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之前人人都在猜疑的驸马遇刺一事,到柳家、韦家,还有薛家,三家同一天受到发难。
半句也没指向太子,然而,事事却又分明针对太子。
那日朝会过后,这些天里,南衙百官表面看去和平常一样,然而,人人都有一种感觉,或许将有大事要来。
“圣人当真下了决心,是要废太子了,是不是?”
承平问完,紧紧地盯着裴萧元。
“此事我实在无可奉告。”裴萧元答他。
“圣人怎会和我言明他的所想?而且,无论他对此是否有所思虑,此事都不是你应当过问的。从头到尾,与你更是没有半点关系!”
承平唇角微抿。
或许是承平的反应,令他意识到自己语气过于严肃,裴萧元缓了一缓。
“阿狻儿!”
他再次开口,叫承平的声音和他此刻落在承平面上的目光一样,都变得温和了起来。
“听我一句好劝,勿管这些朝堂事,更不可插手。你不是常说及时行乐吗?长安那么多的逍遥地,难道还不够你去消遣的?看中哪个美人,尽管找去和她相好。赌钱也是无妨。输了你若还不上,记在我的名下。总之,无论做什么事,都可以,只要别去管这些和你无关的事!”
承平挑了挑眉。
“往常你叫我正经做人,勿去那些地方鬼混。怎我此刻只问你这一句,你竟就改口,撺掇我再去做那些混事了?”
“那些混事至多丧志。这种事,要夺人命。”
承平沉默片刻,忽然笑了起来。
“罢了,你说的这些,我岂会不知?不过是最近满朝之人私下都在胡猜,我出于好奇,找你来问问,如此而已。放心吧,我一局外之人,又无足轻重,我能插什么手?”
他变回了一开始那笑嘻嘻的神色,连声催促:“我无事了,今日本就不该来的。你回吧,不好叫公主等你太久。”
裴萧元思忖康王此刻应差不多说完话了。且卢文君就在附近,万一叫她撞见承平再惹出伤心,则公主邀她来此散心的初衷也就落空,便也点头:“那我不送了,你尽快出去。万一被人撞见,就说是我邀你来的。”
承平笑着应好,目送裴萧元离去,待他身影消失在了视线之中,方转了身。此时他面上的笑意也消失了。他一面用指捏玩着一只挂在腰上的骨哨,一面迈步,踏着脚下这杂草丛生的林间野道,缓缓朝前走去,心不在焉,显是在想着心事。
忽然,在他的身后,伴着一阵窸窸窣窣的踩踏草丛所发出的步靴之声,有人也向着这片树林走了过来。
承平立刻停步,转头迅速望了一眼身后,影影绰绰,他看到康王和一名随从正往这方向走来,蹙了蹙眉,立刻便隐在了近畔的一簇密枝之后。
康王行到林中一隐僻之地,停了脚步,立定,看着像是在等人。他的面色阴沉,眉头紧皱。伴他的心腹觑着他的神色,出言低声劝慰起来:“大王息怒。冯相的话,大王一定要听。如今正是最为关键的时刻,万万不能有半点疏忽。为大王将来,忍一忍,叫她几声阿姐,多说几句好话,又有何妨?待到将来,天下都归大王所有,她也没了圣人作倚仗,还不是任由大王拿捏?与韩信当年所受的胯下之辱相比,大王今日这点事,又算得了什么?”
康王眉头皱得更是紧了几分。
“这道理还用你说?我就是觉得憋屈!她压在我头上,也就罢了,那姓裴的靠着我这阿姐,哄到她的欢心,如今竟也爬上了我的头!此人我将来一定是要除去的!还有那个胡儿,和他形同狼狈,暗中定有不可告人之阴谋,也是万万不能留的!”
