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令!我不说我家郎君了!”青头从地上爬了起来,一口气都还没喘平,扭头又要跑出去,被絮雨叫住了。
“等一下!”
“公主有何吩咐?”
青头赶忙停步,见公主竟叫一名小宫娥给他端来一碗甜酪浆,说是他来回辛苦,叫他喝了再去,欢喜地又噗通跪地,磕了个响头,这才双手接过,咕咚咕咚喝得涓滴不剩,抹了下嘴,飞快跑了过去。
“报——公主!”
才去,伴着一阵高亢的报告之声,见他再次气喘吁吁地钻入了帐。
“公主,好像出了点事!方才冯相忽然来了!凑到陛下面前,也不知道说了什么,陛下起身回了御帐,冯相也跟着进了!”
絮雨停笔,抬起眼,沉吟了片刻,撂下笔,从画案后起身出帐,往不远外的御帐行去。
行营前方的那一场筵席还在继续。
因行猎在外,不像宫中处处拘礼,皇帝虽已悄然退席,但此刻,除去少数人时刻在留意着皇帝的进退,其余大多数人仍未觉察,依旧还在纵情宴乐。
絮雨行至御帐近畔,看见了韩克让,连今晚在青头口里被提了无数遍的被列为失踪丁口的裴萧元也在。两人望去神色皆是凝肃,看到她来,一道行礼。
絮雨点了点头,脚步也未停留,从二人面前径直经过。御帐外的近卫见是她来,并未阻止,只宣:“公主到——”
她掀帐,走了进去,看见冯贞平跪在阿耶面前,应已禀事完毕,正在叩首。只听他用庄严而郑重的声音说道:“陛下!臣敢以臣的颈上头颅担保,方才所言,句句属实!”
突然他看到絮雨进来,急忙噤声,却发现皇帝恍若未觉,连眼都未眨一下,公主也径自走到皇帝身侧,无声无息地坐在一张看去像是专为她留的坐榻上,顿了一顿,继续道:“虽说臣在赶来这里前,已拜请宁王守好濯秀宫,但保不齐太子若是知晓事情败露,有所行动,万一偷梁换柱,那便晚了!行宫到猎场,快马两个时辰足够来回,陛下若不信,何不立刻派人去搜检太子行宫!”
絮雨压下心中疑虑,望向阿耶,见他面上神色看去依旧如常,只冷声朝外唤了一句来人,很快,韩克让走了进来。
“你亲自带人,立刻赶回行宫,搜检太子濯秀宫,找到一口覆盖红缎的箱子,送来此地!”皇帝吩咐。
韩克让心中一跳,看了眼还俯伏在地的冯贞平,应是,退出去,拣了一队人马,又吩咐裴萧元留在这里,守住皇帝御帐,随即亲自带队,连夜赶往行宫。
冯贞平退出后,皇帝闭目,坐着一动不动,仿佛入定。
絮雨起身来到阿耶身旁,扶他,令他慢慢靠躺下去,这才轻声问道:“阿耶,你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冯贞平说,他得到可靠消息,太子私藏龙袍,每逢望朔之夜,便穿龙袍睡觉,所以这回来苍山,将龙袍也带了出来。”
“据冯贞平言,这孽障应是几年前听信了一个术士之言,认为如此,他便可吸聚更多天运,从而早日登基。”
皇帝用平淡的语调,慢慢说道。
韩克让带着人马匆匆离去后,风波并未扩散开来。
宴上正与众臣谈笑风生的太子是被宫监单独请走的,同时,裴萧元奉旨,将柳策业、韦居仁、陈思达等人也悄然各自单独控制起来,暂令不许互通消息,过程迅捷而顺利。当裴萧元带人现身时,柳策业看去十分镇定,韦居仁的神情莫名而仓皇,陈思达起初不服,借着酒意反抗,但裴萧元一声令下,十几把刀枪便顶上了胸腹,陈思达被迫也只能就范。
