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她的话音落下,周围寂静了下去,耳边除了近畔湖水轻拍廊外石基发出的清琅水声,再无半点声息。
“公主,你真的很聪明,很会说话。”
良久,宇文峙转过身。
他的眼角发红,脸上带着一缕若有似无、歪歪扭扭的的笑意。
“所谓助你,便是照你意思,退出明日大射礼,免得给你增添麻烦,是吗?”
“可以这么理解。”沉默了一下,絮雨应道。
“固然成事在天,但你若是上场,变数便会加大。故我能做的,只是尽量减少变数。”
“是兰泰吗?我听闻圣人对他很是满意,你也真的选定他了,是吗?”
宇文峙点了点头,“不错!不错!他真是再好不过的驸马人选了。公主就该配如此的驸马。可笑从前我还处处和裴萧元作对,如今我才知道,原来他不过也只是一个被你利用过后便抛弃的蠢人。难怪最近都没见到他人!”
絮雨没有发声。
“只是,我凭什么要成全别人?”宇文峙忽然言语一转,面露冷笑。
“我可不像裴萧元那么好说话!我若定要搅了你的事,不答应呢?”
絮雨凝望对面的人:“世子,我方才说过的,只是在请求你帮忙。你若愿意,我很是感激,你若不愿,我又岂能勉强?”
“我想说的,便是这些了。应或不应,在于你。不早了,你回去休息吧,我也该走了。”
絮雨朝他点了点头,随即迈步,自宇文峙身畔走过,随即离去。
一道夜风忽从湖面刮来,横穿长廊,吹得她身上披帛飞舞,轻薄丝料随风猛地扑来,恰卷过他的面脸。瞬间,一股幽冷而馥郁的冰魄香气冲入了他的肺腑,仿佛将他整个人尽数淹没。
宇文峙呼吸一滞,待醒神,那片帛角已是掠过他面卷飞离去。
他不由地追逐着,回过头,盯着那道沿廊渐渐远去的背影,眼皮微微跳动,眼角越来越红,突然转身,疾步追上,从后猛地攥住她臂,一拉,便将她人牢牢地压在了水廊的一道柱上。
宇文峙的手劲极大,絮雨冷不防被他如此制住,起初的吃惊过后,很快镇定下来。
她也未挣扎,头靠着身后廊柱,仰面,望向宇文峙那一张向她压来的近得几乎能感觉到他粗重喘息的脸,和他对望片刻,忽然,微微一笑。
“世子,别耍脾气了。”
她柔声道,语气像在哄一个顽童。
宇文峙的眼角登时红得几乎就要滴血。他的喘息也变得越来越是粗重。他紧紧地咬着牙,和她对峙着,既未有下一步,也不肯放开她。
絮雨叹了口气,抬起她还能活动的一臂,搭在他正攥着自己一侧肩膀的手背上,带着那手,令它从肩上脱开。
宇文峙的手被那只柔软的手握住了,顷刻失却所有力气,变得软弱如绵。他颓然地任她将自己的手从她的肩上带下,随即松开,彻底离他去了。
“回吧。”她轻声叮嘱。
宇文峙闭了闭目,不再看她,抬头疾步而去。
絮雨目送,随即转回脸,抬目,望向对面。
隔着数道廊柱,那里有道身影。
裴萧元已是将方才的一切都听入耳,收入了目。
就在片刻前,当望见宇文峙追上她,将她禁锢在廊柱上的时候,他再也忍不住,自隐身的暗处出来,疾步登上水廊。
然而很快,他便又发现,根本无须他做甚,她便已自己脱身出来了。
此刻,当他想再次避开,她又已发现了他,望了过来。在长廊临湖泛起的一片暗荡的水光里,她的身影望去,若一支静静升在月下水畔的凌波芙蕖。
“恕我直言,有时我觉得,兰泰比你更适合公主,做她的良人。”
也不知是怎的,这一刻,裴萧元的心里忽然模模糊糊地浮出了承平今夜说过的这一句话。
他极力压下自己腹胃之中此刻再次泛出的不适之感,定了定神,终还是迈步,朝她走去,停在了她的面前。
“公主见谅,我并未有意偷听。”他解释,“喝了些酒,方才无意走来这里,遇见公主。”
她没有作声,依旧那样看着他。
裴萧元暗暗捏掌为拳,又缓缓地松开。
“兰泰王子确是驸马的不二人选。公主选中良人,臣为公主由衷感到高兴。也请公主放心,今晚你与宇文世子说了什么,我一句也未听到。”
最后,他沉声说道。
水廊里静默了下去。
“裴郎君,你的脸色不大好。若是身体不适,我叫人送你回去休息。”
