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山青黛—— by蓬莱客
蓬莱客  发于:2023年11月0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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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茫然,不知该如何化解这因她而至的巨大的尴尬。
忽然此时,那背影微微动了一下。
“我喝醉了,方才竟冒犯公主。对不住了。”他说道,声音异常艰涩,带着几分嘶哑。
“请公主恕我的罪。”
顿了一下,当他再次发声,说出这一句话,言语已是转为平稳和清晰了。
他好像又变回了絮雨习惯的那个裴萧元。
“裴郎君,你若是想,我……也可以……”
“我们……已是夫妇了……”
终于,她垂着眼眸,含含糊糊地应,说完,一阵暗暗耳热袭来。
片刻后,他缓缓回过脸,双目随之凝停了一下。
她卧在帐影里转作了血红的合欢绫衾堆里,未维作髻的一头青丝如堆雨的乌云,一半落铺在合欢衾上,一半缠着她的身子。在乌云堆下,一段凝雪的粉躯,压着凌乱起皱的撕裂了的绢衣。
他停了一停,随即探臂,再次朝她伸来。
随了他那手掌的靠近,血液如满月下的潮水般急急涌向她的胸口,心转为狂跳,那裸在秋夜冷凉空气的肩膊和胸脯肌肤之上,顷刻间更是泛出了一层细细的鸡皮疙瘩。
他的手落在了破裂的绢衣之上,将它合掩起来,系了带,令它重蔽住她的身子,接着,为她轻轻盖上了被。
“公主放心,更无须勉强。我先前答应你事,与此完全无干,绝非是贪图与你……”
他的声音压抑而沉闷,忽然停住了。
“今夜确实是我醉得太过厉害了。”
接着,他不再说话了,收手,也不再看她,转回脸,人从床沿上站了起来,抄起他的衣裳,背对着她,套回在他的躯体上。
絮雨的一颗心跳得蓬蓬作响。隔着面前锦帐,她睁大她那一双还残着几分泪意的眼,凝盼他一边套衣、一边朝外行去的朦朦胧胧的背影。
当那道背影穿过了珠帘,转向外间,彻底消失在了屏风后时,她一把掀开那一幅合欢衾,赤足跳下床去,冲破珠帘便追了上去。
他已行至那一扇仍半开着的寝阁门后,察觉到身后的步音,身形略一迟疑,正待转头,絮雨已到他的身前,吱呀一声,将那门紧紧扑闭,随即转身,挡在了他的面前。
他仿佛一怔,停步。
“离天亮还早!你又要去哪里?”她质问他。
她的长发凌乱地垂覆而下,身上衣裳方才虽经他整理,终究还是散乱不堪,并不能遮尽她全部一身的凝肤。
他不应她话,只转过面,眼睛看着别的地方。
“你是驸马,理当侍公主寝。”她又说道。
他的目光看去好似不动,然而,那两道生得极是好看的眉峰却微不可察地跳了一下,呼吸亦是慢慢转为粗重。
“我要你侍寝,就在今夜!”