除去这些人之外,整个行营里的欢宴还在继续。甚至就连皇帝,很快也重返宴场。当他在公主的陪伴下再次现身,整个行营里又爆发出了阵阵此起彼伏的“万岁”“千岁”的欢呼声,今夜的气氛,更是直接被推送到了一个新的高潮。
行宫与猎场相距二三十里地,当夜三更不到,亥点,等到韩克让一行人秘密归来之时,这一场乐宴方罢不久,皇帝归帐,许多大臣和藩夷君长更是喝得酩酊大醉,被人搀扶着,各自兴尽而归。
韩克让果然找到了冯贞平提及的东西,带入御帐。冯贞平领着康王到来,今夜被暂羁的太子、柳策业、韦居仁等人,此刻也得以齐聚,众人纷纷跪在皇帝面前。
当看到地上的那一口木箱时,太子面色微变。
韩克让奏报,说木箱铜锁加箱,外用红布覆盖,找到时是怎样的,便怎样带了过来,分毫未曾动过。
皇帝什么都没说,只瞥了一眼木箱而已,目光随即转向太子。
太子当即为自己辩白,他绝无半点僭越或是想要皇帝不利的心思,他是被人诬陷的。
又转向絮雨:“阿妹,阿妹,阿兄真的是遭人诬陷!”
“私藏龙袍,还带了过来,藏在寝床底下!除了太子自己为之,谁能有这么大的本事陷害?”
冯贞平看一眼自己身旁那自进来下拜后便闭着眼目始终不发一言的柳策业,暗讥他此刻这强作镇定的样子。
“陛下,给太子献策的方士,臣也已经抓到,他已全部招供,此事千真万确!太子在朔望之夜穿着龙袍睡觉,妄想借着邪祝,早日登基!国无二主,他又如何才能如愿,早日登基?此举,与诅咒陛下不祥有何分别?”
冯贞平步步紧逼。
太子怨毒的目光扫过面带得色的康王,随即只不停地为自己呼冤。
韦居仁此时仿佛才完全明白过来怎么回事,看着太子和座上反应平静得几乎到了瘆人程度的皇帝,不禁惶恐万分。
冯贞平早就获悉此事了,特意忍到今夜才掀出来,岂还会给太子翻盘的机会。他压下心中快意之情,又行礼道:“陛下,东西既已搜到,多说也是无益,何不当场打开,看箱中藏的到底是为何物,能叫太子如此珍重,怕错过朔望,连苍山避暑,都要不辞路远带在身旁!”
皇帝的目光从进来后便闭着目的柳策业和冯贞平的脸上各自掠过,再看一眼低头俯地的太子,略一沉吟,淡淡道:“那就打开吧,瞧瞧到底藏了什么好物。”
韩克让抽刀,一刀砍断箱上铁锁,在众人的目光里,打开箱盖。
开盖后,御帐内随之陷入一阵短暂的寂静。
箱中确实放着一套衣裳,然而却非冯贞平所指的龙袍,看去,仿是一件寻常的衣裳。
冯贞平和康王惊呆。冯贞平更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扑到箱前,伸手将衣裳拽了出来,抖开,发现竟然是件满身上下绣满了经文和万字纹的道袍。
“不可能!这怎么可能!我的消息千真万确!太子确实私藏龙袍裹身就寝!怎么会这样!”
他僵了片刻,突然,撞上此刻慢慢睁眼的柳策业投来的两道阴沉目光,反应过来,手抖了一下,慌忙甩开衣裳,转而扑到皇帝身前,下跪不停叩首:“陛下!这一定是柳策业搞的鬼!太子分明私藏龙袍!那方士还在臣的手上!臣这就连夜去将人带来,陛下可以亲自审问——”
“冯贞平!”
