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方才若是慢上一步,她便或已倒在了小柳氏的刀下,他便感到无比的后怕。他索性将她抱出这座呼吸里仿佛还残留着血腥气味的大殿,来到外面,在一处有着清鲜空气的无人空台上,盘靴背靠在一道梁柱上坐地,解了外氅,将怀中仍在不停战栗着的人裹住。
他不再说话,只叫她全然放松地躺在自己的怀中,双臂紧紧地抱着她。
终于,他感到怀中的人慢慢地停止了颤抖,沉沉蜷缩。
就在他以为她睡着了的时候,忽然,她仿佛记起什么似的,睁开眼,轻轻嚷了一声:“阿娘!”
接着,她一下就从裴萧元的怀中跳了起来,丢下他,匆匆便往西殿返去。
西殿里,此刻正有七八宫监在匆忙来回奔走。有人趴在地上,擦拭着地面上的污血,有人清理着沾染在墙上的血渍。
那处的底图本是莲花云气,血已洇渗入了色料。拭去一层表印之后,再擦,虽然那小宫监已极是小心,却还是漾开了血色。他慌忙补救,然而越拭,令底图变得越是模糊起来。
“住手!谁叫你擅自动这里了!”
领事宫监看见,急匆匆地奔来阻止,当看到那被动过的壁画部分如蒙了一层淡淡红雾,与周围完好的原画对比,极是显眼,不禁大惊失色,顿着脚,连声怒骂该死。唬得小宫监脸色发白,慌忙趴跪在了地上,不住磕头求饶。
皇帝陛下对这幅壁画如何珍爱,在此做事的宫监有目共睹。常能看到他在夜深人静时分来此,或徘徊踯躅,或远远相望,有时甚至对墙一坐,便能坐到天亮。
如今这画虽已遭柳后刀划在先,毁损实在不轻,但一码归一码,事后清理不当又毁一片,倘若皇帝迁怒……
领事宫监看着墙图上那一大片漾开的红痕,自己也是心慌意乱,正无头苍蝇似地走来走去,不知如何是好,发现殿口立着一道身影。
是公主去而复归了。
他慌忙奔去迎接,话未出口,先便跪地请罪,接着吞吞吐吐将事说了一遍。那闯祸的小宫监更是吓得瘫在了地上,人瑟瑟发抖。
絮雨走到画墙之前。
她身后的所有人起初皆是屏息敛气,提心吊胆,很快却又意外觉察,公主与方才刚被驸马救下时的样子截然不同了。
她的情绪似乎已恢复了过来,只沉默地望了片刻伤痕累累的美人,目光最后掠过那一片被小宫监不小心损毁的画面,用带着几分压抑的声音说道:“无事。你们下去吧。”
众人松出长气。领事人谢恩,带着手下之人匆匆退出西殿。随后,另些集贤殿直院里做事的宫监在杨在恩的带领下到来。他们抬来工案,将备的画笔、颜料以及修补壁画用的铲刀、石灰、白泥等许多物件一一放好,取来梯,再在殿内添加明烛,光足以映亮整面画壁。准备好后,宫监们退出,殿中剩了絮雨一人。
她从西殿角的小阁间里走出,已是褪去钗环,换了便于作画的画工衣裳。
她来到工案之前,拿起铲刀,来到画墙之前,举臂,开始铲起墙上那被刀所划出的一条条横七竖八凹凸不平的印痕。
天渐渐亮,又天黑,掌起了灯。她一头扑了进去,不觉渴饿,不知疲倦,独自接连修绘了一天一夜,终于,在次日的深夜时分,于美人那被伤的脸上,添上了最后一笔颜料。
壁画修复完毕,恢复如初,画中人如再次踏云而来。
她立在高梯的顶上,和光里美人那一双含着微笑的灵眸定定地对望了许久,长长吁出一口气,放下她那早已酸胀无比的手臂,稳了稳神,低头正待爬下去,一顿,慢慢地回了头。
身后正静静地站着一个人。
是裴萧元。
他就等在梯下。俟她回头,便向她伸来手,接着,不等她有所回应,双臂伸来,环抱住了她的腰身,轻而易举地将她整个人从梯上抱了下来。
他的怀抱稳健而有力。疲倦此时方铺天盖地般地朝她袭来。她安静地依在他的臂怀之中,由他将她送入那小阁间里,卧在了一张榻上。
他又替她除鞋,将面巾在清水里绞过,擦去她鼻头上不知何时沾来的几片颜料,再依次为她擦净双手,最后摘下自己腰间系的一柄便刀,放在榻旁的一张矮几之上,随即熄了灯,和衣躺在她的身边。
“陛下那里我方去问过了,暂无大碍。离天亮也还早,你好好睡一觉吧。”
在暗下来的这间西殿小阁间内,他为她盖好了被,不疾不徐地说道。
她的手沿着他的臂,摸索着,来到了他的左肩。
“伤还疼吗?”