看着他慢慢抬眼望来,她索性又高高扬起下巴,用命令似的口吻说道。
裴萧元继续定立了片刻,忽然他咬紧牙根迈步上前,将面前这早已衣不蔽体的人打横一把抱起,返身便回往寝阁。
他的步伐太过急切,以致于经过那一面屏风时,不慎竟撞上,来不及扶,任那一面沉重的屏风倾覆落地,框角又将一只摆在近畔三足架上的用来储水的硕大贡窑青釉瓜棱盆给砸落
在了地上,水悉数洒出。
一时间,屏风的扑地声、瓷盆的碎裂声,哗溅的水声,打破了深夜这寝堂里的寂静。
公主将在驸马接回,二人看去似是无事,然而贺氏又怎能真正放得下心。起初叫婢女们都去睡后,自己在近旁的值屋中守夜,到了此刻,正半睡半醒,突然被公主寝阁里接连发出的惊天动地般的响声给惊得跳了起来。
寝阁深窗后透出的灯火之色,复又明亮了起来。
絮雨正在为裴萧元换药。
昨夜后来,驸马侍寝的种种,实是叫她羞于描述,直到四更后,两人方倦极,一并交颈睡下。就在片刻之前,她正睡得沉沉,竟又被他给弄醒了。只是这回实在还是困倦,不肯听从,躲避间,不慎打到他的伤肩,听他发出疼痛嘶声,想起昨夜他负气出去了,还没换药,便要他起来坐好,她给他换药。
他懒洋洋地靠坐在床榻的一头床沿上,赤着上身,不过只往腰腹处裹缠了一件随手扯来的衣裳而已,静静听她在身后不住低声埋怨自己昨夜不知节制,害得伤处又渗了些血丝出来。听了一会儿,反手攥住她臂,便将她人强行拖到了身前,再令她分腿,面对面地坐在他劲健有力的大腿股上,双臂插入她的腋下,环抱她腰背,令她贴靠过来。
他用他一夜间冒了层胡茬头的面颊去蹭她脸,听她嚷着扎人,要他离她远些,眼中浮出淡淡的笑意,非但没有听她的,反而低下了头,再去蹭吻她娇嫩的脖颈和胸。
絮雨此刻比他也好不了多少,本就未着寸缕,方才就只抓了件离她最近的他的衣裳裹了身,用根衣带胡乱系住而已,松松垮垮,再被他这么一纠缠,半边肩都露了出来,何况还又疼又痒。
她一边躲,一边扯回衣襟,命令他不许再动。
“伤带还没缠好!你再乱动,我就走了!”
他果然不乱动了,只抬起头,改而一下下地轻轻啄吻她额头上的那一点星状的疤痕。如此虽不至于疼痒,却甚是碍事,她便偏开脸再躲,他顺势又含咬起了她耳垂,轻轻啮吮。
昨夜她的耳垂是重灾区之一,本就被他咬得有些红肿了,此刻仍未消痕,这下更是疼痒。她一边继续躲,一边努力地替他结着伤带,忽然记起件事,自是耿耿于怀,不肯轻易放过他。
“昨晚你竟敢摔鱼袋!你好大的胆子!信不信我告诉我阿耶去!”
他听了,不过微微一顿而已,接着,继续吻啮起他暗暗早就喜欢上的那一只圆润而饱满的柔腻耳垂。
“你哑了?别以为你不说话,我就能放过你!你不和我好好赔罪,我真去告诉我阿耶了,叫你好看——”
他漫不经心地听着,脸忽被她推开,原来是打好了伤带,她依旧坐他腿上,身上裹着他的衣裳,却耿耿地盯着他,满脸全是不满。
他笑了起来,一个反手,将还生着气的她从自己的腿上直接按倒在了床上。
忽然此时,远处第一道的隐隐晨鼓之声越过了永宁宅的墙头,传送到了这间寝阁之中。
“公主可醒了?”
紧接着,伴着一下轻微的叩门声,贺氏那听去带了几分担忧似的声音,也从外面传了进来。
“宫中来了人。说陛下传召驸马,要驸马即刻入宫!”