柳策业突然朝他大呼一声,接着向皇帝咚咚叩首:“一切陛下应都看到了!是太子殿下一直记挂陛下身体,收了件满绣太上报父母恩经的道袍,于望朔之夜穿,诵念报恩经,如是只要坚持,便能感动天君,为陛下祈福增寿!太子拳拳孝心,天地可鉴,然而落到冯贞平这等别有用心之人的口中,竟成了别有用心不忠不孝之人!陛下,道衣就在眼前,此为明证。臣恳请陛下,还太子清白,严惩那些为着自己不可告人的私欲而挑拨离间的小人!”
太子眼中含泪,只叩首不语。恍如回魂的韦居仁反应过来,暗呼一声好险,跟着立刻加入声讨的行列。
冯贞平的脸涨得通红,怒骂柳策业血口喷人,说是柳策业提前换了龙袍,好叫自己上当,又质问太子若真出于孝心,何必遮遮掩掩深锁衣箱,并一口咬定,自己手上有那术士口供为证。柳策业则一一予以反驳,术士被他收买,口供做不得证,并称太子之所以小心暗藏不愿公开,就是害怕他的孝心会被有心之人拿去大做文章。
絮雨至此已是完全明白了过来。
冯贞平应非诬告,但显然,柳策业棋高一着,应是他获悉冯贞平有所行动,临时做了一手准备,这才有了今晚这一场御前反将一军的争斗。
她望着双方唇枪舌剑,你来我往,目光从那件再无人关注的道袍,转向了身旁的皇帝阿耶。
他看着他面前的人,正在拼命相互攻讦的柳策业和冯贞平,仿佛都不在他的眼里。他的视线只从昂头鸣冤诉着无辜的太子和难掩沮丧之色的康王的脸上掠过,面容上,蒙了一层淡淡的晦暗之色。
看着,看着,絮雨的心中忽然涌出一阵惨淡之感。
这一刻,她好像忽然顿悟,为何阿耶今夜全程反应漠然,除将柳策业几人临时控制起来,便如同无事一样,哪怕是方才开箱的一刻,里面拿出来的并非龙袍,他看起来也是神情平淡,波澜不动。
太子藏的是龙袍还是道袍,仿佛对于他而言,并没有什么区别。而如此刻这样的一幕,或许,他也早已习以为常了。
“全都给朕住口!”
皇帝突然转怒,厉声叱了一句。
正吵得不可开交的柳、冯等人遽然止住,纷纷望向皇帝。
“都不装了?”
“朕还活得好好的,你们便迫不及待地把那么点心思都摆了出来,是要朕给你们各自称一称,量一量不成?”
皇帝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凌厉的眼神从神色各异的柳策业、冯贞平、韦居仁、太子、康王等人的面上一一地看了过去。
御帐内的气氛凝重得仿佛就要降下霜雪。在皇帝的目光盯视之下,众人皆是悚然俯首,深深垂颈,一动不动。
裴萧元候立在御帐外,皇帝方才的一声怒斥,隐隐入了他的耳。
片刻后,柳策业、冯贞平、太子、康王等人便低头一一走出了御帐,连同那一口装着衣裳的木箱也被抬走,一切都消失在了营房的夜色之中。
再片刻,韩克让也出来了,行至附近一空旷处,低声告诉他,皇帝罚俸冯贞平,薅夺爵位,作为对他今夜诬告太子的惩戒。
自然,这也意味着,在皇帝这里,这件若是从严追究原本几乎可以撼动朝本的大事,就这样,以近乎闹剧的方式,不了了之了。
“真是没想到……”想到今夜的事,连韩克让也是面露微微苦笑,摇了摇头,随即便打住了。
“陛下看起来精神不大好。我问明日是否提前回往行宫,陛下却又拒了。公主劝也不听,说要遵守信诺,再与诸臣以及酋王狩猎一日。”
