固然公主宽厚亲善,加上从前在甘凉时的一番旧缘,他如此行径,她或许不至于过怪,然而这座永宁宅里,除了她和半个青头以及顶不了什么事的小婢烛儿,其余内外加起来上百人,皆属皇帝赐派。那么多双眼睛看着,怎么可能隐瞒得过去。消息若是传到宫里,入皇帝之耳,万一触发天霆之怒,将会发生什么,贺氏不敢想象。
她追着出了紫明院,却如何追得上身高腿长的年轻郎君的疾行大步,最后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骑马独自出门而去,身影消失在了夜幕下的坊街尽头处。
郎君自小懂事,性更稳重温和,贺氏头回遇他如此发犟。
到底出了何事,难道是自己和他说的那一番话惹的祸?她无奈停步,气得眼泪直流,又掉头赶回紫明院,入内,耳中静悄无声,疾步来到公主寝阁外,烛儿玖儿绿玉那些婢女全都定在门廊下,烛儿手里还端着药,想是方才被驸马那凶狠模样吓到,公主又未传唤,个个便噤若寒蝉,不敢动弹。
贺氏定了定心神,走了进去。帘内那一架鎏金铜灯枝上的长烛曜曜,依旧灼灼放着明光,映照着侧坐在妆案前的公主。她微微低头,半干的蓬松长发静静垂散在肩臂两侧,掩了她的面容,看不见她此刻神情如何,惟侧影凝然不动。
她应在看她脚前地上那一只被郎君摔了的鱼袋和散了一地的碎玉。
贺氏入帘跪了下去:“驸马犯了大错,求公主恕他的罪!他从小固然执拗,但知错也是极快,料他很快便能知罪返回,再给公主行大礼赔罪,到时公主如何责罚都行,只恳请公主,万勿和他一般见识!”一边说着,不停叩首。
絮雨如醒,身子轻动一下,慢慢抬头,待脸转向贺氏,已带着笑容了。
她从坐处站起,走到贺氏面前,弯腰将人从地上扶起道:“阿姆你多虑了。”
她看了眼地上的狼藉,语气轻松,“方才不过拌了两句嘴而已。放心,我没事。”
贺氏最怕的,是公主发怒将事告到皇帝面前,或是万一皇帝如何知晓了,而公主负气,不为驸马说情。
只要不是这两样,等到郎君回,此间关起门来,公主和郎君二人之间再如何闹,哪怕她怒极厮打郎君,也只是宅邸内的事,不至于大祸临头。
贺氏终于能够稍稍松气,向公主谢恩,也不叫人进来,自己立刻收拾狼藉。她捡起鱼袋,拿到手中,发觉轻飘飘,竟是空的,忙用眼寻望,四下到处看,屋内能看见的地方,并不见那鱼符,也不知方才被郎君砸到了哪里去。碍于公主,也不便立刻到处翻找,只能暂时作罢。放好空鱼袋,她再将已彻底坏了的本是公主嫁妆的那些饰佩碎片也收拾得干干净净,叫寝阁看不出半点异样,轻声道:“公主休息吧。”
她点头微笑。贺氏也不敢再多说别的什么,行礼后,忧心忡忡地正要去,忽然听到公主叫自己:“阿姆!你去和杨在恩说一声,不许将今夜的事告到宫里去。就说是我的话。”
贺氏心咚地一跳,眼角跟着红了。
“是。多谢公主体谅!我替不懂事的郎君先再向公主赔罪!”贺氏感激万分,不顾阻拦,执意又向她行了一礼,这才匆匆退出。
寝阁里恢复了宁静。
絮雨又一个人在梳妆镜前坐着,静待长发干透。
他怒走时,时辰还早,城北那些通宵亮灯的繁华地带,正华灯初上,夜宴方始。
时辰,一点一滴地从铜漏里流走。