第106章
此时裴萧元正含笑倾身,压向那被他揿得仰翻在了床上却犹自挣扎不停的新妇,冷不防听到这话,两人相互对望一眼,齐齐停了各自动作。裴萧元更是笑意凝顿,脸上微变,撒手,立刻就放开了她。
接着,还没等絮雨完全反应过来,便见他已丢下她,飞快地跳下床榻,急匆匆地寻起他的衣裳了。
絮雨一时略觉不得趣,便自己从床上慢慢坐起,拥被漫坐,暗暗看他自床前那凌乱的两人混作一堆的衣物里翻出了他的裈裤,匆匆套了,接着又找他的中衣,然而翻来翻去却是翻不到。他仿佛开始着急了,眼睛到处望。她忍不住又嗤地笑出了声。
他顿悟,看一眼她,忙正待走来,想了想,又示意她不必费事特意脱衣了。
“时辰还早,你自己再睡下去吧!”他一面叮嘱,一面朝着一口存放衣物的衣箱走去,待另外取衣。
“不许拿。”絮雨却在他身后如此说道。
他转头对上她那两只投来注目的乌溜溜的眼眸,又想了想,似有些不解,但还是遵从她话,转回来,伸手向她讨衣。
絮雨也不还给他,抱膝交叠起了双臂,将衣拢得更紧了。
“你慌什么?昨夜摔东西出门,不是顶顶厉害吗?”她哼了一声。
裴萧元便明白了。她这是为了昨夜的事,借机在为难自己。
皇帝如此早,在晨鼓第一声响起时派人上门传唤,二人心里各自都是明白,十有八九,应是昨晚的事没瞒住,传到了皇帝耳里。只是不知他究竟知道几分而已。
裴萧元原本并不惧怕那位皇帝,但也不知为何,确定要做驸马后,每每想到那个目光阴沉从无半分好脸色的皇帝,他心中不自觉地便没了从前的底气。此刻见她如此模样,长发纷披,落于肩臂,分明是在嗔怪他,然而却又娇态毕露,一时胸口又漫热几分。若不是那人来头实在太大,他压不住,这个时刻,原本任别人谁来叫,他也不要出去。
“先还我可好?”他拣出她的衣裳,奉到她的身边,“等回来了,我便赔罪,你要怎样都行。”他低声地哄。
她扭过脸,不去看他。
想到昨夜后来自己竟彻底忘记了这一茬,他更是闷声不响地只行那种事,心中不禁又来气,气自己没用,也气他厚颜。
外面贺氏大约并不确定公主和郎君是否已经醒来,等了片刻,没见人应声,更不见出来,轻轻试了试,那门是虚掩的,并未上闩,却又不敢贸然入内,迟疑了下,又叩了数下门,提高音量:“公主,驸马,宫中来的谒者看去有些急,陛下仿佛催得有些紧……”
“知道了!叫谒者稍候,我这就出来!”
裴萧元朝外大声应了一句。
“公主,你也听见了……”他又放低声恳求。
“全是我的错。我不该发脾气,摔东西,又去喝酒,惹你生气,叫你担心。”
“你先将衣裳还我,容我此刻应陛下召,可好?”
可是无论他怎么说,她始终不为所动。
他停了一停,展目望她一眼,忽然一笑。
“罢了!”他改了口,低声说道。
“公主既然不允我穿,那我便不穿了。大不了入宫被察院那些惯会吹毛求疵的人发现,再参我一个衣冠不整、不敬圣人之罪,受庭杖便是。”
说完,他拿了外衣,拔腿便要过去开门。
絮雨一噎。心里一面恨他无赖,专会拿捏自己,一面又怎会忍心真的为难他至此地步,差不多也就算了。
“回来!”
她放下帐帘,隔了一层遮挡,飞快脱衣,从帐缝里将他衣裳推了出去。
“拿去吧。”
裴萧元微笑着,望了眼帐内那一团朦朦胧胧的玲珑身影,终于得以穿衣,转过头,却见她也开始套衣了。很快他明白过来。
“公主你再睡吧!真的不必和我同行——”
絮雨已用他方才为他取来的自己的衣裳遮好身,打开帐。
“我不困。我和你一起去。”
阿耶是什么德行,絮雨再清楚不过。尤其今早,他这么一大早就来要人,方才玩笑归玩笑,她怎么可能放心叫裴萧元一个人去。
裴萧元阻止不了,只能随她。
贺氏领着婢女和仆妇进来。
虽然昨夜已在外听到动静,但此刻入内,见外间屏风倒地、水罐碎裂,更兼满地水渍,几无落脚之地,莫说烛儿、玖儿、绿玉等人,便是贺氏也是有些意外,实难想象,昨夜当时,到底发生了什么,才会狼藉至此地步。很快她回神,指挥其余人在外收拾,自己带那几名贴身婢女入内服侍。
