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卫将士听令!全部归到坎位!”
在射出这第一支指引方向的火箭之后,他提气,再次高呼。呼声随着横穿谷地正在大作的夜风,传到每一个人的耳中。
承平所领的武卫顿时有了方向,无不遵行,纷纷向着方才那一杆火箭所指的坎位聚去。
第二支火箭紧跟着射出,插在了相距几十步外,对面的点上。
“龙武卫将士听令!全部归到离位!”他的呼声随之再次而起。
宇文峙早也从方才的震动中醒神,迅速指挥部下人马依着火箭指引列队而去。
虽还是引发了一阵碰撞和冲突,但和片刻之前众人两眼摸黑不辨方向的境况不同,诸卫将士此次有明确指引,两卫人马缓慢却清晰地相互穿插,各自向着不同方向移去。原本混乱而焦灼的局面,顷刻间发生彻底改变。虽然谷地里的照明依旧严重不足,但秩序已然开始恢复。
景升末年的那一场变乱,滋养了无数的野心家。陈思达便是当中的一个。
他本正要借着乱局逃脱出京,图谋联络旧人,日后卷土重来,万万没有想到,裴萧元竟凭空如此冒了出来,居高指挥,眼看就要掌控全局,恨得双眼发红,急忙下令朝他射箭,务必要将他射下来。
一支支箭簇,组成一张密集如雨的网,向着仍居高而立的裴萧元呼啸而去。
他此时已经射完第三支火箭,引导贺都的威卫往居于谷地东侧的震位移动,又令剩下的骁卫人马原地待命。
“少主人!当心乱箭!”
此时何晋带着两名亲随冲入。他骑在金乌骓上,手持一杆长槊,左挑右刺。二亲随也各拿长枪,三人锐不可挡,硬生生杀入弓弩阵中,冲撞得众多弓弩手歪歪斜斜,箭簇攻势终于稍缓。
还在高处的裴萧元收弓,拔刀挡开了射到面前的几支箭,随即借着何晋几人为他冲出来的这个机会,拔下火杖,以谷壁上缠生的藤木和凸石为立足点,身影轻灵如猿,转眼,便从他方才立足的高处跃下,在腾挪数次之后,现身在了一名叛军的身前。
此人便是方才向他发箭的弓弩手之一,此刻人还坐在马背上,看得发呆,尚未反应过来,便被裴萧元一刀砍下马背,随即自己纵身上马,挽缰,强转马头,横马,和迅速后撤向他赶来的何晋几人一道,挡在了陈思达一行人的退路中央。
此时四卫也已渐渐整队完毕,一旦恢复照明,统一指挥,再列队包围上来,陈思达这一群人必将死无葬身之地。然而众人他领人如此挡在道上,威风凛凛,心中惊骇,一时竟也不敢冲上去。
陈思达的脸色铁青。他身旁的一名副将挥舞着手中的刀,嘶声大吼:“都给我上!杀了此人,大将军重重有赏——”
神武军起了一阵骚动,就在众人作势将要冲杀时,利箭飞射而来,径直插入这副将的喉咙,一箭穿颈而出。
发箭之人,正是何晋。
“陈思达!你这无耻之徒,方才竟还有脸提神虎军之名?你可还认得我是谁?”
“是你!”
陈思达很快便认出了昔日的同袍,脸色变得更是难看。
何晋哈哈大笑数声,随即指着陈思达,向着他的部下高声道:“你们听命的这个陈思达,他当年不过只是一个叛主之将而已!和抽了脊梁的看门之犬有何不同?今日他这条狗又不老实了,竟还敢再次作乱,猖狂至此地步!”
他的目光转回到陈思达的面上。
“陈思达!昔年你曾经深受主上神虎军大将军之恩。如今大将军之子就在这里!你见到了少主人的面,还不下马跪拜?”
他口口声声直呼陈思达之名,语气更是充满了讥嘲和蔑视。
陈思达的脸一阵红,一阵白,咬牙切齿,厉声命人冲上去。
何晋横槊,挡在裴萧元的面前,厉声吼道:“老子当年在北渊是从死人堆里杀出来的!我看你们这群王八小崽,谁敢乱动!”