絮雨熄了一排长烛,只剩一支照夜,走到床前,躺下,闭目就寝;她觉得有点闷,爬起来,卷了窗后的一道卷帘,推开绮窗,探出身,深深地呼吸几口庭院里那含着自然木樨香的清凉的秋夜空气;她关窗落帘,退回到这间私密的寝阁里,再次躺了回去;她想起来,那一幅打算挂在西屋画室的繁花蛱蝶卷帘还没画完。又下床,重新一支支地燃亮银灯,取出那一卷画了一半的细绢画布,铺平,坐下,卷了衣袖,研磨色料,蘸笔,一笔笔地勾线,上色。
秋月如盘,银灯火动。今夜她发现自己好像无法如平常那样控制笔触,心浮气躁。如此简单的画,无须任何技法,她竟也几次险些画坏。
夜漏慢慢逼近亥点三刻。
将近午夜了。
在再一次不慎将一滴多余的颜料溅到绢面上后,她提笔,在空中停了片刻,弃笔,起身命人去将青头叫来。
裴萧元出永宁宅时,夜色尚浅。道道纵横的坊墙,围的是万家透出的灯火。而在城北那些繁华之地,此时更是华灯初上、夜宴铺开的狂欢之始。
就在片刻之前,凭着那一腔犹如自脚底心骤然而起直击天灵盖似的血气之怒,他是将那一座驸马府和里面的那位贵主给弃在了身后。
然而,快意是如此的短暂。当骑马走在空无一人的通衢大道之上,天上人间,冷月同行,他的心中不由又生出了一种四顾茫然的沮丧之感。
长安如此之大,竟没有他能去的立足之地了。
那座如今富贵逼人的永宁宅,于他而言,只是一个耻辱的象征。
不但如此,他自觉他是一只卒棋,被人拿捏着,用来冲锋陷阵,至于将来,是迟早被弃的结局。
在那位贵主今夜说出那一番话之后,他愈发清楚地感觉到了这一点。
而最要命的,是这一切,那位贵主早就和他说得清清楚楚了,全是他自己应承下来的。
这沮丧的感觉,在他骑马漫步目的地走到东市附近,遇到一队巡夜武候之时,达到了顶峰。
武候们见是他,自然不会多问,行礼过后,便列队继续上路,留他独在街角。他几番犹豫,最后,几乎就要忍不住了,决定信守承诺,忍下屈辱,就此作罢,掉头回去,忽然又忆她那一番什么“将来咱们要是散了伙”,“为你将来略作几分考虑,也是我的本分”的话,心肠顿时冷硬起来,转为铁石。
他不再犹豫,毅然掉头,催马一口气来到进奏院,叫开大门。
承平出来,发现门外竟真的是他,不禁诧异地睁大圆眼:“这大晚上的,你不在家陪新妇,来我这里作甚?”
“讨酒吃。”裴萧元道,“白天你不是邀过我吗?今夜无事,我便来了。”
“吃酒?你不是受了伤吗?公主会允许?”承平愈发不解。
“死不了!”他应,声极短促。
承平没立刻应承,只用狐疑的目光打量着他。
裴萧元忽然变色。
“罢了!当我没来!”他一拽马缰,便要离去。
“等等!”
“今日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难得你裴二丢下娇妻主动约我喝酒,我岂有不应之理?这就走,我带你去!”
他连声催人替自己牵马来,翻身上去,领着好友便往陈家酒楼行去,接着笑问道:“公主可有限定你回去的时辰?”
“今夜不回。”裴萧元淡淡道。
承平又盯他一眼,若有所悟,随即大笑:“好,好,如此胆色,叫我佩服,我甘拜下风!拼着被公主怪罪,我也要奉陪到底!”