她轻轻抚了下,问他。
“不疼。已经好了。”他应。
“这是什么?”
她的手又摸索着往下,在黑暗里,触摸到他腰带上还系着的一只正硌着她的坚硬之物。
“是鱼符。符宝郎又给我打造了一只。”
他将那只符宝郎特意为他赶着打造出来的新的驸马鱼符从身上摘下,也抛在了几上,免得继续硌着她。
“摔坏的那只呢?”
她闭着目,信口又漫问,“我那日听符宝郎上报时提过一句,你没有还上去。”
“是,不曾还。旧的被我粗心弄丢了,找不到了。”
他顿了一顿,解释道。
她不再说话,依在他的身边,将脸深深压在他的怀里。
柳家一夜倾覆,小柳氏也死了,还是她亲手杀的。可是她一点儿也没有复仇该得的快慰之感,反而陷入了一种极为强烈的不安定的感觉之中。仿佛下一刻,随时便会有什么新的可怕的不祥将会轮降到她的身上。她此刻分明已经倦极,想睡一觉,或许醒来,那种叫她深心里暗觉惶恐的念头便会消失。但闭上眼,耳中便刺响着小柳氏歇斯底里的怨毒的恶咒之声,眼前又浮现出一滩从废宫的门缝里慢慢流到残破石础前的污血,还有阿耶,他那触手冷冰的枯瘦的手……
“裴郎,你答应我,无论发生什么,你都不要离开我……”
她整个人忽然又被那莫名的不知何来的巨大无力之感紧紧攫住了,在片刻后,控制不住自己,用压抑的声音低语。
他仿佛一怔,很快,用更加温柔的声音应道:“我答应你。”
“我不信……”
暗夜里,她喃喃地说,身子压着他的一臂,朝他更紧地依偎了过来,双臂柔若无骨,如打湿了的草那样,攀抱住了他的脖颈。
“我不信。”她的语气带了几分固执。
“裴郎你证明给我看……”她又似呓语般地纠缠着他。
静默了片刻之后,他剩的还能动的一只手开始解起腰间的蹀躞带。抽出后,随手再抛在了几上。
在蹀躞带的铜扣和刀柄鱼符相撞发出的一声短促而轻微的碰撞声里,他一个翻身,将她压在了身下。
“嫮儿……”
终于,他用微微战栗的声音,在她的耳边,轻轻叫出了这个他在今夜之前只在心里想过的名。
这完全不在他预料之中,临时莫名便发生的情动,却令裴萧元感到了一种此前从未曾得到过的分外的酣畅和快慰之感。它不同往日,它如发自他心魂血髓的深底。到了后来,他已是记不清到底叫了她多少声的嫮儿,要她回应。
在她一声声压抑而缠绵的裴郎的应声里,那长夜未央,欢爱永续,仿佛也再不是一个绮梦了。
宫漏报过四更。她终于在他身上耗尽了身体里剩的最后一丝丝的残余力气,再不用困于驱之不散的胡思里,沉沉地睡了过去。
裴萧元仰在紫云宫西殿隅角这小阁间的窄榻上,胸膛起伏,待到喘息平定,热汗也缓缓消去,他睁眸,悄然坐起身,用被衾将她的裸身仔细地掖裹好,随即,自己翻身下榻,动手一件件套回衣裳,系了腰带,穿好靴袜,再系上刀和鱼符。收拾完毕,他轻轻开门,步出这小阁间,向着值守在殿隅里的杨在恩交待了声,吩咐她若醒来,告诉她,他另有要务在身,需去缉捉尚未归案的叛朝余党,随即步出紫云宫,向着宫门行去。
长安从太子逼宫起,便再次施行严格宵禁。包括坊内,禁止任何擅自的夜间活动。有违令者,一概当逆党处置。
他自是例外。他独自一人悄然停在一所进奏院的门外,叫开,走了进去。
因了宵禁令,整间进奏院内漆黑无光,连灯笼也不见一盏。
后院,月光从开着的一面窗中漏入,映出床榻上的一条身影。
那人一动不动,仿佛已是熟睡。
裴萧元推开虚掩的门,闭闩,入内后,走到窗前,将窗户紧紧关闭,再擦擦地打了几下火石,点亮一盏残烛。
在烛火渐亮的光照里,他转向榻的方向,盯了片刻床上的人,冷冷发声:
“起来,我有话问你。”
第117章
承平应声,慢慢睁目。
他没动,依旧那样四仰八叉地仰卧在枕上,睁着一双满是醉意的红眼,和裴萧元四目相对。
“怎的想到来我这里了?”