他鹰顾狼视,看去凶悍至极。众人顿时又被震慑了几分,正犹豫不决,此时,那四卫也已整顿完毕,吸取方才教训,统一归在承平的指挥之下,正在向着这边包围而来。
陈思达剩下的亲信见状心慌,急忙命人将带来的全部人质和当中分量最重的那个安国使王推到高处,冲着承平等人大吼,威胁要杀。
这些藩国使君若在今夜真的有个三长两短,喜乐变丧事,过后,朝廷只怕难以交待。
承平等人自然知道个中利害,投鼠忌器,一时不敢再逼近,两边人马一下僵持起来。
“救命!裴司丞救我性命!”
安国使王看到裴萧元,嘶哑着声音,朝他不停地喊着救命。
“何叔让开。”裴萧元忽然开口道。
何晋回头看他一眼,低声提醒小心,慢慢让道。
裴萧元骑在马上,在周围无数双眼睛的注视下,拿了一杆火杖,举着,自己照路,朝着对面的陈思达行去。
很快,他便入了对面的阵地,也不曾停,只继续前行,迫得士兵纷纷避让,如给他让出了一条通道。
“站住!不许再来!”
在两人中间还剩丈余之距时,陈思达厉声吼道。
裴萧元便停了下来,双目望向陈思达,道:“你将使王等人放了,我保证,可以叫你安然离开此地。”
陈思达目光阴沉:“裴萧元,你当我小儿吗?我凭什么信你?”
“凭我父亲是神虎大将军裴固,凭他曾带八百勇士战死北渊关外,凭我八岁随母曾在宫外为神虎军将士鸣冤!”
裴萧元的琅琅之声不疾不徐,如金玉相击所发,回旋在这片谷地之中,清清楚楚地送入在场每一个人的耳中。
“陈思达,世上固然有你这种见利忘义之辈,但更不乏信守承诺言出必行之人。你若是信,照我说的做。为叫你放心,我也可以和使王他们更换。”
“你放了他们,我随你走,直到你安全离开长安。”
“郎君!不可!”何晋吃惊,急忙出声阻止。
话声随风也传入承平宇文峙等人耳中,全场一时静默,众人神色各异。
陈思达低头,仿佛沉吟了片刻,忽然笑道:“裴郎君有如此的胆量和胸襟,我十分佩服。好,我信你一回!”说完,下令将安国使王等人放过去。
这几人今夜可谓是无妄之灾压顶,乐宴归来入睡,从帐篷中稀里糊涂被人用刀架着脖子做了人质,熬到此刻,一个个早就心惊胆战,此刻得了自由,跌跌撞撞地朝着裴萧元走去。
陈思达紧紧地盯着,等到裴萧元果然如诺,下马,又远远扔了他身上携的刀和弓,连腰间蹀躞带上系着的一柄小便刀也解了,表明不携任何武器后,朝着身边之人使了个眼色。
他的心腹心领神会,立刻带着人冲了回来,一下便将裴萧元和还没走多远的安国使王等团团围住。
在何晋以及再次沦为囚徒的使王等人发出的一片惊呼和咒骂声中,陈思达仰天狂笑。
“裴萧元!你还是太嫩了!老子实话告诉你,今天我不止要人质,我还要杀了你!这是你自己找死的!你以为我不知道吗?你还不是一直想杀我!”
