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山青黛—— by蓬莱客
蓬莱客  发于:2023年11月0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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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蓝的天幕下,一轮泛着淡淡金色的巨大的半月,刚刚爬上苍山山巅,远远望去,它如静静地挂在此处附宫最高的一座殿顶之后。
一道人影,正靠坐在耸翘于殿脊尽头处的一只高过人顶的鸱吻脚下。
大约是被下面发出的骚动惊醒,那人扶着鸱吻,缓缓站了起来,隐没在鸱吻阴影里的一张脸显露了出来。在头顶那淡金月光的映照下,颜色惨白,目光茫然而闪乱。
他开始迈步,沿着殿顶的边缘,摇摇晃晃地行走。然而步伐若醉,仿佛踩在云端,随时就会从上面失足。
“世子!”
黎大禄惊呼一声,掉头冲了过去。
一只银錾花酒瓶沿着殿顶斜坡骨碌碌地滚了下来。那人的靴底滑了一下,蹬掉几片琉璃瓦。瓦稀里哗啦而下,掉落在地,碎成几瓣。他的身体在空中也陡然失去平衡,晃得像是一只狂风里的稻草人。
“世子,不要走了!停下!停下!”
黎大禄疾冲到下面,一边仰头朝上大呼,一边喊人取梯。
絮雨看得心惊,疾步奔到高殿之前。
“世子!停下!”她喊。
宇文峙仿佛在一片杂声里辨出了她的声音,慢慢地,他停稳步足,低下头,痴痴似地看了她片刻,忽然,纵身一跃。
在周围响起的连片惊呼声里,他的身体在空中像风筝一样,高高飘起,扑向了长在殿旁的一株伞盖巨大的老槐树。接着,如一块投入水面的石头,消失得无影无踪。
絮雨奔到槐树下,和黎大禄等人在树下仰面寻望。槐树已有数百年的树龄,虬枝纵横,密如巨网,加上天黑,根本寻不到人的踪影。黎大禄又呼唤手下爬树去找。
这时,絮雨听到头顶发出一阵轻微的窸窣之声,一道黑影突然从上面的树枝上挂了下来,一张脸倒悬着,落在了絮雨的面前。
絮雨和对面那一双倒悬在半空的眼对望了片刻,道:“下来罢!”
宇文峙一个筋斗,人从树上落下,停在她的面前。
“你来作甚?”
他拂了拂身上沾来的几片槐叶,冷冷地道。
“我只是觉得屋中太闷,出来上到屋顶睡个觉而已。难道你以为我会想不开,寻死觅活?”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他扭了扭唇,面露讥嘲之色。
黎大禄隐隐听到这话,未免惊惧,正要上去圆场,忽然听到公主道:“你们都下去。”
黎大禄迟疑了下,虽满心不愿,终究是不敢抗命,只能领着人退开。
“你的伤如何?”絮雨问。
“死不了!”他应,随即面露不耐之色。
“你叫我做的事,我做到了。还来我这作甚?我很好!好极了!用不着你关心——”
他打了个酒嗝,面露厌恶之色,随即后退一步。
“我回屋再去睡了!公主自便。”
他掉头便走。
“世子!”
絮雨叫住他,走到了他的面前。
“你这边,是出了什么事吗?”她问道。
宇文峙一顿,很快,偏脸,目光望向身旁的老槐树:“我这边能出什么事?”
“今日你应我之言,帮了我的忙。我也听说了你退出竞射的理由……”
她的目光掠过他的伤臂。
“我很是感激,也颇为歉疚。无论你是否愿意听,向你道声谢,是我应该做的。不过,”她顿了一下,“这不是我来见你的主要原因。”
“世子,你若真应我求,愿意退出,可以有许多种别的法子,为何竟对自己下这样的手?”
宇文峙盯着槐树树干看了片刻,慢慢回脸向着她,用生硬的声音说道:“公主恐怕是想多了。我乐意刺,刺的也是我自己!我退出了,你如愿了,不是很好吗?”