前半夜的疾行赶路,叫韩克让有些疲倦。他捶了捶腰,环顾一圈寂静的营房,又在裴萧元的陪伴下,亲自在营帐内走了一圈,见卫下负责值夜的几名将军皆是在岗,转向裴萧元道:“我去歇了。你也连着转了几夜了,今夜各处都有人在,用不着你,你也去休息。明日一起护好陛下在此的最后一天,便能回行宫了。等回行宫,就轻松了。”
裴萧元应是,目送韩克让离去,在原地站了片刻,听到身后起了一阵动静。他循声转头,见一道身影从皇帝所居的御帐内走了出来,接着,周围的众多宫监、宫女便跟了上去,簇拥着她,向她所居的玉帐走去。
裴萧元默默地望着,一直目送,直到月光下的人影消失在帐门后,良久,怅然收目,迈步离去。
便如韩克让方才所言,今夜也是深更了,他该回帐休息,然而或因心情的缘故,他了无睡意。
她从御帐出来,返往她住的玉帐时,虽然身后跟了许多的人,然而,隔着那么远,裴萧元依然有一种感觉,她心事重重,那种感觉……便好像她是独自一人,在月下行路。
她做回公主已是有些天了,裴萧元自然再没有什么机会能够和她单独见面,更遑论相处。然而,他的直觉告诉她,她好像并不比从前更快乐。他的心里也是清楚的,他依然放不下她,尤其是今夜,就在方才,这种牵挂的感觉,更加强烈。
他毫无睡意,只觉闷气无比。略一沉吟,牵了此行随他同来的金乌骓,骑了上去,一人一马,出营而去。
在营地的附近,有一条宽阔而蜿蜒的溪河,便是苍山行宫近畔那一条青龙河流到此地的支水。裴萧元便骑马来到这里,牵马,涉水而下,沐马完毕,自己也就着溪河之水,从头到脚冲了一番。
清凉的水当头浇淋,一遍,又一遍。
河滩边水草丰茂,中有金乌骓喜食的马草,它吃得正当满足,他也不是很想回营房钻进总是叫他无法得到安眠的闷热帐篷,便放马由它,上岸后,自己拣了一块水边平坦些的大石,仰面躺了上去,以刀为枕,闭目,口中随意咀着一根马草。
带着淡淡清甜味的草汁缓缓地在他口中弥漫开来。凉风习习,耳边安谧无比,只剩下金乌骓卷草发出的窸窸窣窣声和不绝的潺潺水流声。他觉得自己连日来总在晃荡的心神,于这一刻,仿佛终于稍稍得到了些宁定,恍恍惚惚,倦意慢慢地向他袭来。
不知过去多久,在这似睡非睡、半梦半醒的情境中,裴萧元的眼皮子忽然跳了一下。
他慢慢地睁眼。
身畔,那一匹吃饱夜草正在傍着主人在静静休息的宝马也仿佛觉察到什么似的,小耳朵微微转了一下,突然那打了个响鼻。
夜的宁静被打破了。
行营的方向,随着野风,隐隐传来一阵喧嚣之声,夜空之中,有火光在闪动。
裴萧元不由地心惊,探臂,一把抓起他方才作枕的刀,下一刻,人已纵身跃上马背,旋即转马,向着行营疾驰而去。
此一刻的行营里,正在发生着一场兵变。而直接的起因,正是前半夜的那一宗意外。
这整件事,陈思达和韦居仁一样,是在今晚事后才知晓,原来太子竟听信术士之言,瞒了所有的人,私藏龙袍并携来此地。
若不是柳策业在几天前经由他安插在康王身边的人探查到了此事,并作了防备,今夜自己恐怕稀里糊涂,真就成了阶下之囚。
和韦居仁在事后只觉万分庆幸不同,陈思达获得自由后,越想,越是心惊。
今晚能够逃脱,在他看来,不过就是侥幸而已。想到自己被裴萧元命人用刀枪顶着的一幕,后怕之余,他更是怨恨不已。
当断不断,必受其乱。