提及承平,或是中间又另外掺杂着卢文君的缘故,康王的语调里不自觉地流露出了几分嫉恨。
“大王放心,将来之事,冯相自有考量。如今最为重要的,是太子之位。快了!大王等着瞧便是。”
康王想到上次朝会里发生的事,心情终于略略舒畅几分,继而转脸,张望自己方才来的方向,面上露出几分不耐烦的神色。他那心腹知他心意,忙道:“大王在此稍候,我去瞧瞧。”
暗处,承平看着康王心腹匆匆离去,盯着康王,出神了片刻,眼皮忽然轻轻跳了一下,眼底掠过一抹异样的狠厉之色。
下一刻,他已从自己的藏身之处走了出来。他掠动秋枝和靴履踏着草丛所发的步伐之声惊动了康王。他猛地回头,看清来人,起初诧异不已,忽然,想到了自己方才发的那几句狠话。若是被他听去了,转到公主和裴萧元的面前,那便十分不妙。
他的心不禁咯噔跳了一下,极力定住心神,冷声道:“你怎会在此?私闯皇家禁苑,可知是什么罪?”
承平满面笑容,走到他的面前,躬身行礼,口中连连告罪:“是我的罪过!大王勿怪!更请大王放心,方才大王说的话,我是一个字都不曾入耳——”
这话乍听好似没有毛病,然而再想,又分明是另有所指。
康王反应了过来,脸色不禁变得极是难看:“阿史那,你此言何意?莫非还想借机来威胁我?”
承平随了行礼的动作,弯腰下去,身体弯得如同一张弓,手几乎都要触碰到靴面了。
他笑道:“大王误会了。我怎敢如此行事?”说完,抬脸,口中又咦了一声,指着康王的身后道:“你瞧,你后面有人。”
康王下意识应声转头,竟真看见一道高大的人影从他身后的一片树影里闪出。
那是阿史那的族人,名叫施咄,以勇力而著称,如今就在禁军里担任副领之职。
康王再次吃惊,还没反应过来,只觉胸口倏地一凉,接着,心间有破碎般的剧痛之感传来。
他猛地转头,看见阿史那已直起身。他的手中攥着一把匕首。而那匕首的刀刃,正深深地插在了自己心口的位置上。
他不敢置信地睁大眼睛,死死盯着阿史那的脸。他那张脸依然带着笑,眼都未眨一下,凑了上来,轻声地道:“人迟早都是要死的。今日既然遇上,我便提早送大王一程。”
殷红的血从康王胸前那被戳出的洞里缓缓外溢,染红周围的一片银衣。他忍着绞心的剧痛,勉力支撑着自己将要倒下的身体,张口呼救。然而承平又岂会给他机会,翻起另手,迅速捂死他口,与此同时,那握着匕首的手转了一下。
康王当即倒地,再挣扎片刻,气绝身亡。
承平蹲下,伸指探到康王鼻下试息,确定已死,这才拔出匕首,站起身,抬起靴底,来回擦抹着上面沾来的血污。
这时,方才那个走得不远的康王心腹已转了回来,冷不防看见这一幕,对上承平投来的两道阴冷目光,大惊失色,转头待要奔逃,已被施咄追上,干净利落地一并杀死。
阿史那将拭去血污的匕首插回到自己的靴靿当中,瞥了眼地上的两具尸首,皱了皱眉,低声道:“往林深处找个地方,先埋起来。”
施咄应是,召来另外两名还藏在附近的手下,几人拖尸来到一更加荒僻之处,寻到了一道浅沟,将尸首推下,正要埋土,承平走了上来,伸手,将康王腰上的一只玉佩扯下,环顾一圈,丢在了附近的一片草丛里。
很快,沟壕填平,上面又覆了些枯枝野草,看去和周围完全融成了一体,无半分破绽。
承平召来施咄和另两名手下,低声吩咐几句,命分头散出禁苑,自己正也要走,忽然,附近传来一道有如枯枝断裂的声音。
这声音虽然极是细微,然而还是入了他耳。他停了下来,朝施咄施了个眼色。施咄会意,弓身,悄无声息地循着方才那发出异动的方向走去。很快,在附近的一株老银杏后,听到他发出的声音:“少主!是她!”
