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头去后,很快,应是新一轮的骑射之战开始了。两边同时竞赛,场上的喝彩和助威之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声浪一阵压过一阵,惊得河畔树林里的鸟雀也飞了出来,纷纷逃离。
李诲在一旁默默陪着自己师傅,一动不动。
再片刻后,伴着场上再次发出的阵阵高呼之声,青头也又一次地狂奔而来。
“郎君!郎君!”
他发着嘶声力竭的吼声,一边跑,一边冲着这边挥手。
“第二番也结束了!你猜怎样了——”
他冲向裴萧元,没收住脚,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人更是上气不接下气,扶着跑得发痛的肚子,咳嗽了起来。
“到底怎样?各自都是谁赢?”
李诲忙跟过去,伸手替他拍背,发声追问。
青头张着嘴,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好不容易,总算匀回来了一口气。
“是……是贺都王子打败了范家儿郎!阿史那王子也勇猛无敌,把兰泰击倒了!”
青头说完,又咳嗽了起来。
也就是说,最后一番那个万众瞩目的麒麟之士,将在阿史那王子和贺都王子之间决出了。
这个结果,实话说,李诲是相当惊讶的。
从此前的种种迹象来看,圣人显然更属意兰泰。在这个前提下,无论如何,兰泰都不该这么早就出局。
至于是靠兰泰自己的本事,还是别的什么“运气”因素,这便是不可说了。
这个道理,人人心知肚明,所以才有那么多人看好兰泰,在他身上押注。
与其说是相信兰泰,倒不如说,是在揣度上意。
李诲反应过来,下意识地望向裴萧元,发现他和方才的样子完全不同了。
他回过头,目光凝重,投向校场的方向,人一动不动,仿佛在费神思量着什么。
慢慢地,他的眉头皱了起来,面上显出一缕浓重的惊疑之色。
“师傅?”
李诲轻轻叫了他一声。
他的眼一眨不眨,若正在凝神细辨来自校场的由各种杂音混出来的声浪。
李诲不敢再出声,又归于沉默。
这时,那边又传来咚咚的击鼓之声。
“开……开始了!”
青头挣扎着,自地上爬了起来。
“郎君,你若再不去,万一被那西蕃王子赢了,叶小娘子……”
他一顿。
“公主她往后就要吃苦了!”
他气得大嚎一声,红了眼,丢下主人,又朝着校场奔去。
鼓声止,全场的杂声也慢慢地停歇,最后,归于彻底的寂静。
便仿佛整一座苍山,天地之间,此刻竟是空无一人。
然而李诲知道,是因在距此不远之外的那个校场里,万众皆屏气敛息,在等待最后一场骑射竞争开始而已。
“师傅!”
他的心中涌出一阵焦惶之感,再也忍不住,又出声呼唤。
就在此时,裴萧元已是倏然转面,朝着金乌骓打了声唿哨。
坐骑扬蹄奔来,他迎上去,连马镫都未踩,径直便飞身上了马背,紧跟着,调转马头,纵马朝着校场疾驰而去。
朱雀校场之上,此刻所有人的目光,皆聚在了场中那两道骑影之上。
能够一路过关斩将,在众多好手当中脱颖而出对阵在此,这二人无论是箭术还是身手,自然都是高手中的高手,勇士里的勇士。
但比起因为自视甚高而招来不少厌恶的贺都,阿史那的人缘,显然要好上不少。
虽然在上一番里,他意外淘汰兰泰,令许多人痛失赌金,但愿赌服输,当这二人催马互搏,开始争夺首射机会时,每当阿史那占了上风,场上的呐喊助威声必定不断。
谁更得人心,显而易见。