絮雨沉默了一下,再次开口:“你会受这伤,是我始料未及的,怪我是应当。今夜除来看你,我还有一话,想叫你知道。”
“往后,无论你在长安还是回往剑南道,我还是那句话,咱们不打不相识。如今的你,和我初认识时的那个少年也已大不相同了。”
她转面,环顾了一圈夜色下的苍山和那点点片片缀在其中的闪自座座行宫殿宇里的耀灿灯火。
“世子,你瞧,这么美。”
宇文峙顺着她的目光看去。
“我会记住你对我的好,也盼你勿忘这一趟长安行曾给你带来过的太平之乐。”
她收回目光,再次落到宇文峙的脸上。
“我虚长你一些,往后你遇到自己难解之事,若信任我,也愿意叫我知道,尽管来找。”
“我去了。”
她朝着怔望她的宇文峙含笑轻轻点了点头,转身离去,当行至附近一扇角门近旁,她的步足慢了下来。
藏身在后的黎大禄不由紧张起来,立刻闭住呼吸,纹丝不动。
絮雨的眼角风掠过角门,随即继续迈步,渐渐远去。
苍山的这一夜,有人失意,自然也有人变作世上最大的一个得意人。
这得意人自是裴萧元。以他如此的年纪,入朝为官,得圣人器重,今日又摇身成为天家娇客,得配贵主。从太子、康王开始,来向他道贺的人几乎将门槛踏破。幸有崔道嗣和韩克让二人出面帮忙应酬,到天黑,他这里才终于慢慢清净下来。
青头这个白天欢喜得险些发疯,只觉自己才是促成这桩好事的最大功臣。若非他不要命似地来回地跑,及时传递消息,不停催促,谁知最后结果如何?
唯一的遗憾,就是他的这个巨大功劳,没法到处宣扬。公主那里,自然更是半句也不能提。
他也不傻,怎敢叫人知道,他家郎君原本好似无意上场。可惜了,无法邀功。
不过,只要结果喜人,他做一回无名之士,也是完全值了。
此刻终于等到身旁没有别人,他绕着裴萧元打转,一会儿追问何时大婚,婚后,到底是驸马跟着公主去住公主宅,还是公主随郎君回永宁宅。一会儿又说,消息送到东都后,贺氏应当也会来长安了。
他的嘴絮絮叨叨,将憋了一天的话都倒了出来,一刻也不得闲,却见主人坐在灯前,双目望着灯火,也不知他在想甚,脸上看去并无兴奋之情,更没有回应他的话。
不过,青头对此早已习以为常。他家郎君就是与众不同。若和旁人一样,兴奋得打滚,那就不是他家郎君了。
更何况,白天对着来道贺的人,郎君笑容满面,以礼相待,完全挑不出半点错处。
或许是他乏了。
毕竟,大射礼上经历了一番恶斗,又连着应酬,便是铁打的人,怕也受不住了。
青头意识到自己或许吵到他,识趣地闭了口。又看一眼郎君的俊面,灯火下,见他唇边还带伤痕。
他额上的旧伤好不容易恢复得差不多,这会儿又添新伤。青头恐他破相,急忙取来伤药,要给他擦,忽然见他起身,朝外走去。
“郎君你脸上的伤——”
他头也不回。青头赶忙扔了药。
“你去哪里?我也去!”