承平疾奔到树后,看清来人竟是卢文君,不禁面色微变。
卢文君的脸色煞白,白得已是不见半点血色,人早也软倒在地,瑟瑟发抖。当看到承平现身,目中更是充满惊恐,仿佛想向他呼救,然而下一刻,喉咙又被什么给死死掐住了似的,发不出半点声音。
施咄已命两名手下到附近再察看情况,看有无别人靠近,接着他转向承平。
“必须杀了她!”
他用族语冲着承平道,说完,不待承平答,自己便已上手,五指掐住卢文君的咽喉。
少女在这冷酷的狼庭人的五指之下,便如同一只待宰的小羊。她唯一能做的,便是圆睁双目,拼命蹬着双腿,奋力摇头。挣扎之下,她发鬓半散,玉钗横堕,脚上的一只绣鞋也飞了出去。
但这一切都是徒劳。很快,少女的一张娇面涨得通红。窒息的巨大痛苦令她目光开始散乱,手足慢慢停止了动弹。
“放了她!”
忽然,方才一直在旁静静看着的承平用族语发声,说了一句。
施咄一怔,手劲只是稍稍松了一松,不肯撤开。
“少主!不能放!你莫忘了,刚才杀的,可是圣朝皇帝的儿子!要是被人知道了,我们全都要完!”他同样用族语应了一声,接着,手继续发力。
承平闭了闭目,再次睁眼,见地上那方得回呼吸的少女再次陷入了痛苦。她身上所着的华丽的裙裾已掀翻到了膝上,一段如玉般洁白无暇的细弱脖颈若将要折断,人也彻底不再挣扎了,只无力地歪着一颗青丝散乱的头颅,一双美眸空洞地看着他,一颗眼泪顺着面颊,慢慢地流入了发际。
承平捏了捏手掌,再次下令:“放开她!”
“少主——”施咄仍是不从。
他几步上去,一脚踹开了固执的施咄。
施咄被他踢得滚了出去,坐起身,见他望来,用族语冷冷地道:“她交给我,我自有法子不叫她开口。这里不宜久留,你们即刻散去!”
他说完,俯身捡起脚前的绣鞋和那一支玉钗,将地上的少女也一把抱起,迅速走入密林深处,身影消失不见。
第112章
日影渐长,风徐徐拂动着结在林畔的那一排帷幄的帘幕,愈显四下静谧无声。
杨在恩望了眼开始西斜的日头,召来近旁侍立的一名阉人,吩咐传话,叫还在休憩的所有随众预备返程之事,这时,看到李婉婉和李诲郭果儿几人向着这边匆匆走来,便上去,笑着行礼,正要提醒可以准备动身,却听李婉婉问他是否看到过卢文君。
两个郡主感情好,什么事都喜欢腻歪在一起。午后从公主那里出来后,二人也是在同一帐幄中休息下去的,杨在恩一直以为她二人在一起,闻言忙问出了何事。然而李婉婉似乎不愿详提,只说卢文君出去已有些时候了,没见回来,方才她叫来李诲,姐弟二人一起找了下,没看到她人。
杨在恩闻言,心中咯噔一跳,急忙亲自叫了人,带着在营地附近找了一圈,依旧不见卢文君。
禁苑虽然四面封闭,进出经门,但内中除去各处宫殿亭台和马厩兽坊周围日常有人,西北方向,那用作猎场的连片林地、野原,即他们此刻所在之地的周围,皆是人迹罕至,虫兽出没。
而听李婉婉言下之意,卢文君出去时,似乎并没带人,万一出个什么意外……
杨在恩急忙向着紫帐奔去。
裴萧元和絮雨已起身,二人正在帐内整衣。