贺都开始夺彩后,便铆足劲道,全神贯注猛攻,好创造率先放矢的机会。
阿史那的身量在男子当中已属雄健,贺都却比他更甚。
因这一轮对射士的衣装也无限制,他上场前,褪去了圣朝男子的右衽外袍,换他惯穿的左衽袒臂劲装,扎一根粗有掌宽的嵌以兽骨和金片的皮腰带,袒露出来的一侧肩膀硕如小山,臂肌更是鼓虬劲结,状若栗块。每当二人近身,他握拳发力挥向阿史那时,拳如一只铁钵,呼呼生风,寻常人若被砸到,恐怕当场便会筋断骨折,倒地不起。
阿史那不及贺都壮硕,在他强劲的猛攻之下,看去险象环生,但他骑术绝佳,坐骑在他跨下便如与人合为一体,每回总能驭马及时拆解攻击,不但如此,因身姿潇洒,还赢得不少喝彩。
贺都身量壮如熊罴,却也不是一味只知猛攻的无脑之人,强攻不见奏效,便改策略,不再主动攻击,开始纵马驰向麒麟台,寻合适的出箭机会。
麒麟台高十丈,朱雀校场风大,虽然彩球实心,但依旧被风吹得在空中来回摆荡,想射中,并不是件易事,除要有百步穿杨的箭法,还要算好箭矢抵达之际彩球的摆动位置,放箭距离自然越近越好。
阿史那看出他意图,岂容他得逞,背弓催马立刻赶上,从后攻击正朝天搭箭瞄准的贺都。
不料,就在这时,只见贺都一个俯身,避开他的攻击,接着,虚晃一招,人便在马背上翻转过来,和承平面对面,随即劈手夺弓。
承平反应灵敏,当即闪避,将身体挂在了马鞍一侧。
这姿势于他而言,稀松平常。就在众人松了口气,以为他能再次化险为夷时,谁也没料到的一幕意外发生。
也不知何故,或是误入地面坑洞,他那坐骑的一条前腿于行进中忽然失蹄。
这变故几乎是在眨眼间发生的,校场周围离得最近的人也没看清到底是怎么回事,便见他随了马势摔落,那一张乌铁角弓,也从他肩上飞了出去,落在距他数尺之外的地上。
贺都应也没想到自己这计谋奏效,一愣,反应过来,狂喜,怎还会给对手机会,见阿史那就要翻身而起,当家催马,朝地上的弓迅速赶来。
就在阿史那纵身跃扑过去,伸手要抓回角弓的一刹那,他已提前一步赶至,从马背上俯身下去,一个抄手,将地上的角弓抢夺到手,随即折断。
一弓四箭,这是参与今日大射的每一个射士的标配。
在这最后的一番骑射赛中,阿史那王子既然失弓,也就不可能再有任何机会去和贺都竞射麒麟台上的那一枚彩球了。
随着贺都折断阿史那的角弓,方才还充满呐喊之声的偌大一个校场,转为了寂静。
“赢了!我赢了!”
贺都咆哮数声,接着,按捺不住心中的得意狂喜之情,看向远处朱雀台的方向,冲着华盖下的那一道闪烁着金光的丽影遥遥行礼,随即转向看台,用示威的表情,挑衅般冲着周围各卫的官兵挥舞自己手中的断弓,见无人发声,皆面露不服却又沮丧的神色,顿觉快意无比,将那断弓一把抛开,随即仰天狂笑。
阿史那已是落败,他却还有四箭,又是高手,在没有干扰的情况下,叫他四箭皆空,几乎是不可能的。今日他将夺魁一事,不会再有变数。
也难怪他如此得意,提前便开始庆祝胜利。
校场内和声寥寥。除了西番人和贺都所在的威卫中的一些和他交好的人兴奋地随他发出欢呼,其余人无不闭口,无人发声。
观战的百僚更是面面相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等反应过来,朱雀台的附近起了一阵嗡嗡之声。有人和身旁的同僚交头接耳低声议论,有的则偷偷看向朱雀台上的皇帝和公主,猜测今日这事到底该将如何收场。
难道真如大射礼前众人预期的那样,公主将下嫁今日的胜者,这位西番王子?