两人一路骑马,来到了酒家所在的坊门之外。承平出示有韩克让印鉴的夜间通行之证,顺利入内,直奔曲巷深处的那间小酒家。
此处裴萧元从前因事,曾来过一回。至于承平,不消说,是极熟的老客。陈家那几个姐妹已是有些天没见他面,正想念,不期他今夜到来,个个欢喜,丢下了正在陪饮的客人,全拥了出来,狻郎狻郎地叫个不停,呼小厮牵马,迎他入内。忽然众女又看到和他同行的裴萧元。前次因是正事,他来去迅速,众女并未看到过他。今夜见此位郎君形貌是少见得出众,更是欢喜。娇声呖语里,将客人送到位置最靠里的一间地方不大、器具却十分雅致的酒屋当中。
承平和裴萧元分案相对落座,陈家姐妹们送上各色精致的馔食。承平呼人取来他先前存的那一坛酒,拍开封泥,亲自为裴萧元斟满,自己也倒了一杯,相互致意过后,他一饮而尽,砸了咂嘴,说了声好酒,随即望向好友,却见他的杯还持在唇边,似有些犹疑,便问:“怎的,你后悔了?”
裴萧元饮了杯中之酒。
这酒颜色如血,果然比一般的酒水要醇烈得多,入口颇冲,余味带几分若有似无的膻腥之气。难怪承平当宝一样。才一杯下腹,很快,便觉腹内暖洋洋了起来,人颇为舒适。
承平哈哈地笑:“这才叫真男儿!人寿天定,想喝就喝,哪里来的那么多顾忌!想当初,咱们战场上受了伤,哪里来的似如今宫中太医的那些好药供养,全是些不知是什么草药和马尿调的东西,胡乱往伤上贴而已,疼痛得睡不着,就靠喝酒止痛!裴二你信不信,你喝了这顿酒,伤反而好得快!”
裴萧元坐下时,承平便叫一个容貌生得最是娇美的红衣女郎过去伺候。
那女郎自裴萧元来后,本就一直望他,跪坐在了案侧。此时伸出一双纤纤玉手,再为客人斟酒,接着笑问承平,这位裴郎是哪家郎君。
承平看一眼裴萧元,微笑道:“琴儿你是瞧上他了?我告诉你,你别打他主意,他不是你能动的。叫你伺候就好好伺候着,本分些就对了,莫问这么多!”
陪席的女郎们自然是训练有素的,一切以客人满意为先。方才进来时,这位裴郎君便已不动声色地避了琴儿要挽他臂的手,此刻又听承平如此发话,心中便有数了,不敢再加以挑逗,只殷勤服侍着。剩下几人则全围在承平身边。酒过三巡,承平又命作乐。众女便叫婢女取来乐器,琵琶,阮琴,笛,笙,乐声里,那琴儿慢慢唱了《思君》、《倾杯》、《饮酒乐》等宫中教坊里流出的几首散乐,又唱几支时下坊间酒楼里最为流行的新歌,声音婉转动听,犹如百灵。
夜渐渐深。众女又猜谜、作酒令,再唱曲,中间夹杂着承平和女郎们时不时发出的笑声,气氛一直不曾冷下去。
那一坛酒早喝得差不多了,或是有些醉,裴萧元看着眼前的丝竹阵和唱曲的美人,渐渐感到倦怠,开始出神。
他又想起了今夜被他丢下的那位李家公主。
他走后,至此已近午夜,仍是迟迟不归,她会是如何的反应?
毫不在意,还是……会为他的不归感到担心和焦虑?哪怕……只是一点点?
就在这一刻,他又忆起前夜在长乐坡的驿舍里,她伤心欲绝,哭累,在他怀中睡去的一幕。
他的心中忽然涌出了一阵强烈的懊悔、罪责之感,不由地站了起来。
不料大约真的有些醉,头重脚轻,一时没立稳,步足踉跄了一下。那叫琴儿的女郎一把丢下抱在怀里正拨弄着的阮琴,跟着飞快起身,扶了他臂一下。
“郎君当心!”
裴萧元很快稳住身形,抽回臂,望向已半醉歪在坐榻上的承平,正待开口说要回去了,只见承平爬了起来,踉跄走来,意态狂放,一把攥住他的肘腕:“裴二你是要走了吗?不是你说今夜不回的吗?堂堂大丈夫,岂能言而无信,受制于钗裙!”
