巳时一刻,伴着庄重的大乐,龙纛飘扬,皇帝一身戎装,骑马,在兵部尚书、金吾大将军韩克让以及龙武卫大将军范希明三人的引导下,进入今日的检校场地。在皇帝御马的后方,则紧跟着两列共四十八人由陆吾司司丞裴萧元所领的仪卫。自他以下,所有人皆是头戴武冠,身穿紫锁连甲,内着绯色绣花文袍。天子近卫,英姿逼人。
当这一众人马出现在场地上时,太子领诸王和百官出位,跪在道侧恭迎,六军齐行军礼,高呼万岁,两万人发生的齐呼之声振动山谷,回声阵阵,一时间,惊得方圆数里内的禽鸟亦纷纷随之鼓噪,如天地同撼,为之变色。
皇帝登上朱雀台,端坐于中央一张华盖下的高座之上,宣平身。他的语声经由礼官下达,再由众多令官迅速传递,不过十数息后,传遍全场,将士再次高呼万岁,如令起身。
圣朝历代诸皇,皆曾有过如这般检校六军的过往。循着惯例,此时当由皇帝陛下发声,再亲自振鼓,宣告讲武开始。然而今日,却仿佛有些不同。
皇帝已然就座,却是纹丝不动。巳时三刻,只见一身礼衣的宗正卿在两队礼官的侍从下登上高台,向着座上皇帝行礼过后,转向台下之人,宣:“寿昌公主归。今日凤驾亲至——”
“传皇帝陛下之命,宗亲除亲王,百官除超品荣位,其余人等,皆出列,恭迎公主!”
宗正卿的宣声,亦经由礼官迅速传开,播至全场。很快,四下发出一阵轻微的骚动之声。不止是朱雀台东西两面今日那些随皇帝来此的宗亲百官命妇贵女们惊疑不已,以致于当场失仪,或纷纷起身张望,或相互低声议论。便是场中那些寻常的六军将士,一时亦是讶异,纷纷扭头张望。
两百名乐署乐师,共同奏出庄严而又不失清悦的雅乐之声。
这响起的乐声,迅速掩盖了全场的杂声。
裴萧元正凝立在朱雀台的西北一角,一面随风猎猎展动的龙纛之下。
他离宗正卿的位置不远,在宗正卿话音落下之后,他醒神过来,只觉心脏一阵狂跳,几乎便要跃出胸膛。
是她到了吗?那个昨夜刚与他分开的女郎?
虽然早就明白,迟早终有一日,她将会恢复她原本高贵的身份,做回圣朝的公主。甚至,他也曾在某个夜半醒来无眠的时分漫想,她将会是在何等的情境下归来。
但,即便是他在梦境之中,也不曾设想,竟是如此一个场合,他完全猝不及防的时刻,她以公主的身份,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此时,宗正卿已率领身边之人跪道迎接。所有人都反应了过来。
康王是第一个。他几乎冲出队列,拜在道旁,口中恭呼“阿姐。”
朱雀台左右两侧之人,亦迅速停止议论,出列恭迎。
接着,伴着盔甲和刀戟碰撞所发出的如浪的整齐窣窣声中,众多的卫官领着身后士兵,纷纷向着公主车驾到来的方向叩拜。
裴萧元定神,慢慢转面,亦随众人目光望去。
远远地,一辆玉辂车在礼官和仪仗的引领之下驶入,出现在了他的视线之中。
真的是她。
她正端坐在车中,向着他所在的朱雀台的方向,缓缓而来。
昨日便有消息不胫而走,传得上下皆知,称今日讲武大阅之前,圣人或将宣布一件重大之事。
到底是什么事,要放到如此的场合宣讲,连参与今日讲武的普通士兵都极是好奇,更不用说那些王公贵胄和终日奉事在朝堂的大臣。皇帝一个临时的小小转念,或都将影响他们的地位和福祉,何况司宫台放出这样的风。