公主发丝散乱,衣裳只够遮身,一张粉面绯红,眼角若还残余几分泪晕。她的脚上只趿一只绣鞋,人坐在榻沿上在等,驸马正替她寻着另一只。几件公主昨夜外出归来穿过的其余裙裳正凌乱地堆在床尾畔的一张便几上,当中一件白绫缎的胫衣,竟撕裂了似地夹在当中。至于公主身后床上那为新婚而铺的合欢红绫锦衾,更是皱得不成样了,便好似昨夜被人揉了又揉,天明变成如此一番乱状。
如此景象,与前几日的晨间完全不同,处处透着暧昧和缠绵的气息,更不用说公主和驸马之间了。之前他二人要么不说话,要么客客气气。然而此刻,公主指挥驸马寻鞋未果,正在低声抱怨鞋莫名不见,细听,语气带着几分爱娇的味道。
婢女里除了烛儿,玖儿绿玉都要年纪大些,联想到昨晚这寝阁内分明发出那么大的动静,公主和驸马却始终没有唤人入内收拾一事,未免不合常理。再见此情景,二婢顿时醒悟,不敢多看一眼,只那烛儿兀自浑然不觉,听到公主抱怨,便要跟着驸马寻履。
贺氏忙叫回烛儿,自己上去,背对着众婢,将昨夜在门外捡起方笼藏在袖中的鞋袜悄然取出放下,口中道是找到了。
裴萧元和絮雨这才领悟,应是昨夜早早便掉在外了。两人想起昨夜当时情景,对望一眼,彼此脸都是暗暗一热,沉默了下去。
贺氏面上只作不见,领人服侍二人更衣洗漱。
正忙着,外面又传来杨在恩的催声,道那谒者叫他再次传话,务必请驸马速速动身。
此时裴萧元收拾得差不多了,系好腰带,自己套上靴履。絮雨也更衣完毕,长发叫人给她梳作最简单的一只低髻,只插了两只半月状的金地发梳,面也不用妆容,接过来婢女递上的一幅用来抵御秋晨凉意的厚锦臂帛,披了,又匆忙在原地吃了几口刚好送来的早食,正要一道出去,忽然只见他习惯性地抬手,摸了一下他腰带侧前方的位置,脚步一缓,便知他是想起鱼袋了。
空袋在,鱼符昨夜却被他砸进了床底。这床是矮脚的四面实心壶门样式,只留下了地面到围栏不到一尺的空隙,莫说成年男子了,便是烛儿那样瘦小的身段,也是不好钻入。
贺氏也顾不上别的了,急忙代自家郎君趴到床栏前,从婢女手里接过烛火,探到床下寻看鱼符,终于看见那东西躺在靠墙最里的一个角落里,不用工具,根本够不到。贺氏忙唤人去外面寻一根长竹竿来。
绿玉一边应声,一边小跑着要要朝外去。裴萧元这时走到床前,叫贺氏让开,自己俯身下去,双手攥住一只床脚,猛地一个发力,在一阵木榫摩擦所发的咯吱声里,只见床帐乱晃,他竟将整一张沉重的香木床从地上硬生生地挪出来了一片,这才得以露出那一枚最深处的鱼符。
絮雨被他这举动唬住,第一反应便是他的伤肩,立刻疾步上来,低声责备。
“我伤无妨,我自己知道。不好叫陛下再久等。”他轻声应她。
谒者已连催数次了,莫说是他,便是原本并不当回事的絮雨,也知皇帝这回恐怕确实怒气深重。
她更是看了出来,裴萧元应是有些畏忌她的阿耶,所以方才便不忍再刁难他,更是加快了自己梳妆穿衣的动作。
“你呀!真是——”
她继续责备半句,终究还是停了下来,伴着心里涌出的一种对面前这裴家郎的又是喜欢、又是心疼的缱绻感情,摇了摇头。
“呀!鱼符坏了!”烛儿这时捡起那枚鱼符,接着,吃惊地嚷了一句。
絮雨急忙接过,一看竟是真的。原来驸马鱼符由金打制,质地偏软,竟被他那一下,给砸得变了形,一侧边缘有些扭曲起来。
“都怪我……”
她蹙眉用指尖摩挲之时,听他喃喃道。抬起眼,看到他的面上露出了几分懊恼之色。
她咬了咬唇,借他那一副高大身形的遮挡,当着他身后的贺氏以及婢女的眼,踮起脚尖,将唇送到他的耳边,耳语着安慰他:“没事。阿耶那里你也别怕,有我在。”
他的目光轻轻闪动,唇畔掠过一缕淡淡笑意。
“只好先凑合用了。等回来,我叫个金匠,咱们悄悄把它弄好!”