“你自己说说,咱们多久没有一起过夜了?天杀的,长安酒肉池里泡久,我浑身骨头都要酸烂了,我竟有些想念从前我们那些打仗的日子了!虽然冰天雪地,有时还要挨冻受饿,但咱们兄弟喝醉了,就抵足而眠,醒来,背靠背,杀人如麻,痛快啊,痛快!我告诉你,今夜我阿史那,拼着被公主怪罪,哪怕杀我的头,我也要留你,咱们一块儿睡——”
突然,承平的醉语戛然而止,他瞪着眼,吃惊地看着门外的方向,人好似被雷击中,定住了。
“郎君!你方才在作甚!”
跟着,一道饱含着不满的声音也在裴萧元的耳中炸响。
他霍然转面,竟对上一双正淡淡投来注目的眼眸。
竟是她!
也不知她是何时来的,此刻正立在酒屋那道半卷半落的门帘外的走廊里。青头就站在她的身后,一脸生气地看着他身旁那方才扶了他一把的红衣女。
酒屋中另几个或奏乐,或在说笑的女子也停了下来,鸦雀无声,皆随了客人,惊讶地望着对面那迈步走了过来的年轻女郎。她应已婚,作妇人装扮,容貌之好,衣裳之华,是众女此前从未曾见过的。
絮雨没有入内,停在了门外,目光扫了眼酒屋里的女郎们,又掠过裴萧元身畔的那张酒案。
“公主!”
呆若木鸡的承平终于反应过来,脱口叫了一声,随即向她作揖行拜礼,惊得众女面面相觑。忽然有人记起,数日前那一场轰动长安的公主大婚当中,那位驸马,好似确实姓裴。
侍酒女们纷纷下跪,叩首不敢抬头。
“裴二你还不回去?”
承平一改方才豪言壮语之态,上去就把裴萧元往外推,要将他从屋内推出去。
“公主有所不知,今夜我是看驸马心情不佳,方才故意说反话而已,目的就是为了能叫驸马快些回!”
承平一边推着好友,一边转向絮雨,赔笑讨好地道。
裴萧元此时反倒眼眸微垂,神色平淡,脚底更是犹如生根,任凭承平如何推他,也是纹丝不动。
“二位雅兴不小。我便去在外面等驸马吧。”
她道了一句,转身离去,走了几步,一停,微微转回面,目光再次投向身后那依旧没有跟上她的人。
四目交错的一刻,她收目继续前行。
片刻后,那道身影终于也慢腾腾地动了一下,最后迈步,跟着走了出去。
二人一前一后,行出了这间位于曲巷深处的无名的小酒楼。
絮雨走出曲巷,在杨在恩的扶持下登车,没有等他,径自便去,车影渐渐隐没在了漆黑的深夜街道之上。
“郎君你!”
青头恨铁不成钢地顿了下脚,扭头看见公主车驾已经去了,丢下主人,急急忙忙跟着公主的车走。
裴萧元上马,不远不近地跟在车后,于凌晨时分,回到了永宁宅。
絮雨出府一事,知道的人不多,只杨在恩、青头等几人同行。这个辰点,宅中其余人皆已经入睡,寂静无声。
紫明院内,也只贺氏还在等待着,其余人都已被打发去歇了。
她看到公主和郎君一前一后归来,相继进了寝堂,掩上了门,庭院里的光线顿时转为昏暗。
裴萧元沉默地跟着絮雨入内,停在了外阁的那一面屏风前,不再前行,见她停步转面望来,闷声道:“我喝了酒,恐熏到你。睡外面了!”说罢,蹬了脚上的靴,衣裳也不脱,和衣径直便卧在了新婚夜他曾睡过的那一张窄榻上,旋即闭目。
絮雨看他片刻,见他躺下去便如睡着了似的,便也随他。
在折腾了大半夜后,这个晚上,她终于也得以躺了下去。
秋夜长长。许久,隐隐传来了丑时中的报漏之声。
在万籁俱寂当中,絮雨忽然听到外间传来一道短促的开门之声,有放得极轻的脚步声走了出去。
她闭目。又过了许久,那脚步声始终没有回来。
她慢慢地睁开眼,从床上坐起身,披着散落的长发,在黑暗中侧耳又听了片刻,终究是放不下,咬了咬牙,下了床,趿了双云头绣鞋,慢慢地,穿过珠帘,来到了外间。
窄榻上果然空荡荡的,人不见了。门虚掩着。
她开门走了出去,在门外附近寻了下,没看见人。
她沿着甬道穿过庭院,找了一遍,秋爽亭,菊圃,鱼池,全都不见他的人影。
絮雨不禁开始微微着急起来。
他难道是余怒未消,又出去了?