帐幄轻薄,且是白天,人又在外,裴萧元何敢有非分之举,和承平分开回来后,只伴她小憩,温存了片刻而已。此刻自己整理完仪容,想到傍晚野外风大,怕她骑马招了冻,替她围上一领厚锦披风,又结好系带,正待出帐去呼人,目光落在她那一张姣好的面容之上,一时便挪不开了,指沿着她的颈肤,轻轻抚到她的耳垂,随即俯首靠向她,附耳低低地道:“我的伤好得差不多了……”接着,后头他不知又说了句什么很不好的话,絮雨不应他,却又将脸压在了他的胸前,闷声地笑。
不但如此,裴萧元觉她还抬起双臂,环抱住了自己的腰,心神更是一荡,简直恨不能立刻回到仙榴宫,再将郡主等人悉数连夜送走。
他极力压下此刻在他胸间翻涌着的对她的无限爱意,和她静静地相互拥抱了片刻。
帐外渐渐传来一阵杂乱的靴步之声,他抬掌,轻轻托起她的下巴,亲了亲她额前的一点星痕,哄道:“好了,等回去了,我再叫你抱个够。咱们先出去吧,外面应当都在等了……”
絮雨嗤地笑了一声:“谁要抱你!”
她推开了他。
裴萧元一笑,顺势又捉住她正抽回的手,握了握,这才完全撒开了她,自己也转身,正要出去,此时,帐外已传入杨在恩的禀声,道丹阳郡主不见了。
絮雨唇边的笑意蓦然定住了,和裴萧元对望一眼,急忙走出帷幄,迎面见李婉婉也在,神色惊慌。
对着她,李婉婉再不敢隐瞒,忙将全部经过讲了一遍。
午后她与卢文君从絮雨这里出来后,在同一帷幄中休息。说笑间,卢文君的兄长卢文忠来找,她便出去了。兄妹二人在外也不知说了些什么话,片刻后,卢文君回来,面带愠色,李婉婉问她什么事,起初她不说,经不住李婉婉再三追问,卢文君才告诉她,方才康王竟找了卢文忠,说他花费重金从胡商手中得到一条紫水晶项链,长安仅此一件,连宫中宝库里也无相同成色的首饰。他托卢文忠将项链转给卢文君,道自己另外有话想和她说,求她去林中见个面。曲江池那次意外之前,卢文忠平日是时常和康王一道游玩的,关系很好,康王这么开了口,对方身份又是皇子,卢文忠也不敢不从,便真的拿着项链来寻妹妹说事,结果当场惹恼卢文君,将兄长痛骂了一顿,叫他把东西还回去。卢文忠愁眉苦脸地去了,卢文君便自己回来了。
“都怪我,当时取笑了几句,她大约就放在了心上,我都躺下了,她还在我边上翻来覆去。她的脾气一向这样,气头来得快,去得也快,我便没在意,当时有些累,自己就睡着了,等我醒来,才知她早就出去了,也不许外头那些人跟,一个人就走了。起初我以为她就在附近,怕惊扰到姑姑,叫上阿弟自己去找,没找到人,便寻了杨内侍,也没看到她……”
“郡主会不会是和卢世子在一起?”杨在恩插了一句。
恰好此时,卢文忠骑了一匹马,带着身后跟着的几名侍卫,正晃晃悠悠地从树林对面的野地里行来。
裴萧元疾奔而上,问了几句话,卢文忠从马背上下来,跟着裴萧元奔到絮雨面前,说自己没看到阿妹。
“……当时我被她骂了一顿,只好走了,半路遇到大王的人,把东西还了,又怕回来被她看见了,还要骂,想先躲躲,我就自己又去射猎了。”
“阿妹她一个人,到底去了哪里?”