终于,他开口,长长伸了个懒腰。
“听说外面这几日乱得很,抓人,杀人,长安城里血流得到处都是。你应当忙得很。”
“你也知道,我这人天性爱热闹。要不是害怕出去了会被长公主一刀砍死,只能这样躲在家中避祸……”
他指了指床边几上凌乱倾堆着的七八只酒壶。
“我必也是要去看看的……”
他话音未落,只见裴萧元探臂,五指攥住他身上那件皱巴巴的衩衣衣领,一下便将他整个人拽坐起来,粗暴地拖到了床沿之外。
“那日在禁苑,我走之后,你又干了什么?”裴萧元问。
承平被他攥得呼吸不畅,艰难地扭着受勒的脖颈。
“你……你先放开我……”他含含糊糊地嘟囔着。
裴萧元一把撒开。
随他松手,烂醉的承平坐不稳身,晃了一下,人便扑跌到了床榻前的地上。他挣扎了几下,终于爬坐起来,歪歪扭扭地凭靠在身后的几上,这才稳住身体,接着,他仰起头,又盯着对面的裴萧元瞧了片刻,唇角慢慢上翘,最后弯出了笑意。
“呃。”
他打了个酒嗝,招了招手。
“裴二你来了正好,且和我说说,如今外头情况如何了?我请你喝酒……”
他胡乱地往后探臂,去够身后几上的酒壶。
裴萧元忍无可忍,上去,端起一只还剩半的酒壶,弯腰朝着承平那张仰起的脸便浇淋下去。
酒液灌进承平口鼻,他呛住,痛苦地弯腰,咳嗽了起来,一张俊脸涨得通红。
裴萧元看着终于止住咳的承平,扔掉空壶冷声道:“清醒点了吗?”
“回答我的话。那日后来你又干了什么?康王……”
说到这里,他抑不住心中那已暗忍了数日的隐怒,蹲下身,猛地掀起承平还耷垂着的脑袋。
“康王是不是你杀的?”
他压低声,一字字地逼问。
承平歪着脸,和他对望着,慢慢地,面上那惯挂着的玩世不恭的笑意消失。
“怎么,你心疼?不愿意康王此刻便死?”
他的醉眼依旧通红,然而目光却变得锐利,盯着裴萧元,忽然如此说道。
裴萧元皱了皱眉:“勿指东画西。回答我的话便可!”
“公主当真是我见过的最为聪明的女子。”
承平却继续端详着裴萧元,点了点头。
“当初还在苍山之时,她叫我助她,让你做她驸马。看来她的目的达到了。我是真的后悔,我就不该帮她的!当时我本也不愿,然而对着那样一个美人,一时糊涂,还是应了下来。我色相迷心也就罢了,我还以为你和我不同。怎的原来你也和我差不多,是个见色忘义之徒?驸马做了几日,你便忘记你的来路,真将自己当成李家之人,痛李家之痛?”
他抹了把还挂在脸上的亮晶晶的酒液,指着裴萧元哈哈大笑。
“裴二,你变了。你和从前不一样了。难道你自己竟都无知无觉?”
“所以,人真是你杀的?”
裴萧元神色阴沉无比。
他并未回应承平的那些疯醉之言,只再次重复了一遍自己的问话。
承平止笑,抬起眼点头。
“是,是我杀的!”
裴萧元一顿,缓缓从地上直起了身。
“你为何要这样做?”
承平面不改色。
“他是你仇家之后,早死晚死,都是个死!更不用说,万一将来由他继位,你便要完,不如我替你早些杀了,免除后患!何况柳策业那些老家伙,谁都知道圣人已是容不下他们了,他们唯一出路,就是和圣人刀枪相见,可偏偏还是缩手缩脚。那日和你分开,我本是要走的,恰好遇上康王,还口出不逊。上天既然叫他撞到我的手里,我自然要帮忙推柳策业太子他们一把,免得到时他们又怂了回去,不敢动手,拖拖拉拉,到底还要等到何时!”