“你也莫怪我,要怪,就怪你的父亲太不识时务了,阻人青云之路!何况,当年不让他们回长安的,不是我陈思达,而是当今的皇——”
裴萧元方才便一直举着火把静静立着,此时眼神猛地转为凌厉,振臂一挥,掌中那一支燃烧着的火杖便朝着对面的陈思达呼呼地飞旋而去,砰一下,不偏不倚,火团重重地砸在了陈思达的面门和双眼之上。
霎时,火星四溅,火杖烫得他当场面皮起泡,双眼剧痛。
他惨呼一声,手中的刀坠地,双手捂脸,半身在马背上摇摇欲坠。
这一幕发生得太过突然,周围的人全部惊呆,尚未来得及有所反应,只见裴萧元又已将那个经他身边的安国使君一掌按压在地,探身夺过羁押使君之人的刀,接着,纵身一跃,人影便如鹰鹞一般前冲,朝着陈思达扑去,扬臂,手腕一转。
伴着一道划过空中的冷冽如水的刀光,噗的沉闷一声,陈思达的人头转眼便和他的颈项分离,高高地飞了出去。
在喷射自断颈的一阵冲天血雨里,陈思达那坐在马上的半截身体一歪,砰地坠落在地。
几乎是与此同时,他那一颗头颅,带着两只捂眼的一道被砍断的手掌,相继也自空中下坠,啪啪几声,纷纷掉落在地。
片刻之后,附近的人终于反应过来,惊呼出声。
何晋纵马,飞一般地冲了进来,用长槊从地上挑起陈思达那一颗血淋淋的人头,高高地悬在槊顶,向着四面甩荡,迎风厉声呼:“逆首陈思达已被裴郎君斩杀!头颅在此!尔等谁再敢反抗?”
裴萧元纵身跃上附近一块高地,高声道:“诸位,尔等皆为神武军将士,食君之禄,与陈思达不同!他已伏诛,尔等只要归降,陛下必不深究!”
附近那些跟从陈思达起事的普通卫下将士早被方才的断头一幕骇得目瞪口呆,此刻又听他如此发话,火光照耀,看去便如神明一般,无不从心底里感到敬服,面面相觑了片刻,也不知是哪个带的头,突然挥刀,朝着身边那些陈思达的心腹砍去。很快,那些人死的死,伤的伤,众人这才丢下刀剑,纷纷朝着裴萧元下跪,祈求保命。
当裴萧元带着人质和这一二千神虎军将士回到行营之时,天也快要亮了。行营里昨晚下半夜燃烧的火,也渐渐熄灭。
昨夜生乱之后,在韩克让和絮雨的坚持下,皇帝登上了行营后山的一道山梁,在那里,临时避了一夜。
此刻,他在絮雨的陪伴下,正坐在一张临时铺就的地簟上。
在渐明的天光里,皇帝静静地俯视着山下那片还冒着黑烟的营地,听着随风时不时隐隐传上山的陆续归营的百官所发出的抱怨声和议论声,身影岿然不动。
韩克让从山下上来,向皇帝禀告了昨夜平叛的经过。
皇帝闭目,人一动不动。
“陛下,裴二昨夜立下奇功。救下番国人质、斩杀陈思达倒在其次。若不是他及时疏导,四卫恐怕损失也会十分惨重。”
皇帝依旧闭目,恍若未闻。
“他此刻人呢?”
絮雨看了眼皇帝阿耶的神色,开口问道。
“启禀公主,他答应替那些神武军的将士作保,此刻带着人,就等在山下,想见陛下一面。”
“叫他上来。”
见阿耶还是没反应,絮雨再次说道。
“是。”
韩克让命人去通报。
没片刻,絮雨看到了一道熟悉的身影。
裴萧元走在笼罩着晨雾和黯淡曦光的山道上,登阶而上,来到了皇帝和她的面前。
他到来后,韩克让等人便退开,避到山阶之上。
他穿着常服,腰系一条普通的铜扣蹀躞带。看得出来,来此之前,应也特意整理过仪容了。但在他的鬓角和颈侧的一片皮肤上,絮雨还是看到了一些未曾擦拭干净的已转干涸的血迹。
他也依然是他平常那一幅不慌不忙絮雨再熟悉不过的样子,到来后,下拜如仪,接着,复述了一遍方才韩克让讲过的话,大意便是昨夜他已答应会为那些跟随陈思达的将士在圣人面前开罪,希望皇帝陛下能够宽宏大量,饶恕这一二千人的罪过。
“给朕一个饶过他们的理由。”
皇帝说了一句。
“臣曾听闻一句话,使功者,不如使过。”
皇帝的目光落到对面这年轻人的脸上,看了他良久,道:“照准。”
“臣代他们谢过陛下的深恩如海。”裴萧元叩首。
“年轻人,你昨夜立了大功,有无想过,要朕如何奖赏你?”