“你休息,不用跟来。”裴萧元人已去。
他径直来到承平的住处。承平不在。
随他住在此的进奏院的人说,白天大射礼后,王子便没有回来,不过,听服侍的人说,他此刻应当在烟霞宫,请裴萧元去那里瞧瞧。
烟霞宫是一座温泉宫,便是承平昨夜口中所言的“白玉雕莲”“文石铺地”的所在。圣人赐公主用,任何旁人,若不得公主允许,皆不可入内。
裴萧元目光微动,道了声谢,转身往烟霞宫去。他走过一条两旁植满合欢、木樨和香草的通往温泉宫的甬道,借着宫门外亮的一片灯光,看见宫廊下立着七八名在此服侍的宫人,走了过去。
他被封驸马都尉,这个消息已是人尽皆知,见他忽然到来,宫人们急忙上来迎接拜见,听到他问阿史那王子,忙说人在里面。
裴萧元向内望了一眼,登上宫阶,走入了这一座宏丽非凡人能够想象的温泉宫。在一道道如烟似雾隐照人影的鲛绡纱后,数十盏琉璃宫灯将内中照得光芒灿耀。承平通身衣裳早已除尽,只在胯上扎了条遮羞的白裈,人浸在一口大得能同时容百人共浴的温泉池里,那池的壁上环嵌着文玉和瑟瑟,池的中央,一尊硕大的玉雕莲花出水,周围白玉鱼龙环绕,龙口之中,徐徐地吐着馥郁的瑞龙脑香。他靠躺在一道雕镌着精美花纹的白玉石梁旁,十来名身着彩衣容貌姣好的宫女服侍着他一人。他半眯着眼,张嘴叼住一只也不知是谁的纤手递到他嘴边的夜光杯,仰起面,咕咚咽了一口,盏中剩下的葡萄酒便沿他嘴角和脖颈汩汩流下,酒液染满他湿漉漉的胸膛。
宫女在他周围吃吃地笑,笑他喝漏了酒。他噗一声,将叼着的夜光杯远远地吐到石莲花旁。那杯便倒扣在水面,浮浮沉沉,他命人去将夜光杯捞来,谁先抢到,他有重赏。
宫女都知他风流,对女伴出手极是大方,无不迎合,嘻嘻哈哈地笑,纷纷脱去外衣,只剩内里亵衣,赤膊跳下汤池争夺。
他看着众女几乎半裸在水中嬉闹的一幕,纵声大笑,忽然顿住,接着,口中漫然道:“你们瞧,谁来了?”
正在汤池里逐抢夜光杯的众女们回头,看见鲛绡纱后立着一道身影,慢慢停下。
裴萧元掀开鲛绡,走到近前。
宫女面露惊惧之色,慌忙上水,狼狈跪地拜见。
承平没动,只道:“好一个驸马都尉,好大的派头。看你把美人们吓的,怪没意思的。”
裴萧元眼睛看着承平,叫宫女都出去。众女怎敢再留,急忙各自胡乱披衣,匆匆退了出去。
承平叹了口气,随即又笑了,环顾四周道:“昨夜我方和你说,若能来此经历一番,死了也愿意。今日真就来了!如何,这样的好地方,你此前也没享用过吧?漫漫长夜,正合消遣,你来了正好,不如也下来?此处可比我那里好玩多了!”
裴萧元再也忍不住,大步走到他的身边,蹲在他头边的地上,低下头去。
“阿狻儿!今早竞射,你到底何意?”
他盯着承平,发问。
承平眨了眨圆溜溜的一双眼,仰起一张布满水雾的面,笑嘻嘻地看着他:“君严兄,你虽已封驸马都尉了,但想此刻便伴公主长夜逍遥,大约还是不方便的。留下陪我在此,也未尝不是一件乐事。”
裴萧元眯了眯眼:“你能瞒过别人,却休想瞒我的眼。你的坐骑失蹄,是你自己为之。何况,以你骑术,纵然坐骑真的这般失蹄,你也绝不至于跌得如此狼狈,竟连身上的弓都摔了出去!”
承平却恍若未闻,依旧笑道:“你也知,我喜以美人腿股为枕,你若愿意陪我过夜,那就留下。不愿便去,我好叫她们再来。你的腿股,可没有美人枕起来舒服。”
“阿史那!”