“此为我之事!我早就告诉过你,无须你插手!”裴萧元厉声说道。
“以你我的交情,你裴二他日若是沦为他人刀俎上的鱼肉,我能独善其身?”承平应。
寝屋里陡然沉寂下去。
“阿史那,你休想瞒过我,你还是没说实话!你这么做,到底意欲何为?”
半晌,裴萧元再次凉声发问。
承平此时扶着几,从地上站了起来。
“还需我特意再说吗?你心里分明清楚的!”
他迈着醉步,晃到了窗前,啪一声,一肘重重击开被裴萧元闭锁的窗扇,那力道之巨,令窗扇骤然断裂,几根翘出的木刺深深扎入他的肘臂,血立刻洇染了衣袖。
他却浑然未觉,扬起血袖,手指着窗外。
青天之下,远山叠嶂,一片黛影。
他回过头。
“你看看,这壮丽的江山!繁华而伟大的长安!凭什么就是李家独有?”他的双眸精光闪闪。
“我生平没服过谁,你裴二是第一个,也是唯一的一个!你为什么不自己谋取这一切?女人也好,长安也好,只要你要,我便是再喜欢,也无条件让你,为你助力,心甘情愿!”
“做驸马当真这么好?你甘心一辈子被李家人所用,替这所谓的圣朝卖命?别忘了,圣人的手上,或许就沾着你父亲的血!至于公主,他日你若自己主事,难道你还捏不住一个女人?”
他踉踉跄跄,走回到了裴萧元的面前,搭掌,一把握住他臂。
“裴二,我等着你。但是,你若真的不取,我便——”
寒光动处,裴萧元已握刀架在了承平的脖颈之上。
醉语戛然而止。承平那手依旧握着他臂。他慢慢抬头,望向裴萧元。
“阿史那,你再胡言乱语——”裴萧元语调严厉。
“你待如何?”
承平面露冷笑,打断他话,撒开了他,收回手,接着,一把撕开自己衣襟,暴露出了他那整片布着刀剑旧痕的精健胸膛。
“来,裴二!向这里刺!你最好此刻就杀了我,以绝后患!或者把我交给皇帝,告诉他,是我杀了他的儿子!”
“死在你的手里,我无半分不甘!”
夜风吹得那一苗残烛火光晃个不停,闪得胡儿一张残留着半干酒液的面颜也半明半暗。裴萧元握着刀把的手慢慢收紧,手背上的几道青筋纵横暴突。
一道高大的身影从破窗里跳着滚入,他扑跪到裴萧元的面前,循着胡人的礼节,双手抱住靴靿,极其谦卑地俯首下去,亲吻他的靴头,哀告不止。
“裴郎君!裴郎君!勿信少主之言!他喝醉了!大醉!求郎君放过!勿和醉汉一般见识!”
是承平那族人施咄。他的面颊还布着几道外翻的尚未愈合的勾刺样狰狞鞭痕。是前几日被袁值捉去问话所留的印记。
裴萧元和一脸不在乎样的承平继续对望了片刻,慢慢地,从承平的脖颈一侧收了刀,一挥入鞘,转头而去。
他走出了进奏院的门,独自行于暗街,金乌骓跟在他的身畔,走完一段坊墙旁的长街,伴着群起的马蹄之声,对面火杖光动,来了一队夜缉的武候。
他抬起眼。
认出是他,对面的头领急忙下马行跪拜礼,又说韩大将军寻他,叫他得讯去找。
裴萧元收神上马,往金吾卫衙房行去,快到时,在街道的拐角里,忽然闪出来一名暗候着的金吾卫士兵,向他禀了一件事,随即立刻又消失在了来处。
西市后坊的民宅区里,裴萧元入了一条深长而漆黑的窄巷,进到尽头处的一扇低矮小门里。
顾十二正在门后等候,待他入内,探头出去察看了一番,将门反闩,随即领他人穿过破旧的前院,走向后面的一间柴房。
那夜,韦居仁随太子闯入皇宫逼宫,中途凭着经验感知不妙,遂当机立断,弃太子临阵脱身,本待径直出城先行逃走,不料行动还是慢了一步,诸多城门皆被封死,无路可去。
他是韩克让亲点的头等要犯,所幸逃得早,平日又会做人,亲信对他忠诚,卖命掩护,他辗转藏到了人员复杂的西市里,躲在一间是他自己人的布店的地窖里,这才侥幸暂时避过了头几轮的全城搜捕。
他原本计划等这阵风头过去之后混出长安,再图后计,然而运气终究还是到了头。
那西市里的顾十二从前被裴萧元编入陆吾司后,便认他为主,一心想立功劳。此番到处搜集消息,凭着从前在市井的人脉,终于收到一条密报。有张家布店的邻人称,店主这几日行动可疑,他便领人上门搜查,竟真叫他捕到了人,随即秘密通知陈绍,合力将人转在此处,等着裴萧元来。