一个裴萧元就已够了。自他来长安后,陈思达时常夜寐难安,更不用说,如今突然又多出来一个从天而降的公主。这位公主越制受宠,而她和皇后、柳家甚至太子的关系,明眼人心里,谁没有数?自己如今的荣华富贵,乃至身家性命,全部都系在太子身上。在公主正式归朝的那一刻,他便感受到了如山一般压顶而下的巨大压力,随后便曾密会柳策业,表达担忧,催促柳策业下定决心先行动手,免得日后落了下风,到时怎么死都不知道。
然而在这件事上,柳策业又表现出他一贯的优柔寡断,或者说,他忌惮皇帝,根本没胆子起事,不肯听从陈思达的建议。
他用来劝陈思达的一句话,永远都是耐心等待,说什么他们真正的对手,只是冯贞平和康王。
皇帝只两个儿子,只要盯紧冯贞平和康王,等到皇帝万年,一切水到渠成,到了那个时候,别的,都只是小事。
陈思达军人出身,早年能够在神虎军中崭露头角并得到裴固的器重,自然不是一般庸碌之辈,早就想过干一场大事,并为之在暗中招募心腹,筹谋多时。
平常柳策业这么劝也就罢了,今夜发生这件事后,陈思达已经完全听不进去了。在他看来,今夜行营在外,百僚和许多士兵又在乐宴中酒醉沉睡,不如抓住这绝佳机会,顺势动手。
只要趁人不备,在谁也没有预料的情况下,先下手为强,连夜将冯贞平、康王一党的人全部杀掉,接着挟持皇帝,便可拥戴太子上位。
但是没有柳策业的支持,陈思达也是不敢贸然行事,毕竟,这不是一件小事。
叫陈思达惊喜和意外的是,柳策业大约也是迫于越来越大的压力,不知皇帝哪天就会因为公主的缘故对太子和柳家痛下杀手,今夜竟然被他说动了,终于下定决心,同意他的计划。当下几人连夜秘密召来心腹,安排大事。
参与兵变的主力,是随驾同来的由陈思达统领的神武卫,加上平日便被收买的效忠于他们的领军卫,以及太子卫队,三卫总计两三千人。商议完毕,各人分散开来,准备行动,约好在凌晨梦眠最深的寅时,以火为号,一起发动兵变。
陈思达等今夜即将参与行动的将领们秘密离开后,太子因了激动和无比的紧张,在帐中不停地走来走去,突然他冲到柳策业的面前,下拜,低声哽咽道:“舅父,懋儿此次一时疏忽,险又给舅父惹下大事,幸得舅父搭救,今夜又安排下如此奇谋,倘若事成,从今往后,懋儿必事事以舅父马首是瞻。只是……”
他吞吞吐吐,欲言又止。
柳策业的一双眼睛里闪烁着诡异的光:“太子莫非是在害怕事情不成?”
太子被一语道破心事。他的眼前浮现出皇帝那一双若利刃似的眼,不由地打了个寒战。
“舅父,我……”他嗫嚅着,终究是不敢说出口,不料,柳策业竟点了点头。
“太子谨慎是对的。舅父不妨和你实话说,对今夜之事,舅父也不敢报以过大信心。”
太子惊骇:“那为何还要应允陈大将军起事?这……万一若是事败,我们全都要完!”
“太子你看不出来吗?陈思达仗着自己从前的功劳,这两年越发骄横了,手下又养了一批人,已是不把我放在眼里。他早有动手的打算,不止一次向我施压,今夜又趁机重提。就算我不答应,保不齐他哪天自己和谁人就勾结在一起下手,到了那个时候,他若是事成,说不定连太子你也一起对付,若是事败,咱们跟着也要遭殃。所以舅父将计就计,由他今夜动手,替咱们除去冯贞平康王那些人。”
太子惊呆,反应过来:“陛下那里呢?”