昨夜柳策业、冯贞平等人在拜送皇帝入清荣宫并各自退出后,顾不上白日行路困顿,或连夜想方设法打听内情,或暗召心腹私下碰头揣测,以便有所准备。
谁也不会想到,竟然会是如此一件事。当今皇帝那个原本一直只是活在传言里的公主,竟然真的在世,在今日,被皇帝用此种可谓是极尽荣耀、乃至可称越制的方式,带回到了世人的眼前。
除去镈钟、金磬、建鼓、埙筑共同演奏出来的雅乐之声,全场再不闻半分杂音。人人屏息敛气,无数双眼目,从各个方向,暗暗望向那正由仪仗引导而来的凤驾。
公主所乘的,是一辆青质玉装的辂车,车身重舆,轮画硃牙,周围绘着五彩的苣文和祥鸟瑞兽图纹。在车身的顶盖之上,高高立有一只金凤,阳光之下,金光闪耀。金凤之下,左右各垂一只玉装的鸾铃。随着玉辂车的前行,鸾铃轻轻摇晃,发着不绝的清越而悦耳的振动之声。而在玉辂的前方,最外那两幅以锦络所织的障尘帘已是左右分开,后面,是层半透明的朱碧硃丝轻纱,轻纱后,朦朦胧胧,透出车中公主的身影。
凤驾向着中央的朱雀台来,至,礼官上前,轻掀硃纱,恭请公主下辂。
她下车,足上的云头宫鞋落在了铺设于车下的一片锦斓地簟之上。
公主真身玉驾到来,附近之人本该垂首敛目,以示敬拜。然而,当中仍是有许多轻薄少年于参拜中抓住机会大胆偷窥。这一幕,更是叫近畔那一百二十名待参与破阵乐的健儿们看得发呆。随公主下车,袖袂轻拂,裙裾微动,许多人甚至仿佛嗅到了扑发自公主玉辂内的一阵冷幽幽的百和之香,他们无不贪恋地暗暗细嗅,好记住那一缕不经意飘来的若有似无的香风。
道上,左右两排手持孔雀翚扇的宫人次第撤扇,引出一条登向朱雀台的路。
当朝的寿昌公主,被礼官引下玉辂。立于朱雀台中央阶梯两旁的金甲卫士纷次向她下拜。
她一步步,登上高台。
今日她髻上戴的花钗宝冠,是用金珠、南珠、瑟瑟、玉叶镶编而成,她身上穿的礼衣,是由五丝织就的彩绮、彩锦所裁,肩膊上,披着一条满是蹙金凤尾花的长长帔子,随她缓步登阶,长帔拖行在她身后的阶上,在阳光下,一片溶溶脉脉的金辉玉烁,文彩曜曜。
此时,皇帝自御座起身,走下华盖,亲迎爱女。圣人隔衣牵她,将她领至朱雀台的正中,亲宣:“朕生平惟此一女,幼号簪星,朕爱之,如珠如宝,恨在她垂髫之年,因国殇之难,以致于骨肉分离,至今将近二十载!万幸,上天对朕仍存顾念,在朕如今垂老之际,公主平安归来!”
皇帝宣讲的话语之声随风播开,语调不紧不慢。
圣人已许久不曾这样公开露面了。甚至,今日在场的许多人,上一次得见圣颜,还是在三年前的凯旋献俘礼上。传言他沉疴缠身。此刻看去,固然带着几分鹤骨苍髯的病气,但声音却不乏中气,庄重,又满含着眷眷的感情。
此一刻,他看去不像是深不可测的帝王,而是一名百感交集的父亲。
说完这段话,他的语调一转。
“朕欢欣喜悦之余,感慨万分。当年朕因战乱失却明珠,虽肝肠寸断,徒劳奈何,故今日讲武阅兵之时,朕要将公主带来这里,好叫今日你们在场之人知道,天下人人知道,安不可忘危。”
“一国一朝,不可好战,不可黩武,但不可不备战,更不能弃武!此便是今日演破阵乐,讲武校阅的唯一目的。”
“公主归来,朕心甚慰。此必也是清平之兆。”
“故今日,朕宣,为宜顺天时,便由公主代朕,为尔等健儿击发金鼓,申耀威武!”