贺都庆祝完毕,意犹未尽,又驱马来到承平身旁,绕他转了几圈,马蹄踏得地上尘土飞扬。
承平一言不发,承受着来自周围同伴的无声的失望责备,慢慢从地上爬了起来,静立,闭目,任尘土扬落在他的头脸之上,一动不动。
贺都羞辱完对手,方大笑着弃下他,随即催马,朝着麒麟台去,到了台下,他停马,自腰上拔出一杆箭,挽弓搭箭,正要发箭,忽又停下,转头倨傲地环顾一圈四周,收势后退,一直退到数丈开外的空地上,这才重新抬弓,朝向高台上那一只正随风摆荡的彩球。
他这举动,自是为了夸耀武功,要向众人展示自己箭术,表明他不惧远射。
他眯起一眼,瞄了片刻,观定风向和彩球的摆荡速度,在心里算找角度,准备好,倏然松手,箭瞬间离弦,向着半空中的彩球射去。
忽然此时,空中横飞来了一支羽箭。
那箭来势极是凌厉,若挟裹着万钧之力,箭簇撕裂空气,发出呜呜的破风之声,风驰电掣般,霎时追上了贺都发出的那一支箭。
两箭在空中撞击在一起。
伴着一声短促而清脆的破裂之声,横箭射中了贺都所发之箭的箭杆。
那杆应声断裂,去势戛然止势,如一只折翼的鸟,从空中掉落,坠在了距麒麟台不远的地面之上。
全场之人反应过来,纷纷转头,望向来箭的方向。
阳光之下,只见一匹浑身闪泛着黑缎光泽的骏马驮了一人,出现在校场的北门通道里。
那人端坐在马背上,身着金吾武官常服,腰束金带,面容英俊,身形劲挺,手中持握一张劲弓,弓弦此刻犹在微微震颤。
显然,方才那一支破空而来的横箭,便是此人所发。
“裴司丞!”
近旁有人高呼出声。接着,看台上起了喧声。
很快,四面的喧声化作了欢呼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
便如死气沉沉的旷阒之地里,突然燃起一把火,那火迅速蔓延,四面升腾,带来了无限的明光和希望。
随着他现身放出那一箭,校场里的气氛再不复片刻前的压抑,迅速转为热烈。
承平在充盈双耳的欢呼声中,睁眼,凝视着对面正策马行来的那道身影,微不可察地勾了勾唇角,露出一缕似是失落,又似是欣慰的神色。
他慢慢地转头,望了眼朱雀台上的那一尊丽影,随即收目,牵了自己的马,悄然退场。
此时,朱雀台上那原本始终面无表情的皇帝也终于动了一动。他转面,用一种复杂的目光,看了眼身畔的公主。
她始终端坐,手持团扇,从容不动。无论是在方才贺都在炫耀胜利的时候,还是裴萧元突然现身的此刻。
“裴司丞!你是何意?”
在裴萧元停马于他面前之后,贺都终于回神。
他的目光扫过落在麒麟台前的断箭,极力压着心中升出的恼怒,出声质问。
裴萧元收弓下马,向他拱手行了一礼,以表歉意。
“我本也在今日大射礼的名单之上,今早因另有别事,未能及时到来,方才不得已为之,还望王子见谅。”他含笑道。
贺都沉面,没有应声。
裴萧元神情自若,又转向场中那已看呆的监礼官,也是行礼如仪,随即朗声道:“裴某迟到,固然是过,但身为我朝军中之人,自也知‘赳赳武夫、公侯干城’之理,遇大射礼,心向往之。方才恰又亲眼目睹贺都王子英姿过人,极是仰慕,故不自量力,盼能与他切磋一番,还望准许。”
监礼官醒神,看了眼他和贺都,心知此事绝非自己所能决定,心中便有了计较,忙也面露笑容,还了一礼:“裴司丞稍候。”
他快步来到今日司射宁王面前,将裴萧元的意思转上。
宁王方才早就听到了裴萧元的话了,点了点头,叫他稍候,行到朱雀台前,正要禀报,这时,近旁嘉宾席上一个头戴皮帽编着辫发的人猛地站了起来,出位走来,向着皇帝和宁王各行过礼,抢先抗议道:“今日竞射,在场的诸人看得明明白白,我国王子过关斩将,所向披靡,连败多人,这才闯到最后。裴司丞自己迟迟不到,若凭空允他插入,公平何在?陛下若是答应,我不服!我们全都不服!”