认识此人这么久,倘若不是今夜发生的事,她真的从不知道,在那一副平和而稳重的外表下,竟藏有如此一副坏脾气。伤刚略有些好转,今晚竟就跑出去喝酒,看起来喝得还不少,连起身都要近旁的侍酒女郎来扶持了。
这叫她想起在苍山时他直接醉翻在湖边水廊下的一幕。那夜若不是她后来不放心,回去察看,他怕是整个人泡在水中都不知道。
今夜他若真的因为想不开又跑出去,醉睡在外面不知何处的露天下……
絮雨越想越是不安,正要出紫明院,去问下门房,低头看了眼自己身上的寝衣,转身匆匆往里而去,想先换件衣裳。
她快步登上了廊阶,奔到门前,正要进去更衣,忽然迟疑了下,停了步,慢慢地转过了头。
借着月光和檐廊之上灯笼的暗影,她看见就在廊柱的一片阴影后,此刻正立着一道漆黑的人影。
是裴萧元!只因此处被廊柱遮挡,太过昏暗,她方才竟没有留意,这里还立着一个人!
那人影一动不动,半靠着廊柱,正在冷眼看着她绕来绕去地寻他。
她定了定神,再也忍不下今夜从找他回来后慢慢凝积在心里的恼怒。
“你在这里做什么?”她走到了他的面前,停在廊中,质问。
“我热,睡不着,此处凉爽,我吹下风。”
他淡淡地道,她嗅到了一缕来自他的酒气。
她端详了他片刻。
“裴二,我知道,做驸马羞辱了你,有损你裴家纯臣清流之名。”
“青头告诉我白天的事了。”
“所以,今夜你是后悔了?”
她微微歪头,用一种玩笑的语气和他说道。
他一顿。
一阵夜风吹过,她的一头青丝落肩而下。庭院的空气里,漂浮着木樨和白珍菊混合起来的一种奇异的气味,是冷馥的香,又是几分淡淡的清苦,夹杂着面前人随了那越来越粗重的呼吸而扑来的潮热的酒气。
“昔有猗兰操,五经作渊海。”
“遥知银汉远,此心久徘徊。”
她漫声地念着,盯着对面那一张显是因她这突然举动而露出极大难堪之色的面容,轻声地笑了起来。
“好一个猗兰操!好一个五经海!”
她笑他。
“这便是向来以清谨守身而自命清高的裴家二郎裴君严?今夜我若不去接你回来,你便当真要烂醉如泥,随阿史那在那里和美人们厮混到明了?”
“李嫮儿!你勿逼人太甚。”
昏暗中男子目光烁动。他从齿缝里发声似地,说道。
絮雨一怔,因他突然这样直呼她的本名,那个只有她阿耶能叫的名字。
“逼你又如何?你将与我作对吗?”
她反应了过来,面上依旧轻哼一声,然而心里已是有了一种不祥之兆。
他可能真的生气了。
她决定立刻结束和他的对话。
她后退了一步。
“驸马,你醉了!进去睡觉吧!等你睡醒,我们再好好谈一谈关于今晚的事!”