皇帝的话语之声渐转激扬,最后一字落定,接着,被传送到了全场。
在一阵短暂的凝息过后,忽然,先是在朱雀台的正前方,那一百二十名着朱、白、黑三色鍪铠的各卫子弟齐声高呼“皇帝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公主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接着,如一石投入水面所激的涟漪,这呼声一波波不停,由近及远,由中心向着四面,最后,全场两万余人,一齐合声下拜。
“皇帝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公主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在这声浪的压迫之下,观礼台上的一些藩属官员和使者不由地心生恐惧,面露震色,随圣朝官员和将士向着朱雀台上的皇帝和公主俯伏下跪,不敢抬面。
在擎天撼地似的山呼声中,絮雨微扬她今日贴绘着华丽金箔花钿的一张面孔,向着朱雀台的正南方向,对台下的万众徐徐抬举起曳袖下的双臂,手心向天,平举至肩,以此回礼。
随了她的动作,山呼声慢慢平息,雅乐跟止,无数双眼,齐聚在高台之上那位高贵而美丽的圣朝公主的身上。
“去吧。”皇帝转向絮雨,轻轻吩咐一声。
万众无声。
在阿耶带着几分骄傲的含笑目光的注视下,在身后以及全场无数双眼目的仰视下,絮雨转身,走向那一面设在台楼最高处的金鼓。
她经过朱雀台下太子李懋的面前。
他在起初巨大的震惊过后,此刻面上表情,更多的,是想要极力掩饰的尴尬。
在李懋这里,对这幼年走失的阿妹,他并无多少血脉之情。
李懋自小便畏惧骨子里带着几分岩火般冷硬暴躁性情的定王。定王对长子的评价也是耳软性阴,不甚喜。所以后来,即便他的皇帝阿耶立他当了太子,给他聘当朝最有名的大儒做太傅,又能怎样。他偶然想起那个阿妹,残留的唯一一点印象,便是她夺走了父宠。
他也以为她早已死去,这些年,用近乎漠然乃至暗看戏的心态,瞧着他的皇帝阿耶为他死去的妹妹供簪星观、保老榴树,以及,那一年一度的做给不知道谁人看的生辰会。他万万没有想到,有一天,这异母之妹以宫廷画师的身份悄无声息地回来。
而在今早的此刻之前,他竟没有半分察觉。
此前的疑虑,也悉数解开了。
难怪皇帝对这小画师恩宠异常,昨天竟还同车行、令入住曳月楼,种种僭越之宠,引无数人在背后各种猜想。
更不用说,此刻,皇帝让她代击金鼓。
他是当朝的太子,连他都无法得享如此的荣耀。
别人将会如何看待他这个已经做了十几年的太子?
李懋压下心中在这一刻涌出的深深的嫉妒和羞耻之感,僵硬地立着,一动不动。
絮雨自金吾大将军韩克让的面前走过。
这个紫髯如戟平日看去威严无比的大将军,认女子的眼神却不是很好。在他眼中,女子涂脂抹粉、再贴上花钿,大约便都长得差不多了。
固然,在圣人那位谁都以为已经死去的公主,于这一刻用这样的方式降临时,韩克让用不着看到玉辂中人的样貌,便已顿悟,那小画师应当就是公主了。否则,谁能承当得住圣人如此的恩宠。
但是,真的是直到此一刻,絮雨近距离和他迎面而过,他还是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面前这位佩戴华钗宝冠,身着华美曳地礼衣的公主,竟然真的是那个青衣着身、一张素面的宫廷小画师!