良久,他终于听到对面的她开了口,如此说道,语气甚是客气。
“不敢劳烦公主。臣无事。”
“无事便好。我去了,裴郎君也早些回。”
她点了点头,不再停留,转身去了。
裴萧元立着,看她渐去,那宫监杨在恩来迎,她便被人簇拥着,行到水廊的尽头之处,身影彻底消失。
他继续立了片刻,忽然,疾步冲下水廊,一直冲到水边,将今夜吃下去的东西尽数呕出,吐得天昏地暗,直到只剩苦胆水,方停了下来,又就着湖水濯了下面,终于,这才感到人稍稍舒适了些,头却又开始发痛,便就地躺在了湖畔,闭目,想再缓上一缓。
翌日清早,当他醒来之时,一片茫然,有一种浑然不知身在何处的虚幻之感。
片刻之后,他才慢慢回忆起了昨夜的事。记得他从承平那里出来,带了些醉意,误行至水廊,撞见她召宇文峙。她令他退出大射,好叫兰泰少一个对手。接着,她打发走宇文峙,发现了他……
他陡然清醒过来,心猛一跳,人跟着弹坐而起,环顾四周,意外发现,自己竟不是躺在昨夜醉倒的湖畔,而是身处一间看起来像是殿室的华屋之内。
此刻,他人就在榻上,身上还盖着被。
“郎君你醒了?”
就在他困惑之时,忽然听到一阵脚步声起,转头,见青头一溜烟地跑了进来。
“这里哪里?”
裴萧元揉了揉依旧隐隐残留了些抽痛的额,喃喃发问。
“此处是宝光楼!郎君你昨夜醉倒在湖边了!我见你很晚都没回,不放心,到处找,找不到你,正着急呢,遇到杨内侍,他说看到你睡在湖边,便叫人把你抬了进来,我就赶紧来伺候郎君你了!”
裴萧元慢慢吁出一口气,坐着,一动不动。
“郎君你还在发什么愣?”
“大射礼就在今日!”
“很快就要开始了!”
“郎君你还不快去!”
青头早就心急火燎,方才已是看了不知道多少遍了,只恨主人未醒,此刻见人终于醒来,自是一连数声,不停催促。
九月九日,大射礼日。
天未亮,宣威将军益州折冲都尉黎大禄便早早起身准备今日大事,正忙碌着,郡王府管事找来,向他报告一件事。
世子昨夜不知去了哪里,回来很晚,管事恰好遇到,见他两眼发红神情恍惚,闭门便睡了下去。管事方才特意又去看,发现世子仍未起身,叩门询问,屋内也无动静,感到不放心,便找了过来报告。
黎大禄立刻来到外甥住处,叩门良久,方见门自内打开,外甥懒洋洋地露面,端详一番,见他果然如管事所言,面色晦暗,眼底布着血丝,看去神情倦怠无比,便问是怎么回事。
宇文峙只说无事,听到黎大禄催他早些起身准备,面露不耐之色,随意应了句知道,又说还早,便又关门闭闩。这回无论黎大禄再如何拍门,也是不再开了。
黎大禄知外甥性情散漫,做事随心所欲,见状也是无奈,略一沉吟,对着屋内道:“世子是为今日大射之事烦心吗?放心!舅父必全力助你夺魁,叫你赢得公主,风风光光回去!”说完低声吩咐管事照应这边,勿令世子迟到,自己匆匆先行去了。
屋内,宇文峙仰面卧在榻上,闭目,一动不动。
昨夜回来之后,他便片刻也未曾睡着过,回想种种过往之事,时而沮丧无比,想着她既如此说了,不如遂了她愿,成全便是。终究是他心里的人,她能得偿所愿,那便最好。他堂堂丈夫,何必自寻烦恼作茧自缚。时而又觉万分不甘,定要搅了今日之事。他不遂愿,天下谁也休想遂愿。不能得到自己心仪之人,那就叫她记恨一辈子,也是值了。
宇文峙只觉心中忽而爱意翻涌,不可遏制,忽而恨怒滔天而来,意气难平,已是辗转半夜,竟然始终无法做下决定,正煎熬着,又听管事在外叩门,小心翼翼地提醒他,时辰快到,不禁变得愈发烦躁。再躺片刻,猛一咬牙,睁目,自榻上翻身而起。
他被人服侍着洗漱,更衣毕,沉着面出来,转过门墙,抬头看见黎大禄正和一名随他此番同行而来的家将也自近旁一屋中行出,二人看去刚议事完毕的样子。
那家将是家族中人,名宇文吉,也是他父亲的心腹之一。走出去几步,黎大禄好似又想起什么,看了下周围,将人再叫到木荫遮蔽的庭隅,低声吩咐了几句,完毕,目送宇文吉匆匆而去,这才松了口气,转而望向宇文峙住处的方向,摇了摇头,正要走来,冷不防,身后一道声音响起:“你们在商议什么?”