这发话的,正是西蕃使官。随他话音落下,和他一起的西蕃官员以及武士们纷纷跳了起来,高声嚷着不服。
气氛陡然转为凝重。
西番国人反对,本也在意料之中。宁王看了眼皇帝,正思索如何回话为妥,此时,嘉宾席上又一个人起身,也大步走来。
众人望去,见是安国使君。
使君行礼过后,高声道:“吾圣朝皇帝设今日大射,目的是为择选麒麟士。何为麒麟士?万人当中最为出色的勇武之士!不但如此,更需是知‘发而不中、反求诸己’道理的君子之士!”
说完,他转向西蕃使官:“什么叫发而不中、反求诸己,你可知晓?”
西蕃使官虽也会说汉话,但这种文绉绉之言,怎么可能知道,一时顿住。
安国使君道:“我便教你一回,是说自己若是射不中,不可怪到别人头上,而是要知自己不足,加以改正,这才符合今日大射礼所倡的谦和与礼让。既如此,贺都王子怎就不能接受裴司丞的竞射之约?”
他一个藩国使君,竟对典籍如此熟悉,信口便来,解得还有模有样,着实叫人意外。
周围的一些朝廷官员喝彩了起来。
安国使君忙向众人行礼致谢,接着,冷笑两声。
“莫非王子害怕落败?方才在场之人可都看得清清楚楚,阿史那王子若不是坐骑失蹄,怎会如此轻易便败?以小王看来,贺都王子不过是捡了个便宜,胜之不武。真正的射士,难道不该叫对手重新来过,以证本领?”
安国从前曾受西蕃侵略压榨,若非圣朝打败西番,恐怕至今还是没有好日子过,说是仇敌也不为过了,此刻抓到机会,自然不会客气。
西蕃使官怒斥:“以为我不知道吗?你当日被叛将押作人质,是那人救了你!你是为了报恩,才故意出来狡辩,意图破坏我王子的好事?”
安国使君指着贺都道:“说起救命之恩,我倒是被你提醒了。当夜贺都王子也被困在谷底,若不是裴司丞赶到,他那夜将会如何也是说不定的。就算我报救命之恩,难道有错?”
他话音落下,周围许多人便跟着笑了起来。西蕃使官气得脸色铁青,顿了顿,丢下安国使君,又转向皇帝和宁王:“请陛下和今日司射的宁王殿下秉公决断,好叫我们心服口服!”
就在这时,裴萧元上前,众目睽睽之下,抽出腰插的四支羽箭,分出一支,将另外三支并拢,接着,指微微发力,“咔嚓”一声,拦腰全部折断,随即投掷在地。
他转向贺都:“我欲挑战于你!但我迟到,有亏在先,为表我诚意,我愿只得一矢机会!”
他迎着盘旋在校场上空的来自苍山深处的风,举起手中剩下的那一支箭,双目望向贺都。
“但不知,贺都王子敢应我否?”
他一字一句地发问,声音随风扩散,送入贺都的耳,也送入周围许多人的耳中。
全场再次归于寂静。在上万双眼目的注视之下,贺都猛从身后拔出两支箭,也如对面之人一样,折断,待身上只剩一箭了,咬牙道:“来就来!我岂会怕你?正好叫我再领教一下,你到底有何本事!”