裴萧元低低喝了一声,探臂,双手攥住承平双肩,将他整个人从汤中强行拖了出来,丢到地上,随即拿了他的衣裳,掷去。
“衣裳穿起来!”他用严峻的口吻道。
承平仰躺在地,抬手扯下兜头盖脸落在脸上的衣裳,慢慢坐了起来,胡乱套了外袍。
“昨夜你在我面前分明说,你要助力兰泰,我信以为真。今日你却淘汰了他,自己又输贺都!”
“你是故意的。”
承平掩了衣襟,当抬头望向裴萧元,此时也是笑意不复,变了脸。
只听他道:“就算我言而无信,和你有何干系?今日是我逼迫你了吗?”
裴萧元一顿。
承平斜睨他,唇边浮出一缕冷笑:“来了也就算了,你若当真如此不愿做驸马,最后你打败贺都,大可不必射下彩球。是有人拿刀架你脖子,逼你如此做了吗?”
裴萧元压低声:“你这废物!你输贺都,我若不上,难道叫公主当真嫁去西蕃?赛前人人如此认定,过后即便寻别的借口推了,西番人若追着不放,岂非两国纠纷!”
“我既已上了,又败贺都,我又怎么可能不射彩球?是要叫公主在万人面前丢脸吗!”
承平呵呵地笑:“那又如何?关你裴二甚事!”
裴萧元面容阴沉:“我只问你,你为何说一套,做一套,故意骗我?”
承平闭唇,看着他,突然,毫无预兆地,他从地上一跃而起,一拳捣了出去,砰一声,重重击在了裴萧元的面门之上。
裴萧元没有防备,登时被他打得仰面倒在地上,后肩撞在身后一张摆放酒水食物的漆案上,桌案飞了出去,杯盘稀里哗啦,落满一地,他那撞到案角的身体也是痛得犹如骨裂。
还没反应过来,便见承平如虎一般,跟着又扑了过来,压坐在他身上,挥臂,又是一记重拳。
就要砸下时,被裴萧元一把攥住手腕,挡在了距他脸不过数寸的地方。
“你作甚?”
他又惊又怒,喝道。
承平一言不发,一手被制,又挥另手要打。
“你这疯子!”
裴萧元也彻底恼了,低叱一声,发力一个翻身,将承平从自己的身上掀开,抬脚,狠狠踹向他。
承平被他踹得整个人飞了出去,摔在地上。
“裴二!你是真的不知?就是因为你,才有的这个大射礼!”
承平捂着自己被踹中的腹,嘶声咆哮。
裴萧元面露异色,停了下来。
“打啊!你停下作甚?我早就看你不顺眼了!我实在是想不明白,她到底看上了你哪一点好!”
承平咬牙切齿,再次恶狠狠地抱住裴萧元的腿,又将他掀翻,伴着一阵巨大的哗啦水声,两人一起滑进池里。
承平长于狼庭,水性自然远不及裴萧元。
裴萧元浮出水面,扯住承平衣领,将他拖到石梁旁,抵在上面。
“真是她指使你的?”
承平不言。
“说!”
裴萧元目露凶光,一把揪住他披散的头发,发力,将他整个人往水里摁。
承平人在水下,如何挣脱得开那一道压顶的大力,只能胡乱挣扎。
“住手!”