皇帝看着他,忽然,轻声又问。
“臣所做的一切,皆是出于本职,不敢居功。”
裴萧元应出这句话的时候,语气平静,人也始终没有抬头。
皇帝又盯着他看了半晌,再转向身边絮雨,也看她半晌,最后却什么也没说,泛着青白之气的一张脸上露出了一缕深深的倦色,自己慢慢站起身,低低地道:“嫮儿,跟阿耶走罢——”
他话音未落,应是晕眩袭来,身体忽然晃了一下。
絮雨一惊,赶忙伸手,勉力将阿耶扶住,感觉到他手心冰冷,惊慌不已,抬头正要唤赵中芳和杨在恩等人快去山下抬来坐辇,忽见裴萧元已从地上起身,箭步便抢到了她的身前,探手助她将阿耶一把扶牢。
在两人四目相交并对望的刹那,她听到他低低地道:“我背陛下下山罢!好快些去叫御医。”
说完他转身,微微屈膝矮身下去,将半闭着眼目的虚弱皇帝负在了他宽阔的后背之上,随即沿着阶梯,迈步,背着人,稳稳地快步下山而去。
裴萧元负着皇帝下山之时,整个过程,絮雨便紧紧地跟在近旁。
或许是她看花了眼,她看到阿耶在被他负着下了七八级山阶后,眼皮翕了几下,跟着,他应当是完全苏醒了,微微睁眼,目光茫然地看了下左右,才仿佛明白过来是怎么一回事。
他看起来对此似乎有些不适。
就在絮雨以为阿耶接下来就要开口命他放下自己了,却不知阿耶又是怎么想的,目光投到了此刻正负着他下山的那人的后脑之上,视线停留了片刻,接着,什么都没说,也没有做,目光变得温和了起来,最后他又慢慢阖眼,整个人也似乎跟着放松了下来,一动不动,就这样,任他这个年轻的臣子背着他下山,走完整条山道,最后将他背到了山脚。
那里,宫监们已抬来辇,正等在路口,见状,一拥而上,七手八脚又忙而不乱地接过皇帝,扶其上了坐辇。
随后,皇帝便在韩克让以及闻讯赶来的崔道嗣等大臣的持护下,去了。
絮雨随辇而行,走前,向着身后望了一眼。
裴萧元没再跟上了。他就一个人停在山道下的路口,见她转头,和她遥遥对望了片刻,终还是慢慢地低了头,只朝她遥遥行了一礼。
絮雨点了点头,以示回礼并谢意,随即,她收目,伴着皇帝回了御帐。
御医匆匆到来,一番诊治过后,说皇帝应无大碍,方才晕厥,主要或还是血气凝滞所致,建议立刻返往行宫,好生休养。
其余根本也无须御医再多说什么,出了昨夜那样的事,此次行程必然是要中断的。
在等待返程的短暂间隙里,关于昨夜那一场变故的更多情况,也逐一汇拢上报。
昨夜的上半夜,在那一场形同闹剧的御前争执结束后,皇帝或是出于他一向谨慎的习惯,或者,完全只是直觉,暗令韩克让盯着些两边的人,看他们各自又做什么。出于皇帝对裴萧元的一向的戒备心,这种事自然是不会叫他知晓的,所以韩克让昨夜在裴萧元的面前,丝毫也没有透露半点风声。
正是因为皇帝的谨慎,所以在事发之后,四卫才能迅速反应并组织阻击陈思达。
但皇帝还是低估了情况的严重,防备不全,昨夜的那一场兵乱,虽很快便被平定,但造成的后果,比众人想象得要严重得多。
经今早数点,竟死了十几个随驾官员,当中除了一名奔逃时自己掉下马摔死的文官,剩下多是朝中平常和冯贞平往来密切之人。至于康王府此次随行的长史、典军等官员,更是全部被杀,一个都没有逃过。另外,受伤官员也有二三十人,当中除了受烧伤、刀伤的,也有逃跑时自己不慎跌伤、扭伤的,轻重不一,原因更是五花八门,不一而足,还有几名番使。好在有惊无险,这些人也都一一得到了安置。