“我实话和你说,你叫我很是不快。”
她说完,不再理他,转头就往寝阁走去。才动了一下,裴萧元挥臂便将她轻而易举地拽了回去,絮雨的后背也被他压在了柱上。
“裴萧元,你做什么?”
絮雨忽然一阵紧张,却竟忘了挣扎,只那样老老实实地被他钉在廊檐下的这一道柱上,略带几分惊慌地仰面看着他。
他自然知道他在做甚。却沉默着,一言不发,惟以凶狠的对待来回答她。在她还没反应过来时,感到唇一热,他低头扑压了下来,将他的唇覆在了她上面。如火一般灼烫。
脑海瞬间空白。鼻息里充斥着她前一瞬仿佛还熟悉,下一息却已变得完全陌生的来自于这男子的气息。
絮雨昏头脑涨,没有半点抵抗他的念头,只因了紧张和完全的不知所措,像即将溺水的人那样,用她的两条胳膊抱住了他坚实的腰身,身子在他怀里轻轻地抖着。接着也不知怎的,双脚便悬空了。
她整个人被他抱了起来,好叫他的脸能埋在她的颈窝里。
温热芬芳而馥郁的散发自她衣下那一方暖肌的香,瞬间萦绕他的呼吸,充满了五脏六腑和全部的胸腔。
裴萧元整个人不由地为之战栗了一下。
他停了一停,待如坠云雾梦境之感消失,再将那已能任他为所欲为的人抱起,转身便急促地向里而去。
门半开着,来不及闭合。
幽静而昏暗的廊柱下,凌乱地散覆着罗袜和云头绣鞋。
那是方才停留间,自公主的一只足上滑落掉下的。
第105章
年轻男子的情潮,如一场爆发在一个漆黑湿热盛夏午夜里的骤雨般,来得又快又急,叫人完全不及防备。絮雨尚未明白过来究竟是什么惹他失控至此地步,便觉他抱她急切入内了。他用肩背撞破了那挡住他道的珠帘。瑟瑟的凌乱珠碰之声还未散去,下一刻,她便被他置在了寝阁最深里的那一张香木床上。
仿佛一头长久以来被困压在深渊之底、饱受了缚身折磨之苦的囚龙,这一刻,那紧缚着的深深勒肉的锁链崩作寸断,它再不受任何禁锢,在量龙长吟里召唤来的疾风横雨里,只鳞须怒张,龙躯贲展,自无边的深渊之下脱困,冲天势不可挡。
絮雨仰着面,身子横歪在榻,衣襟已是散敞,衣不蔽体,一头青丝长发更是凌乱地撒在了身下那一幅熏足了郁金浓香的榴红锦衾之上。她含着几分惊吓,被动地承着来自他的充满压制感的亲吻和渴迫的、带着几分莽撞的掌抚。
固然在苍山行宫曳月楼中的那一夜,在她和他言明要他作她驸马时,她便早做好一切的准备。大婚的那晚,若不是他主动要和她划界,接着又发现他负伤的意外,从而空度,他便是当时就想要她,她也完全接受。
然而今夜,当这一刻真的到来之际,或许是太过突然,她真的直到此刻,人还是没完全醒神。又或许……是她发觉一切仿佛并不是她或也曾隐隐想象过的样子。
无法抑制地,在惊吓之感过后,自她的深心里,又生出了些许失落和委屈的感觉。
终于她从一个漫长得令人几乎窒息的热烈亲吻里艰难地挣脱了出来,她急促地喘着气,夺回了自己的呼吸,带着那萦绕不散的委屈之感,依旧闭着目,任他用他那灼热的唇舌和生茧的粗糙手掌在她柔滑如绵的肌肤上流连探索,留着属于他的印记。
直到最后,那一只滚烫的微微颤抖的手掌,到了她的腰间,待欲剥除仍裹卷着它的衣裳。然而那衣却偏要和它作对,执拗地护着其下那一段从未向任何外人展示过的神秘的丽躯,叫它不能得逞。这只曾握了刀剑在沙场上饮血斩敌所向披靡的手掌终于彻底失了耐性,手指发力,带了几分粗暴,急躁地一扯。