西蕃战败,被迫臣服,贺都自视颇高,心中对这个曾在战场打败过自己的年轻人怎会真正服气?此刻受他如此公然挑战,莫说他自信不至于落败,便是当真技不如人,也是决不可能退缩。
裴萧元一笑,缓缓抱拳停于胸前,揖了一揖,以示对对手的尊重,随即召来金乌骓,翻身而上,疾驰来到校场中央。
贺都紧紧跟随。
在满场再起的如沸的喧声里,两人对决开始。
这一场竞射,与上一场贺都对阿史那时完全不同,开场便策马直接冲撞,硬碰硬,没有任何的试探或是周旋。
金乌骓方才载着主人上场之后,便仿佛感受到了来自四面八方的汹涌战意,早就蠢蠢欲动,此刻在主人的驾驭下横冲直撞,毫无畏惧。贺都那坐骑自也是神骏,然而在和金乌骓直面对冲几次之后,仿佛也开始怯惧于敌马的威霸之气。五六个错马回合过后,贺都便感觉到了坐骑的退意,发狠,重重踢了下马腹,强行催马再撞。
就在双马迎面,再次交错之时,他突然改拳往下,拇指勾起,朝对方坐骑的马眼掏去。
规则只限不许使用刀剑暗器,并未禁止攻击对方坐骑。他若能够得手,自然不算违规。至于被圣朝人推崇的所谓的道、义,他不懂,在他眼中也是一文不值。
只要能够取胜,便可无所不用极其。这是西蕃人奉的生存之道,这也是为何上一番竞射中阿史那因坐骑失足落马,他非但不停,反而趁机夺弓的原因。
裴萧元此前和西蕃人打过不少交道,对此自然不会陌生。贺都出手至极,他便觉察到了他的意图。
他爱极金乌骓,岂会令心爱坐骑遭受如此致命攻击,猛然提缰,硬生生地调转马头。然而贺都出手确实又狠又快,仓促间无法完全避开。裴萧元便用自己身体,挡了贺都这一记攻击。
砰的一声,他的一侧肩背,承下了贺都的拳。
虽然有所防备,拳落下时,已被他卸了不少的力,但这一拳余力依旧凶猛。裴萧元只觉肩背一阵剧痛。待稍缓,回头,见贺都已借机纵马冲向麒麟台了。
此时老天仿佛也在帮贺都的忙,校场里的风停了。
他狠命催马,冲到台下,与此同时,以极快的速度张弓,搭上箭,仰面,瞄准上方那一只静静停摆的彩球,抓住这如天赐一般的绝佳机会,就要放箭。
此时裴萧元也再次转马,驭金乌骓急追而上。金乌骓四蹄如风一般奔腾,几不落地。
就在贺都手指微动,预备放箭的前一瞬,在全场发出的惊呼声中,裴萧元从马背上飞扑过去,探臂,双手从后一把攥住了贺都那正作势放箭的双臂,发力一扭,带着贺都从马背上翻落,两人随即一齐摔在了地上。
双方已是斗红眼,各自抛弓,近身肉搏,各有来回。缠斗中,贺都利用体型优势,终于将裴萧元制在身下。
就在他握拳,要狠狠砸向裴萧元的面门时,不期裴萧元猛地挺腰而起,头径直撞向贺都下颌。
贺都不备,痛呼一声,牙齿绽破了唇舌,满口是血。
裴萧元一击得手,接着,不再给他任何反击机会,曲肘,又重重击向贺都太阳穴。
头面接连遭受重击,贺都便是再狠,也是承受不住,人险些晕厥过去,倒在地上,一时不能动弹。