陈绍亲守在柴房外,见裴萧元到,快步上前相迎,行礼低声道:“人在里面,驸马进去便可。卑职和顾十二替驸马守着。”
裴萧元走到门前之时,忽然顿足,停了下来。
在长久的迟疑过后,终于,他仿佛还是下定了决心,缓缓抬手,推开了门。
柴房地上的角落里,点着一盏昏暗的青灯,但门和小窗后面,用黑布蒙得严严实实,故从外面看去,柴房漆黑无光。地上的一堆乱草上,倒着一个被捆做粽子一样的人,那人须发蓬乱,脸上布着刮擦的伤痕,眼蒙黑布,嘴里紧紧塞着一只口塞。
不过短短数日,曾经的太子妻兄,散骑常侍韦居仁,便沦落成了如此一副模样。
他听到开门的动静,变得紧张不安起来,挣扎着从地上坐了起来。
裴萧元走到他的面前,蹲下身,抬手,将他目罩扯开。
韦居仁睁开眯缝的眼,看清面前之人,眼里放出喜悦之光,又拼命点头,口里发出含糊的呜呜之声。
裴萧元将堵嘴的口塞拔了,顺道将他绳索也解开。
韦居仁呼出一口气,双膝跪地,朝着裴萧元感激叩头。
“听说你要见我?”裴萧元淡淡道。
“何事?”
第118章
“求驸马饶命!看在往日同朝为官,我对驸马一向恭敬有加的份上,饶了我这条贱命!”
韦居仁开口便是求饶,额砰砰撞地,极尽卑微之能事,更是一边说话,一边当场涕流满面。
“从前我是身不由己,不得已从之。如今柳策业和太子已死,我韦家满门皆灭,我这贱命对驸马来说,也不过如同粪土。往后只求能够保命,我便心满意足,求驸马开恩!这些年我在外面也暗积了不少资财,驸马若是不弃,我愿全部献上!”
裴萧元神色平淡。
“你叫我来,就是听你说这些?”
他起了身,转身,迈步便去。
“驸马留步!”
韦居仁飞扑着爬到他的身后。
“另外有个事……”
韦居仁仰头,对上裴萧元投来的目光,心中显还是有些犹豫,吞吞吐吐。
裴萧元便继续行至门后,此时身后传来一道急促的话声:“当年北渊之变的实情,再没有人比我更清楚了,先父当日曾经亲历。就是……就是不知驸马如今是否还想知道了……”
裴萧元开门的手在空中停了一下,慢慢转面。
“把你知道的,都说出来。”
“照实说,不得有半个字的文饰。”
韦居仁高悬着的心终于稍稍放下一些,急忙应是,定了定神,开始讲述。
“北渊之战前夕,老圣人病危,景升太子以拱卫京城为由,急召令尊领兵回京。他此举目的为何,驸马想必了然于心,就不用我多说了。当时还是定王的圣人正在赶赴回京的路上,柳策业则去了原州。”
“景升太子当日是为正统,命令又是以老圣人之名所发,令尊自然尊奉。以令尊之威,加上他带回去的兵马,倘若不及时加以阻止,定王即便积有声望,身边也跟着人马,但想要……想要更进一步,恐怕也是有些不易……”
韦居仁一边暗暗观察着面前人的神色,一边续道:“原州距当时令尊的驻地不远。柳策业奉命去的目的,自是为了应对此事。他原本暗交陈思达,想让陈思达发动哗变,暂夺过军权。陈思达答应效力定王,然而忌惮令尊之威,他身边又多忠心耿耿的勇猛之人,迟迟不敢动手。所剩时日已是无多,柳策业知令尊向来以大义为重,便又谋划了新的计策,想引敌兵前来,以牵制令尊。”
“然而此计与前计不同。万一失算,羁不住令尊,又引发边乱,后果岂是柳策业一人能够担当的。他便连夜派人送信去给圣人,告知新的计策,以求圣人首肯。先父……先父便是当时的送信之人。”
他抬袖,抹了把额前的汗。
“先父在路上追到了圣人。圣人正落脚在返京途中的陈王宅里。送上信后,先父便等回讯。当时圣人身边聚着诸多随他此前作战的谋臣和武将,其中便有如今长公主驸马卢景虎和禁军将军卢景臣两兄弟,还有当时便是圣人心腹的韩克让!先父在外等了些时候,是卢景臣出来,亲口传的圣人之言,命予以执行,还说不惜任何代价,哪怕除掉令尊,也不能叫他返京!”