黎大禄转头,见是宇文峙自一丛枝木后走了出来,这才松了口气,敷衍两句,打量了眼外甥,他已换上礼衣,人看去精神许多,夸了几句人才出众,便催出门。宇文峙却不动:“你们躲躲藏藏,是不是有事瞒我?”
黎大禄见外甥冷冷瞧着自己,迟疑了下,领着他返身进屋,闭门低声将计划说了一遍。
蜀地多能人异士,他此行带来了一名养了多年的极擅驯马、能通马语的能人,今日扮作随行带入大射场地,伺机而动。
据那驯马人的说法,马能听到一种人耳所不能察觉的声音,此人便能作出此声,用来操控马匹。到时宇文峙若是局面被动,那人便将当场施技,扰乱对手坐骑,从而保证宇文峙能在大射礼上夺魁。
黎大禄说完,见外甥定定望着自己,以为他不信。
“世子放心,那人极少失手,并且,保证神不知鬼不觉。舅父早上不是对你说了吗,定能叫你如愿以偿,赢得公主。”
“住口!”宇文峙忽地变了脸色,勃然大怒。
“我若有本事,我自己去赢,技不如人,那便认输!你将我当成什么人了?”
他的面容铁青,说完,拔刀转身便去。
黎大禄知他是要去杀那驯马人了,反应过来,喝道:“站住!”
宇文峙怒气冲冲,哪里还会听从他言,黎大禄抢上去一步,拦在了他的面前。
“此事郡王也是知晓!你敢不从?”
宇文峙一呆,脚步停了下来。
黎大禄开门,看了下左右,命随从全部远远退开,重新闭门说道:“你父亲对此事极是重视,我此行出发之前,他再三吩咐,定要想法助你赢得公主。”
他顿了一下:“你知他为何对此事如此重视,寄予厚望?”见宇文峙望着自己,将声音压得更低。
“剑南道如今可不止你父亲一家独大。世子你若能做成天家娇客,挟朝廷之恩,对你父亲借机立威坐大,收拢人心,都是大有裨益。”
宇文峙起初低头不言,片刻后,咬牙道:“要我用这种手段去赢人,恕我难从!”
黎大禄为之气结,顿了下脚,犹豫片刻,道:“你难道真的半点也不知晓你父亲的心思?几年前他礼遇叶钟离,这般延揽求士,你道他目的为何?”
他附耳过去,低声说了几句话。见宇文峙猛地抬目看来,面露惊色,继续道:“他心思隐秘,这些事自然不会和我讲,但怎能瞒得过我的眼?自然了,不是目下,目下机会未到,但是,等到圣人有朝一日去了,那便说不准了。”
“你的父亲姬妾成群。你还不知道吧,就在我动身来此之前,他的宠姬刚生下一个儿子。世子!你要为自己将来打算!”
“我黎氏系剑南道世家。你的父亲当年求娶你的母亲,就是看中我黎家之势。如今你虽还有母家可供倚仗,但日后,假使郡王坐大,再受妇人蛊惑,寻个借口废你,也不无可能。废嫡长,立庶幼,如此之事,古往今来,数不胜数。你须抓住如今这个机会,借机也扩你的势,叫你父亲不得不倚仗你,将来,一切才都会是你的!”
“舅父定会全力助你。你也听舅父的,此事,照计划便是,勿叫你父王失望。”
“大射礼时辰快到,你收好刀,整理下,随我去!”
黎大禄凝神听了下远处朱雀台方向隐隐传来的号角之声,吩咐一声,打开门,迈步走了出去。
宇文峙双目直勾勾地望着黎大禄往外去的背影,眼皮跳个不停。
慢慢地,他抬起那一只握刀的手,将刀举至面前,盯着雪刃上清晰映出的自己的那一双眼,面庞渐渐扭曲,猛然一个反手,将刀砍向了自己的左臂。霎时,殷红的血沿着刀锋流下,染红大片衣袖,滴滴答答,溅落在地。
“铛”的一声,他撒了手,那一柄染着他血的刀,掉落在地。
黎大禄被身后的异响惊动,慌忙反身而回,走到门口,目睹这变状,一个箭步跨入门槛,扶住宇文峙。
“世子!你这是在作甚!”