受伤的人当中,伤情最重的一个,当数冯贞平。他身中一刀,若不是昨夜承平等人及时赶到,恐怕性命难保。康王倒无大碍,但受惊不小。据说昨夜是冯贞平不顾自己安危,叫亲信都去保护他,他才得以逃过追杀,最后躲在了距营房七八里外的一片乱草丛里,人此刻也已被找到,并带了回来。
桩桩件件,全都是不好的消息。
唯一一个可以称得上是意外的惊喜,便是新安王李诲昨夜表现得很是不错,他临危不惧,当时第一时间便想到叛军可能会捉拿藩君使者作人质,立刻带着自己的卫队,不顾危险,在人人只顾逃命的当口冲入当时已经起火的营房,组织还来不及逃的藩君和使官撤退,并将人都带到行营后的山里藏了起来。他共救下了十余人。
皇帝在听韩克让等人汇报其余各种消息时,全程没有半点表情,直到此时,脸上才终于显露出一丝淡淡笑意,命人去将李诲召入。
李诲此刻和其余人一样,都等在皇帝的御帐之外。杨在恩正要出去传令,忽然听到身后又传来皇帝的话语之声:“等一下!”
杨在恩急忙止步,屏息静待,却见皇帝独自出神片刻,改口:“罢了,不必单独召见了。”
“传朕旨意,即刻返往行宫。受伤行走不便之人,不必同行。留太医在此,替他们诊治,等伤好了再回不迟。”皇帝又吩咐一声。
宫监出去,将皇帝的命令传了下去。
在拜谢天恩的一片称颂声中,皇帝提早结束行程,返回行宫。半路,遇到了闻讯匆忙赶来的宁王,接到皇帝,于当晚顺利回到行宫。
然而,回来之后,当夜起,皇帝的身体,一下便不好了下去。
这看起来很是突然。毕竟,从皇帝来到苍山并携公主归朝的第一天起,他便表现出了以往难得一见的兴奋状态,每天接见大臣以及诸国藩君和使者,频频参与各种游宴,甚至,在狩猎当中,还曾不顾臣下劝阻,兴致勃勃,亲自骑马上阵,射杀了几头猎物。
皇帝这样的状态,如同一下年轻了十几岁,显然,这是因公主归朝而带来的新气象。这叫许多大臣感到惊讶之余,更是欣喜。
谁也没有想到,就在那夜归来之后,皇帝一下又变得萎靡不振,状况甚至比之从前还不如,太医施药也是无用。
皇帝的病势,自然不会对群臣公开,万幸这里是行宫,正好可以安静休养。但是转眼差不多一个月过去,皇帝身体非但没有恢复,当面前没有大臣或是外人在的时候,他更是常常独自发呆,甚至整夜整夜地醒着,无眠直到天亮。
这种事,自然也不可能长久隐瞒,慢慢地,消息传出,许多猜测也随之浮出水面。
有人说,皇帝是被那夜的兵变给惊吓到了。虽然从皇帝早年的经历来看,这种说法有些站不住脚,但如今的皇帝确实不比当年了,那夜兵变汹汹,叫人心有余悸,皇帝本就病体未愈,受此惊吓一病不起,完全是有可能的。
有人对这猜测嗤之以鼻,认为皇帝是为太子和康王相争,才愁烦不堪,病至如此地步。
这个说法听起来确实更有道理。太子和康王从前便面和心不和,自那夜过后,更是彻底翻脸,势同水火。伤势才好些的冯贞平最近频频求见皇帝,私下更是百般讨好公主,除为康王重新举荐属官,更是发动人轮番上表,指责柳策业和太子是陈思达的同谋,希望皇帝能够严查;
柳策业当然不会毫无反应,也发动官员为自己辩解,并褒扬太子当夜救驾有功。不但如此,最近,连长安和东都两地文坛的文人都开始宣扬太子功劳,讥嘲冯贞平嫉贤妒能。
皇帝人在苍山行宫养病,外面,两个儿子公然对抗到了这种地步,甚至波及到长安和东都,又因皇帝盛宠公主,那么公主支持谁,显然也是至关重要。种种猜疑叠加,令许多本是中立的大臣也被迫卷入,开始考虑将来。
莫说是天家,便是换成普通人家,遇到这样的事,恐怕也是烦扰不堪,身体如何能够好得起来?