卢文君是长公主的心头肉,正是因为受到长公主的无限宠爱,才养作了如今这样的刁蛮性子。想到阿妹可能出事,卢文忠吓得整张脸都发白了。
絮雨环顾四周。
黄昏临至,太阳虽还没下山,但已没了白天的热气,寒意渐重,而放眼望去,前方是一望无际的平野,后面是连绵的树林。
眼看天就要黑了,卢文君一个人,到底去了哪里?
裴萧元已召齐早上带出的全部几十名随行,命两两为伍,立刻分头再去寻人,回首见絮雨正吩咐杨在恩安顿郡主,显是也想加入,上去阻拦。
“你勿过于担心。或是她独自出来迷了路。你哪里也不要去,趁天还没黑,先带郡主回去等消息。人我去找。”
他说完,不待絮雨应,又叫了声李诲和郭果儿。两人急忙上来。
“你们陪公主一道回!”
两人齐声应是。裴萧元选定护卫,命送公主一行人踏上返程,安排完事,再叫所有人携上火杖,随即上马离去。
絮雨也知自己并不熟悉周围环境,万一再出意外,反而添乱,只能压下满腹不安,带着李婉婉先行回了仙榴宫。
出了这样的事,长公主那里怎好隐瞒。
一回来,絮雨便派人回长安,将事告知长公主,接着,她叫人去把担任北府禁军督查的袁值也叫来,想叫他就近调派人手,赶去协助裴萧元寻人。
禁军衙署距仙榴宫并不算很远,中间更是修有直道,那袁值却足足过了一炷香的功夫才赶了过来,见她神色焦躁,不待她开口,先便跪拜,为自己误事而告罪,接着向她禀了一件事。
“并非奴刻意拖延,而是方才收到个消息,康王不见了。”
“怎么回事?他不是提早走了吗?人不在城里?”絮雨惊讶不已。
午后,康王找她打听消息无果,便奉承了她一番,随后说他另外有事,要先回城。絮雨自然不会强行挽留。他走的时候,在帐外恰好遇到裴萧元,还说了一番客气话。
她是亲眼看着康王走的,怎的人会不见了?
袁值禀,傍晚,康王今早带出来的护卫来找他的,称午后狩猎结束,康王打发他们几人先出禁苑,命在西南延秋门外等他,说他要迟些出来。当时他的身边只剩一个亲信,不知他要做甚,护卫们自也不敢多问,便照吩咐等,一直等到天快黑,也不见康王出来,几人觉得不对,便重入禁苑打听消息,却谁也没有见到过康王的面,几人慌了,去寻袁值求助。
事关皇子去向,袁值怎敢怠慢,想着康王或是从禁苑另外的门出去了,便派快马去往雍门、永泰门等方位去问,结果各门守卫回报,皆不曾见康王出去过。
“奴又派人回城到王府询问,大王也未曾回府。王府长史暂还不敢惊动陛下,只派人去告知了冯相,长史人也来了,奴便陪着到处在找,方才听闻公主这边叫奴,奴方脱身赶了过来。”
絮雨听完,也不知为何,突然心惊肉跳,一种宛如不详的预兆之感,油然而生。
袁值依然还跪在她的脚前。她稳了稳神,叫他起身,将卢文君的事也说了一遍。在袁值掩饰不住的错愕注目之中,命他即刻将附近所有能调的人马全部调来,发去找人,务必尽快将康王和郡主找到。
袁值醒神,立刻点头:“公主放心!犬坊里养有十来条善嗅气味的细犬,奴这便带上,协助驸马寻人!”