韩克让惊呆,反应过来,脑海里的第一个念头便是裴萧元。
他忍不住微微侧面过去,眼角投向此刻就在他身后那一面龙纛下的裴氏子。
他也已起身,绷得笔直,整个人显得庄正而凝肃,如一柄剑。这是最标准的军仪。
然而韩克让很快发现,裴氏子那一双遵仪,此刻应当平视前方的眼,在公主自他面前行经之时,微微垂敛,视线好似落在了地上。
忽然,一阵来自苍山巅的风掠过朱雀台。高髻上的花钗和金玉宝冠微微点颤,环佩轻轻玎铃,绣带随风,婉转飘展。
那一幅随她行进,在微微烁光的华丽裙裾,也自裴萧元的足靴之前曳过。
接着,她登上鼓台。护鼓礼兵手托槌盘,下跪迎她。
她接过缚着龙须的黑漆鼓槌,迎着来自苍山山麓的猎猎山风,挥臂,击动金鼓。
在震荡人心如劈云破雾的金鼓声后,礼官宣,破阵乐起。
伴着雄浑而威武的破阵乐,那些早已等得迫不及待的各卫子弟纷纷循着乐章舞蹈,阵型时圆时方,游龙翔雁,交错屈伸,首尾回击。
在这一群可谓是集齐全长安最为风流和高贵的军中儿郎里,因这意外的发生,因这从天而降的公主,气氛也悄然发生改变。人人无不使出比此前排演更多的心力,争相表现,期盼自己完美的军仪和威风凛凛的风度能在众人当中脱颖而出,落入那一双明眸,给她留下深刻印象。
乐毕,队伍当中的承平和宇文峙收势,胸膛微微起伏。因方才的舞蹈,或更是心情激荡的缘故,二人都是有些喘息,但不约而同,四目紧紧地盯望着前方高台之上,那一道已退坐到圣人身边的倩影上。
他们已是开始期待今夜的庆元殿夜宴了。
寿昌公主,今夜必定也是会随圣人一道出席宫宴的。
破阵乐毕,参舞健儿在康王率领下向高台方向行礼,得圣人嘉奖,退下后,深目黑肤的驯兽官驱着百兽到来。
象、狮、虎、豹、犀,众多猛兽列队,驯服地向着高台趴俯在地,再分列左右,演武随之正式开始。六军逐一自朱雀台前过,展现各自军威,随后变列,又化军阵,步列与骑列交替进退,三挑五变,最后,各复其位,齐齐再次向着皇帝与公主参拜。
皇帝召来宰相、各尚书,令对各军今日的表现加以点评。有说整坚,有说敢锐,有说令行禁止,军容威武。
皇帝看去心情很是愉悦,频频点头,最后下令,为贺公主归朝,也为奖励今日讲武将士的精彩表现,将士今夜就地,于营房受犒,共同参与庆元殿夜宴。
数万将士发出山呼海涌般的万岁、千岁声,高台下方左右的廷臣与命妇们各自如仪下拜。
在万人的注目当中,皇帝在公主的搀扶下,于御座起身,步下朱雀台,预备登辇离去。
整个过程,韩克让便率着以裴萧元为首的近卫,紧紧从随在皇帝与公主的左右,忽然,他看到公主在登车前,竟好似特意停了一停,本不知她意欲何为,望去,见她竟转过面,含笑望来,向他单独点了点头,如同致意,这才登车,随皇帝离去。
韩克让一时定住,等到公主乘舆去了,方反应过来,望向左右,见附近的范希明等人皆都入目,心下未免暗暗多出几分受宠若惊之感。又想到自己之前误会,险些开罪公主,忍不住暗自迁怒,转头望向身畔那个此刻面色如水也不知在想甚的下属,抬手向着他,隔空狠狠点了几下,这才匆匆上马跟了上去。
当夜,六军于营房宰牛烹羊受犒。苍山行宫,庆元殿内,皇帝设宴,款待僚臣以及众多此次随驾而来的藩王、使节。