除去这两个说法,到了最近,渐渐又有一种新的猜测,那便是皇帝或许也是在为公主的婚事烦心。
就在这几日,来自西蕃、渤海以及西平郡王府的求婚书都已陆续以快马送到了,据说婚使也都在赶赴而来的路上。一家女,多家求,当中又牵涉到外邦国是,皇帝不可能都应,那么如何挑选一家,剩余几家又如何拒绝,才不会引发可能的冲突,这自然也是一门学问。皇帝为之愁烦,也是人之常情。
行宫外各种猜测满天乱飞,宫内的岁月,却是一日日地照旧流逝而过。
从猎场回来后,阿耶的身体状态一泻千里,絮雨看在眼中,焦心不已。
她不是良医,但多少也瞧了出来,陈思达叛乱后,阿耶的身体显然是受到心事的影响,而他的心事,似比从前又加重了不少。
更为雪上加霜的是,前几日,他又染了风热之症,人一下便倒了下去,终日昏睡不醒。
接连几日,絮雨衣不解带地服侍在旁,不敢有半点松懈。总算到了今夜,感到他的体温摸着凉了不少,太医也说问题不大了,她才终于放松了些。
原本是想稍稍合眼,暂时休息一下的,没有想到人倦极,一放松,趴在床榻之旁,便睡了过去。忽然,人从不安的浅眠里惊醒,睁开眼,发现自己已被抱睡在了阿耶的床榻上,身上盖着一副薄被。
她一下坐了起来,环顾四周,看见寝阁外亮着灯火,忙掀被下榻,快步走了出去。
皇帝正立在外殿的一面窗前,仰头若在望着外面的山月,又仿佛陷入了某种凝思,身影一动不动。
在他身后不远之外,案上亮着烛火,搁了支笔,堆着些长安送来此处的奏章。
显然,方才皇帝又在此阅事了。
窗开得颇大,苍山的夜风从外面涌入。他的身上只披了件薄衣,看去消瘦无比。赵中芳正在一旁,低声地劝着皇帝休息,然而皇帝也不知在想甚,毫无反应。
如今虽是八月,长安城内闷热得如同蒸笼,但在此处山间,夜里若是起风,还是有些凉意。
絮雨急忙上去:“阿耶,你生病,还没好全!怎的半夜不睡觉,又出来披奏章了?”
皇帝听到她的声音,转头,方呵呵一笑,说自己已经好了,醒来睡不着,故出来做点事,好打发时辰,叫她回去睡,不用担心。
絮雨怎肯答应,上去便关了窗,要他进来。
皇帝摇了摇头,也不坚持,任女儿带着,返身入内。絮雨服侍他登床,叫他靠在床头。赵中芳送上一盏温水。皇帝喝了两口,放下,凝视着坐在身边的絮雨,叹了口气:“阿耶没用,最近又叫你担心了。你脸都瘦了一圈,去睡吧,不用担心,阿耶没事了。”
皇帝前几天睡睡醒醒,精神极差,此刻看去终于好了些,絮雨不舍得就这么走掉,摇头:“白天都是赵伴当他们在照顾,女儿不累,就在这里陪着阿耶,等阿耶睡了,我再走。”
皇帝便也不再赶她,叫赵中芳带着人都下去休息,待跟前只剩女儿一人,拍了拍榻沿,叫她也上来。
絮雨依言登榻,和衣侧卧在父亲的膝侧,感到他伸手过来,温柔地轻轻抚过她的发顶。
耳边静悄悄的,只有远处那回荡在苍山不知哪一道山谷里的夜风所发出的回旋之声,若在轻啸,若又在宛转地诉说着心事,呜鸣不止。
她听着风声,慢慢地闭了眼睛。也不知过了多久,朦朦胧胧间,忽然听到阿耶开口,悠悠地道:“嫮儿,方才阿耶望月,你猜,阿耶想到了谁?”