絮雨安慰完他,随即将那变了形的鱼符塞进鱼袋,收紧袋口,亲手替他牢牢地挂在腰间革带之上,随即便拉了他手,在贺氏、婢女以及外间杨在恩等人的或惊奇、或暗笑的盯视之中,匆匆朝外走去。
看得出来,一向在人前端着的驸马,对公主如此当众拉着他手走路的亲昵举动,应当是不习惯的。他虽并未挣脱开她手,但起初,肩背挺得笔直,双目看着前方,步伐拘谨,完全是一副严肃的正襟模样。
然而接着,在走出紫明院后,他悄然转面,看了几眼身旁的她,迟疑了下,便不动声色地借着衣袖遮掩,悄然翻转手掌,改由自己牵握住了她的手,随即带着她,继续朝外走去。
天色依然透黑。刚出坊门时,街上几乎就只他们这一行车马在走。等到伴着晨鼓之声赶到了皇宫,原本漆黑的天穹已是微微透出些晓色了,各间坊门也依次熄了照夜的灯笼,开始有人不断进出。
长安新的繁忙的一天又开始了。
絮雨和裴萧元顺利入宫,又一口气赶到紫云宫,絮雨待要和他一起入内,却被宫卫拦了,恭敬下拜,说是陛下有言,召见驸马一人。裴萧元立刻将她牵到一旁,让她在外等着。
“我真的没事。公主千万不要因我愈发触怒陛下。”
他神情恳切,她心里又何尝不知,自己若是强行一同入内,她是没事,只怕会叫阿耶厌他更甚。
她压下心中烦恼,看了眼内殿的方向,只好退让:“我在殿口看着。只要阿耶不做过分之事,我便不进。”
“他若拿昨夜的事为难你,无论何事,你都说是我先闹的!”
他连声答应,终于安抚好她,自己整了下衣冠,随出来的小哑监快步入内。
正如絮雨猜测的那样,昨夜,杨在恩碍于她,固然是不敢将永宁宅里发生的事告到皇帝的面前,但架不住皇帝早就另外在宅里安排有不少耳目,专门监视驸马是否慢待公主。昨夜又生了那么大的动静,皇帝自然很快便收到了消息,当时便气得跳脚,立刻就要将驸马叫进皇宫,是被赵中芳死活给去劝住的。然而皇帝怒火始终难消,一夜不眠,憋到了五更,再也憋不住,派人第一时间就去传唤驸马,自己则在殿内躁步不停,正走来走去,听到一阵脚步声入内,猛地转头,睁启他那一双鹰视狼顾般的眼,目光落到了这正向着自己行来的年轻郎君的身上,冷冷盯着。
“臣裴萧元,叩见陛下!”
伴着这一声拜语,在皇帝心里已是翻腾煮了一夜的满腔怒气再也压制不下了,他转身几步走来,习惯性地一把捞起案头上那内正燃着香炭的小香炉,狠狠就要向他砸去。
裴家这儿郎对着皇帝行拜礼时,一旁的赵中芳便在防备着皇帝的举动,见状慌忙出声:“陛下息怒!何不先听听驸马之言!”