毫无疑问,新归朝的公主,成为了苍山万人当中最受瞩目的人物。今夜,她果然也如许多年轻儿郎盼望的那样,现身夜宴,坐在了皇帝的身侧。
和白天的样子相比,公主今夜看去,又略有些不同。她仍发绾高髻,佩戴宝冠,但这一只饰在她乌黑云鬓上的宝冠,却不似白天那样庄隆而沉重。它是巧匠用金丝盘结而成的金鸾冠,华丽之余,不失灵动,两串珠玉步摇,自金鸾双翼的翅尖悬垂而下,落在公主的两鬓之侧,在她行进之时,轻轻震颤。公主的额间是一朵金缕翠钿,一双凤眉,用波斯青黛长描。在翠钿与青眉的灼灼映托之下,粉庞上,那一双乌漆似的明眸非但没有被夺去光彩,反而愈发攫人眼目,若含光蕴华,顾盼生辉。今夜公主着杏金襦,束一笼饰散窠纹的孔雀蓝裙,披淡紫纱帔,长长的裙幅连同帔子,如流云,又如凤尾,轻软曳地。
随着公主在两列云母纨扇的仪从下,到来、升座,这一座高大而深旷的宴殿,仿佛也在刹那间,因她行动时头上和身上金珠、玉珞的灿闪,而映染上一层淡淡的霞光似的晕辉。
参与夜宴的众人心知肚明,此位公主才是今夜这一场夜宴的主角。
她乘玉辂、击金鼓,种种待遇,无不僭制。但皇帝显然根本不在意这些,也不会听臣下劝谏。他对他这分离多年新近才终于归来的公主的宠爱,可谓是随心所欲,完全不受任何规制的束缚。
夜宴开始,参拜过后,座中的一些清显老臣,以太子太傅为首,不约而同,几乎全都垂头敛目,沉默不言,以此方式来表达他们对皇帝公然僭制的暗自不满。
但皇帝的心情,显然丝毫也未受到这些木雕老臣所表现出来的抗拒的影响。他笑容满面,神采奕奕,命乐工奏散乐,俳优于殿中空地上演百戏,吞剑、戏绳、透梯、缘杆。又有龟兹舞人登场献舞。
那些老臣的沉默反抗,在今晚这场夜宴之中,注定只能是属于他们自己的怨艾了。在随之而来的更多的向着公主示好的声浪面前,如滴水入海,完全掀不起半点的浪。
夜宴开始不久,先是太子亲自出位,向公主赠了一套以金银丝线和百色羽毛织就的斑斓仪衣,并一只宝匣,打开,内中是十二茎紫芝,交错玲珑,有如龙凤。
太子称,这是不久前他在东宫发现的地生灵物,当时不明所以,只小心采撷,贮入宝盒。今日公主阿妹归来,他方顿悟,此必是上天给予他的吉兆,兄妹血亲,情深如海,故不敢藏宝,今夜趁时赠与公主。
又说,陛下多年以来日夜思念公主,以致入疾,自己空有孝心,却无法为陛下分忧,昼夜不宁,如今公主终于归来,往后承欢于陛下膝前,叫陛下龙心顺遂,则自己再无所求。
说到动情之处,太子跪拜皇帝,低头洒泪。
满殿一时静悄。皇帝凝视太子,良久,缓缓点了点头,命他起身。早有仪官将太子赠公主的仪衣与宝匣献上。絮雨收下,亲自起身下座,含笑将太子搀扶而起,礼谢。
一时间,满殿都是对太子孝心的赞叹之声,就连皇帝看着太子的目光,仿佛也变得柔慈了几分。
康王暗妒,怎甘落后,立刻跟着出位,敬赠公主阿姐一顶珠花玉凤金冠,一件拂尘宝衣,一面百宝菱花奁镜。
就在今早,当他认出玉辂车送来的公主竟然就是曲江宴沉船上的那个宫廷小画师,震骇莫名,更是懊悔万分。随后献舞,心神不宁,几次踏错节拍。原本想凭着领这一场破阵舞,在皇帝面前展现威姿,以便在苍山行的的开端便压过太子风头,没想到险些出丑。