忽然,鲛绡帐后传来一道女子的声音。
裴萧元抬头,慢慢地,撒开了手。
承平这才终于得以从水中钻出头来,人趴在池边,痛苦地咳个不停。
絮雨快步走了进来,俯身看了下,低声询问他情况。
承平喘息片刻,慢慢爬出水,看去已是如常。
他抹去脸上水珠,摇头说自己无事。
“我跟裴二一向如此。方才玩笑而已。公主不必担心。”
絮雨没有应话,起了身,转向还立在水中的裴萧元。
“你随我来吧。”
两人四目相望之时,她轻声说道。
裴萧元和她对望片刻,垂目,一掌按在池台之上,纵身从汤泉里跳了上去。
他浑身湿淋淋地滴着水,一上来,便背身向她,拧着衣裳里吸饱的水。
絮雨唤入同行的杨在恩,命取一件男袍来,自己走了出去,等在温泉宫的宫廊下,片刻后,身后起了一阵脚步声。裴萧元已换上那件脱自宫外一名侍卫身上的袍子,遮了湿,从里走出。
她便迈步,向自己所居的曳月楼去。
他在后跟着,不远也不近,和她始终隔着七八步的距离。快到曳月楼附近时,不期遇到了今夜带人值夜的刘勃。
刘勃今日也赢了一笔钱,看到她,眼一亮,立刻笑着领人上来行礼,忽然发现她后面还跟着裴萧元,虽讶于他的衣裳看去有些不整,但笑意变得更浓,忙朝上司也行了一礼,随即欣喜地道:“今日一直想向公主和裴司丞道贺的,只也知公主和司丞事忙,不敢贸然打扰,没想到在此遇到。敬祝公主和司丞结下良缘!弟兄们都说,公主和司丞乃天造地设的佳偶,愿永结同心,百年偕老!”
另几人也纷纷发声,一时喜气洋洋,拜贺之声,不绝于耳。
絮雨只含笑停步,并未发话。在眼角的余光里,看到裴萧元来到她的身旁,向刘勃几人从容地拱了拱手,面上也露出笑容,说:“多谢诸位,还有卫里的弟兄们。我……”
他顿了一下,望她一眼。
“我与公主都心领了,不能一一回谢,劳烦你们几位将我与公主的意思带到。”
刘勃等人闻言,更是欢喜,连声应是。当中一名胆子大的趁机起哄,此时便直接叫起驸马:“待到公主与驸马大婚那日,卑职们能否讨一杯酒喝?”
有人开了头,刘勃几人自也笑嘻嘻地跟着讨了起来。
九月初的苍山,入夜体感已是发冷。然而裴萧元此刻只觉自己燥热得在冒汗,偏内里衣裳又冰湿贴身,一热一冷,相逼交叠,夜风再一吹,人暗暗打了个寒战,全身毛孔都似跟着陡然缩闭,寒毛根根竖立起来。
他下意识地又望了眼身畔女子,见她依旧含笑不语,只得含含糊糊地应了声好。
众人闻言,自然极是欢喜,又七嘴八舌地道谢。
裴萧元正表面从容,实则有如芒刺在背,暗受煎熬之时,忽然,终于听到她开口了,对刘勃笑道:“刘司阶,这趟避暑出发前,我不是答应过,要将你们画入扈跸图吗?来此后,事有些多,前几日我才画完,送去装裱了,等完毕,我便叫人先拿给你们看。”
刘勃他们此前提出这个请求的时候,公主还不是公主,而是叶小画师。当时她虽然答应了,但众人也不敢当真抱太大的希望,以为只是随口说说而已。等到叶小画师成为公主,更是彻底绝了心念。万万没有想到,公主竟回将如此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也放在心上。
几人回过神,又是惊喜,又是感激,冲她再次拜谢。
絮雨笑着叫他们起身,又道:“我和你们司丞还有些事,你们去吧。”
刘勃几人暗暗对望一眼,忙识趣告退。
裴萧元已不知留意过多少次这座名为曳月的楼宇了。有时是他在附近巡夜,无事分神,在无人的某个树木阴翳的黑暗角落里,一看,便能看上半个夜晚,直到那云阁窗牖里的灯火熄灭,转为漆黑,知当中的她应已在他的守护里安卧甜睡入梦了,每当这种时候,他心中便会莫名生出淡淡的满足之感,连叫人感到乏累的巡夜这件事,也变得不再那么枯燥了。而有时,是白日他经过附近,完全只是突然想起,下意识便遥遥眺望,毫无目的地看上一眼,随即继续他原本正在做的什么事。