“这就是舅父要交待你的事。他动手后,卫队照原计划奔往陛下御帐,但须由你亲自统领,你赶到后,立刻向陛下揭露陈思达的罪行,让陛下知道,你事先对此一无所知,全系陈思达自己所为,然后保护好陛下和公主!陈思达铤而走险,今夜是自寻死路无疑,但若真如计划那样能够杀掉康王他们,陛下往后别无选择,对太子你是大利。万一他事不成,你有护驾之功,他便是一时死不了,扯上咱们,自然也全是他狗急跳墙胡乱咬人。陛下即便怀疑,凭着咱们背后的世家们在,他也不能拿咱们如何。”
今晚的这件事,最后无论陈思达成不成,对太子都不算是坏事。所柳策业假意应承,叫他放手,去博上一搏。
太子半晌才完全反应过来,对着柳策业纳头便拜:“舅父妙算!懋儿感激不尽,一切全都听从舅父安排!”
寅时,整个行营的人都沉浸在最深的沉梦中时,伴着一道突然升起的帐篷燃烧的火光,陈思达和心腹们带着神武卫、领军卫两卫人马,照计划两路行事。一路人马假传诏令,称冯贞平康王谋逆,奉命保护众人,迅速控制了许多尚在睡梦之中的毫无防范的官员和各卫将领,以及有曹国、安国等几国的藩君。更有七八名冯贞平和康王的亲信,还没明白是怎么回事,被人摸入帐内,一刀毙命。
另一路,陈思达亲率神武官军,直接扑向冯贞平和康王的寝帐。
也算是冯贞平命大,前半夜因计划落空,非但没能如愿扳倒太子,反而累自己罚俸夺爵,回来后羞惭加上愤懑,睡得不深,听到动静出帐察看,发现不对,当即一边叫人保护康王,一边匆匆唤来自己人马,亲自披挂应对。双方厮杀在一起。
冯贞平虽也是武将出身,毕竟已是年迈,比不上陈思达正当年富力壮,加上应对仓促,对方却是有备而来,很快不敌,被迫只能在周围人的保护下上马奔逃。陈思达带人紧追不舍,在追出营地数里地后,四面合围,顺利将冯贞平和康王等人困在了其中。
此时冯贞平已受伤,康王蓬头散发,跑得脚上靴都没了,二人狼狈不堪,正陷入了绝望,以为今夜或真将就此毙命之时,忽然,身后传来一阵金鼓之声,扭头望去,在远处一片渐渐逼近的光火里,依稀见是阿史那王子领着一支武卫人马杀了过来。
还没反应过来,另一方向又起鼓声,宇文峙带着龙武卫的人也现身了。接着,贺都领威卫,兰泰领着骁卫,四个年轻郎将各自带着人马,分作四路及时赶到。
陈思达今夜计划当中的一个重要环节,便是趁人不备,将各卫的将官控制住,有不服者,格杀勿论,目的,就是为了防止出现这样的情况。对这四卫,他更是重点防范,派了亲兵协同领军卫的人第一时间分头控制。
“陈思达,还不下马受死?陛下早有防范!领军卫里跟你作乱的主将皆已被杀,你竟还妄想作乱挟持陛下?”
承平冲着陈思达厉声高呼。
陈思达惊骇不已,扭头看一眼远处那一片火光冲天的行营,迅速镇定下来,转向周围自己的千余人马吼道:“儿郎们,勿信他言!跟着我来,只要冲杀出去,到了外面,自有人马接应!既然从前长安能被攻破,如今为何不能?等到将来咱们掉头杀回长安之日,你们个个都是功臣,封侯拜相,荣华富贵,唾手可得!”