白天阅武结束后,他立刻悄悄和外祖冯贞平等人密会,紧急商议如何弥补。唯一庆幸,便是除了那一场意外,他并未得罪过这位公主阿姐。在他出生的时候,她已流离在外。比起自己这个对她毫无敌意的阿弟,她更有理由厌恶的,似乎是太子李懋。
明白这个道理,加上他面皮毒辣,知拿得起放得下的道理,事已出,也只能尽力弥补,故白天当场派人紧急赶回长安准备珍稀仪物,终于在此刻,如期献上。
他金冠玉带,一身华服,神色热切,仿佛什么事都没有,满口阿姐阿姐,唤个不停,看去实是讨人喜欢。
絮雨也含笑收下。又因他是幼弟,也算初次见面,回赠一只饰玉扣的香草袋。康王毕恭毕敬,双手接过,珍重地当场别在腰间,又再三致谢,这才归位。
太子和皇子过后,是包括新安王李诲在内的一干皇族子弟来拜见公主,敬献各自仪物。
李诲应当还是没从这个新发现里醒神,唤絮雨为姑姑时,看去欣喜无比,但又带着几分拘谨,不像旁人那样,全是奉承讨好之意。
絮雨对这个堂侄,也是暗多几分偏爱的,回赠见面礼时,特意给了一面她亲手绘写图纹的团罗扇。
李诲赶忙欢喜地双手接过。下来的时候,下意识地张望此刻正侍立在殿中一道大柱旁的一排金吾执戟,一眼便见师傅也在其中。
师傅今夜兜鍪着身,腰悬礼刀,看去威风凛凛,然而不知为何,大约是御前执勤的缘故,他看去却全然超脱于外,双目平视前方,静静立在一排金吾卫士的后面,毫不显眼。
御前如此热闹,他却好似和这一切全无干系。若非刻意寻找,险些看不到他的身影。
李诲知师傅和公主姑姑的关系很好,只能暂时忍下想和他分享喜悦的念头,也回到自己的位置上。
接着,此次也随圣人到来的崔道嗣,不顾那些清显同僚的侧目,打头当场献诗,庆贺公主归来。
皇帝听完,当场嘉奖,命赐进德冠一顶,玉带一条。
这在圣人一朝,可算是破天荒了。第一回,有人竟因献诗而得如此殊荣。
须知,圣人原本最是厌恶这些显然流于浮泛奉承的所谓应制诗文,曾批一无用处。今日非但不怪,反而厚赏?
继崔道嗣之后,礼部侍郎、秘书监、中书舍人、国子博士等等,这些平日素以文才见长的堂官见状,纷纷也争相献诗,个个口吐华章,翻着花样地赞颂公主仙姿佚貌,内德动天,简直就是瑶池天女下凡,能给圣朝带来祥宁。
皇帝喜悦不已,各也赏赐,叫人再当场记录下来。
听着这些一首比一首肉麻的颂诗,絮雨渐觉耳热,忍不住侧目望向皇帝,觉他有些过了。然而她的皇帝阿耶却好似浑然不觉,不但如此,意犹未尽,竟又命现场参宴的有品百官,不论文武,当场若是作不出来,宽限一夜,回去之后再作,明日全部献诗,他要从中择优,刻印成书,以传民间。
众官面面相觑,很快,纷纷应是,表示回去一定秉烛夜思,明日交诗。又称颂,圣人爱女之心,感天动地。
皇帝面露怡然之色,显然很是受用。
若非夜宴里有几百双眼在盯着,絮雨几乎就要掩面了。
作完了诗,接着,众官又开始献祥瑞了。
起初是丰州一名入京述职并有幸随驾的刺史称,所管地界有一条泉河,向来黄浊,然而就在他动身入京前的几日,泉水转清,当地民众欢喜,纷纷前来跪拜。刺史称,原本此事他也未加在意,然今日亲历公主归来,顿悟,此应当便是天下清和的祥瑞之兆。
刺史的表奏,叫皇帝龙心大悦,问近旁吏部尚书,被告知他在外政绩斐然,如今回京正待授官,当即命擢节度使。