皇帝正待砸出香炉,突然被老宫监一语提醒。
此儿郎再惹人生厌,如今身份也是变了,不再是外人,而是他爱女的夫郎……
念头在电光火石间,来回摇摆了数下。皇帝还在犹豫,突然被手上传来的一阵灼烫之感给唤醒,下意识正要扔掉香炉,恰又一道声音响了起来,抬头,便见自家女儿奔了进来,生气地盯着他手中的香炉。
“阿耶你又拿香炉子作甚?”她看了看还跪地的脑袋正好对着皇帝的驸马,质问。
皇帝一顿,面皮不动,慢慢将那香炉在手里把玩似地转了个圈,口中道:“今岁秋寒来得早,方才阿耶便觉手指冷了,殿内还没起火炉,拿了,暖暖手而已……”
一面说,一面不紧不慢地将那实是烫得要命的东西放回在了案上。
接着,皇帝双手背后,目光落向女儿,在她的脸面上转了一圈,最后于露在鬓发下的耳上停了一停,收目,神色变得无比严肃:“阿耶没叫你进。出去!”
絮雨方才实是担心他又要拿香炉砸裴萧元,这才忍不住进来阻止。见状,猜测他应当不会再动手了。对面赵中芳已在劝离,她看一眼裴萧元。他更是不停地用眼色示意她听皇帝的话。
她咬了咬唇,终还是慢慢退了出去。
“退远些!”
皇帝发声,又命老宫监去守着内殿的门,不许公主再进。等人都走了,殿内只剩他和裴家子二人,满腹的怒气再也忍不下去了。这回虽不再操香炉,却拂袖将御案上的丝纸、紫笔、松烟墨、玉印、连同数十本奏章,悉数给甩到地上。
伴着一阵稀里哗啦之声,皇帝破口大骂:“你这不知好歹的破落儿!你才娶公主几天,竟就敢做出这样的事!你当朕已经死了吗?”
第107章
他的身份是驸马。
在皇家族谱里,被记作寿昌公主“降”驸马某某的驸马。他昨晚砸了鱼袋,误毁公主嫁妆,负气丢下公主去了酒家,迟迟不归,还要公主亲自接家……
皇帝倘若真的要他好看,不说砸鱼袋了,后面随便哪一条,也能治得人欲仙‖欲死。
固然有人因做了驸马而青云直上,得一生荣华,但在此前,如驸马因各种缘由开罪皇家,继而入狱或是被杀,公主另嫁、多次改嫁之事,也绝非少数。这大约便是驸马一职叫人又羡又瞧不起的原因。寻常人家的女婿,日子过不下去,或还能和离,一旦做了驸马,便再没有退路。清高内蕴之人,自是不愿自堕尊严,委身皇家仰人鼻息,受人非议。而梦望黄粱之徒,又因得不到如此捷径,肆意贬损那些娶了公主的人。
裴萧元不知皇帝知道了些什么,或是全部已经知道?虽然想到连他和公主的帷闱阴私或也要被送达到皇帝的面前,心里极是不适,并且感到不悦。但这种时候,他唯一能做的,也只是俯首垂耳,并且,心甘情愿地受着来自头上的雷霆之怒。
毕竟,皇帝口中此刻朝他喷来的每一滴口水,都没有喷错。那些事,他确实做过。
“……嫮儿是朕之女,朕对她爱若心头肉,连一个脸色都舍不得给她看过!你这竖子狗辈!大婚三天,竟敢对她不敬!冒犯于她!还甩门丢下她出走?朕许你休息,是叫你好好陪她,可不是叫你去那些贱巷妓馆和娼|妓们饮酒作乐!”
皇帝一边背着双手,在裴萧元的面前急促地走来走去,一边愤怒地数落着他的罪行。当说到和娼|妓饮酒作乐之时,恰停在了裴萧元的面前,眼见他怒瞪双目,顺腿抬起一脚,朝裴萧元那一侧伤肩就要踹下来了,靴底忽然又硬生生地停在半空,因此失衡,人跟着打了个趔趄。
怕他就要仰翻在地,裴萧元忙出手,扶了一把。
“滚!谁要你扶!朕自己能站!”