絮雨的眼睫轻轻动了一下。
“除了你的阿娘,阿耶忽然想到裴冀。”
苍山之行,皇帝曾召裴冀同来,然而却被他以身体不适的借口给拒了,只派了何晋过来递送告罪奏章。
絮雨知道皇帝对他的这个举动颇为不满,更不信他真的身体不适。
絮雨也知,皇帝甚至动过派御医去往东都察看的念头,只是后来因为陈思达兵变的缘故,事情才不了了之。
“阿耶想到阿娘是自然的,为何又会想到裴公?”她顺着皇帝的话,轻声问道。
皇帝沉默了片刻,抚着她发顶的手掌也慢慢地停了下来。
“那日裴冀他侄儿背着阿耶下山,你知阿耶当时在想什么吗?”
絮雨的眼睫微微动了一下,悄然睁眼。
“阿耶你在想什么?”
“你阿耶这一生,年轻的时候,在马背上打仗,做了皇帝后,出入多为乘辇。阿耶也不瞒你,被他那样背着行路,是阿耶从未有过的经历。当时阿耶竟然在心里生出一个念头——”
皇帝顿了一下,仿佛有些难以启齿。
絮雨未再发声催促,只静静地等着。
“阿耶竟然想,倘若此子是为朕之儿郎,该是如何的好。故方才阿耶想到裴冀,有些嫉妒,为他裴家能有如此一个儿郎子……”
“朕这辈子,终究是亏心过多了。上苍叫你阿耶做了天子,大约便用尽你阿耶此生的全部运道了,所以别的事,从来都不会叫你阿耶如意。”
絮雨听到皇帝说到这里,长长地叹息了一声,语气带着自嘲之意。
阿娘的离去,父女多年的分离,还有太子和康王的相争……
阿耶所指的,是这些吗?
她的心中涌出深深的惆怅之感。
“阿耶不要这么说。若真如此赏识他,也很简单,等他这趟外面回来,好好封赏他便是了!”
她闭上眼,用轻松的语气说道。
从猎场回来后,四卫以及承平等人,皆因那夜的功劳受到嘉奖,但裴萧元那里却没有动静,并且,在回来没几天后,他便被派了出去,肃清陈思达在外的余党,袁值和他同行,任监军使。
他离开也差不多一个月了,顺利的话,应当很快就能回来了。
皇帝听了她的话,沉默着,什么都没应。就在絮雨以为他也因为倦乏而睡着了的时候,忽然,耳边又传来叹气之声。
“嫮儿,阿耶放心不下你啊!这贼老天!从阿耶碰到皇位后,就从没善待过你阿耶了!阿耶有些害怕,怕老天会将对阿耶的惩罚施加到你的身上!”
皇帝的声音突然变得飘忽起来,带着恐惧。但很快,他突然抬起那只原本抚着她发顶的手,重重地在床沿上拍了一下,语调也随之转变:“不不不!嫮儿你不用听!方才阿耶是病糊涂了!阿耶是皇帝,天下万民的皇帝!什么老天,看不见,摸不着!阿耶做的事,也没有错!你贵为公主,又在外吃了那么多年的苦,如今好不容易才回来,从今往后,阿耶绝不容许你再受半点委屈!更不用说,叫你受那裴家儿的委屈!他就是再好,不低头,那也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