开了这个头,接着,许多人跟着表奏祥瑞。有说白霜降于梧桐,有说凤凰现,空中有光如火,落地之后,掘出金元。有说,当地一座寺庙里,古井上面聚有五色云气,有金凰之影现于井中,想必就是公主回朝的预兆。最后竟还有说,当地后山有醴泉破地而出,近旁山石化作食料,远近贫寒者纷纷前来取食,称颂天恩。
这些所谓“祥瑞”,越说越是离谱。
絮雨悄然望向一旁的皇帝阿耶,见他依旧含笑听着奏报,面上并无异色。忽然,好似觉察她在看他,随即转面,悄然向她霎了霎眼,眼露一缕无奈之色,显是在暗示她,忍忍便是。
絮雨一时又是好气,又觉几分好笑。
恰此时,又一名官员出来,躬身提着只用锦缎覆的鸟笼,奏称,前些时日,京畿北山之中,有众鸟数万齐集,前后成群,飞翔朝向京城方向,三日才散。当中有一只白鸾不去,停在梧桐树上,山民捕之,他便趁着今日机会进献公主,此为极大的祥瑞。
众人望去,见出来说话的是长安令。他献的那一只白鸾,通体雪白,凤尾纷披,望去,果然如他所言,状若神鸟。
絮雨命人将神鸟拿近,看了看,认出是只凤尾白雀。
从前她随阿公在外游历,走遍名山,自然也遇到过类似的雀鸟。固然少见,然而,哪里又是什么神鸟?
长安令见左右纷纷赞叹,面上暗露得意之色。不料,座上公主在端详神鸟片刻之后,竟开口,命人将其放掉。
长安令一怔,赶忙下拜劝阻:“公主不可!此为平生难得一遇之神鸟,况且,必是百鸟知公主归朝,方齐聚北山,如同朝拜。微臣这才特意将此神鸟进献公主,以为朝贺。”
公主一笑:“神鸟固然罕见,你亦是有心。但在我看来,此并非祥瑞。”
宴殿内的众人纷纷展目,屏息望向公主。
“时和年丰,才是嘉祥。国家得贤,才是良瑞。又譬如,今日讲武,有那些将士悍不畏死,同心齐力,护我圣朝,叫我圣朝教化远播四方,无边弗届,子民得安居乐业,永无饥馁。这些,才是真正的祥瑞!”
“至于这一只鸟,它便是再灵瑞,哪怕真是天上飞来的神鸟——”
她再看了一眼。
“又何足贺?”
“放它归山吧!”
公主的话语之声并不高,然而字字清音,送入今夜宴殿内的每一个人的耳中。
随着她的话音落下,殿内凝寂了片刻。
皇帝斜靠在身后凭几之上,面含淡淡笑意,静望面前群臣。
忽然,不知是哪个带的头,高声颂是。满殿之人跟着醒神,随即纷纷颂赞公主英明嘉慧。
早有侍臣依公主吩咐,将那一只白鸾拿出宫门,放飞于野。长安令羞愧不已,俯趴在地,连称受教。好在公主也赞他有心,并未当众令他过于难堪,皇帝陛下甚至还哈哈大笑,命人赠他一酒,替他压惊。但有这个前车之鉴,剩下那些大臣当中,有心本想借机奉承再献“祥瑞”的,也是知晓,座上这位刚回朝的公主,看去不是可糊弄之人,哪里还敢继续出来自讨没趣,遂纷纷闭口。
又有宴使也照皇帝之命,将公主方才的话,悉数转达到此刻正在营房参与犒宴的将士当中。很快,那边仿佛爆发出了一阵此起彼伏的公主千岁的呼声。纵然隔着数里地,这欢呼声亦是越过了这片夜色下的苍山山麓,隐隐传来,响荡不止。
裴萧元自大殿的柱后,缓缓转面,目光越过殿中的华灯和参差的人影,望向了远处那道坐于殿中央的周身仿若烁动着迷离金光的紫色倩影,不觉看得发痴。
然而今夜这殿内,发痴之人,又何止他一个。
正当乐工重新奏乐,歌工欲献喉时,忽然,砰的一下,有酒盏落地,杂音引得众人望去,见是座下西蕃王子所发。