皇帝站稳足跟,终于一脚踹开裴萧元那一只方伸过来却没能及时收回的手,随即,他继续怒骂。
“昨夜是阿史那勾搭你去的?朕早就听说了,你二人好得能穿一条裤!那阿史那惯是个无赖儿!全长安的风月地里,就没有他不相好的娼妓!物以类聚!乌龟配王八!你想来又会是个什么样的好东西?朕真是瞎了眼,当初竟会听了嫮儿的,叫你做了驸马!”
“气死朕了!”
皇帝脸色发青,须发颤抖,人停在了裴萧元的面前,手指他脑门,痛心疾首地又厉叱了一番,忽然,仿佛想到什么,眼里透出一缕森森凶光。
“若非看在阿史那父亲忠义的份上,朕绝饶不了这无赖儿!他父亲想叫朕给他赐婚,朕本还想着,如何给他选个身份高贵的贵女!也好!朕这就封个公主,叫他带着,立刻给朕滚回狼庭去!”
皇帝转面朝向外殿的方向,看去就要喊人了。
方才皇帝初提承平之时,裴萧元曾犹豫了下,思索或者就由好友替他背下这锅算了,待事情过去之后,他再如何向他赔个罪,料承平也不会见怪。他却没想到皇帝恼恨竟如此之深,要为承平胡乱赐婚赶人走了。这还会有什么好身份的贵女能轮得到承平?
娶到一个不尽如人意的“公主”回去,非但承平要遭他那些部族兄弟的耻笑,不利王位继承,于他整个王族而言,不足服众,或也将会是一桩隐患。
“陛下!”
他出声,待皇帝冷冷转面望来,叩首,旋即道:“昨夜我去酒家,和阿史那无关。是我主动找他,他方带我去的。”
“什么?”
皇帝死死地盯他,眼角不住地发抖,显见此刻他内心的愤怒和失望,比之方才更甚。
“裴萧元!做我皇家之驸马,娶我唯一之爱女,于你是如此苦痛之事?敢在新婚里便做下如此勾当?嫮儿她哪里配不上你?”
皇帝于咬牙切齿间,想他丢下女儿到娼家作乐,还要女儿委屈求全深夜去接他回来。眼前又浮现出方才所见的女儿耳垂上残留的红肿印痕,缘何得来,皇帝岂会不知。
再想这裴家子本就不愿娶她,是女儿为着自己的大计下嫁,希冀笼络。自己本也不肯,然而终究是有所贪图,一时糊涂,竟就把如珠如玉的女儿给送了出去,招来如此羞辱和践踏。
于一阵锥心之痛袭来之际,皇帝看见那一只悬在他腰间革带上的鱼袋,一把揪扯下来,挥臂,砸在了宫殿那坚致的地面之上。
这一砸,凝满暴怒,力道远胜昨夜裴萧元的那一下。
伴着“珰”的一道骤然清音,那鱼符从摔开的袋口里迸出,跳得足有三尺之高,再次落地之后,滚进皇帝坐榻之下。
裴萧元方才也渐渐地听明白了。关于昨夜的事,皇帝应只知道了他出寝堂后的一系列动作,至于在门里发生的事,并不知晓。他心中正暗存侥幸,不期皇帝竟做出如此举动。
他抬起目,又见皇帝呼吸仿佛转为艰难,嘶嘶喘气,面色更是白得如纸,双目却直勾勾地死死盯来,口中还在咆哮出声。
“来人啊——”
“驸马杖责五十——”
“投入宫狱——”
然而他整个人都在发抖,仿佛随时就要闭过气去,声音更是断断续续、嘶哑而破碎,致令在外候着的赵中芳没有听到,并未回应。
裴萧元微悚,自地上一跃而起,半扶半拖,强行将皇帝送到坐榻上。他歪倒了下去,闭目大口大口地喘息。接着,裴萧元转身疾步出去,待叫人来,忽然,身后传来问话之声:
“这个驸马,你做,还是不做?”
这声音依旧因呼吸不畅而微微颤抖,但却不复片刻之前的激怒了,充满肃杀的冰冷味道。
“不做,这就和朕说。朕决不强迫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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