裴萧元看着在脚下慢慢蠕动、满面布着痛苦之色的贺都,抬手,抹了把自己嘴角渗出的血痕,转身迈步而去。
就在这时,地上的贺都突然将双眼睁得滚圆,用尽全力,从后抬脚,又重重地横踢向裴萧元。
这一下若是被他踢中,腿骨只怕当场便要折断。
在周围再次响起的惊呼声里,裴萧元避过了贺都扫来的腿,并未回头,只继续朝自己方才放弓的地方走去。
贺都着实是个狠人,一记偷袭不中,竟又叫他摇摇晃晃地从地上站了起来,咬牙再次扑上,从后拦腰抱住了裴萧元,发力,要将他掀翻在地。
裴萧元终于面露怒色,双手攥住贺都正死死抱住自己腰身的一条胳膊,猛地一扭。
在一道撕心裂肺般的惨呼声中,贺都那一臂登时被扭得脱出肩臼,人痛得当场便晕厥过去。
裴萧元缓缓地吐出一口气,再次迈步,走去,俯身拾起地上的弓和那一支箭,立在原地。
此时校场的上空,风再次起。
他仰头,静静望了片刻半空中那一只被风吹得晃荡不停的彩球,张弓搭箭,缓缓抬高,瞄准后,从容发箭。
箭脱弦,飞射入空。他也纵身跃上马背。
金乌骓带着他朝前方飞驰而去,在那只五彩球从麒麟口中下坠,落地之前,他也已抵达,探手,稳稳接住。
全场在在静默了几息之后,突然,爆发出一阵高亢的欢呼之声。
金吾卫的人更是欣喜若狂,许多人连皇帝在场也不顾了,冲入校场,来到裴萧元身边,不由分说,将他人从马背上拉扯下来,高高抬起,以此表达激动欢庆的心情。
龙武卫大将军范希明等人也纷纷走来,向韩克让表达祝贺。韩克让表面极是谦逊,连说承让承让,等范希明等人去了,他擦一把额头的汗,越想越是得意,终于忍不住,自己一个人仰天大笑起来。
忽然此时,也不知是谁起的头,场中有人高呼驸马。很快,这呼声变大,渐渐压过其余一切杂声。片刻后,如溪流汇聚作水,化为了同一道声浪。
“驸马——”
“驸马——”
“驸马——”
这声浪由万人所发,整齐划一,震天动地。那头,宁王也领着执旌官来到御座前。
执旌官用一只金平脱盘装了彩球,恭恭敬敬奉到皇帝面前。
皇帝的目光落到彩球上,盯了片刻,又转面,望一眼公主,随即,他咬了咬牙,仿佛终于下定决心,朝宁王微微颔首。
宁王面带笑容,回到司射台,示意全场噤声。
校场中的呼声慢慢停歇。激动的金吾卫众也将裴萧元放了下来,各自归位。
宁王随即高声宣布,今日大射礼的麒麟士,为上轻车都尉,金吾卫中郎将,陆吾司司丞裴萧元。
他说完这一句话,顿了一顿,目光环视校场,最后,落到场中那一道身影之上。
“裴萧元,上前听封!”
裴萧元定了定神,在四周无数双羡慕眼目的注视下,迈步行到朱雀台前,朝着前方端正下拜。
“圣人之言,裴萧元奉召入朝,恪尽职守,屡有功绩。至陈逆一案,更是功若丘山,朝廷内外,有目共睹。今参与大射,夺麒麟之彩,为俊杰之士,陛下甚喜,特下旨,裴萧元勘尚公主,封驸马都尉,择日成婚,到时大赦天下,以彰天恩!”