袁值匆匆而去。
禁苑内的西北方向,到处燃起了火杖。今夜能调用的数支禁军,以及闻讯赶来相助的金吾卫,共计五六千人,在裴萧元和袁值的指挥下,连夜展开了地毯式的搜索。
戌时末,惊慌不安的长公主也乘着马车赶到了,当从李婉婉口中得知,康王曾托儿子约见女儿,当场便暴跳如雷,大骂康王,说必定是他不甘被拒,又怎么的将女儿给骗了出去,将人藏了起来。
她原本极是担心,在路上就已抹起眼泪了,此刻越想越是这个道理,也不哭了,在絮雨和李婉婉的面前走来走去,怒骂个不停。
“我料他也不敢乱来!他要是以为这样坏了文君的名声,我就认下这哑巴亏,将女儿嫁他,再助力他——”
这毕竟是个忌讳,何况,打狗也要看主人,无论如何,康王身份摆着。
长公主骂到一半,又硬生生地忍住,只气得自己头晕眼花,人摇摇晃晃,满头插着的金玉花钗和步摇乱晃,抖得玎珰作响。
絮雨急忙扶住人。在旁服侍着的贺氏听到长公主的话,慌忙也将婢女们全都屏退。
李婉婉本眼泪汪汪的,一直在责备自己粗心,闻言倒是松了一口气:“真这样的吗?这样的话,料皇兄明天就会将人送回来了!会没事的!”
长公主紧闭着眼,脸色煞白。絮雨示意李婉婉噤声,和快步上来的贺氏一道扶着长公主,令她靠坐到榻上,又喂她喝了几口温水。
“是我多事,惹出了今日之祸。若是不将文君接来这里,便什么事都不会有。”
长公主终于缓回来一口气,有气没力地摇了摇头:“不怪你。我便是眼再瞎,也知你全然出于好意,是真心对我家文君好。谁想到会出这样的事,要怪,就怪那个——”
她顿住,想到女儿此番恐怕是难逃羞辱,眼泪忍不住又流了出来。
絮雨心中愧疚万分,在旁又陪了片刻,眼见时辰越来越晚,终于送长公主到临时设的一处寝屋内暂时歇下,叫李婉婉也去歇了,自己继续坐等消息。
她一夜无眠,睁着眼,忐忑地等到了天亮。在拂晓时分,终于看到贺氏匆匆入内,低声说,驸马回来了。
絮雨从榻上翻下,连鞋都来不及穿好,趿着便冲了出去。
裴萧元正一个人立在殿门外的廊阶上。
清晨的飒飒冷风吹动着他的衣摆。他的身影剪映宫门对出去的那一片还泛着浅青色的天幕里,萧瑟,又透出几分凝重之感。
“怎样了?有没找到人?没出事吧?”
她飞奔而出,一把攥住了他的衣袖,迫不及待地问,问完,睁大眼睛看着他。
他没有立刻回答,目光从她显然一夜未拆的略显凌乱的发髻上掠下,最后落到她的一只赤脚之上,走去,将她方才因着急跨步而掉落在宫槛前的绣鞋拾起,回来,蹲了下去,伸出一手,轻轻托起她那一只冷冰的赤足。
“到底怎样了?你快说啊!别管我鞋——”
絮雨从他的手掌里抽回自己的脚,焦急催促。
他却固执地又伸来手,再次攥住她脚,为她仔细地穿好了鞋,又顿了一顿,方从地上缓缓地站起了身。
“康王找到了。”他终于开口了。
“他已经死了。”
他接着说道,声音轻而平,尽量不带任何的语气,仿佛怕惊吓到了她。
“他是被人杀死的。埋尸地就在昨日我们行猎的那片树林深处。是有人搜索到那里时,捡到了他身上所戴的玉佩,再由细犬嗅寻,在附近的一处深沟里,起出了他和随从的尸首,已是送回去了。”
絮雨惊呆了,待反应过来,只觉脑血在耳鼓里轰轰地响,心更是砰砰地狂跳。
“那文君呢!文君她——”
她根本不敢再问下去了,颤抖着声,整个人下意识地往后也退了一步。
“郡主没事!”
裴萧元立刻说道,“附近搜了多次,确定不会有遗漏了。只是暂时还没找到她人而已,还在继续找。我是怕你过于担心,先回来,和你说一声。”
絮雨双目发直,定定地立了片刻,突然,她想到一个人。
“阿耶!”