他惊骇万分,慌忙压住外甥臂上那一道正不住淌血的伤口。
宇文峙疼得脸色惨白,豆大的冷汗自额头滚滚而下。
“多谢舅父,助我下了决心。原本我还想着,去了再做决定……”
他低低地道。
“世子你说什么?”黎大禄没有听清。
宇文峙闭了闭目。
“父王想做甚,我这个当儿子的,自然无不跟从。唯独此事,恕我不孝,恐怕只能叫他失望了。”
他的身体慢慢歪倒在地,然而唇畔,却浮出了一缕扭曲的笑意,看着面前惊骇又不解的黎大禄,一字一句,慢慢说道。
这一场万众期待的大射礼,终于如期而至。
大射礼的场地,设在圣人来此次日曾举行过讲武并宣布公主归朝的朱雀台前。
广场之上,依周礼,设靶、算筹、用以惩处违礼者的扑杖,以及盛放算筹的虎中、熊中、豹中。这是用青铜铸造的三种兽形容器,照制,只有君王行大射礼才能使用,三种铜兽皆作伏跪之状,朝着朱雀台的方向连排摆开,阳光照耀,气魄威严。
司射,即主持今日大射礼的人,当为德高望重、声名卓著之人。宁王担当此责,自是能够服众。
巳时正,来自诸卫的近万之人,皆已围着赛场列队就位。
伴着悠扬而庄重的大乐,皇帝携公主、百僚、藩君使者以及被邀作嘉宾的众多文人名士,依次列队现身。
皇帝带着公主登上朱雀台,其余人也各自归坐。诸卫将士发出整齐的叩拜之声。
礼毕,有司、执事、监礼官等人各自在赞引的引领下升位,皇帝引众人祭祀五帝以及禹汤武三王过后,宁王登上司射台,朗声宣说,大射礼起于乡射,目的是为教民知礼,敦化成俗。上古天子,更是常以射择诸侯、卿、大夫、士。
射礼,不但考校箭术,倡勇武竞技,更是寓礼于射,乃君子之争。今日圣人效法古礼择士,设这一场大射礼。
全场再次山呼万岁。声止,宁王示意执事宣布大射规则。
今日大射分两个部分。
第一部分,是为效法古礼而设。分三轮比射,称“三番”,每一轮,竞赛者发四支箭。
一番射,不计成绩,观射士射箭时的姿势和仪态,以及是否遵循礼节。
二番射,以射士实绩计筹。
三番射,射士当呼应音乐发箭,未合节拍者,即便中采,也不能计筹。
在这更重表演性质的古礼三番十二箭后,以成绩最优的八人,进入第二部分特设的比赛。
这才是今日大射的重头,八人,两两分成四组竞技,也没那么多的讲究,效仿军队实战,射士骑射,自由竞赛,依次决出四人、二人后,由最后的两个人争夺大彩。
胜者,今日大射礼之麒麟士。
执事宣布规则毕,宁王执弓挟矢,进献皇帝,随后,大射礼开始。
就在今早,一个消息突然传来,龙武卫中郎西平郡王世子宇文峙,或因求胜心切,在住处习武时竟不慎伤到手臂,且伤势不轻,无法掌控弓箭,自然不能参赛,只好退出今日大射。
作为此前的四位求婚者之一,宇文峙年纪虽最小,但弓马娴熟,家世在当中也颇占优势,故他在赛前的风头虽也被兰泰所盖,但龙武卫上下之人,对他依旧寄予厚望,忽然传出这消息,引发不小关注,众人议论纷纷。等到参加比赛的全部射士现身,列队立于朱雀台,接受皇帝检阅,他果然不在其中,确证消息是真。
别人也就罢了,最多觉得惋惜,因他临时退赛,少了一个看点。但龙武卫之人,对此意外,难免大失所望。
不过,今日失望的,绝不止龙武卫之人。
金吾卫下众多官兵,也是提不起劲。
裴冀上月也到苍山觐拜皇帝,驻留了些时日,等到裴萧元肃清陈思达余党回来,次日他便走了。这件事,知道的人并不少。
就在几天前,卫中有一个说法流传开来。
虽然裴司丞入京后受圣人重用,他和公主此前也早早相识,私交不浅,一度让人以为他便是不二的驸马人选,又传言裴冀此行觐拜皇帝的目的,便是为他求娶公主。然而,皇帝应是有别的考虑,并不愿将公主下嫁于他,故裴冀没等到大射礼毕,便仓促回了东都。
这消息在金吾卫里不胫而走,随后,众人发现裴萧元此次外出归来之后,确实不大看得到人,不像兰泰、贺都他们,每日皆在勤练箭术,尤其贺都,因不知乐礼,还跟着乐师习乐。
对比之下,众人难免对裴萧元失去信心,不少原本投注在他身上的官兵怕输钱,打算改押别人。却不知被哪个多嘴的告到了韩克让的面前,韩克让极是不满,将卫下将官全部叫去,训斥一顿,责骂风纪败坏,卫下之人竟大肆参与赌博,随后下令,不许官兵投注别卫之人。