裴萧元的神情看去无惊无怖,依旧平淡,便仿佛在听一件和他无关的事。然而在他眼底,却暗聚起来一团隐隐的阴影。倘若再靠近些,便能发现,他眼角已是微微发红。
“这便是当年实情。我字字句句,说得全部是真。昔年那曾接待过圣人的陈王,你虽没见过人,但必定知晓,便是你那永宁宅的前主。可惜他几年前被杀,否则,你若是不信我的话,可以寻他对质。”
“裴郎君,令尊当年之殇,柳策业固然难逃罪责,你以他为仇敌没错,但若不是如今那位圣人授意,如此大事,他自己怎敢擅自做主?至于先父,当年更是为求自保,不得已随势罢了,先父对令尊一向都是极其敬重的。”
“当年北渊之变的真正元凶,是当今的这位圣人!柳相还有我韦家,都不过是受他驱策的犬马而已!我们两家对他忠心不二,多年来,凡事站在最前,替他不知挡了多少风雨,受了不知多少骂名,便是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怎会想到有朝一日,他对我等下如此杀手,叫我两家受这灭门之灾……”
韦居仁起初的卑乞惊惧之色渐渐消失,说到这里,不由地声音哽咽,目露愤恨。
“他方上位的乾德初年,举国动荡,国库空虚,我韦柳如何尽心辅朝便不说了,就拿前几年裴郎君你打过的那场西蕃之战来说,倘若不是柳相和我韦家千方百计为朝廷筹措钱粮,又顾全大局,对王璋之流忍气吞声,叫朝廷一团和气,上下齐心,那仗怎么可能打得如此顺利?如今事完,良弓藏,走狗烹,他抓着柳家和太子早年的那点子小事不放,步步紧逼。我等之所以会有逼宫之举,全是迫不得已,为求自保罢了。”
“裴郎君,你年初受召入京,我便知皇帝是要利用你来对付柳相。如今事成,有前车之鉴,他怎可能还会容你?更不用说,你暗杀康王——”
韦居仁意识到说溜了嘴,急忙停住。
然而,这确实又是他心中所想。
康王横死,非柳策业或是他韦居仁下的手,剩下最有可能的,自然便是裴萧元了。
他暗窥,觉察裴萧元神色冷木,对杀人一事不显半分推脱之意,愈发坐实所想,胆子也更加大了起来。
原本裴萧元做了驸马,惧怕他万一被公主收服,提这些往事,无异于自寻死路。但康王是他下的手,则又是另种说法了。
这也是为何韦居仁想要见他面的底气。
他放下心,继续说:“我随柳策业多年,他自诩手段过人,老谋深算,曾将王璋和冯贞平打压得不得不联手应对他一人。然而如今我才明白,从前那些所谓权势,不过只是从那位圣人的指缝里漏给他的罢了,多少全由那圣人定。在真正的大权之前,什么谋算都是不值一提。到头来,人人只是他手中的提线木偶而已。生死荣辱,就在他的一念之间。如今太子自尽,康王也死,这样的机会,在裴郎君你的面前了!你难道不想抓住吗?”
“你来长安忍辱负重,自是为了复仇,我从前则是效主,你我之间,并无深仇大恨。柳韦百年大族,如今就算遭遇如此屠戮,在外藩诸镇当中,仍有交好能够争取的将领。这次你若肯放过我,我不但能为你召来他们,全部为你所用,将来时机成熟,我更是证人。”
“倘若有需,我必站出,在天下人面前为裴郎君摇旗呐喊,师出有名,天下归心!”
在他那仿佛因了已望见东山再起而兴奋得扭曲发抖的声音里,裴萧元的面皮微微抽搐了一下。
他转身打开门,走了出去。
“裴郎君!裴驸马!你相信我!我必尽我所能助你,我对你有极大用处……”
候在外的陈绍示意两个隐身在隅角的部下将欲待跟出的韦居仁再次制住。那声音戛然而止。
“人如何处置?”他跟上前去,压着声询问。
裴萧元靴步沉缓,走了几步,停下,伫立了片刻。
“不留。尽快送到城外,这里不能久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