她低低地呼了一声,转身便冲下廊阶,朝着禁苑大门的方向狂奔而去。
第113章
卢文君被回响在耳畔的一片淙淙流水之声唤醒。她翕着眼睫,自昏沉中颤抖着微睁开眼眸,发现自己已置身在了不知何处的密林深处当中,躺在一块兀生于野溪畔的巨石之上。周围遍是茂木,浓密的冠盖如伞一般遮天蔽日,叫人白日里也难辨方向。那胡儿就在她的对面,盘靴静静地坐在一株卧于溪边的老榕树的枝干之上,双目一眨不眨地望着她。见她睁眸,自树干上一跃而下,沙沙声里,踏着溪边丛生的蒺藜和枯枝落叶,向她走了过来。
“醒了?”
他走到卧石之畔,冲她一笑,露出了一副森森的白牙,随即自怀里掏出一只绣鞋,目光落到她的脚上,伸手过来,似要为她穿鞋。
晕厥前的一幕幕景象转鹭灯般在卢文君的脑海里闪现。
李婉婉困倦睡着之后,她一个人越想越气。忽然又想到卢文忠碍于康王身份,极有可能唯唯诺诺,不敢完全转达她的意思,冲动之下,便自己出来,自然不叫人跟,往约见面的地方去,想亲自把话说清,免得康王下回还有类似举动。
她万万没有想到,没有遇见迟迟不归的兄长,更没有看到康王。在她入林寻到康王约见之地的附近之时,竟叫她看到了那胡儿的影。
当时距离还远,影影绰绰,她不知他来此作甚,只见他正往密林深处而去。
虽在口中和心里,已是不知多少次地诫训过自己,勿再记挂这天生薄情的无良浪荡人了,然而当真见到了这已有些时候没见着的人,控制不住自己,她还是一路尾随,直到看清这胡儿做下的事……
天杀的!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间厉鬼,竟敢做下这种可怕的凶暴之事。
就在他手要碰触到她腿脚的那一刻,卢文君彻底地清醒了过来。颈上还残留着片刻前那被掐得将要窒息死去的疼痛之感。她骇然缩腿,手脚并用,不顾一切地往后爬去,极力地躲着面前之人的靠近。
承平的目光在她那张充满惊怖之色的惨白面孔上停留了一下,又掠过她残留着几道淤红指印的颈肤,也不勉强,只将手中绣鞋轻轻放到她的脚边,又指了指她的身后:“当心掉下水。”
“莫怕。我不会对你如何的。”
眼前这一张俊面之上,带着卢文君此前从未见到过的温柔之色。此一刻,他说话的语气,望向她的目光,便好似一名充满了柔情的檀郎,绝非片刻之前那个杀人埋尸的凶恶之徒。
她吃惊地看着。
凉风掠过溪林,吹得她打了个寒噤。他立刻解下身上带着他体温的外氅,披裹住她瑟缩的双肩。
接着,在卢文君的耳边,又响起了一道似在诉着情愫的低语之声:“郡主应已忘记四年前的那个春日午后了吧!我来长安受封,在城外野地的樱桃花树下,遇见了郡主。当日借你遮身的衣裳,你至今未曾还我!”
卢文君仰起面,对上了胡儿正含笑俯望她的一双眼眸。
她怎么可能忘记那个下着急来雨的打落了满树野樱桃花的春日午后。
人人都在背后笑谈,说她于年初的筵席上看到那胡儿,便被勾了心魂,接二连三地闹着笑话。
谁又知道,早在很久以前,她便曾遇到过一个意气风发、举止粗野,然而却又细心地照顾过她的俊逸少年郎。
她呆呆地看着眼前之人,突然流出眼泪,将他裹在自己身上的氅衣扯下,用力地掷砸了过去。
“畜生!你别以为这样就能哄我!你干下了这种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