照如今通行的投注规矩,比赛开始前,可以改注,但不能撤。
也就是说,只要交了钱,庄家便不退。金吾卫里那些投过注的人迫于韩克让淫威,不敢抗命,只能寄希望于自己的运气,盼望此前传言是假,裴萧元能够参与今日的大射之竞。
他若是上场,以他的骑射功夫和士之风采,想要压过别人夺魁,希望还是很大的。
然而,和龙武卫的人一样,金吾卫官兵亦是大失所望,甚至比他们还要沮丧,真真可谓是输人,又输了钱。
在全部参与大射礼的几十人当中,根本找不到裴萧元的身影。
他真的没有来。
今日场上这些获得资格能够参与大射之竞的,皆是来自各卫的年轻俊杰之士,他们头戴弁冠,身着礼衣,腰束饰金的蹀躞带,依射礼要求,列着整齐的队伍,戴扳指、护臂,一手持弓,一手挟着一箭,将另外待射的三支羽箭插在腰上,个个皆是英姿勃发,威武雄健。
在一阵鼓声过后,大射开始。
一番射,相当于个人风采展示,众人无不顺利过关。
二番射,开始决出射艺高下。四箭过后,每个人的射筹各不相同,箭术高超之人,开始领先。
三番射,乐工演奏诗经召南驺虞曲,在和缓而凝重的雅乐声中,每人依次也放出四箭,经监礼官判断,若合乎节拍,计入算筹。
如此三番射,十二箭过后,场上的计筹官们得出名次,送到了司射官宁王的手里。宁王登上朱雀台,将结果先呈给皇帝预览。
皇帝看了一眼,点了点头。宁王接回,交给执事,执事当即转向正屏息等待的现场众人,高声宣布进入第二轮骑射的八人。
来自狼庭的阿史那王子、西蕃国贺都王子,以及呼声最高的兰泰,毫无意外,顺利进入骑射。
除了这三人,剩下五位,也都是来自各卫的箭术最为精绝的儿郎,当中便有龙武卫大将军范思明的儿子范亦光。
宁王随后宣布,一刻钟后,骑射竞赛开始。
在满场发出的喝彩声中,承平、兰泰、贺都等人挟弓持箭,各自入场。骑马绕场一周后,显示荣耀过后,八人在场中列成一排,遥遥向着皇帝行军中之礼。
李诲再一次偷偷看向离他不远的皇帝,见他面带微笑,命人传话,勉励八人,随后,他的面色便转为庄严,喜怒不显,是帝王在这种场合下应当有的模样。
然而李诲总有一种感觉,皇帝似乎半分也不曾受到今日这场大射礼的气氛感染,甚至,若是叫他大胆猜测,他总觉得,皇帝心不在焉。
他又望向他的公主姑姑。她今日再次以盛装示人,金饰丽衣,非但没有夺走她的风采,反衬得她愈显乌发明眸,美丽无比。此刻她手持一柄团扇,坐在位上,目光越过了她面前的无数之人,正面带微笑地眺望着远处那一座布置在校场中央的麒麟台。
骑射竞赛所用的箭靶和方才不同,架在这座高台的顶端,上方踞伏一只错金青铜麒麟,麒麟的口中,叼衔一只彩球,球以一根细比婴儿指的绳索缚住,悬在空中。
谁能先将细索射断,取到麒麟口中掉落的彩球,谁便是今日大射礼的最后胜者,曰麒麟士。
整个过程里,除了不允许使用刀剑和暗器,没有任何规则限制。
骑士要在阻止对方成功射箭的同时,力争能让自己胜出。
可想而知,接下来的场面将会是如何的精彩。
麒麟台上,负责裁判的执旌官正在最后检查着靶子,以确保不出任何问题。
那八名参与竞射的人也骑马入场,等待竞赛开始。
他们抽签决定分组,两两竞赛。
随着他们现身,场上的气氛在顷刻间被带到一个热烈的高潮。
然而姑姑此刻看去,竟依然神态自若,与皇帝的凝重,形成鲜明对比。
她是今日的当事人,她可以做到如此云淡风轻,好似置身事外,然而李诲却是坐立不安,在欢呼声中转目,望向看台上的观者。
到处都是人,各卫以旗帜为别,各占一块地方,将靶场围得水泄不通。
李诲寻望片刻,再也忍耐不住,借更衣为由,离座起身,下到看台,在人群里又到处找,终于,眼睛一亮,看到青头,见他离开看台,往校场北青龙河的方向奔去,跑得飞快,忙跟了上去。
青头一口气奔到附近的青龙河畔,这才停下,一边喘着粗气,一边嚷:“郎君!你还在这里浴马!亏你沉得住气!方才韩大将军叫我告诉你,你再不去,卫下兄弟下月就要喝西北风了,大家都盼着你去呢!”