在他的心里,这个地方已经熟悉无比。但真正步入其中,却还是头一回。
他跟在她的身后,默默登上高楼,进了一间明灯高照的轩厅。
她朝杨在恩低声吩咐了几句话,便继续朝前走去,身影消失在了厅门后的一片灯影里。
“请司丞先随奴来更衣。”
杨在恩来到裴萧元的面前,笑着说道,引他入了一间厅旁的耳房之中。裴萧元屏退人,自己脱下已渐渐濡潮的借来的外袍、贴在他肩背肌肉上的湿冷透了的中衣,以及□□的裤、靴,连同袜,从里到外,全部更换一遍。
他对着一面人高的穿衣立镜,慢慢合上腰带的嵌扣,整理完毕,最后望过镜中映出的自己的仪容,转身,走了出去。
杨在恩就等在他更衣的门外,见他现身,微微打量一眼他方换上的碧山青绣绫常袍、金装腰带,在心里暗赞了一声,虽还面带伤痕,但并不影响儿郎子的人材出众。
裴萧元跟随杨在恩,走在一条额枋绘彩的楼间长廊之上,听着自己踏过地面发出的清响的靴声,被带到了一扇门外立着数名侍人的镂花门前。那门是虚掩的。
“司丞请进。”杨在恩低声道了一声,朝他躬身行了一礼,随即带着人,悄然退下。
长长夜廊里,忽然间,人走得只剩他一个了。
裴萧元对门立了片刻。在他身后,夜廊尽头的方向,飘来几声宫室殿檐下的铜铎所发出的风动玎珰振铃声。他被惊醒,吁了一口气,不再迟疑,伸手推门,迈步走进了门内。
一缕悠远恬淡的清木香随了他的呼吸钻入口鼻,慢慢沁入肺腑。在这令人舒适放松的暗香的指引下,他走过一间布置雅致、陈设画案的阔屋,眼前出现了一围落地屏风,透过澄莹的半透的云屏,他隐隐地辨出,屏风之后,应当便是寝阁。这个认知叫他原本下定了的决心在瞬间又摇摆了起来。他的步足再次变得犹疑,慢慢放缓,正要停在云屏前时,她清朗而大方的邀请声,从后发了出来。
“进吧。”
裴萧元继续前行,转过云屏,抬眼便见一只双蛾鎏金香球囊悬在了云屏后的一挂帐幔金钩上,正徐徐地往外吐着轻烟。
那指引他来此的恬淡香气,便是发散于此。
她背对着他,正坐在香球囊下方的一张坐榻上。
原来方才他在耳房中更衣系带之时,她亦是换下了那一身赘饰颇多的裙裳。此刻她改穿了一件宽松的常服,系素色罗裙,对着一面牡丹莲花镜,自己正在拆拔着头上的金簪。身上衣衫的云袖随她举臂拔簪的动作垂落了下来,乱堆在肘上,露出整一段凝雪似的粉臂。
这一幕,实在是裴萧元所不曾料想到的。恍惚间,他又觉得自己此前仿佛在哪里见到过这一幕,然而一时却又想不起来。他不由停了脚步,目光仓促离开她的背影,带着几分一时不知该看往何处的局促之感。
“你来帮我。”
忽然,他听她发了声。
“簪子勾住我头发了,我看不见,扯得有点痛。”她的语气好似还带了几分抱怨。
原来是那金簪盘结繁复,竟勾缠住她的发髻,她自己摘不下来,还扯痛了头皮。
裴萧元犹豫不决。
她放下了手,转颈,回眸,不再说话,只静静地望向他。
在对上她眸光的那一刹那,裴萧元便知容不下他再有别的思考了。
思考也是无用。
她已经在等着他了,不过是要他为她取下缠在发上的钗而已。从前比这亲密得多的事,他都对她做过。此刻怎么可能拒绝她如此一个小小的要求。
他默默地走了过去,来到她的身后,俯身弯腰下去,靠向她的头顶,低下头,为她解起那一缕缠绕在发钗上的发丝。
他的指腹粗糙,会磨蹭到她柔软如绸的青丝,但动作却平稳而轻柔,半点也没有扯到她的发,顺利帮她将钗子除了下来。
“多谢裴郎君。”絮雨微笑,“一点儿也不疼。”
“公主,阿史那说的,是真的?”
