她蓦然一顿,接着,那些昏睡之前的全部记忆,一下涌回到了她的脑海里。
她直挺挺惊坐而起,不顾肩伤牵扯到的疼痛,一把撩开被衾下榻,趿上摆在床榻前的一双云头宫履,裹了件挂在一旁的披帔,迈步朝外奔去。
她发出的响动惊醒了宫娥,她们纷纷跟着起来,在后追来。
公主昏睡已过一个昼夜。太医为公主诊过多次,皆言肩伤无碍,乃神倦体乏,休息足够,或便将醒来,然而却是迟迟不见睁眼。
若是平常,太医恐怕早就受到责罚,无不战兢。万幸此次皇帝竟静默异常,只不眠不休,亲自一直在旁陪伴,直到前半夜,支撑不住,方被送了回去。
杨在恩方又去和留守的太医问公主的情况,从外行来,迎头便撞见絮雨神情惶急披头散发地疾奔而出,惊喜之余,立刻知她所忧,立刻上前说道:“公主放心!陛下一直伴着公主,才回去不久。陛下无事!”
絮雨顿步,稳了稳神,抬头又问:“驸马呢?他怎样了?”
她问完,杨在恩面露迟疑之色。她的心咯噔一跳,浑身血液登时凝固,腿股发软。
“我阿耶……杀了他了?”她想起皇帝提剑怒气冲天胡乱刺他的那一幕,颤声问道。
杨在恩急忙摆手,一把搀住絮雨。
“公主误会了!驸马只是被投了狱,性命无碍。”
絮雨闭目,稳住还在狂跳的心,待思绪稍稍平复了些,迈步继续朝外走去。
“我去看阿耶。”她低声说道。
“公主慎步!”
杨在恩急忙从宫娥手里接过递来的厚氅,裹在她的身上,又小心搀扶住她,仿佛她是什么一碰就会碎的琉璃做的人一样。
“外面天寒路滑,公主当心身体。太医说……”
他停了下来,欲言又止,神色颇显古怪,分不出是喜还是忧。
“太医说我怎么了?”絮雨听出杨在恩话里有话,问道。
杨在恩一顿,轻声道:“启禀公主,太医说,公主有喜了。”
絮雨定住了。
“太医说,公主虽玉体带伤,又神疲气乏,喜脉……却极是明显,始终滑走如珠,可见……可见胎象平稳,和公主……相连紧密,料无大碍……只是虽然如此,公主也一定要多加小心……”
公主有喜,这本该是何等值得庆贺的大喜之事,然而,偏偏发生在了如此微妙的时刻。
当这消息从太医口中说出之时,皇帝陛下起初似乎愈发愤怒了,然而很快,他又沉默了下去,除了命令太医全力为公主诊治,再没有就此事表露过半分的态度了。
杨在恩实也不知这个消息对公主而言是喜是祸,驸马那事该如何收场。他一面小心地观察公主神情,一面斟酌着言辞,谨慎地解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