在淙淙的水岸之上,放着一具卸下的马鞍。裴萧元正用一柄鬃毛刷,在为金乌骓梳理着毛发。
金乌骓的四蹄淌在水中,享受着来自主人的伺候,舒服地半眯着马眼,一动不动。
它的皮毛在阳光下油亮发光,好似披了一身上好的黑色绸缎,晶莹的水珠顺着马背滚落,漂亮极了。
青头在他身后嚷,裴萧元恍若未闻,头也没回,继续打理着金乌骓。
这时身后校场的方向,随风送来道道鼓声。
青头知骑射就要开始,顿了顿脚,急急转身去了。
李诲也望了下校场,又听到现场起了一阵欢呼声。
他回过头,盯着前方那道背影,正犹豫不决,忽然听到他发话:“你不去观摩箭法,来这里作甚?”
裴萧元并未回头,只如此说了一句。
李诲只好从藏身的地方走了出来。
“师傅,你去休息,我来吧……”
“不用。我自己也是无事。”他道。
李诲第一次跟他学骑射,就听他说过,坐骑于战士而言,极其重要,尤其在战场上,坐骑与同袍并无两样,关键时刻,它或能救人性命。所以他教导李诲,平日若是有空,不妨亲手浴马,而非交给马夫或是奚官。只有这样,才能和坐骑熟悉,并建立起相互信任的关系。
李诲沉默了一下。
“师傅……你真的不去吗?”
天知道,他是有多希望师傅能做驸马都尉,成为自己的姑父。
他近乎执拗地觉得,只有师傅,才是最配公主姑姑的驸马都尉。
别人再好,在他这里,也是遗憾。
“师傅你若现在去,还来得及……”
李诲喃喃地道。
然而这回,他没有回应了。为金乌骓梳理毛发完毕,将它牵上了岸,开始擦拭残留在它毛发上的水痕。
李诲一咬牙,又冲口而出:“师傅,你当真不喜欢我公主姑姑吗?”
他一顿,随即回头,看了过来。
“你回吧。今日剩的这几人,都是骑射高手。难得有如此机会聚在一起,你若错过,未免可惜。”
裴萧元对他微微一笑,说道。他的神色看去依旧平稳,不见丝毫波动。
李诲不敢再提了,然而又不甘心就这么走掉,垂头丧气地立在一旁。
裴萧元也未再发话赶他走,只在仔细打理完金乌骓,装回马鞍后,回到水边,开始有条不紊地收拾起岸边的东西。
这时,伴着身后校场上空再次响起的一阵欢呼之声,只见青头再次急火火地现身,朝着这里奔来。
“郎君!郎君!”他嚷。
“第一番结束了!剩四个人!阿史那王子骑术绝佳,方才在场上大出风头!他将对手踢下马,率先发箭中靶,赢了!”
“兰泰、贺都、范亦光亦各自赢下对手,他们四个争第二番!”
“签也抽好了,阿史那王子对兰泰,贺都王子对范亦光!”
青头汇报最新战果完毕,喘了一会儿气,见主人依旧不为所动,只立在岸边,凝神望着远处的方向,也不知他在看甚。
他悻悻然,又顿了下脚,这才看见一旁的李诲,因急着再去观看战况,也顾不上说别的,朝李诲见了一礼,掉头又跑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