他没有应答来自她的嘉许,只在将手中那一枚金钗慢慢放到她的面前时,抬起目,望着对面镜中映出的她的双眼,沉声问道。
絮雨和镜中身后的男子对望了片刻,唇边的笑意也慢慢消失。
“是。”她点了点头。
“我在赌。我赌最后,若贺都是赢家,你一定不会无动于衷。你会站出来阻止,并保全我的颜面。”
“我赌赢了。”
她凝视着他的眼,说道。
那一道俯在她头顶上的身影在凝固了片刻后,挺腰,缓缓站直身,后退了几步。
“我裴萧元何德何能,叫公主为我如此费心!”
他的神情不复方才为她解发时的温柔和耐心了,语气虽然听去依旧克制,但目光已是多了几分愠意。
絮雨在榻上转过身,向着他。
“裴郎君,你值得我花这么大的精力。”
“这么说吧,只要能争取到你,而代价是我给得起的,我便愿意去试。”
裴萧元一顿。
“公主,你到底想做什么?”
仿佛有无数话,此刻正在他的喉下争涌,然而到了最后,他却只如此问了一句,口气里带着几分无奈。
“我知道你的心情如何。没有人会喜欢被别人逼迫着去接受一件自己不愿受的事,更不用说,你是以如此的方式做了我的驸马。我将你请来这里,就是为了和你解释。”
“来都来了,何妨听听我的话。”
她示意他入座,声音平稳地说道。
裴萧元望她片刻,端坐在了设在她对面的一张窄榻之上。
“确实,如阿史那所言,此次大射礼,就是为你而设。”
待他入座后,絮雨说道。
“是他们的求婚,启发了我。阿史那是第一个知道我想法的人。我告诉他,你是最适合做我驸马的人。他是个爽快人,和他议事很愉快,他没有任何犹豫,答应帮我。”
“兰泰是打不过承平的,所以不必担心意外。”
“宇文世子那里,可能会对我的计划造成影响,为避免不必要的意外,减少当日变数,我在再三考虑过后,还是决定请他退出。”
“在我的计划里,贺都王子是最关键的一个人。所以他这里,我考虑得最多。”
“人人都知大射礼实际是在为我择选驸马,万一我赌输,你不来,西蕃又坚持要我阿耶履约的话,固然可以借口推脱,但终归是理亏在先。贺都是将来的西蕃王,此人性情莽直,倘若因此结下暗怨,自然不美。”
“大约也是上天助我,就在我为此犹豫之时,袁值送来一个消息,贺都国中的一个堂兄趁贺都来长安的机会,企图刺杀贺都父亲,发动叛乱自立为王。”
“数年前西蕃战败称臣后,国中数股势力争权,贺都父亲上位。但阿耶并未完全放心,派宣慰使常驻西蕃国都,除履常职,亦安插耳目监视动向。此事便是宣慰使提前察知告知西蕃王,并协助平叛。西蕃王年迈,虽躲过一劫,但却为此染病,因而召贺都回国,以稳定局面。这消息很快应当也能送到贺都这里了。所以即便我最后赌输,你不愿站出来,也是无妨。等贺都得知此事,对朝廷只会剩下感恩。”
“我考虑妥当,也求得了阿耶的许可。这便是此次大射礼的由来。”
裴萧元久久地望着她,带着几分迷惘。
“你在想什么?”
就在他恍惚时,耳边忽然传来了她的声音。
他回神,抬目,便对上了一双正凝望着自己的漆黑睛眸。
“我在听公主言。”他恭声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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