他的部下多是跟从多年之人,尤其诸多将领,受他恩惠颇深,无不死心塌地。何况今夜如此情形,都已是红了眼,哪里来的回头路可走,纷纷跟着他继续冲杀。
承平宇文峙等人带领人马在后紧追不舍。
此时正是夜色最为深沉的时分,众人对猎场周围的地形算不上熟悉,最后发现追入了一片河谷地带,在腹地的位置,地势骤然收窄,四支卫队,加上陈思达的部下,合起来近万人马,一下全部阻滞,拥挤在了一起。
众卫将士所携的火杖照明终究有限,头上的月光又被谷地上方的林木遮蔽,下面昏黑一片,人马混杂,各卫衣装又是相似,一时敌我难分,加上陈思达部浑水摸鱼,竟有混战中分不清敌我,厮杀中砍倒对方,才知杀错人的情况出现。
很快,承平等人便意识到情况不对,急忙各自呼叫人马,想暂时停战,待分清敌我,或退出这片狭窄谷地,再作计划。
然而陈思达却是一名富有经验的宿将。他在前两日狩猎时,无意发现这片谷地,当时便觉是个极好的战场,今夜故意将人引入此地,见计谋得逞,岂容对方列阵好了再来对付自己,当即召唤弓箭手,向着四面无差别地发射箭簇,又命神箭手专门射杀那些负责举着火杖为同伴照路的士兵。士兵纷纷中箭,火杖落地扑灭,本就光线不足的谷地,顷刻间变得更加昏黑,诸卫官兵几乎全成夜盲人,根本看不清陈思达部箭簇来的方向,混乱里人马相互挤压,那些前方想退的人,又被后面的人阻滞。一时间许多人中箭跌落马背,又遭马匹和同伴的重叠踩踏。马鸣声和伤亡人的惨呼声混杂在一起,此起彼伏,响荡在谷地之中。
更为可怕的是,场面已经开始失控了。这种混乱若是不能立刻得到有效遏制,不说陈思达的攻击,光是人马之间的相互踩踏,便足以酿成一场惨祸。
承平等人焦急不已,各自频频发号施令,想要挽回态势,然而场面已混乱至此地步,一时各种举动,皆是徒劳。
见追兵被引来此地,转眼优势尽失,人多马密反而成其致命缺陷,陈思达的部下无不精神大作,奋力反攻。
陈思达在一群亲兵的簇拥下,抓着一名被他挟持用作人质、此刻早已吓得面无人色的安国使王,得意地哈哈大笑:“阿史那!宇文峙!还有贺都,兰泰!你们这些小儿,个个乳臭未干,就以为能够和我作对?当年老子在神虎军扬名立万之时,你们一个一个都还不知在哪个女娘的怀里吃着奶!趁早给我下马投降,日后等我杀回长安,说不定还能留下你们小命!”
承平等人终究是经验不够,今夜一时轻敌,加上各自主事,以致于领着卫下人马陷入困境,昏暗里,又听到陈思达部下的狂笑声夹着安国使王嘶声力竭喊救命的呼叫声传来,无不恨得目呲欲裂,正想方设法指挥部下尽快重燃火杖恢复队列,忽然此时,在山谷上方一侧,一处距地约数丈的高处,亮起了一团火光,一道声音跟着大喝:“承平!宇文峙!贺都!兰泰!听我号令,指挥各自人马列队疏散!”
这声音宛若一道从天而降的绽雷,荡在这片谷地之中,震得众人耳廓无不嗡嗡作响,不自觉地纷纷停了下来。
承平等人也是一惊,循声仰头望去,远远地,望见一侧谷壁凸出的一块岩石上突然出现了身影。那人高高站立,手中举着一支熊熊燃烧的火杖。不断跳跃的红色火光,映出了夜色下一张沉着而果毅的年轻面庞。
“裴二!”
距离有些远,看得并不十分清楚,但承平依旧一眼便认出了人,反应过来,狂喜,高呼一声他的名,以此作为回应。
裴萧元已将火杖插入身后谷壁的一道裂缝里,接着,他一手摘下身上所携的一张玉靶角弓,与此同时,另手自后腰蹀躞带上系的箭筒里抽出一支头上裹有油布的箭,在火杖上点燃,随即拉弓、搭箭,双目映着面前箭头上正在燃烧的火,瞳睛灼灼,若有火点在他眼底闪烁。
在居高迅速环视一圈谷底情况后,他朝着脚下前方的一个方向,射出了第一支箭。
箭簇带着明亮的火团,如一道长长的流星,在漆黑的夜空下越过谷底众人的头顶,划出一道高高的弧线,最后,落到了百余步外一个此刻人马较少的点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