裴萧元叩拜谢恩,得令起身。
百官纷纷从座上起身,带着全场之人,向着皇帝叩拜,山呼万岁,完毕,转向裴萧元行礼,齐呼驸马。
裴萧元定立在万人中央。
若不是唇畔和身上还残余了些因方才那一场恶斗而留的真实的疼痛之感,他几乎觉得眼前发生的一切,就仿佛是一个完全脱离了他掌控的梦境。
慢慢地,他遥遥望向了仍坐于伞盖之下的她。
她以团扇遮了半张脸,只露出那一双色若秋水的明澄的眼。
隔着中间无数人头,在和他四目相交的刹那,她的眼眸轻轻眨了一下,似有一缕他熟悉的独属于那叶小娘子的温柔的光,从她的眼中一闪而过。
裴萧元只觉呼吸一滞,胸中霎时酸胀无比。
那是淡淡的,甜蜜又苦涩的感觉。
他闭了闭目,当再次睁眼,她已自座上起了身,在仪仗的伴随之下,消失在了他的视线里。
这个喧沸的白天渐渐过去。
天黑了。
宣威将军黎大禄奔至住所的大门前,见两队宫人执着灯笼簇侍着一名丽人正立在门外,急忙抢上,口呼公主,行拜见之礼:“叫公主久等,是下臣的罪!”
“听说世子今早习武出了意外,伤到手臂,我带太医来看看他。”
黎大禄赶忙再次弯腰行礼:“怎敢有劳公主亲自到此?白天赵阿爷已来过了,赐下陛下封赏,也带来宫中良药,又转了陛下的慰问,世子与下臣已是感激万分。他也已好多了,不敢再叫公主费心。”
絮雨向内望了一眼,微笑道:“无妨,你领我去便是。”
一早起外甥突然自残继而退出大射礼后,随意裹扎了下臂伤,便闭门不出。无论黎大禄如何隔门问话,他始终一言不发,就连傍晚皇帝身边的赵中芳带着封赏圣旨到来,他竟也不出。黎大禄只能以他受伤昏睡为由,代替他接下封赏。好在赵中芳看去颇为大度,非但没有怪罪,反而叫黎大禄好生照料世子,随后才去。
黎大禄近年在益州就职,对郡王府曾留住叶钟离祖孙之事并不清楚,更不知当年那叶姓小画师便是如今的公主。但他听下面人说过,世子和公主在长安有过往来,似乎很熟。
他虽然还是没有弄明白,外甥今早为何毫无预警地自残继而退出大射,但多少也看出来了,情况似乎不对。他怕外甥犯下冲撞,更怕言多有失,心里并不愿这位公主探望外甥。但看她此刻样子,是一定要见了,无可奈何,只能迎她入内,引着来到住处,见门窗皆闭,漆黑一片,问伺候在廊下的几名侍女,被告知屋内一直没有动静,方才怕他饥饿,敲门却无应声。
黎大禄请公主稍候,自己登上门阶前去拍门,连拍数下,屋内果然毫无声响,又说公主到来,也是没有反应,推了推,门是反闩的,迟疑间,忽然听到身后公主说道:“进去看下!”
黎大禄不再犹豫,应是,随即强行用肩撞开了门。侍女燃灯照屋,黎大禄入内,见榻上被褥凌乱,案头丢着伤药和几块染血的裹伤布,外甥人却不见了。
“后窗开着!”忽然侍女的声音传了出来。
絮雨也已入内。循声往里去,见果如侍女所言,寝屋后的一扇窗户半开着。
显然,宇文峙是从这里出去了。
此处依山而建,是苍山附宫当中的一座,窗后通往一片草木茂盛的林陂地,当中没有开辟道路。天又黑了,周围昏暗无光,也不知宇文峙到底去了哪里。
那去世的郡王妃是黎大禄的亲姐,姐弟感情颇深,郡王妃没了,他自然一心帮扶所剩的唯一一个外甥。想到外甥今日的异状,此刻又不知人在何处,不禁焦急起来,向絮雨告了声罪,急急忙忙叫人去找。很快将住处附近找了个遍,几十人又打着火杖进入那片林陂,也是无果。
黎大禄本不愿将事闹大,怕影响不好,然而找不到人,也就顾不得这么多,听到絮雨说立刻派人也去寻,连声应是。
絮雨正在吩咐同行之人,忽然身后有人高呼:“殿顶有人!”
她转头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