伴着一道裂帛脆声,它轻而易举再次获胜,为它主人攻陷那最后的珍贵之地扫去所有阻障。然而当最后的时刻到来,它却又仿佛不敢造次了,于破碎的纱绢里停了一停,似在试探着女主人。当感觉到她原本微微绷起如一张弓的身子变得软若绵水,它再无任何顾忌,继续往下,待一鼓作气,彻底抵达那一片曾今连想象都会是亵渎的隐秘的宝地。
穿廊的夜风从开着的寝堂门里无声无息地涌入,它从屏风旁经过,摇着重归于静止的珠帘,抵达了寝阁最深里的香床之前,曳动锦帐。
“不要……”
在水波般阵阵飘涌的帐幔后,裴萧元忽然听到如此一道喃喃的如同吃语的呜咽之声。
它来自于那一张叫他神魂颠倒的唇。就在片刻之前,他终于得偿心愿亲吻了它,尝到来自于它的美妙滋味。那是比饱含蜜汁的招致狂蜂浪蝶竞逐的花朵还要香甜的两片唇瓣,它为他张启,香舌柔舒,吐气如兰,那是比今夜他喝下腹的酒还要性烈的东西,中人欲醉,叫他根本无法自已。在此心旌动摇之际,他转面再去寻它,欲再捕获到它,不期那口里却逸出了这一声。接着,他正和她亲密挨擦着的一侧滚烫的面颊,感觉到了些微湿凉的水意。
此一刻,热汗正自年轻男子的额头和后背之上不停地冒沁而出。搏动的心脏猛烈地撞着他的胸膛,周身热第肤下的血管扩张更是极限,每一下的心跳,裴萧元自觉仿佛随时都要挤得血液冲破他的天灵盖骨破顶喷出。这呜咽声虽极是细微,含含糊糊,如一缕无力的游丝,被那一阵扑入帐帘缝隙的夜风吹得无影无踪,然而,还是钻入了他的耳。
他那正盈满了沸血的心房仿佛被一只手突然攥捏,沉重地噗跳一下,随之,血液凝滞了下去。
絮雨神思飘荡,肺腑里若也吸入了来自于他呼吸里的酒气,人依旧昏昏醉醉,灵台却又是清醒的。
她知他在做什么。在起初的慌乱和无措里过去后,当意识到将要发生什么,她便努力地叫自己快些放松下来,去迎接他的到来。
他为她做过的事,受过的委屈,她口里没说,心里全都清楚。
只要他想要,无论何时,她都不会拒绝他,倘若这能叫他得到些弥补的话,她心里也会好受些。
她便如此模模糊糊地想着。然而却又不知为何,就在方才,当她得以掩身的最后一片衣物也那样从他手下被除去后,另一种她刻意想去压制的委屈之感便浮了出来。
她终究还是控制不住,眼里掉出了一颗泪,喉间也完全是下意识地哽咽着发出了这一声。
她感到那正压着她的如小山般沉的人慢慢地停了下来,最后,彻底归于静止,只将他的脸深深地埋在她的颈项和发间。
片刻后,他抽回手,摸了把她的脸。摸到湿痕,那手掌顿了一下,接着,彻底地放开了她。
他从她身上翻下,背对着她起身下榻,最后,人坐在床沿上。
便和今夜刚开始时叫她完全没有防备一样,这结束,亦是来得如此突然。
她起先心啵啵地暗跳,将身子缩成一团,藏在他身后的床隅里,屏住呼吸偷偷看他。他左后肩的位置缠着伤带,其余一片光背的皮肤上,隐隐浮着闪动的水光。
片帐在他的肩畔随着外间不断涌入的暗风无声拂动,他背影一动不动,微微弯曲,整个人好似化作了一尊雕像。
悄望片刻,絮雨心里忽然又萌生了几分懊悔和不忍。这感觉甚至压了方才的委屈和不甘。她随之陷入迟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